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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罗刹女-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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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爷若是觉得这法子可行,在下近日就可着手安排。”她抿着茶,轻描淡写的笑说,“请王爷早就决定,时候一长,有些事可就藏不住了。”
到了此时,忠王当然明白沈寰是存心接近自己,他一脸审慎,却不兜圈子,“那么少侠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承诺?”
再度对视,沈寰笑得有些邪气,“无他,只为王爷刚才提到的,贵上二字。王爷对那个人存了芥蒂,在下也不待见他。他日王爷若有机缘,可以坐到令我俯身叩拜的那个位子,自然就会成全我今日一番苦心。”
她说过,膝头子太硬,这辈子只拜天地君亲师。忠王笑了笑,话说明白有好处,无利不起早,有图谋才方便结盟。
“本王当真见过你的,只是一时有些记不清,无论如何,本王和你是故人重逢,那么就请少侠尽力,务必替本王保住心爱之物。”
谈妥一笔交易,双方都表现出几分满意。起身告辞,冷面侍卫一路相送,行至园中忽然出声,“你的功夫不错,可否赏脸切磋一二?”
她睥睨的看着他,“我又不做王府侍卫,功夫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比划不来。”
侍卫被她的狂傲激得面红耳赤,顿时就要发作,可他的手刚刚抬起,就见沈寰扬起脸,看了一眼树上停着的喜鹊,一眼过后,喜鹊身子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侍卫面白如纸,呆立在原地,看着沈寰随意扬手,抛下句,“不必送了,出府的路我认得。”之后便步履轻快,扬长而去。
回去和王爷复命,这个姓沈的功夫深不可测,回头要派人盯上她,只怕还得花点心思手段。
按之前商量好的办,沈寰找人在京郊置了一处庄子,亲自护送岑姨娘前往。只是期间要花费两天功夫,还须想好如何搪塞顾承才行。
“你说多巧,我前儿去铺子里做衣裳,遇见了从前伺候母亲的丫头,她也算是有造化的,被一个外埠的商人买了去。不过几年,家里太太病逝,她就被扶了正。这会儿跟着丈夫上京来谈买卖,见了我高兴得了不得,死活拉着我要去她家里住几日。我实在推脱不过就答应了。只是她住的远,恐怕一来一回费些时候,想起来也怪烦的。”她抱怨起来,嘟着嘴一脸不情愿,“你说我还去么,要不干脆找个借口说病了,再不露面也就是了。”
顾承不疑有他,挽着她的手,笑说,“既然都应了,不好再爽约,人家实心实意相邀,还是去罢。”只是多少有些不放心,“要不我找人送你过去,住过两日,再去接你,路上有什么事也好照应。”
她含笑看着他,半晌才说不必了,“人家都安排下了,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什么心都不用操。我可还没跟她说有你这个人呢,不然肯定要上门来拜会,再知道了你的身份,保不齐还要借故攀扯一下。回头生意上有求于你,你是应还是不应?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
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笑得很是欣慰,“真是贤内助,处处替我考虑,确实长大了,心思也更周密。”
“那是自然,你当我这一年白出去历练的。”她郎朗一笑,“我也是走南闯北过来的人,这回又不出京畿地界儿,你大可不必担心。”
安排妥当,沈寰陪着岑氏离开王府。岑氏有孕的事,除却贴身丫头,府里就只有王爷王妃和一个亲信医官知晓,她多少也有些明白王爷想要保住自己这一胎的心思,含泪跟着沈寰演出预先说好的戏,方才依依不舍的拜别忠王。
“看得出来,王爷是真心待你。”沈寰想着忠王看岑氏的眼神,调笑着安慰哭哭啼啼的人儿,“这么想罢,府里那么多个掉了孩子的,王爷也没见多心疼,倒是肯护住你,这份深情可是假不了。”
王爷到底是在意自己,还是忽然在意子嗣,岑氏不敢多想,只是垂泪,怏怏道,“多谢你了,幸亏遇上你,我这一胎兴许还能有个平安……不过,说出来你别介意,我昨儿跟王爷挑明了,说,说了你是个姑娘家……你别多心,这事儿再没别人知道。毕竟,你要真是个男人,咱俩可就有点说不清,万一王爷不信我,我将来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沈寰听罢只是笑笑,她对岑氏并无恶感,也不希望日后忠王将岑氏弃如鄙履——不过将来的事儿谁知道呢,照她看,李烈这个人阴沉多疑,不是个好相与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安置好岑氏,她便开始归心似箭。原说两日后回去,要是快马加鞭,晚晌也能进城,赶在顾承回家前出现,让他既惊又喜,措手不及,她想象着他那副样子已然乐不可支。
匆匆交代两句,上马回程,路上不停歇,进了城也不过才傍晚时分。城内走不快,她也就信马由缰,不知不觉走到安定门内大街,街面宽阔,抬眼看去,常全义那座逾制的官邸就在眼前。
压抑许久的恨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其实从没有一天忘怀。之前的一年,多少还会寄希望于那些起义军推翻腐朽的朝廷,将这个祸国殃民的权宦处以极刑。可天不遂人愿,她现在心里清楚,报仇雪恨唯有靠自己,而手刃仇人并不现实,时至今日,她依然没有把握能打赢常全义身边隐匿的高人,近得他的身。
何况现在她还要对顾承负责,尽力护得自己周全,不牵连他,事成之后双双远走,才是她为他们设想的终局。
牵着马站在街对面一刻,眼底的怒火稍稍平息,才要前行,视线忽然被一个挺拔的身形吸引,她牢牢盯紧,有一瞬的纳罕和惊疑。
是顾承,常府上的管事亲自送他出来,态度客气,看样子彼此很熟稔。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她目送他登车远去,心头一阵一地发寒。
早前真的是被情爱冲昏了头,不然她怎么会忽略,他从来不是个贪恋富贵荣华的人,跻身皇商恋栈不已,这样行事一定是有他的意图!
如果他是想替自己报仇,事情就变得复杂了。从头到尾,这是她一个人的仇,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搅和进来,这趟污水只合该她一个人趟。
她要她的纯钧,干干净净,清澈无暇,更要他平平安安,无性命之虞。
第89章
过影壁、穿花厅、绕回廊,沈寰不在,顾承才觉出这五进的宅子实在太大太空落,不比从前顾家小院,地方狭小反而不显寂寥。
好在也有新发现,早春时节,园子里的梅花次第盛开,红红白白,相映成趣。站在梅树下,能闻到淡淡幽香。顺手折了两枝含苞待放的,拿回房间里插瓶,等她回来就能看得到。
找出个美人耸肩瓶,不紧不慢地摆弄,享受悠游时光,因为心里觉得安定。
专注做这一件事,是手和眼睛彼此协调,脑袋可以暂时放空,不去想白天那些风平浪静下的湍流,言笑晏晏间的揣度。
说多疲累其实也还谈不上,为着一个目标,或者说为心爱的人努力完成一件事,于他而言是天经地义。遑论撇开情爱不谈,他到底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明哲保身的小心思确实有,但大是大非上他自问还是有良知,也不吝于有牺牲。
后晌去常府送药,他照例试了半颗,把剩下的交给小内臣,自己在外间闲坐一刻。时间长了,内臣们多少也有些松懈,大约以为他人已经走了,唧唧哝哝的在里面抱怨这批药做得太瓷实,得费些气力才能往里再填东西。
他阖目,像是盹着了,其实一字一句都能听见。这话印证他之前的猜测,常全义借着替换那些仙丹,不忘给皇帝再添些药材——他不会真舍得叫圣躬违和,但永绝皇嗣呢?未始做不出来。
多行不义!站在权利巅峰的人被权势蒙蔽住双眼,无异于自掘坟墓。有时候他也奇怪,常全义会不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莫非他真以为忠王那么好摆布,一个装成落魄无能,靠仰人鼻息过活的亲王,一朝得势只怕会变换另一副面孔。
压制得越狠,反抗得就会越激烈。
倘若忠王真做上那个位子,顾承也不敢保证,他会不会是个好皇帝。不过至少他目前表现出了克己勤俭,也察觉出皇兄为政的诸多失误,大有痛心疾首之感。
大魏立国近三百年,如今已到了风雨飘雨的时候,西部匪患未平,北边战事又起。其实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一介书生,所怀的愿望只是希望家国昌盛,百姓安居乐业。如果能有位中兴之主稳定局势,那么他不觉得应该冒改朝换代的风险,让江山处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揉揉僵硬发酸的太阳穴,他无声苦笑,说是不想这些纷乱时局,脑子里还是架不住在思量。所谓贼船,真是上去容易下来难,将来如何怕是未必由得了他。
梅花的馨香弥散开来,他深深吸气,似乎还夹杂了一丝熟悉的味道,窸窸窣窣的轻响从山屏后头传来。他转头,看见从里间走出的人,惊讶万分!
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头上松松挽着堕马髻,耳边金镶紫瑛坠子一晃一晃的,衬得那眼神更像悠悠远山。
他绝少见她这样装扮,站起身,还有些茫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沈寰却隔着一道屏风观察他许久了,将他的倦容尽收眼底,联想白天所见,胸口愈觉发沉,不过还是心疼多过于旁的情感。
“想着你呗,耐不住了,就还是及早往家赶。”笑盈盈的,她缓缓朝他走来,“我瞧见你侍弄那几枝梅花了,我不在,你还挺有兴致的。”
他笑了,容颜明朗,一扫方才的倦意,“原来你躲在里头偷窥,幸亏我没干什么,不然就……”
耳坠子一阵晃荡,她身子摇曳,笑着搂住他,“这话可有趣儿,你还能做什么?”
“不好说,长夜漫漫的,”他的手停驻在她腰间,那里细致的不盈一握,“兴许画副美人图,对着美人诉诉相思苦……”
她点着头坏笑,“我算是知道你过去一年是怎么过的了,果然真正的君子是不存在的。”
“你说的是柳下惠,君子嘛,太一板一眼,失之趣味。”调笑半日,他兴致勃勃,低声问,“怎么想起打扮上了,穿成这样是要让我……画美人图?”
“你只说好不好看就是了。”
他上下打量,目光迷离,半日却只言简意赅的说,好看。
她无奈叹气,“才刚说得俏皮,这会儿又只会蹦出两个字儿了,你那些辞藻都跑到哪儿去了?亏你还是进士出身,号称学富五车。”
他摇头,一脸真诚,“登徒子才满口漂亮话儿呢,好男人不兴这一套。”
她质疑的哦了一声,“那好男人,该是什么样子?”
“自然是说得少,做得多。”他笑着,趁她不留神,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软塌上铺着茵褥,他把她轻轻放在上头,她朱唇鲜嫩,微微开启。
他情不自禁地覆上去,唇齿相依缠绵,听她长长的发出一声低吟。
她很享受,几乎越来越能感受到快乐,有时候专注看着他额头那根青筋,身子也能一阵颤抖。她是太爱这个人了,连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爱煞了。
于是更怕失去他,怕他有哪怕一丁点闪失,她抖得更厉害了,忽然福至心灵,觉得在这种时候,他一定不会说谎。
“我回来那会儿就想去找你,可也不知道你在不在铺子里。我是赶着城门关之前,从安定门进来的,有点绕远……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
他脑子不大转,可也听到安定门三个字,身子就慢了两拍,含混道,“没做什么,左不过是同人谈事罢了。”
“你太忙了,以后我扮你的小厮,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他顿了一顿,蓦地里有点警醒起来,深深看着她,“好好做你的顾太太,像今天这样打扮就好,我看你穿男人衣裳,看得都腻了……”
“是么,”她嗟叹,有种说不出的况味,“你不依,八成是要背着我见什么不该见的人,譬如,可以入画的某位美人……”
她咯咯笑着,他的目光渐渐沉实,她视线迎上去一会儿,又败下阵来,只好转过头假装看向别处。
她一定是在暗示自己!顾承怀疑,她保不齐又在试图跟踪他。可如果她看到了,为什么不直接问呢?她问,他就一定会说,纵使有一些隐瞒,也决计不会全盘欺骗。
但偏偏要这样试探,还非要在这个时候。他不由得有些负气,难得念头一起,他就真的放纵开来,像是没有顾忌似的,带着点蛮横,夹杂着点强硬,一身上下尽在攻击。
她感受得到,也察觉出那些细小的变化,他是在惩罚她么?可他不也不肯说实话啊,遮遮掩掩,根本没有一点坦白的意思!
愤而迎合他,甚至比他还要激烈,两个人各怀心思,渐次演变成是一场战斗,竟然打得酣畅激烈,颇有无休无止的劲头。
风住雨歇,好容易博弈结束,双双跌倒在榻上,筋疲力尽,静默无话。
隔了很久,她看向他,侧脸线条坚毅,有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可是鬓边还有滚落的汗珠,无形中倒为他增添了点柔脆的美感。
对着他,心总能和软下来,她为他擦汗,柔情似水,“累了罢,我知道,每天在外头辛苦奔波,和那些人斗智斗勇不容易。其实咱们的钱早就够用了,何苦呢,你就是现在收手,重新找个塾学去教书不好么……”
他没等她说完,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按在心口,“你相信我,对不对?只要你信我,我就不觉得累。”他转而看她,“我想让你过得足够安稳足够舒服,做顾太太,悠闲自在。你快活了,我就觉得满足。”
还能说什么,心意是相通的,可意志却是相悖的,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更加确定,他是打定主意要替自己完成心愿。
那么也许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赶在他前头,把这件事彻底了结。
同样做如是想的除了沈寰,却还另有其人。顾承没想到再见到忠王时,竟然会是他微服前来,特意拜访自己。
从后门至内间,落座后依稀能听到前面的声响,忠王沉默一刻,才笑道,“顾先生好买卖,如今宫里的供奉占了一半还多,北京城里嘛,一向是禁苑中吹什么风,外间就落什么雨,老百姓如此趋之若鹜也就不足为奇了。不过先生是有大志向的人,依旧朴素无华,端然清雅,必不会为区区小钱就沾沾自喜,本王说得对么?”
顾承淡淡笑笑,“王爷今天来,是延医问药,还是另有指教?”
“指教谈不上,是想就上回的话题,再和先生探讨探讨。先生坐拥京城药行半壁江山,来往的人想必不少,京畿之外发生什么事儿也应当有所耳闻。雁山北麓战事又起,朝廷现如今是两线作战,疲于应对。户部更是捉襟见肘,勉强备足粮草,用的却是寅吃卯粮的法子。我听说商税今年又加了三成,不过看来是暂时没有影响到先生这里。”
时局谈不上好,简直是相当坏。那么他想要做什么?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亲王,如果力图改变,除非……
他沉吟着,半日开口道,“那日先生与我说的话,我仔细思考了很久。眼下已到了不得不作为的时候,为着国朝安稳,祖宗基业,百姓福祉,本王都不能再蛰居偏安下去。常太监不顾前线战士缺衣少粮,日前还再撺掇皇上扩充西苑修建行宫,奸佞如此祸乱朝纲,本王也不能再容忍下去。”
顿了顿,他换上忧伤的语气,“为打老鼠伤及玉瓶,本王虽不忍,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狭长的凤目眯起,声音波澜不兴,“皇兄既然要修道成仙,那么便请先生成全他罢。”
他冷静的吐出这番言语,之后看向顾承,目光有期待,也有一丝不容置喙的坚持。
他已然等不得了,对于这样的结果,顾承不惊讶,只是微感心凉。
可他提到的是弑君!且不说顾承从来没有这个打算,就单说供奉上用的丸药,常全义把控得极严密,每一记都要顾承亲自试过,进入大内前恐怕还要多番查验。如果真能在药里做手脚,顾承早就先他提议之前毒杀常全义了。
即便真要这么做,也需要禁苑中有自己人配合,关于这一点,顾承心中有数,忠王李烈怕是无计可施。
顾承确凿也没有那么无私,不至于冒着毒杀自己的危险,帮他完成帝业,更加不能做出弑君这样超越他底线的行为——只是这话就不必言说分明了,忠王性情阴鸷,坚韧独断。即便他们目标一致,也不代表能够理解彼此的立场和手段。
说到底,他们各自坚守的道,终究还是不同。
顾承沉吟不语,良久听到忠王沉沉的话音响起,“成就大事,可以不拘小节。先生应该清楚,如果大魏真的因内忧外患一朝倾覆,那么覆巢之下,恐怕也难有完卵。”
第90章
男人之间的较量,不一定非要剑拔弩张,掩藏在朗声谈笑底下,是表面平静的暗潮汹涌。
彼此都在估量对方的诚意,甚至于手中的筹码。顾承打定主意不拒绝,至少不能当着他的面儿,直接拒绝。
把自己说得怕死一点没什么难堪,蝼蚁尚且贪生,存了畏惧希图现世安稳,这样的他,反而更能让这位多疑的王爷放下戒心。
说一千道一万,这是要命的买卖,得从长计议,勾兑好各路人马方能不出纰漏。要给上用的东西下毒还不致人察觉,难如登天,何况顾承自己不想死,试毒之前总得先把解药预备下。
这就够绸缪一阵子的,他温言宽慰忠王,“王爷信得过顾承,顾承自当尽全力。只是眼下我也有难处,还望您能体谅,容我一些时间想个万全的法子。恳请王爷稍待,千万不要急躁。”
送走忠王,顾承独自闷坐,心绪起伏不宁。对方野心勃勃,有恃无恐,对那个位子俨然势在必得,同这位亲王谈交易,本质上不亚于与虎谋皮。
而家里呢,还藏着只蠢蠢欲动的小老虎,令他防不胜防。也不是没想过找人盯住沈寰的动向,可她何等机敏,何等警觉,能成功跟梢又不被她发觉的人,顾承自觉平生还没遇上过。
一筹莫展,袖子扫过,带翻手边茶,湿淋淋的洒在桌上,模糊了一整张药方。
纸上文字一塌糊涂,宛如眼前路,宛如他和她互相猜疑试探,那些曲折幽暗的小念头。
不过对沈寰行踪有兴趣的人,可是不止顾承一个。
忠王府的两个侍卫忍痛跪在青砖地上,小腿骨上被三寸袖箭射中的部位一阵抽搐,跪得时候久了,侍卫身子摇晃得厉害。阴郁的主子看在眼里,冷冷丢下一句,废物,转身迈步进了书房。
屋里坐着的人面含微笑,丰神俊朗,比女人多了份天纵英姿,比男人多了份精致倜傥,什么是尤物?从忠王李烈眼里看过去,此刻泰然自若的沈寰不啻为真正的尤物。
沈寰起身,仍旧只是拱拱手,笑容不失挪揄,“王爷交办的差事,我已办妥,岑姨娘眼下一切无虞,王爷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只是王爷对我,若还心存疑虑,那么大可直言,何必非要找些人充当我的尾巴?要知道尾大不掉这种事,可是也有些妨碍王爷作为主君的威望。”
牙尖嘴利,做事不留余地,不光伤了他的人,还公然扫他的脸,更有甚者,她接下来慷慨直言,“我劝王爷省俭些用人,不必再费周章,否则下一次就不是腿上中箭这么简单。我同王爷说过,沈某人不过是一介江湖客,来去无踪,您认为我是有求于您也好,鼎力相帮也罢,总之咱们各取所需,事过之后,庙堂江湖再不相逢。”
忠王看着她,沉沉一笑,没有说话。沈寰知道他拿自己没有办法,现如今她的功夫能耐,在那些寻常王府侍卫眼里,已经和神技无异。
忠王却在此时,努力回忆着一段过往,半晌淡淡道,“是本王考虑不周,得罪之处请你海涵。不过我倒是想起,因何看见你就觉得眼熟。隆庆六年,时任辽东总兵沈徽上京陛见,在贞顺门上与本王偶遇,那时节他身边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娃儿,正是他的独女兼掌上明珠。不知为何,本王就是觉得你与那个女娃娃面容绝类——若当真这般巧合,你我相遇这番缘分也就解释得通了。”
沈寰不置可否,洒脱的一挥手,“无巧不成书,这些陈年旧历并不重要。我今天来是为和王爷展望将来,不是闲话过往。王爷沉得住气,我却不得不急,所谓夜长梦多,该下手时容不得迟疑。何况……”她带了三分痞气,抑扬顿挫的道,“仇人的性命要是不够长,所有筹谋努力就都是一纸空谈,我可生怕姓常的哪天嘎嘣儿一声没了,那我这心事儿便成了断线的风筝。”
想不到还有比自己更急的,忠王打量她一刻,实在难以将眼前人和记忆里玉雪玲珑的女孩儿联系在一起,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变得这样凛冽毅然,霸道强悍。
他笑问沈寰有何高见,不料她直言不讳,弑君的想法竟然跟自己不谋而合。他不动声色的听着,心里暗暗计较,原来此女不光嚣张狠辣,还足够胆大包天。
不急不缓的告诉她此事存在难度,虽然绝口不提顾承其人,但话里话外透出了有这样一个人存在,至少可以在关键时候派上些用场。
听到果真有这一号人,沈寰直觉猜测坐实,要把顾承彻底摘出去的心思更加坚定。想了想,从前隐约有过的念头浮出水面。
“王爷眼下缺的,是一个能得到皇上信任,又能为王爷所用的可靠之人!”她一语中的,“皇上的喜好,众人皆知,如果能为他找到这样一个可心人,事儿就好办多了。”
忠王颔首,“不错,但禁苑之内,皇兄身边,常某人不会轻易让人染指。更有一则,我听闻,近些年皇上近身伺候的低阶宫嫔皆受制于常全义,个中原因众说纷纭,有人揣测,是他给这些人下了鸩物,要想求得解药换一线生机,就不得委身听命。”
所以他们缺的是一名死士,从头培养一个死士,还必须能满足皇帝的喜好,的确有些可遇不可求。
然而再难也要试试看,沈寰当着忠王的面没说大话,回去几番思量,一时之间却也毫无头绪。
这一边儿还得操办自己的事儿,参看黄历,定下了婚期,六月初八是个上上吉日。顾承近来像是很有闲暇,经常中午不到就赶回家,陪着她一道用饭,时不常也拉着她去街上逛逛。
他的喜好,终究不脱文人那一套,听说琉璃厂新进了一批古籍善本,有不少是绝版之物,便兴冲冲地要去看看。她陪着他,穿街过巷,去到从前鲜少踏足的南城。
他看小酉山藏书,也看元人刻的王荆公诗笺注,遇见自己喜欢的东西,眼睛里有专注的满足,凝练认真,令她看着,久久难忘。
悄悄的站在他身侧,他看书,她则看他。时光悠悠,从彼此目光间滑过,如果心里没有强烈的执念,就这样感受岁月静好,何尝不是她今生今世,能拥有的最好的造化。
她再一次坚定心念,她的顾承应该活得雅致通透,绝不能让他沾染那些鲜血和污秽。
这厢掌柜的虽是生意人,也善风雅之事,见了懂行市的引为知己,一道谈天说地起来。她听了一会儿,借口说有些头晕,出来透气。四月间巷口的丁香花全开了,她站在树下,一伸手掐下一朵,含在舌尖,初时发甜,进了喉咙才觉出有淡淡的苦涩。
徘徊树下,原本安静的巷子,另一头却突然爆发哄笑。她回首,看见一群半大的小子站在墙根儿底下,提溜着裤子,嚷嚷着要比试谁的尿滋得更远。
这种游戏几乎每个男孩子小时候都玩过,从前在家,她二哥和三哥年纪相近,斗嘴时流露出只言片语,被她听出来,还狠狠地嘲笑过。那时候嫌弃他们不讲究,净跟着外头的野小子学些不入流的勾当。这会儿想想,其实也不过是童趣罢了,谁没有过呢,就是不知道一贯温良理智的顾承是不是也有这么不着四六的时候。
抿嘴笑笑,想着等下要用这个话题逗弄他,一转身,见那群小子闪到了一边,墙根下竟然还跌坐着一个少年。抱着膝,头垂得低低的,简直像是要低到尘埃里。
男孩子们哄笑着,说出的话很是刻毒,“二尾子尿不出来,丫怂了……”
少年的姿势更畏缩了,身子蜷在一起,抖成一团。男孩们见他不反抗,越战越勇,一个个欺上前去动手动脚,巴掌拳头朝他脸上身上招呼。
沈寰顺手折了根丁香枝,慢悠悠踱步过去,还没等那群小子反应过来,风声过处各人屁股上已挨了好几下抽打。男孩们惊叫起来,围成一圈面面相觑,眼神示意同伴,分明在说,今儿非要把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管闲事之人撂倒在地。
于是挨得打更狠了,沈寰一面觉得好玩,一面旨在教训他们欺负人,每一下都落在他们的后背和屁股上,打得一群小伙子嗷嗷乱喊。
这人会妖法,像是脑后生眼了一样。街面上混大的孩子识时务,见打不过赶忙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瞬间一群人逃窜得无影无踪,巷子恢复安静,只有沈寰和那少年,一坐一站。
“没事了,欺负你的人都跑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
少年不敢抬头,消瘦的肩头一阵瑟缩,半晌轻轻颔首,嚅嗫着说,“谢谢,谢谢姑娘仗义相助。”
声音甚是好听,是少年人特有的,介乎于成年男子和孩童之间的明朗细腻。
心里微微一动,沈寰半蹲下身子,和悦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浑身战栗,把头埋进臂弯,极轻声的回应,“我叫良泽,良辰美景的良,泽被万物的泽。”
名字挺大气,她温煦笑着,“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我又不是坏人,不仅不是,还帮你打跑了坏人。”
少年微微颤抖,犹豫很久缓缓抬起头来。好一张干净清透的面容,白白嫩嫩,斯斯文文,秀气的眉,挺直的鼻,薄薄的唇,下颌尖尖,眼里朦胧着一层雾气,闪烁着惶恐羞涩,畏惧不安。她一下子想起在辽东时,和哥哥们围猎,曾有只小鹿闯进来撞在她箭下,少年的柔弱无措的样子,简直和当日那只小鹿如出一辙。
心口好似也有只小鹿乱撞,几个月以来日夜牵念的事,眼看着仿佛就要有了眉目。她盯着少年水汪汪诱人的眉眼,笑了出来,“他们刚才为什么那么说你,是什么意思?”
她声音低低的,有种蛊惑人心的味道,少年一颗心慌得快要跳出来,本来难以启齿,可被天人一样,仙子一般的姐姐问起,他不敢也不能拒绝回答。
“我……我,我身上不好,和他们不一样……大家都瞧不起我,说我是,是……”
再说下去他可就要哭了,沈寰明白过来,少年大概就是医书上说的那种,天阉。弄清楚了,可惜心底却没有一丝恻隐,她继续柔声问,“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少年摇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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