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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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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些脏事?以后你那个蓝杏恐怕也要走这条路呢,什么叫脏事?你是怎么个干净人儿?”蓝七奶奶一听就炸拉了,气呼呼地朝蓝庆来嚷,“明天偏要蓝杏留在家里,叫她早点见识见识,不然日后手忙脚乱的。”

  “你胡来什么?”无需宣战,蓝庆来迅速败阵下来,只觉得这话说得软弱,被嘴里的烟一吹就散了,“明天要她留下来,就只能留在前堂看包子铺。”他怕蓝七奶奶还要说什么,又赶忙问道:“我那天在无线电里听了一出戏,什么‘温温月到蓝桥侧’……”蓝七奶奶果然起了兴趣,接着唱道:“温温月到蓝桥侧,醒心弦里春无极,明朝残梦,马嘶南陌……”她只管唱,虽然她从来不深究自己唱的是什么,媚秀的眼微微眯着,一如她从前在台上惯有的蛊惑,里面折射出一个幽幽春梦,苍老的媚态。蓝庆来的脸显出一种木渣渣的钝,有心无心听着。

  温温月到蓝桥侧……这样拖沓累赘的月,从古一路传下来,一点也不美丽,只有骨枯人老。

  满月婴儿的母亲,这个不过十九岁的小女子,眉目在灯光下极淡极淡,几乎是飘飘欲仙的神色,黄垮垮的平脸上表情模糊,连一双清水妙目也露着哽咽之色,她的过去被抹杀,未来沦陷在一个陌生男人手里,她是双手空空,虚空无情的。蓝庆来他们进来时,她也只是木木地从桌边站起来,唤了声:“爹、妈。”尾音绵绵,接着不过静静笑了,一笑之下,蓝庆来只觉一抹颓唐从她心口无比深刻地轧过自己心口,又无比哀怜的消散而去。

  “嗳、嗳,桃叶儿你快坐下,我来看看孩子。”蓝庆来还是叫那年轻母亲卖艺时的艺名,有些笨拙的过去要抱孩子。他还不太适应这个环境。桃叶儿嫁的是一个军队里的小头目,最事铺张的那一类人物,连孩子的满月酒都要在大酒店的春满园里办,蓝庆来在市井里混惯了,倒突然耐不住这里的富丽了,净觉得晕。仿佛陡然置身船舱,人的声浪一吞一吐地震动着他的脚,如同水波拍拂,而桃叶儿,站在桌子那头,背倚着墨绿靠背的皮椅,小白手扶着镀金瓷碟子,竟有种咫尺天涯的感觉,飘零着,追不上去了。

  他蹒跚地走过去,无故地显出一种老态,刚要接过桃叶儿手中的孩子,一个老妈子立马过来,横手夺过孩子道:“老爷吩咐把宝宝抱回去,免得在这里受了热熏熏人气,熏坏了。”言下根本不把桃叶儿放在眼里,更没蓝庆来这个“老太爷”了。桃叶儿竟也不敢说什么,眼底闪过一些怨意——真真切切小妾的怨意,她被家里其他姨太太排揎挤兑惯了,连仆妇都轻视她。而她最多只敢细声细气地责备两句——说也不是,更像是自言自语的赌气,专门做给下人看。 

  蓝庆来吃了一鼻子灰,讪讪回身拍拍蓝核,道:“桃叶儿,这是你师弟,蓝核。”蓝核笑着朝桃叶儿道:“恭喜师姐了。”桃叶儿淡然点头一笑而已,缓缓道:“光是看师弟模样就知道是个清俊聪明的少年呢。”“这算什么,我就想着,将来我们桃叶儿的小儿子更要长成个了不起的少年!”他和桃叶儿许久不见,本来又心存愧疚,张口闭口一个劲儿抬举人家,然而桃叶儿只是疲乏一笑,垂着目道:“什么小儿子,肚子不争气,是个丫头。”一句话落下,彼此都没了言语。蓝核本来坐在茉儿身旁,看到这情形也不由心下黯然。他注意地看了看桃叶儿,她这天穿的倒也随意,竹青刻丝的旗袍,青地白碎花,边角滚一带绞丝银线,家常的妇人打扮……是十九岁的妇人。蓝核心里静静的,想到蓝杏,不知她日后有会身在何处、相伴何人?不知她日后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一个早衰的妇人……

  桃叶儿的丈夫接待完宾客,回到这边桌上来,他一向的作风就不会敷衍,大刀金马,自顾自的,惹得蓝七奶奶心怨怠慢。桃叶儿不敢有大动作,随时等候着丈夫的命令,然而丈夫对她的柔顺显然已经厌倦了,她只有呆呆坐着,脸上冻了一层淡青色的霜壳,眉眼里尽是冰渣子,生硬地咯吱咯吱响,好在脸上略施了薄粉,两颊捎一抹绯丽,但映在哭丧的神色里,那种绯丽更像被雨淋过的杨梅,外面只管是红,陈年的红,却从里面开始腐败了。                               茉儿和蓝七奶奶凑在一起低声嘀咕:“好粗鲁的一个人,看来看去也不过是一介武夫……”“可能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居然还谋得个小职位……”“不过也不委屈叶儿,她们这些耍把式的丫头,嫁得到金龟婿么?”说着旁若无人地嬉笑作一团,蓝庆来怪难做的,只得低着头吃菜,滋味如同嚼蜡,也不免尴尬的抬头冲桃叶儿笑笑。这一抬头,才注意到桃叶儿头顶的头发掉了不少,抹了些油,笨拙地遮掩着。筵席散后,在阳台上,他找了个机会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年轻轻的就掉头发了,她摇头说不是掉头发,是被人扯掉的。蓝庆来猛地明白了,心里一阵酸楚,噤口难言。桃叶儿偏着头挠挠脑袋,惟有苦笑,道,这里真是个见不得人的去处,没一个好东西,谁不拿我欺负……爹,我不怪你,反正我知道,卖艺的姑娘都是这个命……她惯于垂着眼,天生低眉顺眼的模样,映着灯光,她的眼睫下映了一线描也不及的黛青色阴影,细细森森的,眉目也就清冷深邃了去。彼此站在阳台上,隐隐听得城里驻扎的兵营里吹亮了小号,号声顺着夜风荒凉凉的飘过短墙,黄包车把上的铃叮叮地响,摇着许多陈年的回忆,卖白果的声音曲曲折折沿着巷子落到耳朵里面来,桃叶儿瘦伶伶的影子落在青砖地上,只觉此身所在,是一遍月光地里的荒烟昧草。她摊开手掌,接了一片银蓝的月光,她永远想不通的,这手掌也是一个人的手掌,这身子也是一个人的身子,可怎么就生了那么奇的命……

  蓝庆来那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恐怕做出惭愧的模样来反而要被笑话,想到蓝杏,他不舍得她又成一个桃叶儿。他不舍得……耗尽几十年倥偬的生命,跋涉几万里迢递的辛苦路,为的只是命定的收梢。

  蓝核从喜筵上拿了半瓶没喝完的叵耐牌A字牛奶回来,想要给蓝杏尝尝。他还特意找了只小油炉子,将那牛奶吞吞热着。蓝核将炉子上的一小圈火眼一个个点燃,炉上顿时冒出一团团蓝旺旺的火,他的眼睛成了冰冷的湖蓝色,浅浅的眼袋又是一圈黛青色,完全的一种端凝的表情。蓝杏看着他,觉得他是这样难以深入的一个少年,而她,像是太容易气馁的人。两人同蹲在炉边,掬了满满一怀翠蓝色的火光,笑盈盈地看雪白的牛奶咕嘟嘟冒泡。“闻着倒是香,也不知好不好喝。”蓝杏道。“外国人把这玩意儿当水喝,拿起来就喝,且不管它是生的是熟的。”蓝杏似笑非笑的:“那些毛物,什么腥的臭的都吃呢。”说着眼睛瞟到牛奶瓶上的“A”字上,便又狡黠地笑问,“你说,这是什么意思。”蓝核端详一番,自信满满道:“这是个人,表示吃了牛奶,人就壮实起来了,双脚踏在地上,真有劲道!”“那我到看看你能不能长成这模样!”说着,两人已经笑作一团。

  ——只要待在一起,说什么都是别有滋味的。这种年少的情感,经历过才知道,真是千金一刻的。来不及回味的温暖,草草收拾的感触,仿佛两人在那里斗,又像是舞,且歌且斗,不落情缘,连私语都是喜孜孜的。她有时看看他的脸,觉得是那样年青且沉默的,火光落在褚色瞳里,颊上亦有暖光宕漾,金色细沙涩涩流过一般,让她联想起一种在店铺看过的米色地橘红色条子的绸布,笼统地只觉得淡亮而静好,淡亮来自他,静好来自她。

  “哥——”蓝杏忽然轻唤一声。她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心性,偏偏要拿兄妹伦理逗他——她又懂什么伦理,只隐隐觉得,若是真兄妹“好”了,该是件羞耻下流的事。她顶喜欢这样微妙的刺激,同时也顶撞着自己的羞耻心,生硬地开玩笑,心底有虫子唧唧呱呱乱叫开来。蓝核却是个颇解世故的少年,他完全看得懂蓝杏的小把戏,虽然刻毒却又如此肤浅,他仍旧淡漠地微笑着望着她,笑意里有坦然,带着一种嘲弄的神气,他应了她,“嗳,杏妹。”蓝杏自找没趣,嘟哝着:“谁耐烦做你妹妹!”

  正说着牛奶已经熟了,她起身去找碗,蓝核不失时机来一句:“杏妹,别忘了放姜,不然这玩意儿还真腥气。”蓝杏啐他一口:“我腥死了你就高兴了!”“你腥死了,我也就趁早含块姜辣死自己算了。”蓝核静静笑着说。蓝杏别过脸来看着他,嗔道:“成天就说昏话!你也只有骗一骗我这等心实的人了,要是一个水晶心肝的人儿听见了,非骂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只管嘬起嘴把碗里的牛奶吹凉了,上面起了一层薄薄的奶膜,再落上一些灯光炉影,奶膜染上了秋香色,仿佛暖暖盹着个午夜的小太阳。

  蓝核看着她喝,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会喝牛奶,刚呷了一口就“噗嗤”喷了出来,直嚷“恶心”。“看你弄回来什么东西,真想害死我!”她声音里有哭腔。蓝核不理她,只是起身去那菜篮里翻东西,她嚷道:“你还想怎么着?”“找块姜辣死自己。”蓝核微笑着。她撑不住也笑了出来,道:“你就省省罢,以后等你用姜辣死自己的姑娘还多着,不必为我费心!”蓝核捏着块姜,又放下了,缓缓道:“你说的也没错,我得节省。”

  蓝杏一听,哭笑不得,明知道他是玩笑话,心里却还是猛地一怔忡,不免颓然道:“正是呢,何必为我。”蓝核看她真有些丧气,赶紧打叠起千般软语劝慰,说着说着,说到今天蓝杏独自个留在家里的情形,他还真有些隐隐不安。他走江湖走得早,对那些拉皮条、操皮肉生涯的女人多少有些了解,这些女人,何尝得到过男人的真爱,更不消说女人的尊重了,所以一方面努力地拉客,幻想凭着同男人的硬关系换取一点廉价的爱——也许不少还在做着杜十娘的梦;一方面又在心底骂那些良家闺女——更应该是嫉妒,巴不得把人家往邪门歪道上赶,以满足自己的一点发泄欲。蓝核想想,不免担忧蓝杏今天耳濡目染那些妓女的行径,心里会不会有些想法。他开口问了她。

  她只说:“别问我,我讨厌那些姑娘。看她们一个个从包子铺里穿过,领着些陌生男人到了后堂,我心里就直泛恶心,她们有几个还冲我眨眼睛,叫我‘妹妹’,我真不耐烦搭理她们……我看她们,有的比我大几岁,有的才跟我差不多大……真是……”她想不出好词儿来形容那个那些姑娘,睁着眼只发呆,头垂下来,下巴上蓄了一点肉,白腻的略有层次,那倒也并非胖,因为她的下颔本就像美人蕉开的那一簇花穗,是盈圆的。 

  蓝核静静听着,什么也没说,他想着这时说那些告戒的话倒像是轻视了她,兴许还会惹得她不快,也只是敷衍了几句,才转开话题道:“去给师姐的孩子贺满月,倒觉得师姐过得挺不如意的……”一句话,点到即止——两个人都谈到了最敏感的话题。这些话题又全是和蓝杏有关的,在蓝核看来,好像这两种未来已经伸着四脚匍匐在一旁,影沉沉朝蓝杏罩过来了,那样暗自仓皇的。蓝核也亲自问过爹,蓝杏以后究竟怎样呢?爹那时怎么说的,只怕卖做人家小妾还好些……

  蓝杏只是把脸埋在手里,嗡声嗡气道:“说这些,没意思透了。以后的日子,看爹的安排。瞎操什么心……”那些字一个个从她指缝里漏出来,蓝核只觉得悲哀。
第四回   无情何必生斯世  多情奈何累此身
第四回   无情何必生斯世  多情奈何累此身

  初夏就这样来了。

  蓝七奶奶整日价蜗居在鸦片炕上,要不然在被子里捂汗,要不然就是坐起来,背靠着被子堆成的小山,在床上吃炸臭豆腐和花生米,吃得满脸油光,仿佛两片黄颊也可以做下酒菜的,她是这“被子山”上占山为王的女强人,又散发着妖氛,如同女强人羽化登仙,成了山妖,篷篷的粗发,魅惑苍老地笑。茉儿更是懒得连包子铺都不张罗了,全家人只等着在金家小姐的堂会上多多地领赏,她每天就出去玩,因为有男人请她看电影、站在路边吃烤红薯,她要唱要跳要派发她的廉价脂粉气。蓝庆来为她担心,她便躲着蓝庆来,晚起迟归。蓝庆来有时跟蓝七奶奶商量,说茉儿越来越不安分,趁早嫁出去算了……然而,只是商量,茉儿的名声在这条街上并不大好,交了些窑姐做女朋友,随随便便跟男人出去看电影,任是个黄花大闺女,也定然不守本分了。

  对面那家裁缝店的青年老板娶亲那天,茉儿站在门槛上看了,手扶在门框上,看那青年老板从店里出发,前去迎娶他的妻子。初夏凉风浩浩地穿过她的指缝,她觉察到本来空无一物的手心里却又分明有东西在流失。他是爱我的,他偏偏娶了别人,茉儿边看边想,想着又把头倚在门框上,用小旦的腔调低声自语,哦,真是狠心的人儿,那声音尖细又有如流水淙淙一般,淙淙的是她的感情,临着风,她淌了几滴眼泪,很快被吹干了,脸上干痛。然后她又和别的男人去看电影了。那青年老板在骑上马时,有意无意看了她一眼,不过她没注意到,倒是那青年老板记隐约记得,在他娶亲那天,对面包子铺一个穿莲青色衫衣的姑娘在马旁边站过,但青色的影子很快下陷在人海里了,被更多面目模糊的人重叠的影子淹没掉。

  茉儿在电影院里黑暗中,对着身边的男人说,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娶亲前一定作过一番挣扎,于是我的心也软了,能不难过吗……她说这些话,不过是要挑得身边男人的醋劲大发。她是自诩为感情世界里的圣母的,她只要他围着自己的白肉打转。她表演的很入戏,但实际上这出戏又乏味又老套,那男人居然还是生气了,说再也不会来找她了,她又赶紧撒娇弄痴,信誓旦旦地说那些保证的话。两人在黑暗中言归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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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那时看的是出“战争爱情”片,正打仗处,黑压压的军用车嗡嗡地压着白布屏幕开过去,远处是漫天炮火烟花,再远处清森寂寞的天,那混乱里是流淌不绝的凄怆与匆匆,她与那男人的心也都是乱无头绪的慌张,她却额外又带一点打胜仗的得意。不久之后,她对另外几个男人也使了同样的手段,她有的是风流放肆,又何必在乎脸蛋的美丑。她抬着骄傲的“琼鼻”,俯视着这几个男人闪烁裙裾间,碎碎落落聊家长里短和丑闻,在贩红薯的洋铁皮桶子边消磨掉有路灯点亮的夜——这卑劣的感情里,她是王者。 

  有一天她在阁楼上看篮杏他们练功,倒觉得他们有了不少长进。她还笑呵呵跑去跟篮庆来说篮杏蓝核恐怕是“对上眼”了。

  两人的进步,其实篮庆来看得最清楚,以前只不过是招式熟练,现在倒像是慢慢揉进了一种感情。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叫两人对打了一遍意拳,简直没什么可贬的,因为默契,倒像是练了很多年那般丝丝入扣。蓝核打拳时得极其卖力谨慎,头发衣衫全在狂舞,眉目却是纷乱中难得的岑寂,尤其眼睛,眼睛是风吹过的下雨天,而且是北方的天,时时露出雨过天晴后,那种湿润的灰蓝。休息时,篮杏不由笑道:“你肯定是个北方人。”蓝核倒是一愣:“怎么呢?”篮杏也不回答他,她不可能说是盯着他的眼睛才看出来的。“山人自有妙计。”她只好这样说。

  她盘着腿,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往下移了几寸,抠着皮肤上细细的疹子,然而眼睛却缓缓抬上来,黑眼珠子像点燃的蜡烛捻儿,微微发着幽光,往下垂了垂,把蜡槽燃化了一些,在一汪清透透的油里,垂成了苍兰花的蕊。蓝核看着不由呆了一呆,心里也好像落了一滴蜡,烫烫地凝固了,半透明的一个小圆点。

  ——他明显感到篮杏身上已经散发出一股成熟的情味了,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逗着嘴开彼此开玩笑,竟然是,头一次,两个人都有一点心悸,又美丽又惶恐的。要说从前,他确是喜欢这个小丫头的,多少有点调侃的意味,然而这一次、这一刻,他竟有点怅然,看看过去这段日子,何尝不是一大段又怃然又美丽的日子,他有些自嘲地想,我倒真是……痴迷上这篮杏了。两人也没再说什么,再接着练时,心里都异常的清晰,那感觉——外面是清冷的阳光里在落雪,这干净的房间里白色纱帘风动——这房间是空的,属于他的,她想马上搬进去,铺开晒了整天的棉被,抖落些白日阳光的干甜味,催人睡的惺忪,然后,就心安理得地用自己的气息把这空荡的房间淹没了……

  阁楼上,茉儿都看在眼里。

  晚饭后,茉儿上了楼,旋开无线电——这是她唯一值钱的东西——也不在意听哪一个节目,只是把玩着那旋钮,杂音滋滋地流到耳朵里。篮杏从猪皮箱子里拿出蚊帐挂,夏天一到,蚊子就多的烦人,茉儿在睡梦中一个劲挠自己的皮肤,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极其恐怖,好像一个人在千里无人的沙地里走,也无长河,也无落日,只有脚底下踩着沙的声音,真是荒寒。那床白纱蚊帐,多久不用的,一拿出来灰尘扑扑地飞。

  茉儿道:“你抖轻点!呛死我了!”

  篮杏回道:“我没有抖,这蚊帐轻轻一碰都要起灰呢!”

  茉儿别过脸骂道:“又是我不对么?现在叫你做点家常事都做不好,还回嘴,你小心以后没人要!”说着“啪”地把无线电关掉,“别说别的男人了,就是蓝核讨老婆,也要个贤惠的,哪像你!”

  篮杏涨红了脸道:“我才不嫁给蓝核!”

  茉儿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谁说要你嫁给他?成天胡思乱想些什么?”篮杏被说道心坎上,突然被噎住,只闷着头挂蚊帐。茉儿仍是冷笑:“莫非我还说对了?别说我没提点你,你可得早作打算,到时候卖给别人做小妾,你哭都来不及。”篮杏闷了片刻,嗫嚅道:“茉姐你说什么呢……”说着把蚊帐挂好,自己又铺好地铺,彼此无话睡了。

  到了小半夜的时候,白细的月亮悉悉嗦嗦从城市的背面浮起来,屋子里的东西都给镀上一道白边,什么都看得清楚。茉儿睡在帐子里,漆黑的双心髻懒得解开就卧在枕上了,篮杏睁眼开着,疑心那样睡要把脑袋咯痛的,她注意到茉儿的手臂仍是不老实地压在被子上,带着个假珐蓝的镯子,兴许是什么男人送的。移开眼睛,她看到磨旧的梳妆台上,上面也淌了一滩月色,搭着茉儿簇新的紫红色丝绒裙,上面隐隐约约有郁金香的图案,也开得迷迷糊糊,萎谢回丝绒线里去了。五斗橱上挂着纱幕,纱幕下悬着一串粗麻流苏,月光流过来,就好像铮铮拨着流苏,恍惚中就有些钟罄的叮当声,粗麻布的劲道。

  ——这一切,这一地如水月光、这梳妆台、这五斗橱还有送假珐蓝镯子的男人——都是茉儿的,她自己什么也没有,但是她好像刚刚才搬进一个新房间。“茉姐……”她低声开了口,又怕把茉儿吵醒。然而茉儿却很清醒地“嗯”了一声。篮杏话到嘴边,不得不说:“你说……早作打算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很清晰地听到茉儿笑了一声,“你还挂在心上呀——早作打算,就是叫你牢牢把蓝核的心拴住,以后爹想把你们分开都分不开。”

  “那便怎样?”

  “你算问对人了,我教你,你要来个欲擒故纵。你越要拴牢他,越要装的不在意他,最好是在外面勾搭着别人,叫他干着急,待他还没变卦,你又来个回马枪,温言软语哄他——我就不信他不上套!”她说着,想到自己的实践,不由嘻嘻地笑起来。篮杏皱着眉不说话。茉儿喊道:“篮杏。杏!睡着了?”篮杏仍缄口不语。茉儿也就睡过去了。

  继续练了数日,蓝庆来觉得让蓝杏蓝核上场子显两下身手的时候到了,他怕就怕这两个孩子没见过世面,到了金家小姐的堂会上怯场,那可就丢人了。头一天他就跟两人交代了,到了场子上表演要注意些什么,眼神要怎样,心态要怎样,两个人默默记下了。蓝庆来自己换了身新装,全新的蓝布劲装,袖口挽起来,露出白生生的里子,亦给蓝杏蓝核办了新衣,蓝杏在楼上换衣服,半天,蓝核等得不耐烦,上去催她,真是没穿过新衣的小女子,这会子忙着顾盼自己了,湖绿色的假纺绸衣服上印着折枝的白梅花,吸吮着江南淋淋的雨,连同着这个人,整个的是烟树迷离,让人想到“青山隐隐水迢迢”。蓝核催了半天,蓝杏才磨蹭着出来,两人又一同下逼仄的楼梯。

  这楼梯本就背着光,此时暮色昏黄,一段长长的楼梯就陷落在了昏暗里,两人扶着青白的粉墙徐徐下来,每一级台阶的边缘都被落日的红光染出一道光线,青石上的描金似的,一步一步齐整的排列下去,走下来似乎都有点牵绊。蓝杏本来走在蓝核前面,两人无话,可她突然心里一跳,生怕蓝核忽然从后面亲昵把她拉住什么的,到了拐角的地方,她惴惴让出道,让他走在前面,然而看着他的背影,她又觉得脚下台阶边缘的光被无限拉长拉细,成了钓鱼的细线,会将她绊倒,跌到他背上——可什么都没发生。

  那天晚上,两个人在杂耍场子表演得很卖力,围观的人不少。谁说不心慌呢,只不过看到对方的脸,就仿佛看到一种安慰。蓝杏有一刻蓦地想起茉儿说的“溜人”,不由心慌慌的,眼睛只敢盯着蓝核,好在蓝核温和地接应了,然后回应她一个妥贴的笑。那些行话一本正经地在他们嘴里说出来有种滑稽感,然而他们还是很审慎地说下去,哪怕根本不留心自己再说什么。蓝杏这时有一种想法,仿佛自己是蓝核的镜子,周遭淡灰的人及夜色都不管了,透过自己,他能看到他那张惯于沉静的脸,淡竹色的马褂,像极了蓝阴阴的一束火,但不灼人,朦胧的光影倾倒在她身上——就是这样的,她本是照应他的镜子,却被他的光吞没了。

  散场的时候,蓝杏端着个小铜盘子,向四下微微一拱手道:“各位赏句话。玩意儿会的不多,可是咱们不白打,随便扔几个铜子就好!”她心里有数,刚刚那几手,和蓝核配合得真不错,所以眼见小铜盘子里的铜板越来越多,她反而是流露出“见惯了”的平常神色。待人渐渐散了,蓝庆来也示意可以罢手了,却有一只青白的瘦手拈了一个物什,举重若轻地,放在钱堆上,确是一枚大额的大洋。蓝杏心里叹着好阔气,抬头一看,却是个颇为文弱的年青人,他也只是说了句,拳打得真好,接着就要走,步履蹒跚的。蓝庆来却远远喊了句:“小沈——”那年青人只得回身,恭恭敬敬欠身道:“蓝爷。”

  蓝庆来这晚上心情不错,少不得过来介绍,这是德祥班子里的沈亭之,唱花旦的后生。蓝杏这时才仔细地审视沈亭之,头一眼就觉得这人孱弱,好象小说里描写的那种美少年的病态美,沈亭之诚然算不上美少年,但那点病态美像是专等妇人疼惜的。他的背微微有些驼,神色里沉潜的是沉郁,如同一种暗喻,喻的是这一场生里濯濯的悲剧,乃是油画家描绘静物的不二人选,油画的底色定然是阴森幽寂的青灰,稀薄地涂满亚麻画纸。彼此客套了几句,蓝杏觉得这沈亭之总是在偷看自己,心里有点得意,又不免略带厌恶。她倒不承认这是“自我恋”,她很明白,大多数女子在这时候精神上都不由放纵一下,自以为是拙劣爱情片里的主角,一颦一笑都是被捕捉的对象。那一刻,杂耍场子里人声嘈杂,声浪一波波的卷过来,也是因为她这晚打完拳心里很兴奋,徒然的兴奋着,于是越发恍惚得厉害,只有抱在手里的小铜盘子的冰凉感是真实的。

  蓝核看她在一个陌生青年面前也很没遮拦的样子,不免有些不满,但他故意不表现出来。他一直不说话,虽然场子里灯光不很清晰,但仍看得出他帮子鼓绷绷的,很郁郁的样子。他想着,蓝杏如果以这种方式刺激他,他就以更冷酷的漠视回应她——但其实连蓝杏自己都不明白,她这样做是否是刺激蓝核,只是在那恍惚的一刻,她惘地觉得,她和蓝核的关系,如同玻璃杯被倒进了温水,很舒服,但和倒入烫水的感觉决截然不同,没有初次的滚烫,烫到杯子往外一丝丝冒热气,握都握不住,她和他的体会的情味——相遇是被外力硬扯在一起,未来还在预想之外,来不及遇见别的人,简直如同被掐头去尾,糊里糊涂从中间开始了,仿佛连两人心心相印也只是一刹那的事。

  她觉得不够。

  沈亭之与蓝庆来客套着,忽然又道:“蓝爷,今晚上排了我戏码,您要是有空,还请您赏脸过去看一出。”说话间,却有意无意瞟眼蓝杏。蓝杏只觉自己细高的身量在沈亭之面前如同独白一般静静展开,影子落到他眼里,他会不会觉得像飞进了小虫,觉得痒,接着就虚弱但又咻咻地寻觅过来,一寸一寸的步子湿嗒嗒的?忽然蓝庆来看看蓝核蓝杏,意思问他们不不去。蓝杏只低头道:“爹去我就去。”蓝核却道:“家里还有事呢,我恐怕是去不了。”他对沈亭之,淡淡的有些防御的意思。蓝庆来今晚也算小赚了一笔,沈亭之出手又阔绰,磨不开面子,索性爽快地应道:“不要任性,家里有什么事?带你们去看看也好,亭之老弟可是德祥班子的台柱子。人家这样给我们捧场,你们倒也好意思推却。”

  沈亭之很识趣地笑道:“蓝爷过奖了、过奖了。我哪是台柱子,我能为角儿跨刀(京剧术语,指戏班中的次主角)便是善哉了!”说着就让开一条路,要领着他们去戏台那边。蓝核却立定了不动,淡淡道:“我就不去了。看戏是天天能看的,茉姐交待的事却是今天要做完的。”蓝庆来倒觉得蓝核很不懂事,言语里就有了责问的意思:“茉儿让你做什么?你今天不用去做,回头我给你去讲情。”他话已至此,蓝核却仍是一字一顿道:“我更愿意做茉姐交待的事。”说着话,神色严峻,一眼也不看蓝杏。蓝杏不由牵着蓝庆来的衣角爽声道:“爹,他不去就算,我们去!”一语至此,满心失落,眼睛不觉绕上一缕酸——他要硬气,她就奉陪到底。

  蓝庆来尚在犹豫,蓝杏已经朝沈亭之微微一笑道:“你们的戏快开始了罢,你还不去换戏服!”说着就朝戏台那边走,她心知蓝核不会妥协的,月光寒凉地照在地上,她踏着月光走,只觉通身凉飕飕的,蓝庆来和沈亭之急忙赶上,只剩蓝核独自浴着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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