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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全五册]-第1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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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馨道:“可如今骁王的同母弟妹信王和熙平长公主都还好好的,如此看来,圣上真真是仁君。”
不错,他终究是一位仁君,那么一切就都还有希望。这样想着,不觉心头一松:“一个名正言顺的胜者,本就容易对手下败将宽容。人说成王败寇,青史总是由胜者书写,所以常为败者愤愤不平。其实,青史本就当由胜者书写,因为胜者才更有气度。”见芳馨一脸茫然,我不由微笑,“‘以人度人,以情度情’'92',姑姑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是不是这样。”
芳馨笑道:“这……奴婢如何说得清楚?”
我合上眼睛,许久不言。芳馨慢慢摇着扇子,大约她以为我睡着了,便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冰化成水,静静漫上大磁盘的边沿。我叹道:“倘若有谁证明昌平郡王并无反意,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芳馨吓了一跳,头一点,扇子掉在了榻上。我心头一震,忽然想到什么,半支起身子呆呆地望着她。芳馨抚一抚面颊,脸一红:“奴婢竟然睡着了,姑娘恕罪。”
我豁然开朗,不禁拉起她的手:“我想到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
芳馨愕然:“什么事?”
我挥一挥手,不可抑制地兴奋起来:“姑姑回房去歇息吧,此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芳馨已经十分困倦,也早已习惯我乍然醒悟的模样,知道我要专心思考,便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我一时亢奋,整整一个时辰,翻来覆去的只是不能入睡。午后的一个时辰。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房里的两块冰已经快化尽了,冷水自盘口溢了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水渍很快淡了,像被大地一口吞下。我素不耐热,没有冰,我很快便燥热起来。
忽见绿萼掀了竹帘向我笑道:“姑娘果然醒了。”说罢走进来扶我坐起身。
我抚一抚颈后被汗濡湿的碎发:“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绿萼笑道:“这还不容易么?奴婢在外面听见有水落在地上的声音,便知道冰已经没了。姑娘是最怕热的,没有冰,还如何能睡得着?所以奴婢就进来看看,果然见到姑娘睁着眼睛呢。”
我不觉失笑。其实我一直没有睡着,并不是因为室内没了冰才醒的,然而绿萼的推断也实在是无懈可击。我赞道:“你越发能干了。”
绿萼一面笑嘻嘻地服侍我漱口,一面得意道:“这是自然。人都说姑娘擅断,奴婢跟了姑娘这么些年,总该学到点皮毛才是。”
我微微一笑:“果然大有长进。”绿萼十分欢喜,笑吟吟地斟了茶来。
其实,哪怕所见与所想完全一样,哪怕推理再缜密,都不可忘记,也许事情还有另一种可能。
绿萼命人拿了一罐刚刚摊凉的梅子汤进来,放在冰水中湃着,笑道:“姑娘换了衣裳下来,这梅子汤就凉了,正好带在路上喝。”
我正用帕子蘸了冰水点着额角,奇道:“要喝冰镇梅子汤,定乾宫没有么?为什么要巴巴的自己带?”
绿萼抿嘴一笑:“姑娘不知道,刚才梨园的康总管派人来请,说是又排了一出新戏,请姑娘这就过去瞧瞧。”
我更奇:“这暑热的天气,躲在屋子里背背戏词收拾头面也就罢了,还要上台排演?”
绿萼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帕子,抱怨道:“姑娘又贪凉,回头咳嗽头疼的,方太医又该骂奴婢们了。”说罢塞了一块在温水中浸过的巾子给我,“理他呢,去梨园看一眼,只当散心了。”
我叹道:“若兰才去,定乾宫的事情千头万绪,这会儿我哪有心思去看戏?”
绿萼一怔,恍然道:“那奴婢这就去回绝他。”说罢就去掀帘子唤丫头。
湿巾捂在双眼上,沉沉的温润,心也渐渐松弛下来。忽而我心念一动,疑云大起:“梨园的新戏也太多,怎么每场都要我去听?”
绿萼一怔,转头笑道:“自然是因为姑娘有学识又风雅,能帮着他们改戏词,还有……姑娘出手赏赐也大方。”
我笑道:“恐怕最后一件才是最要紧的。”
绿萼笑道:“这也很平常。姑娘说过,圣人言:‘以财聚人,以仁守位。’'93'出手阔绰赏赐多多的主子,自然招奴婢喜欢。如果这个人再以仁义立身,那便是天下无敌了。”说罢低低笑道,“姑娘就是天下无敌的。”我大笑。绿萼却认真道,“子曰,‘仁者无敌’。姑娘是仁者,自是无敌。”
我笑道:“这是孟子说的,不是孔子说的。”
绿萼笑道:“孟子也是‘子’,孔子也是‘子’,奴婢并没有说错。”
我轻轻在她眉心戳了一记:“狡辩!”绿萼眉心的肌肤在我冰凉的指尖下攒簇成一团。我笑道,“我要天下无敌做什么,只望少些事操心,平安度日罢了。”
绿萼揉一揉眉心:“奴婢记得姑娘还说过,‘不有君子,何以能国’'94'?所以似姑娘这样的女中君子,才能被圣上委以重任,自然是不能不操心的。”
我诧异道:“你记得倒清楚。近来常读书么?”
绿萼低了头,脸却红了:“姑娘说得多,奴婢自然就记住了。”说罢拉起我的手道,“姑娘就去吧,难得宫里没人拘着,可以松快半日。难道姑娘真的要为若兰守丧吗?”
我叹道:“也罢,便去听一折。”说罢拿起修长的豆青瓷匙缓缓搅动已经温凉的梅子汤,半透的深红色掀起酸楚的香气,不禁口舌生津。我笑道,“一折便好,再听也是多余的。”绿萼不解,也不敢再问,只捧了衣裳来服侍我更衣。
出门一瞧,只见一个青衣小内监垂头候在凤尾竹照壁下,虽是汗如雨下,却不肯抬袖擦拭。听见我的脚步声,忙上前行礼。他不是梨园的小内监,更不是内宫的,而是睿平郡王高思诚时常带进宫听琴的王府小厮。
绿萼正捧着塞满了冰的梅子汤食盒跟在我身后,我转头道:“绿萼留在漱玉斋歇息,我去去便回。”绿萼看看我,又看看那小内监,甚是疑惑。小内监忙上前接过食盒,也不多话,只道:“大人请。”绿萼不敢违拗,只得递了伞给我,屈一屈膝站在门口目送我远去。
来到梨园,四处都静悄悄的。梨树林碧色深沉,蔫搭搭的萎靡不振。两个小旦正在台上练习云步,心无旁骛,目不斜视。
我笑道:“戏呢?”
小内监躬身道:“天气暑热,好戏都在师父那儿。”
我微微一笑:“你们王爷和王妃好么?是几时回京的?”
小内监道:“我们王爷和王妃昨天半夜得到苗佳人难产的消息,当即便从景园启程了。天不亮便回到京城了。”
我甚是诧异,想不到睿平郡王夫妇对若兰如此重视:“王爷与王妃天亮再动身不迟,何必夜半就出发?天不亮,连城门都没有开。”
小内监道:“正是。王爷与王妃回到京城,等了好一会儿才能进城。”
睿平郡王高思诚竟如此谦和,以郡王之尊,竟不肯提前叫开城门:“王爷与王妃对苗佳人当真是好。”
小内监道:“这是自然,自从苗佳人进府,王妃待她就像自己的亲姐姐。王爷虽不常和苗佳人说话,但也常常向王妃询问近况,将苗佳人在府中的情形写信告诉昌平郡王。”
睿平郡王的继室王妃邢茜倩的亲姐姐正是昱贵妃邢茜仪。我不觉暗笑,又问道:“苗佳人的事太后知道了么?”
小内监道:“深更半夜的,王爷如何敢惊动太后?不过想来这会儿也该知道了。”
正说着,已到了师广日的小院门前。我驻足笑问:“王爷到梨园来,是为了听师师父弹琴的么?”
小内监道:“回大人,我们王爷今早一回府便听说大人昨夜去过了王府,便立刻进宫了。因想着两宫不在,进内宫不便,所以才请大人到梨园一叙。”
梨树林的深处,那扇薄薄的不起眼的木门后是静谧无忧的世外桃源,如今,也都充满了无穷的烦恼。只听琴音低沉郁闷,隐含无尽悲怒。师广日的声音嘶哑而冷淡:“殿下的琴音泄露了心声。”
高思诚没有回答,琴声陡然转急,峻峭如险峰拔地而起。在炎炎烈日下站着,我只觉心中一片冰寒。只听铮的一声,琴声戛然而止。师广日道:“琴弦断了。恰好有客到。”我略略整一整衣衫,收了伞静候。不多时,只见一张枯瘦蜡黄的面孔探了出来,一言不发地迎我进去。
琴室中焚着沉水香,一炷寒烟袅袅。睿平郡王高思诚跽坐在低矮的破旧长几旁,面前放着一把海月清辉琴。琴断了一弦,如枯枝蜷曲。我独自走了进去。师广日深深一揖,掩上门退了出去。我上前依依行礼:“女录朱氏拜见王爷,王爷万福。”
高思诚起身还礼:“大人不必多礼,请坐。”
我也不客气,与高思诚对面而坐。琴室中光线昏暗,高思诚清俊的面孔上附上了一层暗沉沉的倦色,惊怒之气在平静的目光下暗自汹涌。不一时,小内监送了冰镇梅子汤进来,一人斟了一杯。高思诚道:“此茶从何而来?”
我笑道:“玉机得知王爷进宫,特地备了拿过来的。还请王爷莫嫌玉机简慢。”
高思诚一怔,这才微微松弛,低头笑道:“多谢大人。”说罢一饮而尽,长长吁了一口气。那小内监忙躬身退了下去。
我又为他斟了一杯:“王爷刚刚从景园回京,何不多歇息半日。不知召玉机来,有何见教?”
高思诚双眼微红,笑意疲惫:“昨夜苗佳人的事,幸得大人周全。多谢大人。”口吻虽淡淡的,却郑重一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
我欠身道:“苗佳人生产时,玉机没能陪伴在她身边,实在惭愧。不敢当王爷如此重谢。”
高思诚道:“大人事先宽慰,事后送行,比之小王夫妇……”说着苦笑摇头,“小王惭愧。”
扪心自问,昨夜我听到若兰难产的消息时,先是觉得庆幸,庆幸自己可以借机前去黄门狱。我本当在睿平郡王府守候若兰,但是我并没有。未等我回到睿平郡王府,若兰便去世了。她信任我,依靠我,我却只是利用她,甚至她死了,我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就像当年对锦素一般。
我叹道:“请问王爷,那孩子怎样了?”
高思诚道:“十分安静乖巧,并不爱哭,竟不像个男孩子。”
我欣慰道:“安静乖巧,像他的母亲。”
高思诚叹道:“他的母亲没有等到四弟回来,小王只盼着这孩子可以。”
我默然,一面端起梅子汤轻轻啜着,一面思考该如何应对。高思诚颇有耐性,只端坐静静看着我。直到我放下茶盏,他才道:“实不相瞒,小王还有一事请教,望大人解惑。”
我抚着冰冷的琴弦,连叹息都有了悲怆的金石之声:“王爷是为了昌平郡王么?”
高思诚抱拳道:“不错。”
“不知王爷可知昌平郡王被弹何罪么?”
“据说有一条罪是通敌谋反。”
“恕玉机直言,谋逆之罪,恐怕没有转圜之余地。”
高思诚一怔,眼底透出一丝被寒烟浸过的灰:“连大人都这样说……”
我淡淡道:“王爷当知道才是。”
高思诚默默地看着我,我亦端坐凝视。良久,他方才垂眸叹道:“还记得小王曾与舍弟一道,也是在这方小小的琴室中,为于姑娘的事情请教大人。想不到数年后,竟只剩小王一人独坐无言。只怕再过数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昌平郡王高思谊曾在这里斥责我对锦素见死不救。也是在这里,我数度偶遇听琴的睿平郡王高思诚。这样想着,竟也有些物是人非的无聊感伤了。我低头道:“锦素的事,恐怕昌平王爷恨极了玉机。”
高思诚摇了摇头:“大人多虑,并没有这回事。其实……”他迟疑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我坦然道:“玉机是内宫女官,倘若圣上不问,玉机不能也不便为王公世子说项。即便有心,也不知从何做起。倘若王爷有头绪,不妨指点一二。”
高思诚露出感激的笑容,忙问道:“平西校尉文泰来参舍弟通敌,将往来书信草稿全部送了进宫。可是除了皇兄,谁也没有看过。不知大人在御书房可曾见过这些书信么?”
我摇头道:“其实玉机也是昨夜出宫后,听舍弟说起,才知道昌平王爷获罪下狱的原委。圣上从未向玉机提过只言片语,更不必说那些机密的书信了。”
高思诚又问道:“苗佳人与大人乃是知交故人,又曾在西北陪伴四弟数年,不知有没有向大人透露过书信的内容?”
“并没有。”顿一顿,我反问道,“苗佳人在王府中多日,难道从未提过一言半语?再者,王爷与昌平王爷时常通信,昌平王爷竟从未说过此事么?”
高思诚道:“小王与四弟通信,不过说些家务琐事。军中机要,四弟从不提起。至于他与那西夏将领交好之事,小王略有所知,只能一再提醒,却也无可奈何。至于苗佳人,小王几乎从不与她交谈。内子倒时常与她说话,却甚少听她说西北军中的经历。”
我叹道:“苗佳人当年和锦素、若葵在西北时,过得很苦。昨夜苗佳人还给我看过她们三人初到军中时所缝制的一只破旧麻枕。如今锦素和若葵都不在了,苗佳人自是不愿意再提起西北的往事,这也寻常。”
高思诚道:“小王曾在宫中、朝中四处打探书信中写了什么,却一无所获。如此看来,连大人都不知道,小王打探不出消息,也实属寻常。”
我下意识地捏紧了冰冷的杯子。盛了梅子汤于食盒中,冰块在慢慢融化,细细一道水流蜿蜒,延伸至墙根,如蛇迹般渐渐变浅,湮灭无踪。我咬咬牙,双唇抿得发麻,迟疑许久才道:“本来玉机不该说,然而事关书信之事,且若兰也既已不在,大约……说说无妨。”
高思诚又惊又喜,忙道:“大人放心,小王一定守口如瓶。”
第十九章 井泥不食
至今忆起在仁和屯遇见若兰的事,就像做了一场梦。就像一篇已经抛弃的奏表草稿,不知被谁添了几笔,就成了一篇绝世妙文。锦素死后,我从未想过还会遇见若兰或是若葵。即便遇见,我也只是急于探听平西校尉文泰来的信息。之所以意外得知昌平郡王与那西夏将领之事,是因为若兰像信任锦素一样地信任我——这信任我受之有愧。
“玉机新年回宫之前,曾在宫外偶遇苗佳人。当时苗佳人尚未册封,因有孕去白云庵还愿。那日苗佳人说,昌平郡王与西夏的一位将领交好,时常通信,有时还会一起打猎。有一次那人病了,王爷派人送药去,彼此没有一丝猜疑。王爷说,这交情可比羊祜与陆抗、华元与子反。”
高思诚沉吟道:“如此看来,四弟也只是任性,应当并无反心。”
雪白的羽扇轻摇,柔软的羽尖缓缓拂着下颌。我淡淡道:“这只是玉机偶然听苗佳人说起的,虽与书信有关,毕竟不是书信中所有的事情。玉机与王爷一样,相信昌平郡王并无反心。然而,实情如何,却要看圣断了。”
高思诚眼中浮起沉沉幽暗:“皇兄绝不是这等昏君。”
我俯身斟上一杯梅子汤:“圣上是仁君,更是明君。若昌平郡王果真并无反意,自会安然无恙。”
我的宽慰和他的希望一样苍白无力,如此郑重地一说再说,就像走夜路的人自言自语为自己壮胆。然而前人早有言,“信不由中,则屡盟无益”'95'。言为心盟,都不过是言对心的“要盟”罢了。子曰:“要盟也,神不听。”'96'连自己都不听,况神?
高思诚牵着断弦,默然许久。不知不觉,断弦自他手中滑了出来,噔的一声轻响,依旧蜷缩起来。我不忍心看他,一杯梅子汤心不在焉地斟了又断,断了又斟。忽听他轻轻叹了一声:“大人知道平西校尉文泰来这个人么?”
自听李万通说起文泰来,便不能忘怀。文泰来告发昌平郡王,我亦丝毫不奇怪:“玉机听过文校尉的大名,久闻他在武威城外逆战的奋勇之事,如雷贯耳。只是无缘一见。”
高思诚道:“据小王所知,四弟与文校尉并不交好,不知他如何得到舍弟的书信草稿?又为何要弹劾四弟?如此无事生非是何用心?”
我正色道:“恕玉机直言,昌平郡王与敌将有私交的事,恐怕军中人人皆知。所谓‘人臣无境外之交’'97',昌平郡王与敌将过从甚密,本就不妥。文校尉身为边将,若得知此事却不上禀朝廷,那才叫失职。当年的羊祜与陆抗、华元与子反,哪一个人敢欺瞒君上?”
高思诚顿时语塞:“大人所言甚是,小王惭愧。”
忽然想起颖妃的信。昨天这个时候,高思诚夫妇当还在景园,也不知他知不知道太后与皇帝因何争执。于是试探道:“倘若昌平王爷并无谋反,加之有太后在,必定不失富贵,还请王爷宽心。”
高思诚摇头道:“往常四弟再任性,皇兄看着母后的颜面,也不会重罚。这一次却在兰州下狱,小王总觉得事出蹊跷。”
高思诚一语带过,要么并不确知,要么不愿提起。既如此,他们母子四人之间的事情,我亦不宜多言。只听高思诚又道:“信王世子和裘郎中联名弹劾四弟度田不实,而世子却触犯军规被押回京了。这两件事撞在一起,难道只是巧合么?”
高思诚虽不肯出来做官,于官场之事倒也不是毫无察觉。然而对这件事,我更不便开口,只得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高思诚道:“大人典职枢机,恒参谋谟,又陪伴皇兄甚久,最得圣心。不知大人可否清楚,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我摇了摇头:“不敢当。玉机只是看些百姓的上书,真正的朝廷机密,恐怕所知尚不如王爷。信王世子的事,就更无从得知了。”
高思诚好容易进宫一回,我却一问三不知。他眼中透着深深的失望,随便愤然:“可惜小王不曾做官,消息闭塞。子曰:‘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98'大人可知道,‘愚’最不可及,是何处?”
我隐隐心惊,默然摇头。他又道:“‘愚’最不可及之处,便是不知道当今世道算‘有道’还是‘无道’,于是不知何时该‘愚’,几时该‘知’。”高思诚一向温和,这一次是真的恼了皇帝,竟在我面前大肆讥讽皇帝的“无道”。只听他又道,“所以无论何时,还是选‘知’更稳妥些。以免事到临头,手足无措。是不是?”
他不但恼了皇帝,也恼了我。我合目不语,良久,方欠身道:“王爷言重。玉机出来已久,也该回宫了。”高思诚也不留我,忙起身相送。
踏出琴室,白花花的日光刺得眼底生疼,忙举袖遮挡。明昧之间,只觉晕眩。忽听门后一声闷响,伴随着琴弦此起彼伏的震鸣,像滞闷时耳畔的心跳声,满是愤懑的绝望。
师广日在一旁道:“王爷素来爱琴,今天竟然摔了那架海月清辉。啧啧……”说罢口角含笑,浑若无事地推门进去了。
我的心也随着琴弦的震鸣重重顿了两下,不觉皱了皱眉头。绝望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各自绝望,不复得见,连一道守死的机会也没有。
回到小戏台前,只见梁艳生正拿着软鞭狠命抽打一个小旦,那小旦拱肩缩背,不敢闪躲。梁艳生见我出来,忙停了手在一旁行礼。
我忽而极其羡慕那小旦,他学艺不精,他的师父痛心疾首。即便出师,他也可以依靠唱本。倘若人生也有唱本可循,即便是绝望的人生,也能含笑赴死吧。
从梨园回来后,头痛得厉害,加之天气太炎热,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小书房,于是在漱玉斋补眠。
心事重重,勉强入睡。忽然置身于一片嘈杂与纷乱之中,耳畔有无数窃窃私语。远处有浑圆的五彩明灯,幽幽冷光如丝缎柔靡绮丽,又似万千际遇的点点魂魄。我看见我自己高高在上,掣起鲜红的竹筹掷出一阵天雷滚滚。雷声还未止歇,高思谊和高旸的头颅便落了地,腔子里黑洞洞的,没有血。我在好奇地仰望,只见我自己漠然起身,飘然而去。我摸一摸自己的胸口,一腔死静。人群慢慢散去,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忽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妹妹梦到了什么?怎么睡觉也要叹气?”
我心中一跳,猛地坐起身来,只见一位白衣女郎正摇着折扇笑盈盈地坐在我的脚边。我又惊又喜,眼前顿时一片模糊,颤声道:“启姐姐,你回来了。”
启春甚是消瘦,抹额上雪白的银丝衬着她的面孔微微泛黄,连笑容都显得枯瘦:“我瞧你梦里在叹气,醒了又哭,越大越成个孩子了。”
见到启春,忽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姐姐这一走,就是好几个月,怎么连信也不写一封?”
启春笑道:“我行踪不定,写信给你,也收不到你的回信。索性就不写了。”
我细细打量,关切道:“姐姐的脸色不大好,人也瘦了。外面这么辛苦,何不早些回京?”
启春道:“实不相瞒,我病了一场,在驿站中多住了十几日,这才能接到家中来信,说世子入狱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急急忙忙赶回来。”
我大吃一惊:“姐姐病了?现下可好了么?”
启春不以为然道:“妹妹知道,我自幼习武,身子向来很好。这样的小病只当是磨炼罢了。”
消瘦如斯,却轻描淡写,也不愿意透露自己所患何疾。婚姻不谐,便如此自苦么?我不禁恻然:“‘君子游必有方’'99',姐姐回来便好。”
启春哧的一笑:“‘游必有方’?我是独游,何来‘有方’?况且我回来也是无用,不过陪着王妃等死罢了。”
我忙虚掩她苍白的唇:“姐姐何出此言?”
启春握着我的指尖,只觉她的手心干冷粗糙,掌纹如枯黄叶脉一样脆而凉:“我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只因为这个世子王妃的身份,便不得不回府来面对残局。如此不尴不尬,当真无趣。”我从未想过她会回心转意,我更没想过她会心灰意冷。只听她接着道,“我现在甚是后悔,为何不早早让他写下休书。拖延至此,难受得很。”当初是信王王妃拦着高旸,不准他写休书,启春这才远游。今天这样说,分明是埋怨王妃了。
我叹道:“姐姐变了。”
启春微微冷笑:“《易》曰:‘井泥不食,旧井无禽’‘瓮敝漏’'100'。”
水井已被泥土淤塞,再也没有甘冽的清水,井畔自然也不会再有鸟兽饮水,连汲水的瓮罐都破了,从前的一切又何必提起?难道她对高旸的死活竟全不在意了么?“姐姐在驿站病得很厉害么?”
启春摇头道:“改邑不改井,无丧无得。”
村邑迁徙,水井依旧。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处。既是痴心错付,那便让它随风而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又道:“姐姐是不打算理会世子了么?”
启春淡惘的口吻透着鄙夷:“这件事情我仔细问过王妃了,他在一天之内犯下这么多罪行,我猜那李元忠的妾侍一定十分美貌,才让他是猪油蒙了心,竟将那女子逼迫致死。”
“姐姐难道从未想过世子为何会在一日之内犯下这么多过错?”
启春低头抚着折扇上的诗行,淡淡道:“还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身上还有更加严重的罪行,也许是死罪。他用这些较轻的罪行来掩饰,试图逃脱更重的罪责。”
我心头大震,几乎以为她已经知道了天子气的事情:“莫非姐姐已经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启春摇头道:“我昨晚才回来,怎会知晓事情的原委?听妹妹的口吻,似乎很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毫不迟疑:“不错。这件事情我谁也没有告诉,只等姐姐回来,我知无不言。”
启春微微一笑:“你若愿意说,我便愿意听。毕竟我仍盼望他活着,只有他还活着,我才能彻底摆脱这世子王妃的身份。”
我的心似被细细的蛇身缠了几道,冷腻得透不过气:“这件事真的这么要紧?”
启春正色道:“这是自然。否则我不会回京来。”
我无言以答,只得问道:“姐姐回来后,去看过世子了么?”
启春道:“今早王妃命我去瞧过了,照例不冷不热,不声不响。不过……”她顿一顿,露出解脱的轻松笑意,“他在狱中写了休书给我,我和他,从此两清了。”
我更加吃惊,不禁抓紧了她的手腕:“什么?!”
启春轻轻拂开我的手,淡淡一笑:“你没听错。只不过王妃还病着,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她,所以暂且还在王府中混着。一切都待王妃病愈再说。”
我也不知道该为她欢喜还是为她难过:“如此说来,姐姐已经摆脱了这小王妃的身份。”
启春摇头道:“要摆脱这个身份,光有一封休书是不够的。须得他平平安安才好,不然世人会以为我在他落难时逼他写下休书,于我的名声也不利。待我再嫁时,这些便是洗不去的污点。”
“再嫁……”我愕然。当年在景园,在那个愁云惨雾的冬夜,启春说:“爹爹说,让我自己放开眼光挑。”那一抹明朗的羞涩如月光坦荡,女儿家的心动似一点春雪落在眉尖。她曾欢天喜地、满怀期待地嫁给高旸,三年后却只剩了一腔虚冷,“姐姐这么快就要再嫁么?”
启春淡漠一笑:“难道你要我为这不堪的婚姻守一辈子么?即便我肯,只怕父亲也不肯。”
我坐直了身子,垂头不语。不过数年,竟都见了分晓,仿佛一口气走到了人生的尽头——如棺椁秘器,余下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一具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良久,我叹道:“姐姐难道没有想过,世子不告诉姐姐,又特意在此时写下休书,实在是因为爱护姐姐,不忍姐姐陷入泥潭,更不忍姐姐为了他自蹈险境。”忽而心念一动,高旸数年来一直冷落启春,莫非是故意的?倘或是真,却又为何?
启春扑了扑冷风,正要答话,忽然咳了两声,她强抑住胸腔里的寒意和唇边的冷笑:“也许是吧,那又如何?”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急于挽回自己造成的恶果,急切道:“那姐姐——”
启春剧烈地咳嗽起来,几乎喘不过气。启春自幼习武,一向身体康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病态。我亲自斟了一杯热茶,轻轻抚着她的背,凸起的胛骨似坚冷的心念。她几乎形销骨立。
她问道:“我听彤儿说,妹妹昨晚去黄门狱看他了。”
面对原配,哪怕我并没有那样的念头,亦不觉心虚:“姐姐怪我去黄门狱么?”
启春虚弱地一笑:“并没有,妹妹不要多心。”
我心头一颤,冲口欲问,终是忍住。启春却只顾低头吹着热茶,浑若无事。茶烟袅袅四散,似我无聊的困惑。一腔热血蓦然一冷,胸口涨得难受。我叹道:“罢了,姐姐既已拿到休书,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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