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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有好女-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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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侍卫斜斜瞟了眼她道:“卞公让医师不必着急,汪大人醒了就醒了,我们不会为难医师的。”
罗敷沉默,她不记得这两个侍卫是不是当时在棚屋里,听口气也许不在,但她不愿冒险。
第176章 家丑
七月底,端阳侯府派遣的医官驻进了帝京的惠民药局。
罗敷看着来来往往搬着东西的雇工,也不去干涉,询问方继才知道紧挨着药局的巷子有几户住家已经被买了下来,供给新来的医师居住。向父亲主动请缨的曾高帮着一干人等忙前忙后,罗敷得了她这么一个得力助手,乐得不操心。
除方氏提供的两名医师之外,药局需要依照惯例笔试进六位新人,一年之内每个人的月钱除开药局盈利,由侯府补贴二两。原先万富他们不算卖药的微薄利润,每月只得八钱银子的诊金,一年到头赚的连街头挑担的小贩也不如,这下满打满算,直逼罗敷这个夫人。
方氏的医师刚把家什搬过来,渝州送来京城的第一批免费药材后脚就跟到了,还有几味是当地特产,市价不菲。罗敷听曾高说渝州的地方药局亦将受侯府恩惠,其州多山,产珍贵药材,他们可能就是看中地理优势,以官方名义搜罗地方之利。按这个思路,其他地方也应明白了方氏要扶持全国官医的心思。
收着霸王药,罗敷眼见药局的担子又重了不少。合同上写明了太医局需要强化卖药的性质,出售丸、散、膏、丹、酒,并将制药与卖药、接诊合一,制药占了相当比重,亟需精研药理的人才。罗敷几乎是时刻头疼怎么招人,薪水不够问方公子要,人才来源却也不好找——水平高的医师单独坐堂,身家又要极清白。日常看诊继续,她晚上熬夜出考试题,避着方继只敢让万富瞄一眼,怕被老人家说题目简直标新立异、不可理喻。
王敬的脑袋一掉,罗敷和方继就知道家底清白的重要性了。想来方继脱离纷扰尘世已久,所谓的“尔等不必管,继续营生”真的像他在巷子里说“顺路”一样不靠谱。洛阳官府的人在罗敷离开不久就过来了,远比万富通报的脚程快,她觉得定是州牧的安排。他们做事以一丝不苟著称,什么都要查一遍,到最后抛下句“等待问话”,药局中人面面相觑。
洛阳内发生的命案,本该上交由天金府尹解决,州牧难得亲自过问,自然更加兢兢业业。官差以故事处之,于是仵作自然而然交差:王氏中毒而死,却验不出来是什么毒;杀手血液呈黑紫色,倒是极厉害的黑道上的手段。仵作上了年纪,京城又是个鱼龙混杂之地,不免见识比旁人多些,他说验不出来,很有可能此案就真的不了了之。
罗敷一直攥着州牧的口头承诺,忽然感到纵然千般怀疑此人,自己潜意识里还是太相信他了。也许是抬抬手帮她捡回一条命,他叫她……她突然发觉事实上他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听了万富的话,就不再理这事,仿佛药局里几个月来没有一点不正常的地方。那个未曾谋面的小女郎什么时候与方继在一起?方继又如何知晓这个丢了脑袋、满身血污的人就是住在巷子里并由她管辖的医师?
罗敷听说过一些死士刺杀重要人物前会自己服毒,不管成不成功,事后都把线索了断。可王敬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那杀手不紧不慢地收回兵器,显然是游刃有余。杀手的死亡是州牧在她眼前造成的,而她记得筷子拔。出来后,伤口冒出的血是慢慢变了颜色。也许官府追查到了凶器,但就算是像她想的那样,又能把一个深蒙今上厚爱的副都御使怎么样呢?
她决定以后碰见州牧绕道走。
最近罗敷事多,不适宜思虑过度,有方氏这个皇亲国戚撑腰,她就把精力全部放在挑人上。
八月初一,京畿有远见的医户们赴惠民药局笔试。即使方家亲自放出风声,来人也不多,总共二十几个青衫文士,年纪最大五十多岁,最小的只有十七八。罗敷从不强求人数,她认为过得去就行,大不了生意做好了以后再补充。
戌时已过,罗敷独自走在昌平门东的隽金坊里。隽金坊的北面正对着昌平门,过了昌平门,千步廊东侧是六部与司天监等机构的文官署,包括太医院。虽然洛阳很少宵禁,此坊的环境还是相当肃穆,一更三点的暮鼓还没有敲响,稀稀拉拉的佣人全回了自家府上。
初秋的夜里渐生凉意。繁星似一颗颗金刚石,高低不一地垂挂在绛紫的天幕上,明明灭灭,空间便于这闪烁星光中无限地延伸开来,划出了层次。
城北的街坊搁置得十分整齐,越往内行越不闻人语,只见清一色广梁大门,朱漆碧瓦,飞甍画柱,在夜色底下冷冷地面对着银色的轩敞街道。打理干净的灌木里不时飞出幽蓝荧绿的萤火虫,一团光影就如同漂浮不定的星云,缠绕在墙根。
罗敷一路感慨一路默念,这个时候局里的考试应该已经散场了,卷子都堆到了她的桌上,明日少不得又要弄个通宵。
她本来以为大使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医,没想到是个高位的院判,也难怪他从未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药局的掌印大使、太医院右院判司严所居之地,价格非极显贵者不能担负。隽金坊挨着天子前裾,即使官居一品,也要靠赏赐垫着点住,不知五品院判如何弄到这一块风水宝地。
等走到了地方,门前连盏灯笼也无,全凭附近的寥落灯火照亮牌匾。坊内人家的门前站着守夜的家丁,罗敷晓得她一个年轻女郎独身入夜来此很是扎眼,便不去向人证实地点,径自敲门等待。
一连敲了三次,司府的管事才佝偻着身子披衣迎出来,打了个哈欠道:
“可是惠民药局秦夫人?我家老爷刚用过晚饭,恐怕还要候些许时辰。”
罗敷谦谦点头,跨进门槛,一边微笑道:
“我的侍女与车等在昌平街口,只望不要被巡夜的官差当流民抓了去。”让她自己走过来,不会是嫌马车的声音吵到邻居了吧。
管事略略抬眼扫了眼她,口中唯唯诺诺,神色却一般无二。
“院判大人着实会享福,贵府不仅离官署近,左邻右舍都是熟人,平日定是省了不少相处的心力。”太医院的医官会被委派到皇宫外,圣心体恤下臣,没人会愿意得罪一位高位掌权的太医。
府门在她的背后关上。管事司福察觉出她的讽刺之意,心想这女郎未免太尖刻了些,以后在家主手下做事,不定要吃亏。
院中弄得很简朴,砖雕照壁没什么装饰,种着的几竿翠竹沙沙作响。一颗高大的槐树凭空长在地上,灯光扫过去,可见溟濛的水汽在一串串的荚果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
司福躬身请夫人入南房,倒了杯茶,陪着客人寒暄两句。此时跑腿的小厮进来道:
“老爷传夫人进正房议事。”
罗敷受宠若惊,心道这院判大人还不至于连一丝面子都不给她。她前日准备写信通知大使,不料这位从来没现过正身的五品右院判修书一封,托人送到了药局门口,说隽金坊治安良好,届时请独自步行前来。她总算得到一点安慰:不单是她一个人在忙,人家也忙得很,下了值之后非要等到大晚上才能挤出时间见见下属。
大使怎么说也是兼职,药局里人员变动也正儿八经是公事,方氏不可能不告诉他,那么今晚院判大人是懒得挪足,想让她一路走到头了?
罗敷不出声地想着,没几步就到了主屋。罗敷觉得这座府邸小的挺正常,院判看中的可能只是这里的位置和人脉,家里供不起那么多仆役土地。
谢过管家,小厮也跟着他一道走了,她在屋外停了片刻,看这阵势是要自己单独入内。屋子昏昏黄黄的光线从窗格里透出来,好像主人吃过晚饭后就躺在榻上眯了一会儿。
罗敷推了门,开门的刹那,明晃晃的灯刺得她立即遮住眼。这窗纸异常隔光,猛然从黑暗里进到亮的地方,她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一瞬间的难受,于是腹诽甚深地朝座上看去。
房内只有一个婢女随侍,清瘦的中年男人端坐在座位上,面色冷淡地拿银剪子拨了拨手边的烛芯,“咔嚓”一刀下去,似有似无地从鼻子里冒出点气来。
他生着灰色的短须,脸容略长,颧骨稍高,神情肃然,一双狭长的凤眼往门口掠了掠,咳了一声道:
“秦夫人吧,久仰。”
他说完,青色绸子的衣袖下露出苍白一指,对下首的椅子斜着轻轻一抖。
罗敷从善如流地坐下,道:“大人忙碌一天,下官此时来,真是打扰您了。”
司严示意婢女上茶。那名叫碧云的丫鬟腿有几分跛,一摇一拐地拎着茶壶放到桌上,倒了满杯,退到屏风外去了。
司严皱眉道:“秦夫人,我们放开了说罢。药局里最近生了大事,虽然我有十分把握这事与我们这些人无干,但附近的人都听闻我们局里死了个医师,因向地下赊贷还不上被人弄死了满门,这对药局百害无一利。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敷听他一口一个“我们”,亦不动声色地蹙蹙眉,温和道:
“是这样的,那位医师四个月前入药局,京畿时疫的一个月来趁我们不在用药局的利润为他夫人治病,我们觉得此人心术不正,他又主动要求离开,也不好阻拦。后来我觉得做的过了,便同齐医师去他家给些钱财过渡,却发现他妻子死在家中,他自己也在家门口的巷子里丢了脑袋,他女儿当下作为知情人住在官府。”
司严颔首,叹了口气:“各自生活都不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罗敷不想再和这位慈悲为怀的顶头上峰说一个字,却听他接道:
“你且说说你的看法。”
罗敷无语凝噎,她开始觉得院判大人从不出现在药局里,真是造福下属。天天让她对着这么个前后不一的大使,她肯定会再延长假期的。
“下官初来,对药局的了解甚至没有两位年轻医师多,不过在这三个月里,大家各自的状况都看在别人眼里。齐医师报官后对我们坦言,这位医师可疑之处不是无迹可寻。方先生一直后悔招了个不明底细的人进来,竟无一人晓得他与外界的哪些人有什么联系。齐医师第一次去王医师家时,他正和妻子吵架,连刀子都快动上了,当时是王医师赶着他出门的,万富和我说现在想来觉得他好像是怕他待久了一样。药局有时闭户很晚,东西厢房住的是林齐二人,王医师并不在药局,齐医师心细如发,深夜睡醒出去透口气,却几次见他在大门口徘徊,还有一回从耳房的窗户里看到他和另一人远远地谈话。”
她说了一长串,也不指望院判能理清楚,就是表明一下此人身份只得斟酌,把万先生搬出来当挡箭牌。这番话她说过好几遍了,已经倒背如流。
司严抚袖道:“夫人不必这般拘谨,药局先前人手少,眼睛也少,你们现在做的推测也是由果溯因。”
罗敷低声道是。司严抿紧的嘴角松了松,他从来没有来过城南的白龙庙街,比之罗敷这个干了三个月的夫人,对药局事务更加陌生。
司严据大使之虚职已逾数年,他在禁中做了些年头,从最普通的医士一步步升到右院判,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太医院里的人都知司院判沉默寡言,不理杂事,却无人小看他的手段——光是在皇城外最贵的一块地皮上开府,还没被御史弹劾过,就不是一个五品医官该有的能耐。
罗敷目光澄澈,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一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依旧得笑的如沐春风。
司严定定看着她,低声道:“夫人,明面上局子里的事是要由我批准,但药局真要有闪失,你们都懂责任落在谁头上,尤其是如今端阳候府伸了一只手。”
罗敷勉强牵牵嘴角,一转眼面上添了三分好奇:
“大人可是得到了什么风声?”
司严阖眸,捡起烛剪敲了敲榆木桌,“今日让夫人这么晚来,并非我有意刁难你,人马上就来。”
罗敷愣了一瞬,摇头笑道:“下官没有如此想。”
司严恍若未闻,瘦长的手指徐徐地整理起压在桌案上的袖口纹路,主屋里明亮的灯光照在他的左脸颊上,露出一个不易辨认的小小疤痕。
王放沉思片刻,只道:“没什么打算。”
刘太宰知晓今上言及旧事心绪不佳,便转而躬身把小公主偷懒的请求陈于御前。
王放以手抵额道:“都知以后无需再向朕提。”
刘太宰即垂了眼,应诺退下,使了个眼色召来樊七。他前脚方出门,却听王放在后头不高不低地追了一句:
“都知身体不适,且先歇上几天。”
樊七补了缺,待到孱弱的老人踏出明水苑,小心翼翼地续上茶,道:“陛下,卫婕妤传话来,说好些日子未见圣面,在银烛斋备了小宴,不知陛下晚上可忙于国事。”
王放啜茶道:“你们这些司礼秉笔,应向她好好学些手段,消息灵通才是正紧。”
樊七只得应是,今上又道:“朕一封批过的折子还未送出,婕妤倒比你们手脚还快。”
樊七撑起一副笑脸,温言道:“陛下,今日仿佛是卫婕妤生辰,她思念陛下也是人之常情。”
王放将那杯茶水朝地毯翘起的边上倾下去,看着卷起的细毛服帖在地,唇角微扬:“常情都常到国事上去了,朕有兴致让她红。袖添香么?”
樊七侍奉已久,揣度今上还真有可能有这个兴致,果不其然地得了一句:“循时摆驾。”
当晚,西宫银烛斋好风如水,烟波濛濛。临水的楼阁中只漏出几星琉璃灯火,衬得夜景隔纱,月色撩人。
卫清妍薄薄的宫裙进了风,丝罗带飘出了身旁打开的花窗,她轻轻抬手捻起,却触到了一另只温热的手。她温顺地坐在小凳上,任自己玉雕似的柔荑被对面倾身过来的男人握住。
她在这咫尺的距离里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的眼睛,柔和轻悄的目光又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终是敛了羽睫。红晕一点点地漫了上来,隐在发间的晚山黛色浅浅,更衬得白玉般的面颊染出珊瑚艳色。
小桌上几样清淡菜肴,一壶陈年桂花酿,均是民间饮食。
“臣妾替陛下斟酒。”
卫清妍执起壶,姿态娴雅地往杯中倒入琼浆玉液,犹如一幅举世无双的美人画。
王放淡淡欣赏着这幅画,手中的柔荑欲抽离,却被他使了两分力气攥住。卫清妍侧过宛若月下盛放杏花的面容,低低唤了陛下,顺势将那酒壶“啪嗒”一松,身子一软便滑到了他怀里。
女子愈发羞赧,葱管似的指头压在男人的袖口,凉凉地沁在肌肤上。她颤颤抬眼,秋水盈盈的波光好似要将人溺在那一泓泉涧里。
王放略略低头,目色也如夜色笼着烟气,在她垂下的发上仿佛微醺地“嗯”了一声。
卫清妍注视着他风华粲然的容貌,眸中闪过一丝俏皮,纤手点了点他的喉结,沿着脖子平滑的线条一路向下,掠过了领子下形状优美的锁骨。
王放握着她的左手,慢慢地划到腰间的丝带上,卫清妍埋在他的胸前不敢再动,只是闭目咬唇,心跳得极快。
第177章 根正苗红
将军府离皇城不远; 却向来门客稀少; 自打贺兰省抱病在家; 往来唯有医生,很是清静。
贺兰夫人探望过两个儿子的伤,领着侍女回到夫君的房里,见他撑在床上用下巴翻书,顿时柳眉倒竖。
“夫人消气; 我这不是闲着没事儿嘛,坏的是手; 又不是眼睛。”他讨好地笑道。
李氏款款走到床边,伸出两根纤纤玉指在他背上一按; 碾蚂蚁般将他摁趴下; “将军恢复得不错么,看什么书呢?”
她出手如电; 顷刻间便把那兵书夺过来翻了几翻,啪地扔在桌上,眼圈却渐渐红了。
贺兰省忙道:“卿卿这样就不美了——嘶!”
李氏抹了把泪,“丞相让你去草原; 分明是要你的命!阿津早上才进的宫; 这孩子有事都憋在心里,可他当我不知道么,他一心想代你和老大老二上战场,所以才把府里弄得和服丧似的!这下倒好,太后和陛下若答应了,教我连一个完完整整的儿子都保不住!”
贺兰省皱眉道:“瞧夫人这话说的,就算那小兔崽子替我去了,也不一定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你对他忒没信心。”见夫人啜泣不停,只得安慰道:“好了,我是他爹,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据说此次轻车都尉也要随军,宇文氏正期望做出功绩平定人心,不会让我一人抢了头功,和西突厥打个你死我活。”
李氏惆怅地拍着他的背,“宇文嘉珩也要去?那你可得小心点。宣平侯府那一窝腌臜货,断袖的痴傻的谋逆的通敌的一应俱全,那个二房的孙子看着倒人模人样,背地里还抢阿津的小媳妇呢!”
“……”贺兰省一时语塞,“谁是阿津的媳妇,那西凉舞姬?咱儿子还想把她送走,你倒操心起来了。”
“我家阿津这样的容貌性子,放京城里难道不是拔尖的?竟有人敢和他攀比,真是不自量力!”李氏越说越气愤,“宇文家都是一丘之貉,我巴不得轻车都尉死在突厥人手上,拿他的脑袋祭天!”
贺兰省倒抽一口凉气,“你夫君还没死呐!宇文嘉珩要回不来,咱们也就完了。”他清清嗓子,“还有,老幺长得确有几个意思,性子……唉,性子像他娘。”
李氏埋怨地捶了他一下,破涕为笑,“老不正经。说来那西凉女郎似乎有点来头……”
房里忽然陷入安静,两人无言对视,互相都看到了几丝追忆。
“又是秋天了……子悟,你还记得真雅送孩子来我们家的情景吗?我这些年一直记着,那么小的丫头,一到府上来,不哭不闹,乖得让人心疼。”
贺兰省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像她父亲,话少,心里明白。”
李氏扼腕道:“阿津小时候还和她睡过一张床呢,可惜覃神医把人带走了……”
“你脑子里只有给老幺讨媳妇是吧!”
李氏哼了声,刚要反驳,却听门外通传:
“老爷夫人,太医请见。”
“挑这个时辰来……”李氏换了件褙子,脸上也摆上一副端庄的神情,丢下夫君快步走了出去。
*
从玉衡殿请完脉的太医被马不停蹄送往贺兰府,挎着药箱走进大院,影壁后转出个老管家,无比热情地拉着他去东厢奉茶。
太医不豫道:“陛下命我为将军及两位公子看诊,不好拖延。”
管家将手抵在耳边:“大人说——什么?随老朽等夫人出来吧。”
太医阴沉着脸,也不管这人耳聋到什么程度,径直往里踏了两步,听得身后的大嗓门叫道:
“公子回来了!”
院子里竟眨眼间冒出许多侍从来,热热闹闹将大门围了一圈。太医不由回头望去,宝相花图案的卵石路上多出一人,身着青绿官服,发束墨冠,长青的柳枝仿佛要在他的颊边绽出一朵花。
太医与修撰平级,此时不过点了点头,“三公子。”
贺兰津看也不看他,高声喊道:“母亲准备好了么?我带了名医回府。”
太医冷冷道:“公子竟不知太后殿下。体恤臣工,命小官出宫请脉?”
贺兰津眼波一转,“我何时阻了大人请脉?”他醒悟道:“啊,敢情是我家茶房没有招待好大人,大人请先去东厢喝上一壶粗茶,不急着回官署。”
太医刚要发作,却见贺兰津身后又走出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长长的乌纱扫过地面卵石,举步间露出粼粼如水的月白裙裾。
贺兰津亲自引路,太医是聪明人,心觉这请来的女大夫不同凡响,目光便紧紧粘在她背后的纱巾上,似乎要盯出两个洞。
走在大夫身侧的侍女轻蔑地看着他,那眼神锋利得如同针尖,就好像他是个跳梁小丑。
太医咬牙跟上,走廊里出现一名雍容华贵的夫人,他远远地见了礼,奔到几人前面,脱口道:
“下官奉陛下之命——”
“母亲,这是儿子千辛万苦请来的人。”贺兰津曼声笑道:“另外这个老大人,是太医院里的前辈。”
李氏慈爱地看着儿子,“阿津累了吧,快进去给你爹好生看看。”说完自己先起了身鸡皮疙瘩,继续忽略太医:“这位女郎是……”
“夫人!本官——”
那人摘下幂篱,举止轻缓地递给侍女,嗓音如冰玉:
“大人对本郡有何不满?”
她搭着侍女的手,左袖似无意中滑落半寸,露出一串莹绿的晶石。
太医张大了嘴,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李氏也惊住了,贺兰津附耳过去说了几句,她才及时恢复沉静气度,交手肃拜:
“妾身见过殿下!”
“下官……下官有眼无珠,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恕罪!”
太医噗通跪下,半惊半惧地抬起头,眼前几枝玉台照水疏疏绣在素净的裙幅上,正是近朝宗室燕居时常用的纹样;再往上瞧,他便犹如遭了记棒槌,浑身一震。
许久未听到女子唤他平身,他心里越发没底,这名养在京外的郡主和太后龃龉甚深,不是好惹的,至少现在他惹不起。
刚才那一瞥……
郡主许久未说话,绕着他徐徐走了半圈,缎裙泛起微寒的光晕。
太医到底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年,一鼓作气仰首道:“陛下之命不可违抗,下官乃是按吩咐行事,若碍了郡主的眼,还请郡主重重责罚。”
蓦地有人一声轻笑。
贺兰津双手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戏。
“老大人怎么还跪着,本郡今日不过是来此拜访父王故交,并无阻拦大人的意思,更不敢逆了陛下与太后的旨意。”
太医便要起身,想到那张脸,不知怎么就僵了一瞬。
“难不成还要本郡请你起来?”她似笑非笑的语气突然一凛,“将军抱恙在身,也是你一个医官能拖得起的!”
“是,下官这就去为将军与二位公子请脉。”太医咽下不满,站直了腿喏喏应道。
“大人能得陛下垂青,想来在太医院德高望重,本郡恰好略通医理,极想借此良机见见大人的手段,大人可要不吝赐教。”
太医立刻躬身推拒:“郡主师从玉霄山,下官自是没有赐教的理……”
他急切地望着对方,额角汗出如浆,只见郡主神色淡淡,灵秀清婉的容颜透出一股从容的冷意。
方才一瞥之下,那双不似中原人的褐眸光彩湛然,映衬雪肤墨发,顾盼间如烟笼寒江,也如他千百次在离珠宫和公主府里见过的那样,带着自上而下的疏离,彻骨森凉。
宇文太后,安阳公主,太皇太后,还有今上……天家血缘自古如一,无需明证。
郡主听了他的话,倏然扬唇浅笑:“那便再好不过,若本郡欲替将军看诊,大人也应无话罢?”
“这……”太医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一想有太后给自己撑腰,理直气壮道:“郡主探望将军本无可非议,但您身份贵重,此刻出府怕是不合规矩。”
“贺兰夫人,贵府可还有品级更高的朝廷诰命?”
“回郡主,先帝错爱外子,遂诰封妾身从二品,三子至今都未娶。”李氏柔顺地低头答道,从头到脚万分恭敬。
“大人看到了,”她交叠起广袖,慢慢地开口:“眼下在这将军府,本郡就是规矩。”
贺兰津几乎要给她鼓掌喝彩。
“夫人请带路。”
李氏心满意足地带着两名来头极大的医师往主屋里去,冲儿子使了个眼色,贺兰津不顾灰头土脸的可怜御医,走近趾高气昂的矜贵郡主,低笑道:
“妹妹勇气可嘉,待会儿腿可别软。”
*
罗敷的腿已经软了。
她急需找个凳子坐一坐,甫一挨到将军房里的圈椅,便瘫在上面起不来,幸亏侍女站得笔直,威严满满。
贺兰津下午出宫后火急火燎地去了靖北王府,让她跟着回趟家。她猜测贺兰将军的状况不大好,就赶紧带着辛癸出了门,没想到贺兰津是要她来对付宫里头的人。
他不说她也清楚,太后派来的御医兼有监察之职,说不定还可能在药里加杂七杂八东西,将军府自己请的大夫甚至没有权力和御医待在同一间屋里,而她能。贺兰津信不过别人,把她搬来造势,她答应他在前,装也要装出个有权有势的专横模样,反正太后那边早视她为眼中钉,她不在乎多为难一个爪牙。
可这种事是头一次做,话也是头一次说,她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多和王放学学,便是学不来他,学方琼和方继也够用啊。
床帐里卧着病入膏肓的将军,断断续续的嘶哑咳嗽让人误以为他要把肺咳出来。贺兰夫人坐在床沿呜呜咽咽地哭着,拉着儿子的手:
“你爹爹,他……他要不行了,你可别像他,一定得照顾好自己……娘以后就指望你了……”
贺兰将军又凄惨地咳了一嗓子。
太医站在边上,显得局促不安,罗敷琢磨着差不多了,便沉着脸道:
“大人还在犹豫什么?”
不待医官回神,她便打开药箱,旁若无人地开始当差。将军十分配合,家属更加配合,太医小心观察着这局面,也不甘不愿地配合了。
罗敷例行公事,揭开棉布看了伤口,又写了脉案,她把动作做到最慢,等到太医不耐烦,才用纸张往他眼皮底下利落一贴:
“大人还有何补充,本郡虚心受教。”
太医脸皮一抖,拳头好半天才松开,从牙缝里挤出句话:“郡主医术高超,某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贺兰津讶异道:“大人不看诊了?”
太医终于忍不住,对他冷笑道:“不必,茶也不必喝了。郡主落笔的脉案小官要带回宫呈给陛下过目,官署中还有事,就此告辞。”
他拈着两张纸转身就走,清越的声音仍悠悠回荡在房里:
“中秋时本郡面见陛下,自当详述一番,只劳烦大人回复太后,有何差错,本郡一人担着。”
室内极静,浓重的药味萦绕帷幔,罗敷吐出口气,按了按眉心。
“郡主……”
罗敷礼貌地叫了声:“贺兰伯伯,伯母。”
李氏此时当真泪光闪烁,扯着夫君的袖子:“子悟,你看这孩子,生的多像阿雅……”
“我倒觉得像王爷多些。”贺兰省喝了儿子递过来温水,一扫半死不活的颓废形象,“这么多年过去,一转眼郡主都要出阁了。”
李氏:“郡主都要出阁了,贺兰津你就不知道反省自己吗,都多大了还要我给你筹划……”
贺兰津头痛地打断母亲:“今日多亏郡主替我家解围,送佛送到西,殿下不介意再多诊治一个吧?”
罗敷见他意有所指,颔首笑道:“当然不介意。伯伯,我探望过两位哥哥就回繁桂坊了,不好久留,实在抱歉。”
贺兰省欣慰又感慨,“郡主有这份心意,我就知足了。夫人,你看看家里有什么用得上的物什,这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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