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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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裙钗记 作者:樱桃墨衣
第一回 陌路相逢人初识 灯前啼笑意何如
第一回 陌路相逢人初识 灯前啼笑意何如
雨都停了好一会了,瓦当上还一滴一滴落下水来,四月里料峭的春寒沿着一带青石板路迷迷蒙蒙地散过来。蓝家包子铺里雾气腾腾,像雨过晴的店里忽然又下了稀奇的大雾,大姑娘吃力地搬着蒸笼,一面又急急地朝灶里乱煽几下,蓝绿的火星噼栗啪啦飞出来,寒湿的空气里也不免渗进一些木炭气,叫人有咳嗽的意思了。
大姑娘蓝茉儿只觉皮肤下的细汗腻腻地上来了。人在雾气漫漶不清,那件水红的葛布衫衣却颇为醒目,沉沉的湿雾中隐隐约约开出这样一片娇艳的桃色,瞧着便是吐艳的架势,俗气归俗气,但自有一种小家碧玉的可人劲儿。她更以为自己身上带的这点诱惑性是美丽的,忙着店里的活计,一双细长的眼睛还不住往对街瞟。对面裁缝店的青年老板隔着雾气似乎也回看了她一眼,接着又貌似羞涩地垂下头去,其实在这年轻老板看来,蓝茉儿诚然算不上什么美人,至少比那香烟公司广告画上的模特差多了——他是以这个为标准的。
蓝茉儿显老,连她妈都这样说,二十几岁的人,眼角眉梢却有几分疲倦的神气,且又不是那样窈窕的人,细长的眼睛埋在淡眉毛和大脸庞之间,几乎是睁不开的样子了,好在那鼻子还算秀挺,为她增了两份纤柔——她自从看戏学来了“琼鼻”两个字,总想着自己的鼻子就是琼鼻,夹在两片胭脂间,咿咿呀呀来段“贵妃醉酒”——然而她家并不出产戏子,连这个包子铺都是临时租来的,指望着混几个小钱,指不定哪天又拆了干别的营生去。蓝茉儿的爹前清时是人家镖局里走镖的,自从八国联军打进来,洋炮换了鸟枪,洋人兵马破坏着风水,大小镖局皆散了伙,她爹却舍不得这门手艺,便从人贩子手里买些小孩来训练溜活,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街头打把势卖艺那一套,生意好时就领着上街卖艺去,生意不好时就把孩子卖给大户人家,男孩打下手,一辈子服侍人,女孩的命似乎好些,卖给人家做妾,管它丈夫是什么东西呢,至少也是半个少奶奶了。
蓝茉儿和她妈挺瞧不起茉儿爹,倒不是因为她爹买卖人口什么的,只是一门心思觉得街头卖艺没脸没皮,蓝茉儿妈虽说也不是体体面面长起来的姑娘,结婚前,她也不过是个卖唱姑娘,可那时候还登台子受追捧呢,她当时的艺名叫七姑,婚后就要人家称她蓝七奶奶,仿佛之前凭空为蓝茉儿爹添出六位姨太太。大约年轻时她还算好看,人到中年,发了福,整天烟酒不离,头发胡乱挽个髻,邋里邋遢却还打扮着,穿她尤为喜爱的那件黑缎绣白梅旗袍,脸上扑着浓厚的廉价脂粉,如同霜打的柿子——她以为她的人生是出唱不完的喜剧。夏日冗长的午后,她躺在鸦片炕上哼唧,鸦片烟戒掉了,可她还是觉得心里委屈。蓝茉儿独自个在她膝下抹骨牌,门帘是淡绿的细竹片,熏阳落进来,一帘幽绿,也不闷热,只有昏睡。
这会子,蓝茉儿在包子铺里忙着,往外张望了天色,忽而停了手里活计,搭讪着走到店门口,斜倚着门框,向对面微笑道:“嗳,天总算放晴了。”她也不称对面年轻老板的名字,一个“嗳”字就带了些亲近的意思。这点,她和她母亲蓝七奶奶有共通之处——挑逗是随时随地可以发生的。
对面老板挺没心思的,爱搭不理,低着头应了一声,他店里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学徒却陡然大笑起来:“可不是吗,师娘!天阴得可真叫人心里发霉。”蓝茉儿啐他一口道:“小猴子,谁是你师娘?小心我撕你的嘴,再这么乱说话,别说我,就连你师傅都要翻脸了!”说着笑盈盈的看向那老板,他却头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天是阴阴的一片,苍苍茫茫的白墙黑瓦连同小巷、后穿堂都淹没在润湿的雨气中,城市成了森林与海,一蓬蓬的枯绿的枝叶没有面目地覆在幽黑的海面上,偶尔穿行巷道的人是海底沉淀的渣滓,又是贝,在海岸上被海水拍打的一伸一缩。
“怎么今天店里就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那年轻老板漫不经心地问,没话说的时候,最好是表现出些关情,才不致冷淡了人家。他老远就闻到桂花油的香味,浓烈短暂的一截,对面那女人的脸他也太熟悉,流行的人字形刘海,乌鸦鸦的一路披下来,满面捧着黯淡的美浮油灯影,五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眼角似乎微微吊上去,一抹劣质胭脂红淡淡扫进鬓角,远瞧着就只是白胖热闹的,与周围的乏味似乎形成了一种押韵。这种况味本是不预备给人瞧见的真实,可既然瞧见了,只让人茫然害怕。
蓝茉儿在这条街上名声不好,他怕她来招惹。
蓝茉儿仍自顾自地道:“你也担心我忙不过来呀!这年头,谁不是糊口饭吃。我妈在后堂睡觉,爹去看货去了。”她笑嘻嘻的,细眼睛里永远有一股微风,如同一场沉醉似的,是劣等酒的沉醉,辛辣又呛人,蛰得那年轻老板有些吃不消。他尴尬地自语:“看货?”“爹要新买一个孩子。”蓝茉儿微笑着,腮帮微微鼓起来,薄薄的蜜褐色的面皮上有一层油色。她脸上一定抹过清油,年轻老板想。“我记得……”他吃力地回想,“前不久才买回一个小丫头么。”
蓝茉儿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亏得你记得。这些小丫头命贱,人也贱,我爹花二十大洋买回来溜活,她竟嫌训练又苦又累,可能在外面认识了什么男人,没几天就跑了,也不想想可对得起我爹那些钱。”扭着手从手镯里抽出手帕扇风,她不胜烦闷的样子。年轻老板敷衍着笑道:“那这回买来可得看好了。”一面说,只管忙自己的事了。蓝茉儿隔着黑湿湿的街看他,他在那里踩缝纫机,那是一台崭新的缝纫机,雪亮的针尖上下蹿梭,他的脸上就很快的划过一道道银光,映着强烈的天光,那脸色是一片银白的惨淡。风在穿堂里趟来趟去,踏板阁阁作响,他手中海绿的新绸上开出一朵朵小白花,这一切使得他置身的黯旧明清老木屋显出一种剔透干净。
蓝茉儿看得真有些油然神往。
然而她又讪讪收回了目光,她爹回来了。
蓝庆来领回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茉儿,过来。”蓝庆来已经稳步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略旧的蓝绸长衫,一手攥着长衫的下摆,一手摘下毡帽,又顺便把帽子往手臂上磕磕,磕落一些雨珠。他看起来一点也不象个卖艺的,瞧样子不过一个平常的老实人,因而他一出手,更叫人们觉得惊奇。“爹,”蓝茉儿叫起来,“你怎么买回两个?”蓝庆来不说话,往蒸笼里抓了几个包子递给那两个孩子——他们其实不能算孩子了,身段神态都有少年的意味了。那小姑娘一身淡黄衫衣衫裤,怀里抱一只粉嫩的小猪,脸秀而窄,刘海儿疏疏遮着银灰的眼,是初春的湖破了冰后的色泽,而那少年只是清瘦,神色冷峻,几乎有老成的况味了。
“慢慢吃,等会把你的小猪养到院子里。”蓝庆来嘱咐了句,又指着茉儿道:“这是你们大姐,叫大姐。”两人叫罢,蓝茉儿也只得客客气气敷衍道:“跟着咱爹学本事,可不准偷闲耍懒,要晓得咱妈是个厉害角色。”蓝庆来继而道:“本来只打算买个女孩的,可那贩子非说这两个孩子是兄妹,分不开,要买就得一起买,况且搭只小猪,三十五块大洋也就算了。”
“爹,”茉儿冷笑道,“又不是买菜,还搭只小猪呢。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看他们那里像兄妹,我瞧更像一对小家雀呢。”一语至此,那小姑娘的脸慢慢红了起来,先是面颊,然后却是丝棉里蘸了润化的胭脂,一丝丝淹然地渗入眼皮耳际,整个面上都有些桃色了。而那少年,身子只是动了一下,没甚表情。茉儿也没注意,忿忿啐道:“这些挨雷劈的贩子净会诓人,不过想多卖个人,还骗说什么兄妹关系,多一个人就多一张嘴吃饭,我就不信妈会乐意。”
蓝庆来苦笑道:“我哪里是不明白,两个孩子都怪可怜的,一起买来做个伴罢了,虽说多张嘴,却也多双手做事。走,我带你们去见妈去。”说着不免看看那两个孩子,两人兴许是胆怯,一动也不动,眼睛也始终静静地睁着。对他们,蓝庆来心头隐动温柔之意,也说不上怜惜,只是“送走”一批批学完手艺的孩子,时间也哗哗地流,许多功利的烦嚣被洗刷掉,剩下一种斑驳的柔意,苍凉凉地就想将这两个还好好疼一回了。
带那两个孩子进了后堂,蓝七奶奶刚刚起床,一大篷头发纷乱地披在脸上,系条半旧的雪青山东绸裙,一双厚沉沉的眼皮下垂着,有种自怜自惜的哀楚——属于喜剧演员的哀楚,嘴唇的红涂得颇为狰狞,远看还算妖丽,近看却是惊心了。她从窗格往外看,接着就从床下抄起一支梨棠木屐往外掷去,正好打在那少年腿上。那少年痛地弯下腰去。“你们把我撵出去好了,才逃了一个,又买来两个,我别在这蹭饭了,蓝庆来你就好好养他们罢,反正就你会挣钱!”说着又埋头在被里哭,橘绿花布的被面,上面一簇簇白心小红花,她的眼泪很多次灌溉了这些花,因而它们在被面上开放得又脏又斑驳。
蓝庆来太了解他老婆的泼,也不立即去劝慰,只是俯身对两个孩子柔声说:“上去叫妈,说妈别哭了,我们一定卖力学艺,给家里挣钱。”两个孩子相视片刻,才上去懦懦道:“妈……”“谁是你们的妈,”蓝七奶奶猛地回身抽了他们两巴掌,“小杂种,妈也是你们乱叫的!”蓝庆来上前护住两人,他明白蓝七奶奶的心思,孩子是留定了,不过先给他们个下马威,叫他们今后服服帖帖的。他不由笑道:“给妈赔不是,说以后不敢惹您生气了。”
“我没有惹她生气。”那少年忽然闷闷地说了一句。
蓝七奶奶瞪眼道:“这小子,真硬气!可是找打?”说着真动气了,一把攮开那小姑娘,赤着脚就要下床打他,那少年也没有惧怕的意思,只是往后闪了闪,蓝七奶奶一巴掌已经打在他头上了。“叫你硬气!你也不打听打听把你买来的蓝庆来是什么角色,当年镖局里头一号!论辈分、论声口、论本事,他早就是响当当的了,跟他学艺的人,后来自立门户的多了去,一个个还不挣大钱?算你造化,被我们庆来买回来,以后发财都不论了,还在这跟我硬气,我看你是茅坑里的石头——真真又臭又硬,什么玩意儿!”说着还要打,被蓝庆来粗声粗气喝住:“你也少吹点罢,孩子跟我学艺,你就别难为他们了。再生气,回头人家见到你又要说你皱纹多起来了!”
蓝七奶奶一听,果然哼哼唧唧收了怒容,一面又在床上手忙脚乱找洋火,她预备抽烟了。大家静静看着她表演,见她把被子拢起来,一座小山似的,她自己就不端不正靠在上面,两只腿伸出来,荡悠悠吊着只剩一支的梨棠木屐,丰肥的大白脚胀鼓鼓的,满是贪欢的模样。她嘴里蓄满了一口烟,又“噗”地吐出来,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也淡漠的被一吹就散:“两个是兄妹?”
“我不认识她。”少年还是气闷闷的。小姑娘的眼被烟辣得有些酸。
“全当兄妹养罢。”蓝庆来不耐烦地摆摆手。蓝七奶奶道:“有艺名了么?”她眯着眼仿佛在打盹,然而却从眼缝里仔细端详两人。雨后斜日已经从窗格里漏进来,蓝七奶奶的脸被断然地分割成小块光斑,人填进巍巍天光里去,眼睛珠溜溜地转,满盈着琉璃黄色,是光斑里唯一的活物,如同古代深宫里的怨妃的眼睛,沉沉别院里的一点晶亮,总是窥探的姿态。小姑娘有点害怕。
“孩子们等你取。”蓝庆来有些讨好的意思,拍拍少年的头,那少年却执拗着,微微把头一偏。“那好,女孩叫蓝杏,男孩叫……”蓝七奶奶懒洋洋的,从食盘里捏起一支杏思忖,“叫蓝核。”她三只指头捏着杏,不胜怜惜似的。往外看看,一只粉嫩的小猪在院子里咝咝地叫。“今晚吃这只猪。”她潇潇地笑了——连同自己在内,她对生命的控制总是这样萧然不介意的。
潮湿的春天的晚上,蓝杏被领到茉儿的屋子睡,蓝核在前堂包子铺里打地铺,蓝七奶奶的意思,他就是一夜不睡也得把店铺看得好好的。蓝茉儿非得脱了衣服钻进被子才让蓝杏进去。蓝杏倚在门框上等,门缝里漏出一条扁扁的金色的光线,伏在她的脚面上,像一只小鼠的胡须,微微颤动。身外是波要汹涌的夜,在她看来简直如武侠小说里边一样杀气腾腾,月亮苍白昏黄,沉在蓝阴阴的天地下,像是山寺里一把烧着的香,嘬着嘴吹它,它就隐隐亮起来,染着霜色和烟味——究竟不是自己的家,看什么都不免凄惶陌生了。她偶一眯眼往门缝里看,看见茉儿把身子从衣服里挣脱出来,白腻的肉得以喘息,漆黑的头发散落了整个肩膀,浑圆的两节胳膊压在玫瑰色的被面上,红浪波动,人就成了微风吹皱一池春水里的水妖,自有《聊斋》里的狐仙的魅丽。然而,蓝杏只觉得恐怖,生怕她出水摇身一变,水淋淋的就成了画皮。
正等得无聊,只听得肚里一阵响动,竟然又饿了,蓝七奶奶下午请人把她的小猪杀了,当下就忙着做香肠,做腌肉,蓝七还奶奶笑说,倒可以省几天的包子肉馅了,气得她没吃一口饭。想到包子,不免垂涎,也不理会屋里的茉儿,径自下了小阁楼,穿过院子,直奔前堂去了。刚要进去,又不免踌躇,担心那个蓝核醒了,彼此不好交待。然而究竟是肚子抵不住,还是悄悄进了前堂。
“谁?”还没等蓝杏跨进去,里面就轻声喝了起来,接着就见蓝核抬着一支蜡烛从灶后面站起来,嘴唇上油旺旺的——他也在偷吃呢。蓝杏“噗嗤”笑了,约略一低头,顺手把头发扶到耳后。两人静对了一会。蓝核抬袖拭净了嘴,羞赧却又倔强地寒着脸问:“半夜三更的,来这做什么?”“只许自己吃,不许别人吃?肚子饿得跟刀子似的。”蓝杏轻倩一笑,踮脚过去揭开蒸笼,里面却空空如也。蓝核看他一眼,心里寻思,这丫头说话倒挺有劲道的,饿得跟刀子似的?然而面上也只是含着一味冷笑,道:“你以为这家人会好到给我们留夜宵?”“我运气好,拾到一只冷包子,喏,”他伸手向蓝杏,“你吃这半。”蓝杏也不客气,接过来匆匆吞了,心里不免泛起一丝酸意:“要是蓝家太太没杀我的小猪,我也不至于气得吃不下饭了。这小猪还是我捡了好几年洋火的钱换来的——你又为什么要偷吃?你也没吃饱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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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核显得很不喜欢“偷”这个字,只是反问:“你叫什么名字?”“蓝杏啊。”“这么快就认祖归宗了!”蓝核冷笑道。他的脸沉在烛火微光中,竟让蓝杏觉出种不自明的寥落,他想来是时常独处而陷于冷清的,于是倒像是惯于这冷清中了。蓝杏也并不动怒,只是淡淡道:“我很小时候就被拐卖了,这几年也一直在人贩子手里兜兜转转,哪有什么名字。”蓝核沉默半晌,道:“我是一直跟着这个贩子的,倒也轻易把我卖掉了……还和你糊里糊涂成了假兄妹——”他说着说着,心中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份温暖之意,因这温暖又生了安然,默默看了蓝杏一眼,又从灶里抽出一根没有燃着的干草,衔在唇上,微一用力,一抹嘶哑的调儿就从那草叶上颤出。
早春的寒湿气从门缝里涌了进来,淅沥的月光浣洗着包子铺,他淡青的影子映在墙上,人便像石印的图画,翠蓝的粗布衫是着重墨染的地方。他人是这样冷清的,干草叶吹出的歌也零零落落,落雨的感觉,嘀嗒打着芭蕉叶,当一切冲刷摇落,又重新显出一个璞玉似的少年——真是自己玩惯了,蓝杏想。
“你会吹么?”蓝核又从灶里抽出一根干草,持着问蓝杏。蓝杏摇头,接过那草,也没有学的意思,反而是喃喃开了口:“你说——他——会教我们学什么,我在马路上可见过那些卖艺的孩子,被老板打得惨呢,哇哇直叫。”她只管垂着眼,顺着那脉络把干草叶撕成一条一条。“要挣钱,能不挨打么,”蓝核淡淡道,“你看这家人又象什么有钱人——反正我们会成为他的摇钱树,他也可以教我们一门手艺,给我们碗饭吃,大家互相利用着罢了。”
“我知道什么呢?反正活下去不就得了。”蓝杏痴痴道。
蓝家租住的房子背光,早上七八点钟屋子里还暗暗的,阴天一般。也亏得是卖艺人家,外面青天白日市声喧喧,他家却依旧在这青天里做着颠倒的乱梦,暗地里嘲笑着外面那种巨大又怔忡的慌张,他们有理由懒,邋遢,没心没肺地在暖阳初熏时打瞌盹,鼻尖被花格子窗帘泄漏的缝隙染了一缘橙黄的日色——慢半拍儿不算什么,他们的生命泥泞不堪,由不得他们小户人家似的仓皇。“真不入流。”蓝七奶奶嘲笑那些忒愣愣的忙人,她宁愿这一场生只是为了消磨,纯粹简单得如同杨树木心的年轮,一圈圈已经规划完好。蓝庆来不幸也在被她被嘲之列,他历来是个忙人。一大清早他就带着蓝核去逛杂耍场子,那是他们将要卖艺的地方。
茉儿是被爹妈惯得娇滴滴的人,早晨一睁眼就开始拿蓝杏当丫头使唤。她叫蓝杏下楼端米粥,自己坐在小花褥单上绞指甲,月牙形的苍白指甲噗噗乱飞。跟蓝杏熟了,她也不敷衍了,使唤蓝杏是用一种沉静的语调,已婚的贵妇的况味。绞着指甲,发丝乱纷纷垂到脸上,身上只系着藕荷色兜肚,上面开出团蔫瘪的菊花,外面用手扯着件旧羊皮大衣保暖,眼垂着,爱怜地抚着一颗颗脚趾,像在抚摸一窝新产的猫崽,脸上是一种幽怜倦怠的神色。
等蓝杏端了粥上来,她叫放在一边凉着,又叫蓝杏再下楼拿扫帚。
“昨天才扫过。”蓝杏有些不大乐意。
“我叫你你拿扫帚扫地么?”茉儿冷笑道。
“扫帚不是用来扫地么?”蓝杏嘟哝。“我用它来打你!快去拿,不去我自去了。”茉儿做出要下地的动作,蓝杏有些害怕了,红着眼道:“我虽然是被你们家买来的,却也不是服侍人的丫头,我是来跟——跟爸学艺的。”“趁早别这样叫,乱认什么亲戚!叫我妈听见了小心你的皮子。”茉儿一翻眼。蓝杏垂着泪眼不再说话,背手靠在墙上,和案上月份牌里的美人半身像对称。茉儿腆着粉白丰肥的脸,横了她一眼——这丫头,五官生得并不怎样美丽,不过淡淡容色,一双细眼皮和微抿的薄唇却又俏皮地显出一种柔嫩来,那柔嫩是并蒂莲花的鹅黄色,带着氤氲水气。
“妹妹,”茉儿忽而又夷然笑了,粉白脂红的样子,“我告诉你,打把式不光是劈叉踢腿耍拳舞剑,没这么容易,有学问!”蓝杏拿眼望着她,等她下文。“比如说,你来个高踏马,你就得用眼睛望围观的人里溜上一圈,看到哪个清俊后生了,就一直溜他,等到那人和你对上眼,你就立马撤了目光,改投别人了……”说着话,她的面上已经漾起一弯笑痕,“你要问这有什么好处——这人如果真被你勾上,你就有钱赚了,他当然要天天给你捧场了……”
蓝杏听着听着,不由轻声喝了句:“别说那些话了!我不爱听。”
“好妹妹,你得听好喽,”茉儿伸直了腰,欠身用手臂将她的腰挽过来,“如若那后生真是个人物,你就芳心暗许也无妨——反正你们卖艺的姑娘跟戏子一样,混到最后不是卖做人妾就是跟野男人跑了,谁知道什么廉耻?”她还要絮絮叨叨说,蓝杏已经捂着脸哭了,费着老大劲从茉儿臂弯里拧身出来。“别去妈那儿,我还是好言提点你了,妈可是什么脏话都说得出来。”茉儿轻轻挫着指甲,神色正了正,扬手托起蓝杏的下巴道:“真的,妹妹,别人看你的脸,也许总能看出一股子深情来。”
蓝杏气得浑身乱颤,泪都被噎在眼眶里。静静站了半晌,甩手赌气下了楼。
茉儿倒像是有些不解的样子:“这丫头!回头别忘了爸交待的,叫你在院子里顶碗水,顶到日斜时候才准动……”说着话,声音已经含糊了,倒像是自言自语——她说狠话全当是肤浅的刺激,她虽是没有多少头脑的女子,但还知道一个女人若是生得不美,完全可以拿放肆风流代替。这一点,蓝庆来一直惴惴于心,但她生来就有蓝旗奶奶影子的附身,所以虽还是个未出阁大姑娘的身形,却已经具备了成熟妇人的心思。
一面絮叨着,一面找又出木梳簏头,一用力,青丝纷纷落下来,一丝丝戳着她半裸的肌肤,如同蕉窗夜雨,沥沥的况味。她看落发,看得好像夭折的婴孩命一般怜惜,她说:“这样就落发了,今年不过才二十二。”
但也真的是个老姑娘了。
第二回 几番尤疑是梦幻 百日砥砺业初成
城西的杂耍场子是最贱的娱乐场。
它自有它的繁华,那是“锵锵锵锵”的一阵锣鼓响过,戏台与说书场都开了场,声响以及尘埃鲜亮成同一种橙色的热闹。唱的是《西厢记》,说的是《长坂坡》,惨烈的一长串拍板声里又能听见袅袅娜娜几句“落花流水”的唱词,仿佛白脸的曹操猛一掀青罗战袍,踢蹬得满场灰飞,接着穿花度柳,抱起那二八的俏佳人崔莺莺铩羽而归——繁华还是它的繁华,可经大家这么不留心的一搅和,种种繁华都成了嘲讪与滑稽。好在大家是享受着这种况味的,这是水藻上掠过的鸟影,在众人重重叠叠冗长的寂寞里短暂存在后又消弭的唯一消遣。
点缀其间的,有打把势卖艺的、杂耍的、讲相声的、唱京韵大鼓的,另外还有若干地痞流氓、卖小吃茶水的、看座儿的忽略不计。最多的是一干平常讨生活的小民,他们都不爱自己身上真实的生,而杂耍场子上所有玩意儿又概括了他们不曾经历的一场场生,他们从苍茫人海里走出来,走入喧哗的杂耍场,所到之处,城市成了旷野,只有撒野与拥挤——他们的面目,本来都如同街头的鞋样一样清楚,是镂空的白纸花样贴在有水印的枣红色衬纸上,然而,他们看彼此的脸,只看出白蒙蒙的乏味和平庸。
蓝庆来早上领着蓝核出来逛,在馄钝摊前吃了点馄沌果腹,又晃荡到点灯时分,杂耍场子这才真正乱起来。蓝核觉得蓝庆来似乎真是个人物,一路过来跟大家恭恭敬敬地招呼,大家少不得也客客气气回礼。这地盘上打把势卖艺的算起来倒有个三两家,蓝庆来远站着给蓝核讲:“这叫劈挂拳,讲究慢拉架子,快打拳,急打招,你瞧他打得好不好?”蓝核懂什么,随口敷衍道:“我看差着一大截呢。”蓝庆来不由笑了:“你这孩子倒也机灵。”接着不由感慨,“人家唱京剧的就比唱大鼓书的资历高,唱大鼓书的卖弄两下嘴皮子又把我们舞刀弄剑的比了下去,任我们怎样勤勤恳恳呢……”又讲到武术里的“手、眼、步法、气精神”,说得来劲,不由指手画脚,路人纷纷侧目。
“怎么不把蓝杏一起叫出来呢?”蓝核貌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宁愿她一直在家老老实实呆着,”蓝庆来道,“她虽不是什么小姐,到底是好人家的姑娘,难免受外面人的诱惑,早出来就早学坏,你不能不知道,这里好多卖艺的女孩儿,到头不光是卖艺了……”蓝核听着,不为他的真情所动,表情如同树影般静静卧在面庞上,冷峻得好似衔枚疾走的兵,秦朝的兵。他是个有城府的少年,目下还摸不定蓝庆来的心思。
“日后——哪管学不学坏呢——都还是要转卖给别人的,我同她一样。”蓝核淡淡道。蓝庆来一愣,尬然笑道:“哪里听来的这些昏话。”说着,又仿佛亦是默认了,嗓子里渐渐哑下去。城西靠着山郭,暮云一丝丝在青山顶上漫散,好像有人在山中燃火放荒烟,那荒烟静静地升,又被风冻住了,裂纹状的淡淡的蓝色。两人不约而同看着,心里有一种难言的悲哀。日色淡下去,杂耍场子多点起了灯,劣质的玻璃球里灯光混浊,场子上人声嗡嗡,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不知怎么,又都“尤疑梦中”。
走着迎面就遇见个瘦高男人,身后还跟着十来个打手模样的人,是这场子里的地头蛇金万年,纠集了一帮流氓在这片儿地上收保护费,蓝庆来他们没少给他交钱。这人手段不少,俨然成了显赫一方的富贵人,他自清末就开始干这号买卖,亦办过车场,跑过单帮,开过赌场,他人在清朝开始大把赚钱,年纪也似乎就一直停留在了清朝,穿一袭黑缎长袍,不过比起前清式样,剪裁得更窄瘦了些,青黄色马甲,长袍下面露着藏青色的裤子,扎着裤脚,脸也是瘦长的,近乎嶙峋的况味。他是个聪明人,在人世摸爬了这么多年,最懂得就是人情,收了大家的钱也时常替大家招揽生意,且认识不少官场商界上的人,人家做个寿开个堂会可少不了这些艺人,说起来,艺人们真的是一边骂自己贱,一边又对金万年感激不已。他远远就看见了蓝庆来,也不招呼,等着人家上来作揖。
蓝庆来这时看到金晚年,神情一振,赶紧上前微一俯身道:“金爷!”
金万年薄唇微抿着,不爱作声的样子,黑眼珠子叫人越看越深。他对蓝庆来态度僵僵的,张口就把话锋转到蓝核身上:“蓝爷,新买的孩子?模样瞧着叫人喜欢。”他说一口苏州官话,咛咛的,温软之气拂到脸上,把铁骨铮铮都哈的生锈了。在艺人们面前他总自觉是个真正的大人物,脸冷得跟张铁皮似的,一点血色皆无,所谓的“眉目深冷,神气严峻”,可往往加上这一口话,人就成了青灰色男式呢外套上细密的织金桃红碎花,滑稽的女气。
蓝庆来介绍蓝核道:“这男孩叫蓝核,还有个女孩叫蓝杏。这回买来两个,一对兄妹,我看他们骨相清奇也就下狠心买了。”金万年点头道:“蓝核蓝杏,生来就要包在一起的嘛,可得好好学艺,不许叫你爹生气!”蓝核垂着头不说话,蓝庆来抬手打了他后脑勺一下:“聋了么?回金爷的话!”蓝核只得低声道了个是。他目前是一无所有的,只等着一场人世訇訇的降临,又自觉预知了这人世里的许多悲哀,面上往往是淡漠的,如同鸡毛掸子扑扑掸着轻尘,无味又无情。而蓝庆来,他的武艺,他的事业,他从前那一点快意江湖的旧梦都成了昨夜的东西,大清没了,镖局没了,连苍老都是糊里糊涂的,他亲手建造的小世界在金万年眼里不过是个如此容易就风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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