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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兄书-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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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继而抓了把糖塞入嘴里,含糊道:“方才说错话了,吃颗糖去去晦气。”
谢霁起身,伸开五指罩在油纸包上,对着谢宝真摇了摇头。
谢宝真还鼓着脸颊,疑惑抬头,只见谢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脸颊的位置,告诉她今日不可以再吃了,吃多会牙疼。
相处这些月份,谢宝真已能看懂他简单的手势比划,便左右四顾了番,见无侍婢仆从路过没这才将剩下的糖果子团吧团吧藏入袖中,“好罢,那我藏起来,明日再吃。”
谢霁露出放心的神色,转身出了水榭,约莫是终于想起要换身衣物了。
“九哥!”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灵的一声唤,谢霁下意识停了步伐,转身静静一望。只见青葱水嫩的少女背映粼粼水光,眨巴着圆润的眼睛问:“九哥,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呢?”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谢霁下意识想到了猎场受辱时,那抹挺身而出的纤瘦身姿。
也不是没想过刻意接近取悦这个懵懂的少女,也曾暗自嘲弄过她的单纯直白,但终究没下得去手。谢宝真的眼神太干净纯粹了,像是玲珑剔透的一面镜,见喜则喜,见忧则忧。
谢霁在泥泞中摸爬打滚这些年,众生皆被他看透。他自知来谢府半年,谢乾敬他愧他,梅夫人厌他恼他,谢氏兄弟提他防他,唯有谢宝真待他始终如一的纯粹,纯粹到令他厌恶这般丑陋的自己……
答案太复杂,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懂,更不用说用复杂的手势比划出来。静立片刻,终是缄默一笑,转身离去。
风吹落枝头的桃红梨雪,夏绿铺染开来,聒噪的蝉鸣取代了啾啾鸟叫,三伏天的暑气蒸腾而起,日光悬在头顶白得刺眼。
谢宝真一到酷暑时节就没什么精神,此时趴在水榭石桌上,一张素脸白里透红。她伸出两根手指蔫蔫地翻着谢霁新练的字帖,软绵绵道:“字体结构好很多了,假以时日便能出师。”
又问道:“你每日练念书习字几个时辰?才两天便写了这么厚一沓!”
谢霁施施然提笔,写道:辰时巳时习武,申时酉时看书,戌时亥时习字。
“六个时辰?!”谢宝真知道近来阿爹在教习九哥拳脚功夫防身,却不知他又习武又读书的,竟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息,不由肃然起敬,“可是每天安排得这般满当,该有多累呀!现今天儿这般炎热,你都不用歇息的么?”
谢霁提笔写字,谢宝真歪过脖子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工工整整的一行字:心静自然凉。
苦练了八个月,谢霁的字已和当初大不相同,笔力遒劲苍瘦,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剑走之势。
“我静不下心来,只想抱着冰块度日才好。”说到‘冰’,谢宝真腹中馋虫又起,凑过身去鬼鬼祟祟道,“我知道东街原安巷拐角处有家卖冰食的铺子,不如我们一起溜出去吃?”
谢霁有些犹豫,思索片刻,于纸上写道:梅夫人……
还未写完,谢宝真一把按住他的手,鼓动道:“哎呀你不用怕,爹和淳风哥哥都不在家,阿娘还在午睡,我们只需快些回来,他们不会发现的!”
谢宝真显然对‘偷溜出府’这件事蓄谋已久且轻车熟路,念念叨叨道:“这样,我回房支开紫棠和黛珠她俩,然后取了银子从后门出。九哥你去马厩牵两匹马来,到后门外的枫树下接应我,千万小心,可别被喂马的陈大瞧见了!就这样说定了,事成后我请你吃凉水荔枝……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谢霁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谢宝真回了厢房一趟,借着要午睡为借口将海棠和黛珠打发走后,便一骨碌翻身而起,草草换了身方便策马的衣物,又将枕头等物塞入薄被中,装作人形起伏的轮廓,这才拍拍衣摆,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去了。
从后门出,谢霁果然牵马在枫树下等着了。
油黑的烈马立在谢霁身后,温顺得像只绵羊。谢宝真往谢霁身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就一匹马?”
谢霁比了个手势:两匹马不好控制,怕惊动他人。
谢宝真了然,伸手正了正马鞍子,又回首道:“你如今会骑马了么?”
谢霁点了点头。
谢宝真放心了,踩着马镫率先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朝谢霁道:“九哥,你坐我后面罢。”
谢霁有些愣神,以手势道:你是不是弄反了?
“没错,你坐后边方便些。我骑术比你好,理应控制缰绳。”谢宝真往前挪了挪,爽快道,“快上来,若是叫人发现可就惨了!”
谢霁没有法子,只翻身上马坐在谢宝真身后,顿了顿,又往后挪了挪。
谢宝真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但马背只有这么宽,两人中间的空档都还可以再塞个人进来了,不由好笑道:“哎呀你往前些,手越过我的腰扶住前方的马鞍,像这样……”
说着,她反手握住谢霁的腕子,引着他扶稳马鞍。这样一来,两人的姿势便如同搂抱般十分亲密。
谢宝真小孩儿心性,只把谢霁当亲人看待,并不觉得这般姿势有何不妥,双腿一夹马腹道:“坐稳啦,可别掉下去!”
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对谢霁而言并不好受,甚至有些许来自本能的抵触。忽然,他朝围墙拐角处看了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霎时敏锐。
可惜还未判断出藏于拐角后的人是何身份,马儿已哒哒跑动,于烈日下扬尘而去。
待谢宝真等人一走,拐角后走出两个满头是汗的汉子。这两个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顺着谢宝真离去的方向追去,而另一人则掉头往西飞跑,向自己的主子报告永乐郡主的行踪。
原安巷,玉记冰食铺。
青天白日热浪滚滚,街上行人并不多,唯有几个商客和闲来无事的富家公子出入对面茶馆。路边上扯块蓝布支一个棚子,下头摆两三张八仙桌,放两个盖着稻草和棉布的大冰桶,这便是冰食铺了。
午后慵懒,赶路的穷苦人也不常吃冰食,铺子里的客人不多,谢宝真将马匹草草拴在柱上,在棚子最里边寻了张看似干净些的桌子,又掏出两块帕子细细地垫在旧长凳上,这才小心翼翼坐在帕子上,示意谢霁道:“九哥你也坐。”
两人各点了一碗冰荔枝糖水,谢宝真细细饮尽,这才长舒一口气道:“舒服!”
谢霁胃受过寒,落了病根,并不能吃太多冷饮,故而只是浅浅抿了两口,便搁碗作罢。
“你怎么不喝?不喜欢吗?”谢宝真刚策马而来,脸蛋红扑扑的颇为娇艳。她以手扇风,眨眨眼,忽而举手道,“我让店家给你换个口味……”
话还未说完,被谢霁以手势制止。
谢宝真猜测他是不喜欢吃冰食,眼眸一转,忽而神秘道:“你会喝酒吗?”
谢霁一怔,轻轻眨眼。
“听说男儿都好喝口小酒,附庸风雅。以前听淳风哥哥说过,这附近有家铺子的梅子酒不错,我带你去尝尝!”说着,谢宝真咋咋呼呼起身,走两步又折回来,往桌上放了一两碎银道,“店家,再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带走,连碗一起买了!”
卖冰食的是对憨厚的中年夫妻,看着谢宝真扔出的碎银颇为为难,连声道:“小娘子钱给太多啦,找不开。”
闻言,谢霁将那碎银塞回谢宝真手中,又从自己囊中抓了三十余文铜钱置于桌上。谢宝真大惊道:“说好的我请客,怎么能让你出钱!”
谢霁不在意地笑笑,抬手示意谢宝真酸梅汤做好了。
谢宝真只好闷闷地接过那碗还冒着凉气的酸梅汤,不服气道:“那我给你买酒,可不能再拒绝啦!”
从冰食铺子与酒肆间隔着一条狭长的原安巷,谢宝真嫌头顶太阳炎热,便领着谢霁从阴凉的小巷中抄捷径走去。
巷子曲折,偶尔能听见狗吠和妇人呼唤乳儿的声音,正行至深处,谢霁忽的停了脚步,头顶树叶的阴影落在他的眼中,一派深不见底的暗色。
谢宝真正端着酸梅汤小口啜着,见谢霁没跟上来,便回头问道:“怎么不走……”
这一回头可把她吓着了!
只见三个身穿短衫、手拿木棍、榔头等物的蒙面男子不知何时尾随二人过来,正勾肩搭背、流里流气地站在谢霁身后三丈远的地方。
为首的高大汉子扛着木棒打量谢宝真,冷笑道:“兄弟们想请小娘子上门做客,不知小娘子可赏脸?”
劫财?!
谢宝真下意识后退,转身欲往出口跑,谁知出口方向亦是站着两个身量高大的蒙面汉子。前后围堵,这群来历不明的蒙面人拖着粗重的木棍缓缓逼近,像极了神灵种食腐而动的豺狼。
意识到来者不善,谢宝真手中的酸梅汤碗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碎瓷片四溅,深色的汤汁打湿了她精美的绣鞋,她却顾不上心疼,只迅速弯腰拾起一块最大最锋利的碎片握在手里当做武器,将谢霁挡在自己身后。
矮了一个头的小少女竭力挺直了身子,可谢霁却清楚地看到她娇弱的身躯簌簌发抖,带着颤音道:“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
第19章
说实话,谢霁没想到谢宝真会有勇气冲锋在前,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护住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自己。
尽管看起来,她才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个人。
那群不三不四的蒙面汉子显然不把谢宝真的威胁放在眼里,哄笑一声,反而逼近了些。
前后围截,逃不掉、跑不脱,谢霁又是个温吞无害的性子,谢宝真此时当真又惊又怕,暗骂自己为何要贪图捷径,落得个羊入虎口的下场!
尽管心中懊恼、双腿发软,就连握着瓷片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但她气势不肯输,强撑凛然道:“不许过来!告诉你们,我可是皇上亲封的永乐郡主,你们若敢心生歹意冒犯,那便是死罪!”
没想到那伙儿人非但不怕,反而笑着更进一步,调戏她道:“小娘子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就敢自称‘永乐郡主’,那我等岂不都是皇子王孙!”
谢宝真一咬牙,知道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谢宝真往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靠近谢霁道:“九哥你快跑!他们的目标是我……我拖住他们,你快些脱身告诉阿爹和哥哥们,让他们快些来救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俨然带了哭腔。
她是真害怕了。
谢霁见过这世间太多丑陋黑暗,也曾双手沾满鲜血,不知从何时开始,旁人的生老病死再也激不起他半点同情……可如今看到这个战战兢兢挡在自己身前、叫自己快些脱身逃跑的少女,心中竟有了一丝久违的、难以捉摸的情愫。
谢霁没有逃。眼瞅着那伙人一拥而上,谢宝真又急又气,没忍住红了眼眶,不顾形象大声叫道:“救命呀——”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掌从身后伸来,轻柔地覆住了她的眼睛。
天空被遮挡,危险被隔离,视线成了一片温凉的黑暗,熟悉且清冷的木香从四面八方而来,将谢宝真轻柔地包裹其中。
那是属于谢霁衣裳上的味道。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周围有拳肉相撞的闷响,有棍棒敲击的可怖声音,还伴随这不知道是谁发出的痛嚎哀鸣……混战之中,她始终被捂着眼睛,身体随着激烈的动作晃来倒去,却不曾受到半点伤害。
很快,打斗的颠簸停歇,身后有粗重的喘气声传来。接着,眼睛上蒙着的那只手松开了,刺目的光线重新倾泻。
谢宝真眼睛上糊着泪水,还未来得及清楚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身后的谢霁一把拉起她往巷口外跑去。
两人转眼就跑出了拐角,只余那群歹人龇牙咧嘴、面面相觑。
这时,另一个绸缎袍子的少年不知从何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喝道:“兀那贼人,休得伤害郡主!”
这声音极为夸张做作,正是吴右相家的老二吴蔚。
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吴二郎显然来迟了一步。蒙面贼人讷讷道:“……二爷,人给跑了。”
……
谢宝真跟着谢霁一路狂跑,眼睛适应了光线,光影的交叠渐渐于眼前清晰。
巷子依旧狭窄阴暗,可这一天,她仿佛看见了光。
谢霁的肩头染了灰渍,鬓发凌乱,衣袍随风鼓动翩跹,握住她腕子的手沉稳有力……不知不觉间,那个瘦弱孤僻的少年已脱胎换骨,长得这般高大可靠。
这是她所熟悉的九哥,却也是所陌生的九哥,陌生到仿佛那温润的壳子里住的是另一个野兽的灵魂。
头顶的树荫在飞速倒退,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出了巷口,顿时热浪扑面而来,商贩的叫卖声和车马的往来声嗡嗡地在耳边闹着,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谢霁倒不似她这般急喘虚弱,甚至大热天里奔跑这么长时间,连汗都不曾流淌几滴,依旧冷冷自持的模样,只是呼吸稍稍急促了些许,眼神深邃不见底,无声询问她是否有恙。
谢宝真靠着墙壁缓了一会儿,咚咚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些。她看着街上稀疏往来的行人,怔愣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总算是脱险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上心头,委屈和害怕便如洪水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垂着头,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忍了半晌没忍住,哇的一声抱住谢霁,将脸埋在他衣襟上呜呜地啜泣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双肩抖动,嘴中还含含混混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谢霁原是讨厌别人亲密触碰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安慰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僵硬站了半晌,才勉强听清谢宝真于啜泣中含糊吐出的句子是:“他们为什么要害我?……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走巷子……我要告诉阿爹将他们抓去……”等零碎没有章法的句子。
碧空无云,墙下站着的少男少女,一个衣衫鬓发凌乱,显然是刚打过一场恶战;而另一个则梨花带雨,哭得不成人形……一时间过往路人纷纷侧目,猜测这一对青梅竹马方才是在巷子里发生了何等绮丽之事。
谢霁最是讨厌别人异样的眼光,面色瞬间降到冰点,森寒的目光刺向那些围观取笑的路人。众人惊异于他眼中的杀气,八月天里硬生生出了身冷汗,喋喋不休地散去了。
谢宝真哭完了,打着哭嗝抚了抚谢霁湿透的衣襟,而后一愣,瞪大湿红的眼睛断续道:“你……你衣服破了!呀,头发也乱了,嘴角这儿怎么……”
她伸手要去触碰谢霁嘴角的淤青,却被他轻轻躲开,似有难堪。
谢宝真顾不得介怀,刚压下的泪水又有决堤之势,打着哭嗝心疼道:“九哥,是我害你受伤!”
谢霁睫毛一颤,而后摇了摇头。
谢霁将谢宝真带到酒肆包厢中安顿好,给她点了壶茶和冰镇的果酒压惊,而后起身指了指门外的方向,意思是自己出去一趟。
谢宝真立即站起来,眼睫上还挂着泪渍,紧张道:“你去哪儿?我和你一道!”
谢霁笑笑,抬手捂了捂肚子,意思是自己肚子不舒服,又以手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写道:一盏茶,等我。
谢宝真犹不放心,担心那伙人再找上门来,忙叮嘱道:“那你小心,快些回来!”
窗口透入的一线薄光中,谢霁点点头,转身出门去,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
巷口,一位身穿绸缎锦衣、手拿山河绢扇的少年气得来回踱步,指着面前一众鼻青脸肿的汉子骂道:“你瞅瞅你们这怂样,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说好的让你们恐吓永乐郡主一番,我再趁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她定会感恩戴德芳心暗许,相府与谢家结亲指日可待……你们倒好,这么多人还让她跑了!”
说话的正是吴右相家的老二吴蔚。这位二爷明着暗着追求谢宝真一年多,未见成效,便寻了人蹲守在谢府,想趁谢宝真独自溜出来时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使得小郡主对他芳心暗许……
谁知救美迟来一步,小美人跑了,计划泡汤!
有人小声辩驳:“不是属下们不尽心,实在是郡主身边的那位少年太厉害!”
“是啊是啊!”众人叫苦连连,“那少年赤手空拳,可招招式式都狠之又狠,木棍打在他身上都像没有知觉似的……我们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放屁!谢淳风和谢临风不在,郡主身边还有侍卫有这般本事?我看你们是拿了钱不办事……”骂着骂着,身后众人都没了声响,吴蔚更是来气,转身怒道,“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话还没说完,他悚然一惊。
只见那五六个属下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被敲晕过去。他意识到不妙,刚要大声呼叫,忽见一个黑布麻袋兜头罩过来,他甚至都没看清楚袭击自己的人是谁,便连人带麻袋被一拳揍翻在地!
精致的绢扇掉在地上,沾了泥灰。吴蔚痛嚎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爬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拳狠狠凑在鼻梁上,登时眼冒金花鼻血迸溅,那根鼻梁骨怕是在重创中折了两折。
吴蔚这会儿连嚎都嚎不出来了,又痛又怕,浑身抖如筛糠,战战兢兢道:“你是谁?!你可知道小爷我……”
又是一拳照着面门落下。
“我错了我错了!大侠饶命……呃!”
行凶之人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沉默着,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身上。很快吴蔚便连格挡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抽搐着,麻袋下的血渍随着落下的拳头迸起,溅在白衣少年阴狠的眉眼上,如凄艳的一束梅。
片刻,白衣少年松口丢开那血糊糊呻…吟的纨绔子,反手在吴蔚的衣襟上蹭去血迹。
凉风袭来,如雪的白衣衬着他眉骨上阴森凄艳的血渍,一时分不清他更像世外谪仙,还是修罗恶鬼。
第20章
酉时,太阳由热辣的白转为艳丽的金红,斜斜挂在洛阳城鳞次栉比的屋脊上,风中燥热减退,添了几分秋意将来的微凉。
一骑归来,谢霁率先下马,而后将谢宝真扶了下来。两人刻意放轻了脚步,牵马从后门入,谁知才刚推门跨进半个身子,便见谢乾和梅夫人坐在后院花圃的石凳上饮茶,而黛珠和紫棠则是愁眉苦脸地立侍身后,一行人显然等候多时,将偷溜出门的两人抓了个正着。
谢宝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开门扇,见这阵仗唬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将迈出的腿收回,便听见梅夫人重重放下茶盏道:“哟,宝儿回来了?”
这声音悠悠的,却令谢宝真双肩一颤,乖乖挪了进来站好,垂头抠着手指唤了声:“阿爹,阿娘,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身后的谢霁也跟了进来,倒不似谢宝真那般紧张,只施施然朝谢乾和梅夫人行了个礼。
谢乾瞥见了谢霁嘴角的淤青和衣袖上的破口,眉头一皱,起身问道:“身上怎么回事?和谁动手了?”
若是让爹娘知道自己在外头遇险,她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出门玩耍了,而且一定会连累九哥……
想到此,谢宝真抢先一步辩解道:“没有打架,是骑马不小心摔的!”
梅夫人神色一冷,望向谢霁道:“是这样?”
谢霁攥着马缰绳,点点头。
谢宝真长舒了一口气。
梅夫人忽的厉声朝一旁立侍的仆役道:“不长眼的,还不帮忙把这匹畜生赶到马厩去!”
两名仆役忙不迭应喏,从谢霁手中接过马缰绳,催促那匹嘶鸣的油黑烈马朝马厩小跑而去。
谢乾上下扫视了谢霁一眼,询问他有无大碍,少年乖巧得很,只是轻轻摇首。
见谢乾待谢霁如此这般,梅夫人仍旧觉得扎眼,强压着火气起身,对谢霁道:“你先回房歇着,我会让管事的给你请个大夫瞧瞧……至于宝儿,跟我来正房。”
谢宝真应了声,递给谢霁一个歉意的眼神,又求救似的望着自家阿爹,这才垂着头闷声去了。
进了正房次间的门,谢宝真察言观色,小步挪到面色沉沉的梅夫人面前,低声道:“阿娘,是我胁迫九哥出门的。他已经因我而受伤了,您可千万别迁怒他……”
“你们一大一小,倒是都护他。到头来我才是恶人!”梅夫人冷笑一声,压抑许久的怒意终于在今时今日被尽数点燃,二十余年前往事种种,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疾言斥责女儿道,“他一哄你,你便眼巴巴跟着出门瞎闹,油盐不进,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做娘的?!”
谢宝真猝不及防被梅夫人训得一愣一愣。自有记忆以来,母亲还是第一次如此重言斥责,骂得她抬不起头来。
今日下午巷中遇险,她本已是又惊又怕、委屈难耐,回来后又被母亲这般训斥,心中更是难受不已,还未开口,已泪满眼眶,哽着嗓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乾刚巧从谢霁那儿过来,见状忙宽慰道:“夫人何必和孩子置气?宝儿年纪还小,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爱满街游玩的,平安回来就好。”
说罢,又转头看向谢宝真,粗粝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刚毅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哄她,“宝儿莫哭,莫哭。爹娘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不该独自一人,皇城脚下水深如斯,你娘也是担心你!”
谢宝真本来还强忍着哭,谢乾一安慰,她反倒忍不住了,泪落如断线之珠扑扑簌簌。
“都是你们给惯的!”梅夫人方才也是在气头上,话一出口便后悔说得太重,如今见女儿委屈落泪,心中更是刀刮似的难受,却还强绷着面孔道,“宝儿三番五次没大没小地同谢霁嬉闹,可知他是什么人!”
谢宝真打着哭嗝回答:“他是阿爹义弟之子,是我的九哥。”
见她这般倔强,梅夫人气性又起:“你……”
谢乾忙打圆场道:“孩子又没说错,他们亲如兄妹,夫人该高兴才对。”
这番话说得意外深长,谢宝真不懂其中深意,梅夫人却是懂的。的确,只要这两个孩子间始终都是兄妹亲情,那她大可不必担心宝儿会喜欢上他,毕竟将来……
谢宝真咬唇,一天内哭了两次,眼睛红的像兔子,鼓足勇气问道:“阿娘为何一见我和九哥在一起就生气?您总说我和他胡闹是错的,可我压根就不知道错在何处。往日同淳风哥哥和五哥也是这般玩闹,您从不训我,这对九哥不公平……”
“我就是不喜他惺惺作态玩弄心术,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梅夫人盛怒之下已是口不择言,脱口而出道,“当年谢家重恩收养他的母亲,可那个女人……”
“夫人!”谢乾一声轻喝,惊醒梦中人。
罢了。梅夫人面色沉冷,良久方闭目扶额,郁结道:“此乃为娘私愤,不该向你提及。但偷溜出府之事下不可有下次,要出门也需禀告我等……出去罢。”
谢宝真向神色各异的父母一福礼,红着眼退出门去了。
屋内只剩夫妻二人,谢乾缓步向前,伸手拍了拍梅夫人的肩道:“我懂你难处,只是宝儿那性子,越是逼迫她则越是适得其反,夫人又何苦这般?”
梅夫人挡开他的手,心有怨怼道:“我是担心宝儿,更是怨你。怨你不该寻回谢霁,平白扰乱我一家清净!”
谢乾长叹一声:“你何不试着将他当做普通孩子看待?心有成见,苦的是自己。”
梅夫人咬唇不语。
第二天,洛阳城中便传来了右相府吴二郎被人殴打重伤的消息。
听说吴二郎在原安巷中被打得很惨,鼻梁骨断了,门牙掉了一颗,整张脸肿得如同猪头,内脏也受了损害,呕血不已,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方醒。好在他命大,总算暂无性命之忧……
爱子于皇城脚下被暴揍重伤,吴相大怒,本想上报捉拿真凶,谁知吴二郎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怎的,死活不肯将此事闹大。
别人不知内情,谢霁却是知道的。吴蔚一手谋划了‘英雄救美’的蠢计,意图对名震朝野的谢家动手,若执意彻查真凶,则他图谋坑害永乐郡主的事也会败露,到时候非但讨不回公道不说,反而会断送自己大好前程……
谢霁就是断定了这一点,才折回巷子动手。这是他唯一一次情绪失控,不为复仇,只为泄愤。
可谢宝真那日被他捂住了眼,并未看到吴蔚佯装救美冲出的那一刻,故而并不晓得巷中危险便是那人一手谋划,还天真地同谢霁感慨道:“我听说吴二郎就是在原安巷被蒙头暴打,你说会不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伙歹人做的?太可怕了,还好那日我们跑得快!”
水榭中,谢霁提笔练字,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一派置身事外的平静温和。
那日巷口,他将手浸入养了睡莲的阶前水缸中仔细清洗,直到脸上、手上再无一丝血痕,这才整理好神色出巷,再次跨入酒肆之中……
推开门,温软可怜的少女腾地起身,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道:“说好的一盏茶时间,九哥来迟了。”
那时,谁又能想到门口这位白衣翩然的安静少年郎,就是那手上沾满吴蔚鲜血的狠厉歹人呢?
宰相府次子受伤之事,并未在洛阳城中掀起太大的风浪。很快,中秋节的热闹取代了吴二郎遇袭的谈资。
用过晚膳后,谢乾特意批准子女们一同去摘星楼拜月祈福。但谢宝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俨然已经忘却前几日梅夫人大怒之事,趁着兄嫂祭月之时偷偷溜出了摘星楼,打算再去买碗冰食吃。
谁知一下楼,刚好碰见倚在楼下雕栏处望月的谢霁。
周围灯火正盛,白衣少年抱臂站着,抬头望月,镀着火光的侧颜清俊完美,仿佛周围人群来往嬉闹的热闹都与他无干,有种遗世独立的冷寂之感。
认识快一年了,他还是这般孤独。
谢宝真玩心顿起,弓着身悄悄从背后靠近,试图吓他一跳。谁知还未出声,谢霁却先一步察觉,回头望向她,侧首微笑。
这一笑,仿若天人坠凡。
谢宝真愰神了一瞬,随即眨了眨纤长的眼睫,无趣道:“没意思,九哥背后长了眼睛么?”说罢,又悄咪咪道,“我要去买碗冰食,你一起么?天儿已经凉了,过了今日,吃冰食的季节便彻底消去,再想吃就要等到明年呢!”
虽说吃冰食的铺子并不远,一来一回只需半盏茶时间,但谢霁终究不放心,只好点头跟随。
两人逆着人群并肩而行,头顶一片灯火如炬的灿然,谢宝真抬头望了眼黛蓝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小孩儿般好奇道:“九哥,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今日这般皎洁圆亮?”
谢霁的眸色暗了暗。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不圆也不皎洁,而是像如血般的一把钩子——若你见过杀戮和血腥,就会知道人躺在尸堆里时,眼睛里溅着血,看月亮就是血红色的。
正沉浸于往事,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公鸭似的男声,诧异道:“谢霁?!”
谢霁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去,然后在三丈开外的泥人铺子前看到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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