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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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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散的玩意儿,易散的东西比没有拥有过的东西更让人难堪惆怅,低伏在金万年的世界里,他抓在手的是沙,捏紧了就流失。
三人走着,各怀心事,蓝庆来忽而笑道:“金爷的女公子快做寿了罢,我记得去年就是这个时候。”金万年淡淡笑道:“亏你记得,还有两个多月。”“怎么敢忘!”蓝庆来一拍脑瓜,“一连好几年,金家女公子的堂会可是做的最堂皇的!连报纸上都登呢。”金万年不免敷衍笑道:“多亏了你们这班老艺人,看来我闺女这次做寿,还非得请你们出马不可!”蓝庆来嘴里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心里早就一口应承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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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新买的这两个孩子怎么样?”
“嗳,那我可得加紧督促他们了,您也知道现在的孩子皮,难管教。”蓝庆来做出那种熟捻的口吻,拍着蓝核的头,蓝核没有应景的回应他,仍是淡木的样子,蓝庆来那时疑惑,如果蓝杏在场,蓝核会不会活络一些?金万年嗯了一声,没再搭腔。蓝核那时匆匆一瞥金万年,只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稀湿的苦闷的气味,像被雨困住的小人物,脸上雨水静静地流的感觉,然而总是不相干的烦躁和翁郁,和他的打手汇成一条沉默的河,暗沉沉流到人群中了,他是能够安居的富贵闲人,连愁闷也是身外之物?天色这时已近黑,戏台上在唱一出《玉箫女两世姻缘》,也算不上美人绝调,却也让人觉得台上是一片春光袅娜,之于台下倒有些恍若隔世的情味,低黄的月是玉箫里吹出的一朵碧桃花,浸湿在苍茫人海与青蓝的夜空里。
蓝杏这人,有时身上仿佛一种刺探性质。
蓝核在前堂待着,她进来自语道:“我的发卡呢?”四处寻觅着,然而不等蓝核答话,她又径自翻身出去了,“我找茉姐儿问问。”有时她打街面上进来,手扶着酱黄色雕龙大水缸,面如满月,随手束就的蓬蓬的发髻便是乌云追月,看一眼蓝核,她道:“门板儿上错了,我看对联贴得不对。”(她不识字,听路人说的)。蓝核寻思着重新上门板,蓝杏却又自顾自地踱步到了院子里,她预备找蓝庆来说这事。
那晚上从杂耍场子回来后,蓝核在前堂打地铺,蓝杏进来找夜宵。
“茉姐叫煎几个今天没有买完的包子,她嚷着饿。”蓝杏扶着腰,伸手去揭蒸笼。蓝核回过身一看,不由皱眉道:“你怎么了?扶着腰做什么?”蓝杏笑呵呵道:“爹叫我顶碗水站在院子里不许动,这一天下来腰都酸痛死了,简直弯不下去。哪像你,功倒不用练,逛杂耍场子就逛了小半天!”接着又自言自语,“咦,包子竟有这许多没卖出去。”
蓝核招手道:“你过来,我帮你揉揉酸的地方。”他本是一句无心,倒惹得蓝杏心头微微一跳:“你真当我是妹妹么?我偏不给你揉!”说着还是拾掇着包子,眉眼里全然漾着笑意。蓝核听罢,却真真有些不受用,冷笑道:“是么?那么最好疼死你!”“疼死也不关你什么事。”蓝杏拧腰一笑,却牵动了酸痛的地方,不由“哎哟”叫一声。蓝核没事似的垂着眼,微微瞟了她一眼:“这才叫活该。”然而瞟了一眼,又不由再瞟了一眼,这蓝杏仍穿着刚来时的那身淡黄衫衣衫裤,外面又套了件大约是茉儿给的肥大的青绿色薄袄,想必是穿久了起毛球,映着灶火,人的身上就泛起碧阴阴的绒光,给有海藻的深水浸过一浸似的,风吹着这些经冬不衰的海藻,转眼就青到了蓝核眼睛里。蓝核下意识地揉揉眼睛。他有些经不起这样娇嫩的青稚。
蓝杏受了蓝核讥讽,侧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眼睛下略泡的青黛色就显了出来。蓝核这才看出来她白天肯定是哭过的。他倔强地不肯问是怎么回事,她也倔强地往油锅里掷一个个雪白的包子,她宁愿想象这些包子就是他的化身——她的侧脸,眉目冲淡,咬紧的唇上流连过惆怅,这惆怅是对温情的眷恋,温情静默地舒展,成了一种——茉儿所说的……深情。
“嗳,”蓝核又闷闷开了口,“你知道刚刚你又扭了腰,我为什么不帮你揉。”
“谁知道你。”蓝杏看来是真动了了气,漠不关心地答他。
“我这个人有个坏心眼,”蓝核先妥协了,微微笑着,“看别人不舒服,就非要让他更不舒服一些,我若帮你揉,恐怕就要下狠手把你弄得更痛了!”
“原来你还是对我好哇?我还真受不起!”蓝杏怪怪地叫道,“一开始你就是存心要捉弄我!幸好我没给你揉!”蓝杏把锅碗摔得噼哩啪啦,面上没一点笑意,说着端起盘子往外走,扔下一句“谁跟你在这胡搅蛮缠。”
蓝核又被激怒了,一字一句回道:“我胡搅蛮缠?我看是你!”蓝杏明明进了院子,这时憋不住,旋即转身回敬:“你不胡搅蛮缠我会胡搅蛮缠?”自己觉得这话是掷地金声,铿锵地撞到蓝核耳朵里了,不料蓝核来了句更饶舌的:“你先胡搅蛮缠地逼我胡搅蛮缠,我才先胡搅蛮缠地跟你胡搅蛮缠……”说到最后,也不知自己说什么了,彼此一愣,欲哭无泪又强忍笑意,心底涟漪微微一搅,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散了。
回到茉儿屋里,茉儿骂道:“你去哪撒野了,这半天才上来,我都气饱了。” 蓝杏沉默并微笑着不说话,茉儿拍着床板,气喘咻咻的:“你笑什么?笑我么?”她额头上揪了痧,一瓣一瓣的绯色,凑成便是一朵莲花的形状,徐徐打开在如满月的腻黄的脸上,有她的颓艳,亦有一种心痛。
蓝杏笑道:“并没笑你,我是在生气。”
在蓝家呆了几天,蓝庆来开始正式教他俩点真本事。
一开始,自然是苦的。好在两个人都不是娇惯出来的,能吃苦。一早一晚的,院子里就见他俩的身影。茉儿和蓝七奶奶有时站在阁楼上巍巍地往下望,对两人指指点点地笑,蓝核视若无睹,蓝杏却心里气恼,觉得一定是在讲自己的坏话了。他们彼此,为着那晚的争执,还是不肯开口说话,虽然心底早没什么恨怨之意了。
一寸寸日影寂寞地移,他们的影子低矮到地上,去吻那尘土。时光被日色抹了金粉,形成大片大片的荒芜,在这荒芜的蔓草里,真是又寂寞又沉醉。蓝核练迎三面脚,左右腿换着来,一练就是一百多次,整个背脊都汗透了,衣服贴在身上,肋巴骨是微缩的梯田,一梯一梯的,填不满的沟壑,阴影和汗静静睡在里面。蓝杏练劈腿,非得把腿劈到肩上去,形成匪夷所思的角度,却单单是胸前湿了一大块,翠蓝色假哔叽衣衫上洇出一团雪青色的渍,被煌煌的太阳蒸了,有西瓜的甜味儿,清湿又圆熟的,发育的况味。
他要表演给她看,她也要表演给他看。他们是两个内心吵嚷的少年,偏偏要为对方造出安静祥和的气氛。因为那肤浅的自伤,他十二分地卖力,作态一般地在她面前苛责自己的身体,而她又真还是个拼拎嗙啷的姑娘,惩罚又好似卖弄着自己的身体,单脚傲立在地上,也忘了痛,只是惘惘然看着他,透过一个吹弹可破的黄粱梦看,然而眼底并没有他的身影,她只要他注意到自己——他们都以为太了解对方,其实他们连自己都不了解。
晚春的下雨天,院子里积了水,蓝庆来叫他们到屋檐下练功。
瓦当上掉下一串串的粗白的水帘子,两个人心里沉淀的泥沙被涤荡了大半,忽而又清凉起来,开始认真地注意对方。那些把式的套路,他们都已熟捻了,几乎是俯仰盘旋间就悠悠从身体里流出来。作为背景,院子冗生的墨绿色木槿繁繁密密,树影缱绻,莹白的院墙都惹了一点碧意,泥土瘀在下面,唧唧虫声落下去,看着对方的招式默契地嵌入自己的招式里,彼此心底,不知怎么,有了点……春日迟迟、采蘩祁祁的感伤……他们还是不大说话的。
有时饭后消闲,蓝庆来把全家人带到马路上闲逛。茉儿和蓝七奶奶更愿意把蓝核带在身边,因为蓝杏“一看就是卖艺的丫头,丢脸”。蓝杏跟蓝庆来穿过小巷里晾在竹竿上成阵的衣裳城墙,快步走在前头,远处营房的号角还在衣裳城墙里曲折地低徊,是黄昏里半旧的“绝调”,蓝杏更疑心那是从古代幽幽传来的,因为如此烦嚣的城中有这样哀静的音阶,上承着太平深蓝的天,下枕着温吞的时光,竟也这样流淌过来了……
她对什么都好奇,一只小狗走过去,她要叫出声来:“狗!毛茸茸的狗!”仿佛在对那狗说话,而狗只是耷拉着眼径直过去了。路过烟纸店门口,那里兼营着药酒,招牌上印着“参须药酒”几个字,一个蓝圆圈里一个字,一团团仿佛是凭空粘在空澈的天底的,那种蓝色清冷得发抖又是温暖自怜的,她读起来:“‘须’字我知道,那是‘酒’字,什么须什么酒?”纵是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跻着鞋,神态恹恹地在路边打电话,她也会注视片刻,然后回视蓝核的神态,她以为只有在秋凉天气里这懒散才是被允许的。
蓝庆来随口问她:“杏儿,你说说到现在学到些什么,懂了多少。”
蓝杏笑笑地一一回答。
蓝庆来又问:“那我问你,叫你现在就去杂耍场子显显身手,你敢么?”“这有什么,”蓝杏笑道,“我单是害怕自己打的还不好,给您丢脸了!”蓝庆来沉吟道:“这样多心!我告诉你,等你们给金家小姐显了身手,日后到场子里卖艺可算是有靠山了,谁都会给你们捧一捧场的!”蓝杏沉默了片刻,道:“那金家小姐……是个怎样的人?”
“天下的小姐是什么样,她就是什么样,哪里还会有什么不同。”
“比起我来,当然是不同了。”蓝杏微微丧气,“我是小丑,在台上给人消遣的,她是真正的小姐,拿我当消遣的看客——”
“她是看客,你是主角儿,”蓝庆来截下她的话道,“她的喜怒哀乐只能跟着你走!你练得好,她也高兴!”蓝杏听罢不再说话,只管低着头走。走到一个烧红薯的小摊上,他们停下来等蓝七奶奶三人。身边那卖红薯的小贩拥着一只洋铁皮桶做的炉子,里面低低发出一丝火光,灰扑扑地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渐渐温暖起来。
学艺的间隙,蓝庆来还教两个人识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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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带星光的夜晚,蓝七奶奶叫来一帮破落朋友在阁楼上起了牌局。她与她丈夫是两种极端,蓝庆来用“惨淡经营、养家糊口”这样几近凄惨的字眼形容自己,蓝七奶奶却一个劲儿装阔——虽然人家都知道她家是那样的——装给自己看,更有种自惜的相信在里面,她一向是如此宠爱自己的。阁楼上被占了,茉儿又在前堂忙着和面做包子,简直找不到一处可以就着灯写字的地方,蓝庆来只得叫蓝杏去楼上搬几个板凳到院子里来。
蓝杏最害怕面对蓝七奶奶,如果蓝庆来不在场,两人相遇,蓝杏不是被无端打几下就是被丢白眼,这时却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去。蓝七奶奶约的牌友,净是些过气的交际花、女骗子,另有一些老鸨之类的女人,她端端正正坐在这些女人中间,最能显出她是“从了良”的良家妇女,心照不宣的,丛生一种优越感。也往往是这个时候,她要专门穿那件红缎子碎金花的旗袍,好似整个人丰白的裹在大红缎面的被子里,上上下下“居家”的况味,而且她新近学会一种笑声,是与她这些姐妹完全不同的端凝矜持的笑,大约类似于旧式妇女被怀中花猫挠痒了发出的笑声,略带一种微妙的哀愁。
这些女人诚然算不上有闲有钱的太太,可这并不妨碍她们的娱乐。通常就是这样聚在一起玩麻将,最好的时候可以边吃蟹壳黄,边聊着西街绸庄的布料,舞台的名角,某某太太的私奔。玩了一圈圈,天都黑了下去,出现了万家灯火的一种壮丽。
“我看你们茉儿是越长越水灵了,颇有我当年风韵。”一个交际花抹着牌,笑嘻嘻道。
蓝七奶奶明知她是睁眼说瞎话,却也应道:“长得好不能当饭吃,二十二岁的人都是个老姑娘了。问她要找个什么样的丈夫,她还能头头是道说出来,一要有钱,二要中看,最重要的是会疼人。寻常男人,她连看都不看!”说着,哗啦哗啦流水一样的洗牌声中大家一片笑叹怨尤,另一个道:“我就知道,茉儿是这样精明的丫头,保准不会看错人。”
“可不是像你说的,我们庆来买回两个孩子学艺,没几天茉儿就把他们训得服服帖帖,张口闭口就是‘大姐’,一个劲讨好!”说着女儿,蓝七奶奶却自觉大家在捧她——众星捧着的这支月虽然青春不在、老态毕露,那颗心还由明艳非凡、如沐春风。
大家说笑着,蓝杏探进头来弱弱地唤了一声:“妈……”
蓝七奶奶耷拉着眼,别的女人也不敷衍她,蓝杏的身子只得僵在那里。
“死站在那里做什么?”过了半晌,蓝七奶奶忽而发问,说话声像撞在墙上似的,硬邦邦弹到蓝杏耳朵里。蓝杏道:“爹要叫我和蓝核写字,他叫我搬凳子下去。”“卖艺的丫头还学写字,说出去人笑话!”蓝七奶奶还没发话,就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开了口。蓝杏的心给小小的针细细刺了一下。“易姐姐,你说话太没谱儿,”那个交际花笑了,“谁说人家就不用学文化,你手下那几个丫头操着皮肉生涯,照样得学学女红什么的——现在人爱怀旧,连妓女都要带旧式妇女影子的才会红!”
“啧啧,”那老鸨咂着嘴,“照这么说,我还真得后悔没教她们琴棋书画,否则我手里没准能蹦出几个柳如眉、董小宛之流!”说得大家又一阵哄笑,强光灯下的屋子乱糟糟的,蓝杏倚在门边,面庞与衫衣被无情的光与影燃亮,微觉背上一阵子凉嗖嗖。她们的话语虽是近在面前说的,却尤疑是从远的空巷里传来的,且是在午夜,黄包车上铃铛摇曳,水面的载沉载浮,叮铃着却传不进耳朵,只觉得恍惚。蓝杏呆了一会,看到窗子角一个月亮,很小很小,被水泡胀的米粒,与她不是狭路相逢,迎面撞见,倒是远远看着她的好戏,泛着静静的冷光。蓝七奶奶看她实在无味,终于开口打发道:“搬着凳子赶紧滚,我还盼着这家里出个做书法的呢!”蓝杏木木地搬着凳子出去,被夜风一灌,通身的凛冽,不由疑心方才是做了个梦。
院子里只有蓝核在那等着,他皱着眉道:“这会子才下来。磨蹭!爹有事,被几个艺人叫去了。他叫我们照着字帖练。”他到底还是少年心性,微小的龃龉也不肯让步,一味的淡漠,那样子像是只想对蓝杏表明他不愿同她多讲一句话,然而要把这件事表达清楚,又费了他许多口舌。蓝杏心灰意冷,懒绵绵地答应了,漫不经心放好板凳,也不多话,跪在地上练起字来,垂着头,耳后别着的头发就滑到了脸颊上,轻轻戳着她的脸。蓝核倒有些疑惑。这一刻,白日的天光全被星子冰冷地燃烧掉,小院夜色朦胧,他的额与她的唇全被涂了冰蓝色,她稀疏的睫毛伏在清瘦的颊上,虚弱的样子,映在他眼睛里,成了一种“应怜”的温柔。
——他突然觉得,这是难得的星下独对,是陌路的一对少年被生硬地扯在了一起,路上也没有遇见旁的人,只有孤独地相互依附着走,纵然这样,依旧……陌上花开,歌吹缓缓,他们并归了。
“你……”蓝核踌躇着开了口,语气里净是柔意,“上楼去的时候被数落了?”
她不理会,面上显出一种悲哀,手中的笔仍不停。隐隐的人语声和寒夜里谁家犬吠声还在她耳朵里起起伏伏,嗡嗡的气味,却不很分明,分明的是一种紧张的痛苦。这时候,楼上落下点电灯光,迷蒙蒙的蓝,像纸烟蓬蓬的烟气,楼上的女人在抽烟。
“写什么呢?跟你说话呢!妈又开始乱骂人了是么?她说什么了?”蓝核粗暴的扯过她的纸问她。他简直掌控不好自己的情绪,生硬地很,如同在苛责她似的。
“你瞧,我在画柳树,我写字写得乏了。”蓝杏低低笑了,“院墙外那柳树的叶子被星星染成银色,成了一片一片的小银叶子,可惜我没有银色的笔。”
蓝核低头细看,蓝杏根本没什么绘画天赋,那柳树的叶片被画成了一组一组的“人”字形,细细密密排在一起,反而如同一块织在纸上的粗呢料子……倒也能觉察出一股温暖,粗糙且带绒意的。
第三回 春月夜有花解语 满岁宴无好命人
功还是照常练,因为金家小姐的堂会,蓝核蓝杏两人简直没有半刻休息的机会。苦倒是不甚苦的,两人用挑剔的目光审视着彼此,居然能琢磨出一点小小乐趣,而彼此缠斗顽抗的冷战,更有一种艰苦卓厉的小情味在里头,身段显出不合时宜的俏皮,皮肤的纹路爬满春夏的烟尘。蓝杏的白眼仁蓄满着淡青的天与风,别有一种透剔,却依旧装出不关情的漠然,好叫蓝核觉得失落——她不知不觉想要控制他的情绪了;而蓝核,始终阴沉沉微笑着,太倔强的模样,偶一转身,单薄的侧影显出来,鼻头和下颌都是瘦挺的,上面隐隐跳动着一些营营扰扰的感情。
茉儿有一天买了一网兜石榴回来,分了蓝核一个。蓝核练功练累了,径自坐到院里树影下吃石榴,一双眼瞟着蓝杏。蓝杏同样的口干舌燥,看到那一只莹润的石榴,嘴里不由发酸,可还要固执地练下去。这种情形,他光看着她,才更能显出她那一点可怜的刻苦骄傲,她必须说服自己去感动。
她要做一个五步拳里的提膝穿掌,重心一转身体就已经立起左旋,右脚内扣想要支撑,却力气不弥,屈着膝重重坐到地上。她脑中忽然拉长一片莹白天光,寂静无声的,只等着蓝核的讪笑。然而蓝核猛地跳起来,跑向她,不由分说,两手扶紧她的肩膀,把她提了起来——他怎么这样有力气?超越了少年的力量。蓝杏想。然而他的手又是汗湿湿的,冰凉的汗濡湿了她的衣衫。她不大乐意地扬手隔开他的手,低声怨道:“瞧你那手掌心汗湿湿的,真讨厌!”蓝核低着头“嘿嘿”笑:“我的手心生汗,自己都觉得水淋淋的……”说着,手已经离开她的衣衫,那被汗洇湿的地方,嗖嗖鼓荡着凉风,好似芦苇蒹葭一类的植物在那里披拂,浴着晓清的阳光。
“谁要你扶,多事!”蓝杏还在怨着。纵然如此,她似乎懂得了什么,只管垂着眼,掩去半数迷迷蒙蒙的笑意。
“那么请你吃石榴也不行么。”蓝核笑呵呵的,竟没有了惯常的恼怒。于是两人同坐到树荫下吃石榴。
你一颗。
我一颗。
“你说,吃这石榴还真费事,全不像苹果桃子那样可以一大口咬下来。”蓝杏抠着石榴道。“你要知道,”蓝核笑笑的,“石榴这东西是最清凉的,非得一颗一颗剥着吃才能感觉出来。”“胡说,石榴吃了叫人上火!”蓝杏白他一眼,蓝核反问:“可你现在还有火气么?”蓝杏扑哧一笑。
——人生某种小乐趣,也不必去深究,彼此缓慢地得到且分享了,如同一种生之眷恋,盈盈在手,权且珍惜。好在,就这样吃着,气也就消了。两个人正专心地分石榴,阁楼上“哈哈哈”一声大笑,却是茉儿一直在那里看他们。蓝七奶奶打了一宿牌,正在睡觉,这时被茉儿吵醒,骂骂咧咧道:“笑什么?趁早给老娘闭嘴!”茉儿仍是笑盈盈的:“妈,你猜我笑什么,我再看一对小家雀啄食呢!”
晚上,蓝庆来带两人去杂耍场子,他想看看两个人目前练功的水准,仍不过是远远站着点评人家的招数,两个人却都有点心不在焉。蓝庆来问个什么,他们只管“嗯啊”答着,间或偷看彼此的眉眼。隔着蓝庆来,彼此看来更有一种真实亲切,而周围的一切,不过是那戏台的无限放大,是古代咿咿呀呀的奇异梦魇,他们却从古代回忆中脱节出来,跟什么柳梦梅祝英台扯不上边,是葱绿配桃红的一种小苟且,但绝不下贱。
蓝庆来心里有点明白,但什么也没说。
从杂耍场子回来,三个人在马路上走着。远处是隐隐市声,西郊只是黑沉沉的街,卖炒白果的人远远就吆喝着来,蓝庆来是生在清末的人,听这声音,倒不由怀念起幼时小巷里那种打更的声音,同样的迢遥清森,现在看看,自己都是四五十的人了,不免觉得回忆真是个催人老的东西,尤其是有年轻人在身边时。蓝核蓝杏一人买了一袋炒白果,笑语喁喁在前面走。正走着,有辆马车擦身而过,两人又讨论起马跑步的样子。最后干脆一前一后,假扮马的前腿和后腿,很好地配合着在空旷的马路上滴答滴答走。马路上夜风很大,吹得彼此衣衫飘荡,要不然不说什么,要不然只是轻笑,且都觉出了一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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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通常就是这样的,每每入夜,蓝杏去帮茉儿弄宵夜,到了前堂,蓝核铺着地铺,两人匆忙里静默地一相对——街上的灯亮了,影子都在树荫下染上森然碧意,谁家无线电里还在袅袅响着越剧,唱梨花鼓的姑娘耍着铜碗从外面经过——一切又变成南柯一梦了,这样相对才是人生中最真的一刻。他笑说,店里包子没卖出去,全被茉姐吃了,她就趁机絮絮叨叨抱怨茉姐身上也有虎狼的味道。两人声音都是低微的,有些嗡嗡的意思,似乎这样讲话就有一种乐趣在里头,也就显得很美丽,那美丽是新蒸的雪白馒头上,点了胭脂,一点深红散开,洇开一片嫣然。
一天晚上,蓝庆来收到一张请帖,说是去请吃婴儿满月的喜筵。蓝七奶奶本来坐在床上,准备倒水洗脚,这时劈手夺过来一看,哈哈笑起来:“桃叶儿这丫头真有良心,没忘记你的好!”却是蓝庆来从前买回来的一个姑娘,现在已卖做人妾,不想没多久就喜添贵子,这会子忙着给孩子办满月酒。蓝庆来看着那请帖,倒不由一阵惭愧,低声道:“我还有脸去?”蓝七奶奶横他一眼,啐道:“人家现在可是个堂堂姨太太了,没准哪天还扶正做了正房太太呢,你瞧她那感激样儿,你倒假门假事的做出什么内疚——真是水仙不开花——装蒜!”她自小从戏台子上长起来,拿腔拿调的话说得熟捻极了,几乎是嘎嘣嘣就从嘴里蹦出来。
“话是这么说,论起理来,我到底是把她卖了,谁知道她过得如不如意。”蓝庆来说着提了铜壶往盆里倒水,“喏,你试试烫不烫。”——他不肯承认他怕老婆,他通常的借口是颇有风度的认定自己“让她三分”,好教她在必要时伏贴,不过这三分,恐怕是三分流水七分尘,尘埃是七奶奶兀自在阳光下拍被褥,訇訇的红尘,訇訇的快乐。听了这种温吞的话,蓝七奶奶自然寒着块脸,曼声道:“这会子还装什么好人,卖就卖了,干脆点!反正对大家都好——你当哪个姑娘十###岁了还愿意上街面上耍把式,不嫌丢脸……”说着,倒有点触动心事的感觉,很快地看了一眼蓝庆来,鄙夷着垂了头,发髻里缠着一段大红绒线,很刺目地映在灯影中,“我还在想呢,人家桃叶儿嫁过去,总算是享受富贵了。要问这富贵谁给她的,菩萨奶奶,是我们啊!说来好笑,我们倒还一直守着穷。我看你这模样,注定了发不了财,娶到我算是你福气!人家都说妻不如妾,怕自己男人在外面找小老婆,可我还真的巴望你娶个小老婆呢,多阔气!”一面说,一面动了无名业火,修得锋利尖长的指甲狠命在屁股下的红毡条上刮着,一团一团的毛球被刮了起来,言语里也带了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她通常只会抱怨,对于不安分的人,抱怨已成不相干的口头禅,说惯了,滑溜溜就从嘴里出来了,虽然她大多时候并不清除抱怨的目的。她只把大白脚往盆里点了一下又猛地收回来,仿佛被剥了皮的大蛙,呱呱飞出水面来啄人,“噫,水这么烫?叫人怎么洗?连个水温都掌握不好,还指望你讨什么小老婆呢!”末了,不免又絮絮叨叨添了句,“我的命连你买的那些小丫头都不如!”
蓝庆来微微显出些不高兴,但仍是埋着头伸手去试那水温,缓缓道:“不烫么。”一手扶着盆沿,他低头往水盆里看,酡颜似的肉红色脸,圆而结实的下巴,缓钝的鼻头显出和常人雷同的理想——这一切统统从蓝七奶奶常年沉淀在盆底的脚垢里浮现出来,于是他的脸也涂了陈年累月的困苦。他明白的,蓝七奶奶的娇纵多半是他自己捧出来的,他倒没什么分明的不满,自己是这样困顿苍然的人,他总热望身边的人能“风花雪月”一些,好象绣像小说里的人物,只有一个白纸黑线的轮廓,总要看小说的给他填上些色彩才好,他仅有的一点渺茫的快感也只能由别人带来。望着自己的影子,零零星星的一点心酸从盆底混沌中涌出来,他好似也来自那混沌初开的洪荒,哪怕心烂得千疮百孔,也不愿去面对蓝七奶奶的白浩浩的重压。脸上水光一晃一晃的,渐渐被汽濡湿了,木木的,他没什么感觉。
“看什么呢……”蓝七奶奶忽然柔声道,手指梳着他的一缕头发。这种久违的温柔使他微微一颤,他抬眼望着她,忽然说不出什么。然而蓝七奶奶又狡黠地眨眨眼:“哦,我知道了——你是在看你的命相,看你今生有没有机会娶小老婆呢?”她还是在嘲弄他,这妇人有着永远稚气的头脑,她不用思考任何问题,蓝庆来在她眼里多半像个能赚钱的玩物。她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抱着荷叶边的枕头在床上滚来滚去,腻白的肉裹在雪青丝绒的时髦短袄里,如丰肥的婴儿。接着一抬手,没留神把案上的半瓶生发油撂倒了,一滴一滴的油掉下来,发散着皂角的暖香,连同她的气味与体温,真像豆糕上点的一滴胭脂,迟重的朱红色浸在油脂里,叫他热腻得发晕。
他气闷闷的,嘟哝道:“快洗吧。水要凉了,等会你又嫌了。”说着只管把铜壶拎回炉上,起身出去了——她重重叠叠的影子塞满了这房间,仿佛给壁上贴满了阴戚的钴蓝色大花墙纸,肥重又难以呼吸。
蓝七奶奶问他去哪,他自言自语,还能去哪,也就只是在院中度了几步,蹲下吸纸烟,默默地看看前堂的包子铺,又看看阁楼上茉儿的屋子。“我说,明天我们一道去给孩子贺满月,房子就租给我一个姐妹做生意……”蓝七奶奶在屋里道。“又是那些脏事!”蓝庆来声音低微。“哪些脏事?以后你那个蓝杏恐怕也要走这条路呢,什么叫脏事?你是怎么个干净人儿?”蓝七奶奶一听就炸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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