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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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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一颤,冲口欲问,终是忍住。启春却只顾低头吹着热茶,浑若无事。茶烟袅袅四散,似我无聊的困惑。一腔热血蓦然一冷,胸口涨得难受。我叹道:“罢了,姐姐既已拿到休书,这事也不必知道了。”
启春冷冷道:“妹妹要独力承担?”
心冷透了,反倒坦然。我扬眸一笑:“不错。”
启春的眸底有浅浅的水光,有困兽斗败后的失意、甘心与自嘲。窗外蝉鸣如沸,似我和她胸中各自喧嚣的心绪。一转眼,她已按下目中的不平,只剩病余的安然冷静:“妹妹若愿意告诉我,我便听着。若不愿意,也无妨。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劝妹妹,妹妹可愿意听么?”
“请姐姐指教。”
启春道:“听说昨夜苗佳人难产,妹妹出宫去瞧她了。想必你也知道昌平郡王获罪下狱的事情,苗佳人临终前定然对妹妹有所托付。”
我叹道:“惭愧。当时为了让苗佳人安心产子,玉机已应了。”
启春饮过热茶,脸上泛起微微潮红:“骨肉宗室的事情,只有等圣上自己决断。尤其是妹妹,身在内宫,更不宜置喙母子兄弟之间的家事。本是局外人,入了局反而坏事。妹妹通晓事情原委,又最得圣心,只要稍稍想一想,便知该如何作为。所谓‘动之甚易,靖之至难’'101',妹妹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地位,凡事要三思而后行。”
我颔首道:“姐姐放心,我都知道。”
因为身子还没有完全康复,王妃还病着,启春不便出府太久,于是匆匆告辞。我和芳馨站在金水门下目送她远去。天灰蒙蒙的,又起了风,似要下雨。启春连个丫头也没带,孤独的背影似千万道冷雨凝成的冰柱,瘦削、通透、坚硬、寒意袭人。
芳馨微微一颤,抚一抚上臂道:“风吹着有些冷了,姑娘,咱们回去吧。”我扶着她的手慢慢回转,脚步沉重。芳馨见我无精打采,便笑道:“小王妃毕竟是最挂念姑娘的,一回京就进宫来看姑娘了。”
大风忽然吹跑了我鬓边一朵小小的绢花,我蓦然转身,看着它越飘越高,越飞越远,连叹息也亟不可待地化在风中:“启姐姐已经不是从前的启姐姐了。她都知道了。”
芳馨扶着我走进益园,满山的碧翠之色郁郁沉沉密不透风:“知道什么?”
拨开藤叶的指尖被风吹得冰冷:“我和世子过去的事情,启姐姐都知道了。”
芳馨忽然身子一沉,险些滑了一跤:“姑娘说什么?”
我赶忙拖住她的左肘,稳稳扶住了她:“我说,我和世子过去的事情,启姐姐都知道了。”
芳馨道:“是小王妃自己说的么?”
我摇头道:“启姐姐如何会说这个?是我猜的。启姐姐知道我去过黄门狱看望过世子,却一点儿也不惊奇,仿佛这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芳馨忙笑道:“小王妃已经回过王府了,王妃和高小姐早就将此事告诉过小王妃了,小王妃自然不会再惊奇。况且,就算知道姑娘去过黄门狱,也不见得就……”
我在历星楼前驻足,望着狂风卷起漫天紫红花雨,如受了酷刑的心伤,渗出点点血雾:“启姐姐是自己瞧出来的,并不是谁告诉她的。”
芳馨更是不解:“这如何瞧得出来?自世子成婚后,姑娘只见过世子两次。一次是遇刺的那日,还有一次便是昨夜。小王妃是如何——”
“不,是三次。”还有一次是我回宫之前的一夜,我从信王府吃酒看戏出来,在汴河畔遇见匹马独行的高旸。因我的马受了惊,震碎了马车上的风灯,高旸将仅有的一盏灯留给了我,自己却摸黑回府。事后偶尔想起,也还是有些淡淡的感念。只是我从未对芳馨说过。
芳馨道:“什么三次?”
高旸见我在景灵宫遇刺,那仓皇后怕的眼泪,如何能逃得过启春的眼睛?我摇了摇头,淡淡道:“君子‘察言而观色’'102',对启姐姐这样聪慧通达的人来说,一次足矣。她不说破,是因为她‘虑以下人’,顾及我和她的姐妹情谊。倒是我自己莽撞,多口问了一句。”说着口角一扬,嘲讽一笑。
芳馨道:“姑娘问什么?”
我微笑道:“我问启姐姐,她怪不怪我去黄门狱看望世子,她回答,不怪。”
芳馨释然,笑道:“小王妃与姑娘多年挚交,又看重彼此的情义,可说是心意相通了。奴婢也想不出姑娘和小王妃在一起时谈论男欢女爱、妻妾嫡庶的琐事。”说着扶起我踏着满地落花继续前行,“那姑娘告诉小王妃世子的事情了么?”
我摇头道:“没有。”
芳馨愕然:“姑娘为何不将此事告诉小王妃?明明已经对世子无情,却为何独自承担?小王妃若误会了姑娘,那可怎么好?”
欺君之罪,说又何益?我一脚踢碎脚下的落花:“她误不误会,我并不在乎。”
芳馨叹道:“若说姑娘还指望出宫去能嫁给世子,这还可一说,但姑娘明明并无此念。姑娘如此自苦,究竟是为什么?”
这样一想,连我自己也觉得愚蠢得可堪一哭:“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103'说句话,递本书,本就是我职责所在,也是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第二天一早,我命小钱出宫去买了些粗糙的纸张和墨条回来。午膳后,我顾不得午歇,便又命绿萼寻了一方新砚台出来研墨。绿萼一面研墨一面抱怨:“这墨涩得很,和宫里的好墨如何能比?姑娘放着好东西不用,为何要用它?”
我要依照高旸的嘱咐亲自篡改“刘灵助”的笔迹,如何能用官用的上等纸张和宫中的云头如意墨条?我笑道:“先把我那本钟繇的字帖拿过来。”
绿萼不敢多言,忙把字帖拿了过来。我照着钟繇的字帖将“刘灵助”奏疏上的字一一寻出,描摹了几遍,待笔势通顺,便有八九分形似。纯熟后,方敢将纸蒙在字帖上描写,数遍后,才能一气呵成。绿萼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不敢多言。待一切完备,日已偏西。于是我将绿萼遣了出去,独自一人用钟繇的笔迹描了“刘灵助”的上书,并在发生天子气的日子中添了一笔——“乙亥年壬午月壬辰日”,也就是咸平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
五月二十一是真,其他四日是假。添上一笔,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如此才更加迷惑。高旸仓促之间有所忽略,我代他补齐。
我没有将伪造的“刘灵助”的上书呈报给皇帝,而是塞进封套,与几本留中的奏疏放在一起,只待事情过去后再销毁。而那封照锦素的笔迹描摹的原件,被我投入火中,化为灰烬。墨条已经用尽,用剩的市卖纸张也被我烧掉。西北“刘灵助”的上书实实在在是用钟繇所开创的小楷书写的,毫无可疑。
留中、伪造、替换、销毁,本就是女录的分内之事。当真得心应手。
第二十章 羝羊触藩
两天后,宫门甫开。我刚刚用过早膳,正要去定乾宫,迎面只见弘阳郡王府的芸儿带着两个丫头款款而来。芸儿身着淡松绿绸衫和白绿长裙,长长一绺银绦被晨风扬起,如柳絮纷扬,又如鱼尾灵动。她身后两个美貌少女俱身着白衣,在清晨清新的日光下,情态如烟如雾,似真似幻。
在前的端庄,在后的谦卑。数月不见,芸儿气质大变。我纳罕不已,不觉迎上几步,笑道:“稀客!自从王爷离开了府,芸姑娘还从未来过我这漱玉斋。”
芸儿疾步上前,深深一拜:“奴婢给朱大人请安,大人万福。”起身后淡然一笑,胸有成竹道,“大人往常总说要和王爷少些往来,王爷也说大人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因此奴婢不敢违拗。今日若非有要事不得不面见大人,奴婢是断断不敢进宫搅扰大人的。”
“要事?”我见芸儿隐有忧色,一想到高曜人在西北,不禁变色,“是王爷让你进宫的,还是……”
芸儿欠身道:“奴婢是奉了王爷之命特来向大人请安的。”
我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只得道:“请姑娘进屋慢慢说。”
芸儿的手纤细柔滑,无名指和小指上各戴了一枚素银镶绿玉髓的护甲,日光下宛如层层叠叠、白翠相间的湖光山色。简单绾着双缨髻,两朵嵌珠宫花如含情双目蕴藉藏晖,正是将一颗大珍珠剖成两半分别镶嵌而成。这种专为双缨髻打造的首饰,通常一珠双生,珍珠越大越是珍贵。她头上的珍珠,足有拇指盖大小。她身后的两个丫头梳着双丫,束着银环,容貌不俗。两人站得笔直,至今不敢抬头看我。想来高曜开府后对芸儿十分宠爱,如今她也算是府中的小姐,与高曈一样的人物。内府诸事,多决于她,因此平日御下甚严。
一时进了西厢,芸儿便将两个丫头都遣了出去。芳馨奉了茶,也退了出去。刚刚坐定,我便问道:“许久不见王爷了,王爷在西北可好么?”
芸儿笑道:“王爷才到西北不过半月,一切都好。”
我笑道:“我听说王爷飞章弹劾了昌平郡王,可有此事?”
芸儿想不到我竟如此直白,不禁一怔。好一会儿方斟酌道:“正是。陛下还夸赞王爷做事雷厉风行。”
我不由好奇:“听说王爷是六月初才到西北的,如何不过半月,弹章便送到了御书房的案头?这半月之间,要把西北盐政摸透也绝非易事。”
芸儿道:“这个嘛,奴婢也不甚明白。不过奴婢听王爷偶尔说过,西北盐政的事情,早就被人告发了。奴婢猜想,王爷此去西北,一应证供证据都是齐全的,表章自然写得也快。”
裘玉郎和文泰来的弹章几乎同时送达御前,高曜接着便弹劾昌平郡王,难道只是一个“匆忙”的巧合?我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芸儿这样的王府娇奴,虽然聪明,毕竟见识有限。她见我神情有异,不觉惴惴道:“王爷除了写奏章,还给大人写信了。”
我笑道:“信呢?”
芸儿低了头,咬着唇道:“信……丢了。”
多少在我意料之中。若不是出了这样的大事,芸儿如何一大早便进宫请安?我抬眸一瞥,芸儿低头躲避我的目光。我斜倚在小几上低头摩挲三天前被我剪秃的指甲,指尖微有刀锯一般的刺剌感:“是谁送的信?怎么这样不小心?”
芸儿道:“王爷命小东子亲自送信回府,再由奴婢进宫转交给大人。”
“小东子……”五年前暮春的一个阴沉的午后,早年曾服侍过皇帝的花女御病死,陆皇后下旨追封为姝,赐号“安”。因为这次不起眼的例行追封,高曜想起当年被慎妃杖毙的曾女御身怀有孕“抱屈而死”,却没有得到应有的追封,进而怀疑起慎妃退位的真实缘由。那一夜下着大雨,高曜在永和宫与我交谈了许久。离开永和宫时,那个冒雨背他回长宁宫的矮胖敦实的小内监就是小东子。他和芸儿一样,都是高曜从宫中带进王府的心腹之人,“王爷是单让他送信,还是有别的口信?那信封上可有写明要送进宫给我么?”
芸儿哎呀一声,自责不已:“王爷命奴婢向大人请安,还说,近来时气不好,请大人务必留意天气,及时添衣。至于那封信,奴婢糊涂,竟没有问。”
口信必要和书信结合起来,才能知道高曜真正的意图。我笑道:“没有问也不要紧,不必着急。只是小东子一向稳妥,如何会丢了信?”
芸儿忙道:“小东子奉命送信回府,快到京城时,竟在驿站中丢了信。”说着蜷起四指一砸手心,恨恨不已,“他一向仔细,这一次竟如此大意。奴婢必当禀告殿下,狠狠地责罚他。”
我笑道:“何必急于责罚?我问你,小东子是在近京城的驿站丢的信,他受伤了么?还有没有丢别的东西?是几时发现丢了信的?”
芸儿凝神道:“奴婢瞧他并没有受伤,身上盘缠也没有丢失。只是说来也怪,东子把信贴肉藏着,睡觉时也不拿出来,谁知一觉睡得太沉,早晨起来竟还是丢了!”
既藏得如此严密,想来是高曜特意嘱咐过:“你知道那封信中写了什么?”
芸儿道:“小东子都不知道,奴婢就更不知道了。大人,谁会偷王爷送回府的私信呢?这也太不合情理了。”
“在京城附近的驿站中下手,如此明目张胆……留意天气,及时添衣……”,这样想着,不觉哼了一声。西北的三个皇室至亲中有两个被囚禁,还有一个若得知胭脂山上曾出了天子气,多少也会惶惑不安。高曜送给我的密信,多半说的是此事。须知高曜的表兄裘玉郎还在工部屯田郎中的任上,在西北助施哲查案。西北到京城的一切私信恐怕已被皇帝派人监视了。高曜的密信,说不定此刻已在景园含光殿的书案上了。皇帝一向多疑,“君子用罔”'104',高曜“羝羊触藩,羸其角”。高曜毕竟年少,还是沉不住气。
芸儿见我不语,轻声唤道:“大人……”
我笑道:“王爷自从出京巡游,从未寄书信给我,此番却又为何?”
芸儿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猜想,大约是王爷在西北遇到了难处。”
我笑道:“我记得王爷是带着新上任主簿杜娇出京的。此人我曾见过一次,颇为机敏。王爷有了难处,现放着主簿不问,如何千里迢迢地问我?”
芸儿忙道:“大人,我们王爷自为慎妃娘娘守陵以来,便异常谨慎。萧太傅和诸位夫子教授多年,还有那些个宾友同窗,哪一个得王爷正眼瞧过?更何况是一个才入府的杜娇?公事也就罢了,私事是断断不会问他的。”她低下头,脸上现出久违不见的怅惘无措,就像八年前那个在乳母王氏的压迫下不得意的七岁小丫头,“其实这么多年来,王爷所信,唯有大人。”
我明白,杜娇虽然是我一力挑选的,究竟是皇帝任命的王府主簿,高曜如何能在短时内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我叹息道:“为何不传口信?写信太危险了。”
芸儿甚是诧异:“王爷写信回王府,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怎么会危险?”
我沉声道:“实话告诉你,西北局势非常,王爷此番鲁莽了。”
芸儿更是茫然不解:“西北局势?什么局势?”
尽管高曜远离宫阙为母妃守陵,孤寂而刻苦地度过三年,皇帝竟还是不肯放松。皇位,是他生命的根须所要牢牢抓住的湿冷坚硬的水土,细密紧致,容不下一滴血浓于水。我叹道:“别说是一封不起眼的信,便是你现在进宫来见我,恐怕都已经被盯上了。”
芸儿的不解并不妨碍她此刻的惊怕:“盯上?被谁盯上?”
我淡淡一笑道:“你别怕,如果有人问你今天为何进宫,照实答便是了。回府去吧。”芸儿既疑惑又无奈,只得起身告辞。
我亲自送她到玉茗堂的大门口。清晨的日光淡薄而彬彬有礼,几个小宫女正在庭院中侍弄花木,白衣皎洁静谧,似天降霜华。芸儿一身淡绿融于浓荫深翠之中,宛若笔直细流穿林而过。来时荏苒,去也迁延。
我倚门站着,直到芸儿转过凤尾竹照壁,方才回到西厢。芳馨换了茶来:“这一大早的,姑娘还没应付奏章,倒先应付了芸姑娘。”
“应付?”我端起茶盏掩住唇角的笑意,“姑姑为何这样说?”
芳馨道:“自从王爷离开府,芸儿还没有进过漱玉斋的门。今日突然来请安,莫非是王爷有事?”
昌平郡王获罪下狱,信王世子自污下狱,现在连弘阳郡王也将落入皇帝的股掌之中。倘若高曜的信上真的写的是天子气的事情,皇帝也许会认为高曜在意预示他登上皇位的符兆,交通内侍女官,窥伺圣躬,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只要皇帝心思稍重,父子之情便荡然无存。
我懒怠回答,垂眸叹道:“姑姑可知道夷思皇后崩逝之前在念着谁么?”芳馨一怔,摇了摇头。我答道,“是圣上。”
芳馨不解:“这也平常,毕竟多年的夫妻,不念着圣上又能念着谁呢?”
多年夫妻,她临死前恨恨所念,是他误她一生的无情。其实无情并不可恨,可恨的是自己临死方才觉悟。“皇后生前,圣上从未斥责过一言半语,甚至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虽然废舞阳君罪犯滔天,但皇后的尊荣,并没有半分缺损。”
芳馨道:“是。虽然如此,皇后依旧抑郁而亡。奴婢想,大约是皇后心思太重,又或者皇后有说不出的冤屈。”
我叹道:“皇后如果再多活十年,世道便大不相同。”
芳馨的目光疑惑而怜悯:“姑娘……为何忽然说起皇后娘娘?”
我淡淡一笑,心思愈加澄明:“好好活着才有希望,比敌人活得长便是不败于他了。”
傍晚时分,宫门将闭。午后还是炎炎烈日,晚膳时便起了风。天气陡然阴凉,仿佛还飘了几点小雨,鸭卵青的窄袖襦衫浸染了湿气,有佛衣的灰与沉。沐浴后,我随意绾了头发,捧着茶站在书案前翻着从前所作的几幅《美人火器图》。
芳馨在一旁举着灯,凝神听着风声。我问她哪一幅画好看,她也不答。我笑道:“甚少见到姑姑这样走神。”
芳馨揉一揉眼睛,笑道:“前些日子就刮大风,可惜总也不下雨。今夜下一场大雨,明天就凉爽了。她们也不用浇花和洗芭蕉叶了。”
我微微一笑,吟道:“早蛩啼复歇,残灯灭又明。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105'
芳馨笑道:“姑娘好兴致。”
我低头收起画。转眼见到一旁空荡荡的几个榆木架子,是从前陈放火器的地方。不知怎地,忽然思念起那些被皇帝收走的管铳雷炮来。那时挤挤挨挨,恂恂济济,似人物接踵辐辏。与其说我是仗着火器的厉害打伤了慧贵嫔,不如说我其实是借他的恩宠肆无忌惮。原来,我也不过是恃宠生骄的寻常女子罢了。
芳馨笑道:“姑娘在瞧什么?”
我一指空架子:“我在瞧火器。”
芳馨一怔:“火器早就被收回了,想要是要不回来了。圣上补给姑娘的黄金铳,姑娘又捐给了国库作军费,这里哪还有火器?”
我笑而不答。沐浴后难得的闲暇,天气又凉爽,大约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候,我才能稍稍走神想一想自己的心事。心事,对别的女子来说是烦恼,对我却是难得的松快。
忽听楼梯像敲鼓一样的震颤,绿萼狂奔上来,气喘吁吁道:“姑娘,景园来人了。”
芳馨道:“景园?是婉妃娘娘,还是颖妃娘娘?”
绿萼道:“都不是,是含光殿派人来的。”
芳馨看了我一眼,诧异而又莫名恐惧:“圣上?”
我抬眸一瞥,掀过一张填药图,淡淡问道:“怎么说?”
绿萼道:“圣上宣召姑娘即刻去景园,李大人已经去准备戍卫车马了。”
芳馨又揉一揉眼睛:“天都快黑了。景园离京城有整整一日的路程,即便再快,到含光殿也已过午夜了。”
绿萼道:“奴婢也是这样说的。可那人说,这是圣旨,即便是不睡觉也不能耽搁。姑娘快更衣吧,含光殿的公公还在下面候着呢。”说罢匆匆告退。
芳馨怔怔地听着绿萼的脚步声消失,又揉了揉眼睛:“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问道:“姑姑的眼睛怎么了?”
芳馨一怔,低头道:“没什么,就是眼皮跳得厉害。”说罢垂首更深。
我默然片刻,淡淡一笑道:“今晚我想穿那件新做的葱白色衣裳,还有那条石青色长裙。姑姑去寻出来吧。”
芳馨嗫嚅道:“是。”说罢屈一屈膝,上楼寻衣裳去了。
我将画轴卷起,又将没有裱糊的一张张画堆叠整齐锁在柜中,这才上楼更衣。一时坐在妆台前,梳髻已毕,我拿出一只镂雕玫瑰的青玉环,向后递给芳馨,不料手一滑,玉环在地上跌得粉碎。芳馨向后跳了一小步,连叫可惜:“难得这样好的玉,这样好的雕工,姑娘还没有戴过。”
我一笑,随手拿了平日惯常用的银环:“都怪我一时走神。命人收了吧。”
芳馨细细为我抿着鬓发,手势轻柔迟缓,一如她试探的口吻踟蹰不前:“姑娘也有些心神不宁。”
我拂一拂脑后群青色的丝带,对镜扣上银环,左右端详,若无其事道:“深夜召见,事出非常,我总要想想是为什么。不然何以应对?”
芳馨道:“也许圣上只是思念姑娘,所以召去景园伴驾?”
“思念?”我失笑,“平常我就在御书房后面坐着,都极少面圣,何来思念?”拨弄胭脂的指尖一滞,镜中的自己神色安然,眼中却映照出千百倍的焦虑与惊疑,苍白指甲上一点殷红触目惊心。我垂眸暗叹,这会儿,我倒盼望他只是思念我而已。
更衣已毕,芳馨亲自送我出了金水门。她殷殷叮嘱小钱和绿萼:“好生服侍姑娘,若瘦了病了,决不轻饶。”又亲自为我披上斗篷,道,“虽是夏天,可天气多变,姑娘在景园千万不要贪凉,该添衣裳的时候,就叫绿萼和小钱他们,千万别让他们躲懒。”她系衣带时的神情慈和而郑重。
我笑道:“这斗篷好生眼熟。”
芳馨笑道:“姑娘忘记了,这是姑娘当年进宫时,奴婢去陂泽殿接姑娘的时候用的披风。后来短了些,姑娘让奴婢加长了一截子。”
我低头一瞧,果然斗篷下面加了一截宽阔的缠枝木槿花纹,用淡紫和水绿色丝线绣成:“木槿花……”当年我进宫时穿的便是绣着木槿花纹的紫衫,而芳馨当年来陂泽殿接我时,手臂上便搭着这幅淡灰紫色的丝缎斗篷。
那时我对她说:“宫中长日漫漫,自此以后,我们便是一体的。”她回答:“奴婢此身,从此都是姑娘的。”如此急切、诚恳而轻率的表白,竟也支撑我们主仆同甘共苦,走到了今日。
她拿出这件故衣,显是别有深意:“都是旧物了。”我抚着斗篷,微微叹息。
芳馨退后一步,微微一笑道:“姑娘在车上好好歇息,到了景园,恐怕吃不消。”
我尽力体味这分别时刻的温暖与平和,微微一笑道:“好。”
登车去后,芳馨依旧站在金水门门口,向我离开的方向缓缓挥手,一如八年前我从金水门入宫时,她站在那里等待。同样的姿态,八年未变。我放下纱帘,才发觉襟前似被黄昏的雨点所沾染,深沉一点的青灰。
在官道上狂奔,乘风骉驰。周遭一片漆黑,唯有汴河水静静流淌。
咸平元年,当年的汴城尹李推修缮和拓宽通往景园的官道时,每一里置一土堆,每十里置一石碑。后每遇暴雨,土堆塌陷,无可辨认。皇帝便说,与其置土石,不如种树。于是李推便在官道两旁种植槐树,一里植一树,十里种三树,五十里五树,百里十树。皇帝见这样好,便命全国的官道都尽数效仿。在有一年的中秋夜宴上,我远远地听见帝后感慨流光飞逝,经数十年,官道上的树都已经粗壮茂盛了许多。对面而立,蔚然成林。那一年我只有十四岁,还是一个安逸和自以为是的侍读女官。
车窗透出的灯光如流星拂过,万千碧叶似蝉翼飞舞。过桥时腾跃、落下,流水在身后转变了方向。远处不知名的小村落中,一盏孤灯晃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弧,气若游丝。
绿萼笑道:“天黑了,也没有景色可瞧。姑娘何不睡一会儿?”
我倚在车壁上,微笑道:“睡不着。”
绿萼道:“睡不着也要闭目养神。圣上是以逸待劳,姑娘却是千里奔袭,太疲惫了会应对失当。”
深夜召见,连绿萼都感觉到不同寻常。我扬眸一瞥:“不许胡说。”绿萼扁扁嘴,低下头去。我又笑,“罢了。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勿击堂堂之阵’'106',我这一去,注定是败局。睡不睡都不打紧。”
绿萼从未见过我未战而言败,眸中闪过惧色:“自从若兰难产那一日起,姑娘就一直有心事。虽然姑娘不说,但奴婢跟随姑娘多年,若连这也看不出来,直与死人无异了。奴婢想,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什么人能让姑娘如此寝食难安?思来想去,大约也只有圣上了。”说着切齿愤懑,“他这个人,多疑又阴沉——”
我忙掀帘子看了看窗外,见侍卫都不在左近,这才喝道:“不许胡言乱语,这不是在漱玉斋!讪谤君上,你不要性命了!?”
绿萼泪光一闪,垂首道:“是……”
这样说着,竟也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好吧,就听你的。我也是该好好养养精神了。”
第二十一章 不时则静
到达景园已近子时,一进大门,便换了一乘软轿。风越来越大,整个轿子都震颤不已,似沾上了山崩地裂的余威。含光殿在金沙池的东北岸,从景园的西门进入,要沿着金沙池北岸走近半个时辰。梅林苍染,清凉寺高高在上,与鹤馆遗世独立,狂风中似有钟鸣呜咽。
小内监在含光殿前落轿,我拾级而上。含光殿后是绵延丘陵,满山的漆黑。大殿灯火通明,透过青白的窗纸却只余莹莹幽冷的光芒。整座大殿像无垠夜海上一艘苦行的大船,又像惶惶阴世中安宁而严酷的审判之所。在高处忍不住回望,想看一看当年所居住的玉梨苑,却只见灯火通明处,一处高台茕茕独立。那便是新修建的望思子台。
刚走到檐下,便见小简从殿中闪了出来,行礼道:“大人远来辛苦。还请大人稍待,陛下还在更衣。”
我问道:“陛下一直没歇息么?”
小简笑道:“陛下睡了一会儿,刚刚起身。”
殿门没有关,我看见睿平郡王高思诚一身白衣,垂手恭立在黄檀木五龙盘柱的背雕龙椅之下。白衣浸染了一殿盛气凌人的灯光,显出干枯薄脆的黄,仿佛一碰就碎。再见高思诚,不觉恍惚。小简忙道:“睿平郡王殿下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天了,也是这会儿才得见。所以大人还要等一等,待见过了王爷,就宣召大人。”
我奇道:“公公刚才说,王爷已经跪了一天?”
小简低声道:“王爷是今天午后到景园的,苦苦求见,陛下就是不允。从进园子到现在,整整一天了。”
当年为了迎娶平民女子董氏,高思诚在冰天雪地中跪了一夜。今日为了亲兄弟,又不顾暑热,整整跪了一天。数年前昌平郡王高思谊为了救锦素,也曾在仪元殿前长跪。庄严无情的君臣之分,是兄弟情义无可承受之重,尽数灌注在脆弱的双膝上。
我茫然注视。这又何苦?
小简叹道:“王爷跪了一天,陛下若再不召见,恐怕跪到天亮也说不定。陛下和王爷说话,恐怕还有一会儿。大人坐了那么久的车,定是累了,奴婢这就搬个椅子过来,大人坐着等好了。”说罢退了下去。不一时,小内监搬了一张交椅过来。
殿门始终开着半扇,灯光如月影飘落。我坐在柱下,隐在风的暗处。好一会儿,只听得大殿中有拖沓而慵懒的脚步声,皇帝长长一声呵欠:“朱大人到了么?”
小简道:“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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