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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朝驸马须知-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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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甩开了一大截。
远远瞧见了那驾灰顶的马车,江俨还来不及欢喜,赶车的人似乎听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驾车行得更快了。这么一驾双骑马车在狭窄的山道上行,竟比江俨骑马的速度还快。
江俨瞧得心惊胆颤,此时那马车又转了个弯,出了他的视线范围。江俨心中恼怒,不过两息功夫,却有女子的惊呼声远远传来,回声在山涧中层层回荡,传得极远。
这正是公主的声音!江俨心神欲裂,仿佛惊雷撕开天际,炸响在他耳际。又不知那处到底是何种情形,急得额角青筋突起,狠狠在马臀上甩了几鞭,马臀之上竟已隐隐现了血色。
行至一处,正是一个急弯,骏马仰着脖长嘶一声,险险停了下来,前蹄蹭掉了崖边的碎石,差点就掉了下去。江俨忙重重一勒缰绳,马儿借力往后退了两步,哼哧哼哧喘着粗气,也是吓得不轻。
江俨翻身下了马,怔怔瞧着崖边的车辙印,这车辙印本是在山路中间的,可在这处急转弯的时候却行到了崖边上,似乎也是一时不察,险险地行了过去,离最边沿处只有一尺来远。
他心中忽的有些不好的预感,深吸口气勉强定了定神,才转过这处山崖,蓦地定住了脚步,眸中一点点染上惊恐之色。
前头已经没了路,约莫五十丈外是另一处悬崖,两方悬崖之间被一座丈宽的木栈桥相连。而此时,这头的栈桥微微晃悠,左侧格挡已经被毁了,桥上只余得几片木板碎屑。
两个年轻书童都跪倒在栈桥上,正是假陆甫一路行来带着的两个书童,两人抱头痛哭,嘶声哽咽着:“公子……”
江俨站在栈桥这头,盯着那残垣定定看了许久,腿上如绑了千斤重的脚镣,挪着步子缓缓上前,低头望向山崖之下。
十丈高的山崖下,触目唯有支离破碎的马车。
步行追上来的侍卫方转过这处,竟瞧见江侍卫纵身飞掠下了悬崖,身后的墨色披风被山风扯得猎猎作响。崖壁上无数嶙峋碎石、野树枝杈,他一路踩着借力,飞下了山崖。
众人大惊失色,万幸这崖不高,只有十来丈。见江俨踉跄着落了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转眼却见太子奔到悬崖边上,似也是要往下跳的模样,忙上前将人扯住,又把各自的马缰马鞭都解了下来,结成了绳子,带着太子攀下了崖。
假陆甫因坐在车外赶车,尸体已经被地上嶙峋的碎石扎成了筛子,死状凄惨,却仍顶着陆甫的脸。
江俨上前扒下他脸上的面具,双膝一区,惶然跪在马车边上,怔怔不语,眸中一点点蔓上血色,整个人抖得不能自抑。
此时他竟不敢扒开马车的废墟,去瞧瞧里边的人。
鲜血湿濡一片,马车下的那片泥土都被染成了血色。
被侍卫带下山崖的承昭瞧见这般情景,怔忪片刻扑上前来,赤手把马车残骸搬开,扎了一手的木刺也恍若不觉,待看清了被埋在底下的人,蓦地怔住了动作。
容貌、发型、衣裳都与公主一模一样,五官没有一丝半点差异。大概是落下之时,急速下坠之势被坚硬的车壁阻了一阻,才得以面目完好。
可她柔软的腹部却被尖利的碎石透腹而过,鲜血涌出,浅色的衣裳上满是血污,都瞧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江俨跪行几步上前来,颤抖的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她的颊上仍有余温,还是温热的,身体却已经僵硬了。
睁着眼,目光涣散,直直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不知临去前的最后一瞬在看什么。
竟是死不瞑目。
江俨一时心神震颤,喉中呛咳出一口心血,脸色惨白如纸,微微躬着背,像被人一寸寸打断了脊骨,明明是八尺的大汉,竟像个纸片人似的摇摇欲坠,仿佛一阵山风吹过就能倒。
他想过贼人会把她劫走,会把她带去别处,会对皇家另有所求……追来的半个时辰里,他想过种种,却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情形。他嘴唇哆嗦低不可闻地喃喃:“不可能……”
他不信他们之间的缘分这么浅。
他用八年的时间敛藏心意,陪着她长大,看着她嫁给别人,把她的一颦一笑融入骨血,用另外五年的时间日夜煎熬。
上天怜惜他一片真心,才让他得以重回到她身边。
可他们才在一起五个月的时间,他才刚刚得知了她的心意,如今她就要永远地离开他了?他用十七年的漫长时月也没修够一个同船渡,如今她就要抛下他,还是不告而别?
江俨咬紧牙关,抖着手又摸了摸她的脸,下颔处、鬓角下,并没有面具的痕迹,便连耳后的小红痣,右手中指上多年握笔磨出的细茧都别无二致。
腕子上系着的和田玉平安扣,是他两个月前送公主的,她从不离身。细细一条红绳系着,才送了她两月,玉扣边缘便已经摩得光滑圆润,可想而知是如何珍重。
眼前黑蒙蒙一片,仿佛整个世界都失了色。江俨开始剧烈咳嗽,咳得声嘶力竭,前襟一片血沫,他用袖子胡乱抹去唇边血迹,俯下身去亲吻她冰凉的脸,惨白的唇,还有僵硬的颈。眼中淌下的血泪与她脸上的灰土脏成一片,十分狼狈。
“我不该追来……”他以唇贴在她耳畔,低声呓语,喉中哽咽难言:“我不该追得这么急……他就不会把车驾得这么快……”
声音低不可闻,也不知说给谁听。下颔抵在怀中女子的发顶轻轻蹭了蹭,温柔缱绻,又细致地把她额上乱发拨回耳后。
承昭避过视线,不忍再看。
江俨蓦地怔住了动作,凝视着怀中女子的发顶细细查看。多年相伴,又同床共枕这么久,他清楚记得,公主的发旋不在这个位置,要稍稍偏左一些。
可身量容貌衣裳发饰……都与公主别无二致。
怕自己记错了,江俨怔忪须臾,心思电转间似有一丝光亮闪过,突然扯下了身后披风,单手一扬便挡在了两人身上,当即就要撕开尸体的衣裳。
一阵裂帛声响起,承昭微一怔愣,觉出他要做什么,骤然扑上前去死命扯开他,怒吼道:“滚!我皇姐……”江俨却使了大力把他推到一边,把以往铭记于心的尊卑之别忘了个干净。
有披风挡着虽然什么都看不到,可周围的侍卫还是自觉地背转了身。
他怀中的女子衣衫被撕碎的地方露出大片莹洁柔腻的肌肤,脖颈处白皙一片,不见半点红痕。
江俨细细盯着,视线又延向尸体的胸口,仍是一片白皙。他忽的笑出了声,笑得一脸是泪。转瞬又神色一厉,把怀中的尸体丢在了一边,喃喃道:“不是她……不是她……”
他与公主日日同榻而眠,他的公主皮肤娇嫩,亲吻之时稍稍用点力便会留下印,好几天消不去。临行前的那晚两人一|夜|欢|好,即便到了今晨,公主在他怀中安睡时,襟口有点乱,他还隐约瞧见了她脖颈上的红印,还笑着调侃了两句。
而这尸体的脖颈和胸口之上,却什么都没有。
承昭一愣,朝着那尸体裸着的上身飞快地扫了一眼。毕竟早经人事,一眼就明白了江俨说得是什么,这一看忍不住黑了脸,气怒地踢了江俨一脚,心头一阵松懈,转而笑了。
不是皇姐……
江俨展开披风,把那女尸的脸和被碎石擦破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肤遮住,便把她丢到了一边,只管在这山崖之下细细探查。
这紧要关头,他竟还顾得上解下腰间水囊,一连漱口好几回,连声呸呸呸,喉中的灰土连带着血沫都吐出来。方才面上的悲痛眨眼散了个干净,紧绷着脸不作声,眸中却是显而易见的嫌恶。
方才抱着那女尸亲了好半晌,现在想想就膈应。
承昭哭笑不得,察觉身后有侍卫探头探脑,仿佛也看出了蹊跷,神色惊疑不定。
怕里头有内鬼,眨眼间,承昭换上一副哀痛欲绝的神色,用披风掩好那女子的尸体,痛哭了两声“皇姐”,强忍着脸上的嫌恶之色,然后一脸哀戚地抱起了尸体。
方走出众人视线,神色蓦地转为狠戾,从牙缝间吐出两个字:“去找!”
身旁暗卫领命而去。
☆、虔城
再次醒来的时候,眼皮沉沉的,睁眼都觉得费劲。承熹已经分不清日子,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几日。
这一路上她醒过好几回,醒来时都是在马车上,只要她清醒片刻,便有人强行给她灌下一杯参茶,随后再用那迷香把她迷晕过去。
这回醒来却是躺在床上的,身下床铺柔软,浅色的床帐上绣着朵朵杜鹃,却不是簇新的,颜色泛了白,仿佛挂了有些时候。
连着几日不食不水,承熹头昏脑涨,丁点力气都提不起来,稍稍醒了醒神,把这房间细细打量一圈。
这房间不大,两床一桌一柜,布置十分得简单。窗台子底下有一个陈旧的镜台,上头的红漆剥落,露出木料原本的颜色。细颈的青花瓷瓶里插着一束花,花已干枯得卷了瓣,不知放了多久。
窗外霞光正盛,西边的天空被日头染得暖红一片,聒噪的蝉鸣声声入耳,此时正是黄昏。
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先前这些人把她装在棺材里上路,大约是还没逃出追捕,此时能如此悠哉,定是已经出了襄城。
离江俨越来越远了……承熹眼睛一酸,不敢再往下想。
一位锦衣男子坐在小桌旁,手中拿着一把匕首把玩。这男子玉冠束发,眉峰凌冽,神情疏淡,他早在承熹初醒之时便已察觉,却也不率先作声,时不时扫她一眼,像是在等她开口。
承熹颦眉瞧了许久,也没记起这人是谁,喉中干涩,连启唇都费力:“你是何人?”
那人抬眼瞧她,嘴角噙一抹笑,清清嗓子问:“公主不认得我了?”
这声音,分明就是先前的钦差陆甫!
可他的脸早已不是先前那张了。承熹想起先蚕礼上假扮京兆尹的贼人,登时明白这人先前定是易了容。在他脸上探寻好久,却找不出与先前陆甫有丁点相似之处。
她本性纯良,只知是易容之术,却根本想不到天底下还有人|皮|面|具这般叫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承熹心中暗叹,先蚕礼再加上这回,自己两回都栽在同一个套路上,下回若是再与人同行,非得叫侍卫把同行之人的脸摸个仔细。
“你到底是谁?”她冷声道,只是此时这般憔悴的模样根本没半分威慑力。那男子笑笑,也不欲瞒她,坦然答道:“我乃裕亲王长子。”
裕亲王?
承熹想起自己先前的猜测,在京城时便对重润有过怀疑,却苦于没有证据,此时看来,重润果然逃不了干系。
她撑着身子坐起,稍稍一动便觉胃里一阵绞痛,这些人忙于赶路,也不说给她吃饭,一连好几天不食不水,她还没受过这般的罪。
承熹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理了理衣裳,声音冷静自持:“世子出身名门,缘何是这般宵小之辈?”
听到“世子”二字,那男子眉峰一厉,心中恼怒,却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来,冷声道:“我可不是什么世子,裕亲王还有一长子——容元纶,公主可曾听过?”
承熹自然是没听过的,她长在京城,对东南的事通通不知晓,只知裕亲王有一子一女,却不知他还有这么个长子。从来爵位传嫡,这人定是个庶子。瞧他如此气怒,大概是不甘心爵位旁落。
容元纶敛下怒气,又浅笑说:“若论亲缘,公主喊我一声堂哥也是当得的。”
承熹扯扯唇,避开这话问:“这是何处?”
“这里是麻城。”容元纶也不怕她跑了,告诉她也无妨,“此处是个小客栈,稍作休整,我们再上路。”
京城与虔城之间隔着商丘、淮滨、麻城和吉安。此处已是麻城,再有三两日,便到裕亲王的封地虔城了。
承熹心中更沉,他既然敢在此处休整,想来是已经逃出了仪卫的追捕。“你若是有话要问,直接问我便是,缘何非要把我抓去虔城?”
容元纶似乎被她这般坦然的话逗乐了,摇摇头说:“堂妹身份贵重,自然是有大用的。”见承熹似有不解,便说:“我去年年底就入了京城,等了这小半年,这回一路跟着你来了襄城,若不是为了抓你去虔城,何苦费这般功夫?”
“襄城的地龙翻身也是你们所为?”
“是也不是。”容元纶眸光一闪,“地龙翻身确是真事,只是我着人稍微夸大其词了些。”
瞧见承熹还要开口,他出言打断:“可莫要问了,该你知道的,我也无须瞒你。至于旁的,待你到了襄城,我父王自会与你说明白。”
承熹默不作声,瞧见桌上摆着一桌菜,起身净了手便去用膳,身是阶下囚,却安之若素,也分毫不担心这菜里头是否有下毒。
“公主果然是聪明人,先前我怕你醒来哭闹不休,还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叫你安分,如今方觉我是多此一举了。”话落,容元纶把先前握在手中的匕首随手丢在了一边,显然方才他就打算若是承熹大喊大叫,便用自己的法子叫她安分。
承熹夹菜入口之时动作一滞,微微颦了眉。容元纶饶有兴致地瞧着,嘴角斜挑一抹笑:“粗茶淡饭,堂妹可莫要嫌弃。”便也坐在承熹的对面,与她一起用了晚膳。
时不时还给承熹夹个菜,十分得好兴致。承熹也不作声,默默扒拉到一边。
自十几日前离了宫,一路舟车劳顿,三餐都是从简。可有江俨在她身边,十分清楚她的喜恶,能在有限的条件下让她吃得最舒坦。
如今江俨不在,这菜没一样合她口味的,大概是在她昏睡之时便早早做好了,此时已经放凉了。承熹也懒得抱怨,一口热水一口凉菜,将就着填饱肚子。
夜色沉沉,承熹无事可做,这人又不说离开房间,她只能干坐着走神。容元纶却从镜台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副围棋,“可有兴致与我手谈一局?”
大约是因着住客栈的都是旅人,没有下棋的好兴致,这棋子棋盘都是新的。
落了十几个子,承熹便没了兴致,这人的棋艺实在是差,偏偏他还没有自知之明,颦着眉冥思苦想,好半晌才能落下一子。
承熹轻叹口气,噼啪落下一子,又吃掉他一小块。
容元纶不由苦笑,瞧见承熹脸上无甚表情,似乎也知她是在嫌弃自己的棋艺,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一二:“堂妹莫怪,我是个粗人,打小学得就是骑马射箭,于这棋艺当真没什么兴趣。”
承熹淡淡瞥他一眼,心中腹诽:哼,江俨也骑马射箭无一不精,他就会下棋,还看得懂曲谱吹得了笙,会做饭会暖床……
暖意刚上了心头,随即又是一凉,此时江俨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她绷着嘴角不想说话,把棋子捡回棋盒中收好,坐在桌边静默不语。方才容元纶说他去年年底就到了京城,可他在京城呆了那么久,到底做了什么呢?
她把三月份开始重润上京以来的事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一点点理清了头绪。
今年三月重润起头说要去围场游猎,她和承昭便在围场遇刺,重润以身受重伤脱去了嫌疑;三月底重润离京后,四月初的先蚕礼上又出了乱子,贼人原本是要抓她的,却让皓儿以身代过。
随后吏部卖官鬻爵的丑事被御史揭出,世家老臣与寒门势如水火;后又是襄城地龙翻身,她离京来安抚百姓,刚到襄城就被人截了……
桩桩件件,也不知哪件与重润有关。
短短一个时辰里,承熹好几回看到有暗卫给容元纶传口信,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承熹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却也听不清他们说得是什么。
还有一回,她瞧见一只通身灰毛的鸟儿扑棱棱落在窗子上,那鸟儿灰扑扑的,模样一点都不起眼,一双小豆眼滴溜溜地转,仿佛十分机灵。
承熹本以为是只野雀,还拿花生米逗它玩。容元纶却上前将那鸟儿捉在了手中,从脏兮兮的鸟爪上解下一个小小的铜管,展开里头的纸卷仔细看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唇畔都有了笑意。
那上头到底写了什么呢?承熹往日极少好奇他人私事,只是此时等得坐立不安,总觉得江俨该追上来了。明知这消息是跟自己有关的,自然好奇得不行,可怎么也拉不下面子去开口问他。
容元纶瞧见她这副好奇的模样,笑问:“堂妹可要听听?”
承熹静默片刻,点了点头。
“可是在等你那面首?”容元纶扯唇一笑:“若是如此,怕是要白费心思了,你那面首是追不上来的。”
承熹面无表情瞥他一眼,阖眼不说话了。
容元纶摸摸鼻子,心觉无趣,偏偏想引她说话,拖把椅子坐在她对面,“你可知为何他追不上来?”
听他这话,承熹紧抿了唇,心中一点点蔓上不祥之感:江俨和仪卫的马都是千里名驹,便是行得再慢,也该比马车快上许多,不该此时还没追上来。
除非他们已遇险……
瞧见容元纶脸上碍眼的笑,仿佛真有这般的可能,承熹霎时脸色都白了一分。
容元纶敛袖给她倒了杯热茶,便把先前那丧仪队改商队给她说了。知道江俨无事,承熹好歹放下心来,“那又如何?”
“他们沿着北城门一路追去,只会看到你的尸身。”脸上运筹帷幄的笑愈深,怕承熹听不明白,又解释说:“那女子和你容貌身量别无二致,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在妓院里换好的。即便是你爹娘来了,也瞧不出分毫不同。”
他又兀自叹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要想出这法子,需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那人可真是大才。”
见承熹半信半疑,容元纶笑笑,不疾不徐地补上最后一句:“方才我收到密信,太子抱着一个女子回了府衙之中,随后襄城南北两城门都已放行,再没有仪卫从南城门追出来。”
跳跃的烛光下,他逆光的脸色竟显得有些诡异,幽幽笑道:“你那弟弟和你放在心尖尖上的面首,已经把那女尸认成是你了。”
闻言,承熹非但没有震惊之色,颦着的眉反倒一点点舒展开了。
容元纶瞧见她这幅模样,颇为诧异不解,以为她是故作镇定,冷声哼笑:“堂妹果真好胆识。”
“承昭兴许认不出我。”承熹浅浅笑了,心中有了底气,“江俨却不会认错。”
“缘何如此说?我倒不信你那面首能有如此大的能耐!”
“你既也说了他是我的面首。”瞧见他脸上玩味的笑,承熹有点微窘,却仍是硬着头皮说完了后半句:“若是连主子都认不出,我回去就休了他!”
☆、王府
直到亥时的更声响起,容元纶人却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忙完了自己的私事,心中一动又把那副棋拿了出来,兴致勃勃坐在她对面,“难得有如此空闲,堂妹再与我下一局。”
承熹实在困得不行,耐着性子好声好气说:“这已是亥时,该是就寝的时辰了。”
“你这么早就睡?”容元纶诧问一句,只好说:“那你睡吧。”话落不假思索地把灯烛熄灭了。
一室黑暗中,承熹干坐着瞠目结舌,忍不住冷了脸:“你我共处一室,置我的名声于何地?这便是裕亲王的待客之道?”
自打她清醒后一直是镇定自若的样子,这时冷着脸的样子像是炸毛的小猫崽,容元纶一笑:“我已有妻眷,堂妹放心便是。”
承熹听到这样的玩笑话一点不觉得好笑,颦着眉又说:“你把我手脚绑上,门窗都锁好,你换到另一间去住,如此可行?”
容元纶略一思索,摇摇头:“我这人从来不拘小节,做事只图个万无一失。若是半夜你偷偷跑了走,我还得费心思去把你逮回来,忒麻烦!”
话落脱了鞋,径自爬到另一张床上合衣睡下了。两张床都是靠墙而立,之间隔着不过五步距离。
承熹气结,只是此时她头晕得厉害,大约是那迷香的药效还没过去,只好放下床帐,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面朝里侧睡下。这床帐轻飘,站在近前能透出人影,不过聊胜于无。
撑着眼皮等了一刻,听到另一张床上的呼吸变得均匀,承熹轻悄悄地从袖中掏出一支短短的眉笔。这是她先前在那镜台上找着的,不着痕迹收进了袖中。
借着投进窗的皎白月辉,她略一思索,在墙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这是一轮太阳,是她封号“承熹”的由来。又在太阳下头花了几条波浪线,这代表“江”。
想起被人解下的那枚平安扣,承熹又在江面上添了一艘小船。她封号带水,江俨的姓氏也带水,添艘小船再合适不过。江俨两个月前送她的那枚平安扣上也刻着这么一艘小船。
正是万籁俱寂,屋里落针可闻,笔尖在墙上摩擦的声音有点大。怕容元纶听到动静,承熹只能尽量放慢动作,一笔一笔慢腾腾地描画成形。
她看着这个不伦不类的标志,微微笑了,笑过又有点心酸。将近两个月的同床共枕,早已习惯了那个怀抱,如今人不在跟前,总觉得床上空空荡荡的。
正这么出神想着,那头的容元纶忽然翻了个身,把承熹骇了一跳,手一哆嗦,握在手里的眉笔掉了,她心口扑通扑通直跳。好在眉笔掉在了软绵绵的床榻上,没弄出丁点动静。
承熹正是提心吊胆,容元纶兀自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她偷偷留下了记号,低声说:“堂妹早些睡。”
承熹僵着身子不答,他又笑着补上一句:“我可不想明早又得抱你上马车。”
承熹深吸一口气,原来前两日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都是他抱着上下的,这么多人随行护卫,怎么就没有个女侍卫呢?
知道容元纶没睡着,承熹也不敢再动作,阖上眼静静躺着,没一会儿就睡熟了。
那头的容元纶却是辗转反侧,不能安眠。这正是盛夏的天,他又是男子,生来阳盛,平常入睡之时打着赤膊,屋子里头放了冰都觉得热。
此时整整齐齐地穿着中衣外衣这么躺着,别提有多难受了,后背湿漉漉的全是汗,真恨不得脱了外衫。
转念又想到方才应下公主的话,他也知男女有别,孤男寡女同住一间房确实有些唐突。可今夜手底下的好些侍卫都被派了出去,唯二的女侍卫也各自分配了事情,只能他这个主子来守夜。
万籁俱寂的夜里,听见那头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他把手臂枕在脑后,忽然想自己媳妇了。
大半年没见,也不知她是不是瘦了……
*
次日上路的时候,两人又是同车。承熹心不在焉,总是掀开侧帘向后张望,总觉得江俨该赶上来了。
视线不着痕迹地容元纶脸上扫过,这回她掀帘的手却被人一把抓住,容元纶握着她手臂,静静笑说:“这棋子是白玉的,可不能随手丢了。”
霎时把承熹说得双颊通红,耳根都泛了血色,哆哆嗦嗦缩回手,手心汗津津的潮润一片。她在容元纶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把攥在手心的那枚白玉棋子落在棋盘上,低垂眼睑等他落子。
她从来脸皮薄,明明此时她才是受害人,却比面前这个奸人还要心虚,先前纠结了好半晌才下定主意沿途丢下棋子,给江俨留作记号。这才刚打算丢下第一枚,就被他给抓了个正着,只好作罢。
第二日也是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好在承熹坐惯了马车,一路上轻微的颠簸也不会觉得头晕,困得时候还能打个盹。
到了第三日,马车却行得快了许多,连午膳都是在驿站中匆匆用过的。入了夜也没有进城住客栈,而是一路在官道上行。
承熹饿了一晚上,此时饥肠辘辘,更想江俨了,这般这三餐不继的日子不知还要过多久。
而关于裕亲王,以前父皇也略略提过两句,想来也不是什么心善的人。她心里颇有些七上八下,万一裕亲王所求的事自己办不到,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凌晨半梦半醒之际,却忽然被人轻轻晃醒了。
天还不怎么亮,承熹又睡得迷糊,一声“江俨”差点脱口而出,在嘴边过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面前明明是容元纶,哪有江俨的影子?
夏天天亮得早,这时天色还暗,大约不到卯时,也不知他喊醒自己做什么。正这般腹诽着,容元纶递给她一块湿帕子,浸过凉水凉飕飕的,他微微笑说:“堂妹醒醒神,咱们到了。”
承熹拿那湿淋淋的冷帕子擦了把脸,登时打了个哆嗦,瞌睡虫一下子跑了个干净。
先前每个清晨都是被江俨吻醒的,如今成了阶下囚,躺过棺材饿过肚子,此时想要洗脸却连热水都没有,只能拿凉帕子擦一把。
这心理落差太大,一时间想哭的冲动都有了。承熹忙把眼角湿意抹去,不想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马车又行了一刻钟,透过窗子能依稀瞧见轮廓,已至黎明。听到迎面有男子大声呼喝“大公子”的声音,容元纶面上一喜,掀起帘子下了马车。
接应的人已经到了,十几个人都下了马,恭恭敬敬地给容元纶行了礼,纷纷往承熹这儿看。
有几个文士打扮的碍于礼节,只略略瞧了她两眼;另几个明显是武夫,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丝毫不知避嫌,眸底满是踌躇满志的神采,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承熹心中暗恼,只能侧过身子,避开他们肆无忌惮的视线。
众人走远两步,与容元纶到一旁说话,朗声欢笑。承熹离得远听不太清,只听到半句:“……大业指日可待也。”
她心中更沉,却也无暇细想。另有两位侍女走上前来,行了个规矩的福礼,微微笑说:“见过公主,婢子受亲王之命前来伺候。”
明面说是伺候,承熹却清楚这二人是裕亲王指来监视自己的,以防她给外面报信。
天色有些暗,承熹凝着目力细细认了认人。这两个侍婢的模样虽有些普通,却落落大方,眼神明亮,不是好糊弄的人。
承熹更是发愁,即便江俨带着侍卫来救,她若是丁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如何能与他联络?难不成要这般被动的等着江俨来救?
换了另一辆精致的马车,总算不必再与容元纶同乘一车了。又行了小半个时辰,天已大亮,承熹远远瞧见了城门上的“襄城”二字,不由长长叹了口气,等待江俨追上来的希望彻底落了空。
身旁侍女笑问:“公主有烦心事?”
承熹敷衍地笑了笑,没作声。烦心事多了去了,她却不至于蠢到与她二人说。
虔城是一座老城,始建于秦汉时期,近千年来几经修护,数次易主,终于成了如今的模样。
清晨的朝阳洒在城楼之上,承熹极目远眺,见城墙的低矮之处有绿藤蔓爬而上,护城河畔草木绿意盎然,这座古城近千年积淀下的萧瑟荒凉的气息被江南特有的温婉掩盖,反倒透出了几分别致。
城楼之上吹响了嘹亮的号角声,主城墙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巡逻兵和弓手,明明是盛夏,却各个身着软甲。城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好半晌不见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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