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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刀惊春-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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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江南开春,桃花坞。

乌篷船泊岸,一个紫衣身影刚下船,便发出一声惊天哀嚎。

“苍天啊——”

穆衍风抖着手腕,捧起岸边一只淹得半死的鸡仔,义愤填膺地往桃林深处走去。

桃花刚开,林子里一片淡淡的烟霞色。林深处,立着一白衣身影。

白衣胜雪,风华绝代。

“小于!”穆衍风暴喝一声,将鸡仔拎到他面前,“小黄是怎么回事?!”

于桓之的目光在那鸡仔身上淡淡一扫。

“大概是清早吃撑了,去岸边遛弯了吧。”

“遛弯能遛到水里去?!”

“土壤滑坡了。”

“……”

于桓之剪下一段桃花枝,又朝精舍走去。穆衍风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跟在他后头。

“我之前不是让你照顾小黄吗?!”

“嗯。”

“那怎么还——”

“你这几年,什么都往我桃花坞里带。”于桓之回过身,“前两年带回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便不说了,之后又把梓沉找回来,再后来又养起鸡仔。穆大盟主,你可是觉得天底下都是你流云庄的地盘,尽管的为所欲为?”

“苍天啊,小于,你不能六亲不认啊!”穆衍风一时语塞,“好歹梓沉也叫你一声爷爷,是你看着长大的。”

“跟医老怪学医,改名更姓,不是我逼他的。”

“再说了,前两年也是你让我找点事做,培养情操的。”

“你培养情操就是养鸡?”

“小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穆衍风即刻正色道,“所谓众生平等,你可以种桃花,我也可以养鸡嘛……”

于桓之看穆衍风一眼,见他已彻底跑题,但笑不语。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青竹屋。华商推开木扉,笑道:“江公子,时辰到了。”

江展羿一个打挺从榻上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喝罢。

“怎么样?”华商问道。

“大周天一整圈,小周天两圈。”

“应当是没事了。”华商点头,“如今江公子的感官和真气都已恢复,只差记忆了。”

江展羿沉默。他方才运气时,恍然入了梦境。

梦里头,得见一抹绯色身影,有个小丫头像是在唤他的名儿。他每听她唤一次,心口便会疼上一疼。

“华大夫,我从前……”

“江公子还是莫要问的好。”华商笑道,“从前的记忆,最好能自然而然地想起来,若是记得太急了,反成累赘,影响心绪倒是其次,耽误病情便不好了。”

江展羿犹疑片刻,点了下头。

“展羿——”

随着一声喊,穆衍风推门而入,一巴掌拍在江展羿的肩头:“怎么样?好多了吧?”

“好多了。”江展羿答道,又唤了声,“师傅。”

穆衍风听了这声“师傅”,受用地在桌旁坐下,又对华商道:“梓沉,你去跟你那讨人嫌的爷爷说,今儿中午,我跟我自家徒弟搭伙,让他自生自灭!”

“这……”华商犹疑,转念一想,又道,“也好,我正有事要拜托桓公子。”

华商原名于梓沉,是于家后人。他如今客套地唤于桓之一声“桓公子”,是因当年跟医老怪学医时,立誓改名华商,从此作为一个医者而活。

“试探武功?”于桓之听了华商的来由,一顿,“比武这等趣事,何不劳烦穆大盟主?想必他乐意得很。”

“穆盟主是江公子的授业恩师,若是盟主去试探江公子的武功,华商恐怕看不真切,所以想请桓公子帮忙。”

于桓之看了华商一眼,放下手里的桃花瓷瓶,“忆风最近可好?”

“爹一切都好,方才听穆盟主说,爹前几天去了流云庄一趟。”

“哦?”

“桓公子,桃花……桃花姑娘的忌日快到了,爹想回桃花坞来看一看。”

桃花姑娘,是江湖人对于桓之仙逝的夫人南霜的尊称。

于桓之听了这话,莫名安静了良久,“罢了,你让江展羿下午到桃花林来找我。”

江展羿的记忆,停留在三年前他从昏睡中醒来,四肢百骸如有烈火焚烧,痛入骨髓。当时他以为自己必定活不成了,谁知又一次醒来后,那种剧烈的疼痛竟奇迹般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四肢麻木,眼不能观,耳不能闻。

一直到这两年,江展羿的四肢五官渐渐恢复知觉,华商才道当年的他是中了一种奇毒。

而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是解毒的办法。

江展羿一边思索着往事,一边来到了桃花林。

林子深处,于桓之折下一段桃花,放在一座孤坟前。坟前墓碑刻着六个字——爱妻南霜之墓。

若要在这个江湖论及鸳鸯眷侣,那么于桓之和南霜必定排的上前列。然而,饶是相守百年,也终有一个人会先走。携手同老已是福泽,南水桃花这一生,过得很圆满。

“桓公子。”江展羿立在不远处,又看向那一方孤坟,“桃花姑娘,打扰了。”

于桓之安静一笑。

“恢复得怎样?”

“好多了。”江展羿犹疑一阵,“华大夫说,让我来与桓公子比试。”

“嗯。”于桓之从地上捡起一段枯枝,扔给江展羿,“你以枯枝为刀,我徒手。”

眼前的人看不出年纪,一身白衣,绝世的眉眼,恍然天人一般。

桃花林里,四周都是淡淡的春气。

于桓之白袍一展便向后掠去,江展羿立刻屏息,持木如刀。

真正高强的武功,也许不需要杀多少人,流多少血,却能在瞬息之间无孔不入,游刃有余之下,又不多伤及一分一毫。

纵是江展羿已没了从前的记忆,他也可以确定眼下这个人,是这一生至今遇到过最强的敌手,连他自己也不敌。

暮雪七式的第七式“凝水为刃”练到极致,哪怕空中的一丝春气,叶尖的一滴水露,也可被于桓之化为无坚不摧的利器。

林中粉色桃瓣纷飞如雨,桓公子脚步在一片花叶上微微借力,扬手打落江展羿手中的枯枝。

江展羿落地收招,心服口服:“桓公子武艺惊世骇俗。”

于桓之微微一笑,朝林子外头的人道:“真气和内力都恢复了七成,差不多了。”

江展羿愕然。

这时候,华商从林间走来,先对桓公子道了一声谢,笑道:“既然如此,那江公子这两日收拾好行囊,便跟华某离开吧。”

“要走?”

“江公子不是想恢复记忆么?”

“嗯,可是不知……”

“江公子的伤势,说到底还是经络血脉的问题。如今内力和真气都已恢复,只需有高人施针,公子的记忆便可在不日后寻回。”华商道,又说,“只是我从前学艺不精,在经络针灸方面实在技不如人,只有带江公子去找我的师傅,请他为你医治。”

一番春雨过后,翠竹斋外的映山红开得更艳了几分。

唐绯仰头喝下一碗药,苦得她直欲落泪。

医老怪不屑道:“多大的人了,还怕苦!”

“可我从前从来不是苦的东西,即便要喝药,也会先备好蜜饯子。”

“谁让你去年不要命地试毒?没毒死你就算好的了!”

“我——”

“师傅。”

这时候,竹斋外忽然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医老怪一听这声儿,便认出来者。他哼了哼气,对唐绯道:“你先把这点药捣好,待会儿敷在你眼睛上。”

篱笆墙外有两人,除了华商,还有一个身着湖蓝短衣,极其英挺好看的男子。

医老怪负手而立,赌着气不让人入院。

“五年不来看我这个师傅,什么徒弟?!”

华商“噗嗤”一笑:“这三年确实有事,前两年倒是常来,可总被师傅拒之门外,说甚出师弟子,不能算作徒弟。”

医老怪瞥了江展羿一眼,“这便是你这三年忙出的成果?”

江展羿望着这个发虚斑白却又孩子气的老者,一时不知如何称呼,只好恭敬地喊了声:“老人家好。”

岂料此言一出,医老怪竟像是更生气了。

华商笑道:“江公子,我师傅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喊老了,你唤他一声华叔就好。”又把江展羿的情况跟医老怪一说,道,“把江公子救回来,实在不容易,还望老先生能帮这个忙。”

医老怪犹豫片刻,敞开木扉一角,一边让江展羿入院,一边又冲华商挥手:“快滚快滚,有事了就来找我,没事了几年都不见。”

华商点头,“那江公子保重。”

唐绯一边捣药,一边听着屋外的动静。她如今耳朵虽不大灵便,依然听出医老怪让生人进了青竹斋。

这却是桩稀奇事。唐绯跟着医老怪学医近三年,可从没见过任何访客。

思及此,唐门阿绯心中狐疑,摸索着推开屋门。

“师傅,谁来了?”

暮春林尽头,翠竹成海。

江展羿听到这个声音,心间莫名一动,抬眸望去。

第35章

这样的一个姑娘,该如何形容呢?

明艳不可方物的脸颊,但一双翦水秋瞳却毫无神采。分明是安静地立在门边,可一颦一笑都如脱兔般灵动。

当微风扬起她的绯色衣衫,江展羿忽然就想起漫山遍野,榴花开得火红而贞静。

“臭小子,盯着人家姑娘看什么?!”

医老怪的一声暴喝令江展羿恍然回神。不知怎地,心跳得厉害极了,江展羿挠挠头,有点语无伦次,“我、我没有盯着……不是故意的。”

“师傅,谁啊?”

“哼!一个臭小子。”医老怪白了江展羿一眼,又问,“臭小子,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话未出口,江展羿忽然想起华商的叮嘱——在恢复记忆前不要随便透露自己的名字,以免招惹麻烦。“我的名字是……”

“算了算了!”医老怪烦躁地摆摆手,“看你这么笨,以后就叫木头好了!”

“木头?”唐阿绯一愣,噗嗤一下笑起来。

然而江展羿却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就叫木头。”

青竹斋只一个院落。院子很大,瓜果架下有菜畦。时值暮春,天气暖和起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医老怪便搬去吊脚楼上住着,余下竹斋里的两间屋子,一间住着唐绯,一间留给江展羿。

一连几天,江少侠白天帮医老怪干活,晚膳过后,医老怪便为他施针。青竹斋里的活计都很简单,无非是做点家务,或者上山采药。

去年唐阿绯试毒之后,这些活计本都落在了医老怪身上,如今来了江展羿这个冤大头,医老怪乐得清闲自在,便将起初的那份刻薄收敛了不少。

这一日傍晚,江展羿推开木扉,将竹篓子放在门畔。

唐阿绯听到动静,便问:“木头,今天采的药里有黄芪吗?”

“有。”江展羿捡了黄芪递给唐绯,在桌前坐下。

唐绯将黄芪放在药盅里捣了半晌,展开一方布巾,要把药渣子涂在上面。因为双眼盲着,她的动作很慢。江展羿见状,便将布巾接过,“我来。”

唐绯一笑,摸索着提了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

“木头,你得的是什么病,需要师傅每天为你施针?”

“几年前受过一次重伤,现在伤好了,从前的记忆却没有了。”江展羿把涂好药的布巾递给唐绯,“江姑娘呢?”

“我是去年试毒的时候伤了眼耳,现在听觉恢复了不少,就是眼睛还看不见。”

唐绯说着,将布巾敷在眼上。江展羿注意到她手腕的一条榴花链子,榴花火色,红彤彤得几欲燃烧,江展羿的心跳顷刻便漏了两拍。

唐绯没听到动静,以为触到了木头的伤心事,安慰说:“即便没了记忆,木头你也不用难过,师傅为人治病,常说一句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江展羿笑起来:“我是个粗汉子,那些四个字的词儿,我不太明白。”

此话出,唐绯的神情明显僵住了。

——割榴花,挑花枝满的割,每一枝不要割全了,这样等到来年,榴花还和今年一样灿烂。

——嗯,我在唐门就听掌门说过,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

——那些四个字的词儿,我是不太懂。山庄里头都是粗汉子,只有安和一人读过不少诗书。

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久到回忆发黄,依然历历在目。

“江姑娘?”江展羿诧然唤道。

唐绯埋下头牵了牵唇角,露出一枚发涩的笑。

“粗汉子好,猴子也总说自己是粗汉子……”

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但他能听出她的难过。

那是暮春的傍晚,小轩窗外,桃花开得很浓。江展羿与唐绯相对而坐,相逢却不相识,只有心里徒生悲楚。

“木头,绯丫头,吃晚……”医老怪今日一场午觉睡得饱足,破天荒地下厨备了晚膳,谁料推开木扉,竹斋里的气氛却诡异得很。

“师傅,我不饿。”唐绯低声说罢,起身回了房。

也许是因为走得太急,那串榴花链子从手腕脱落,落在地上。

江展羿愣愣地看着唐绯的背影,弯身拾起那链子,正要叫住她,不想一根木杖顷刻在桌上炸开,医老怪气急败坏。

“臭小子,你才刚来几天就学会欺负姑娘了?!”

医老怪脾气虽古怪,但对自家徒弟却格外护短。以为是江展羿招惹了唐绯,医老怪整整三天都没搭理江展羿,甚至没有为他施针。而江少侠对此也没做甚解释,不知何故,连他都觉得那天唐绯的难过,是自己招惹出来的。

三天过后,医老怪的面子上便过不去了。

且不说为江展羿治病,是受穆盟主和徒弟华商之托,单是江展羿每日任劳任怨那样儿,叫医老怪不帮他都觉得愧疚。

这日夜,最后一缕霞光残留在天际,大半个山头已被暮色吞没。医老怪用完晚膳,点起烛火,慢条斯理地将针囊打开。

唐绯见状,知道他要为江展羿施针,便想掩门出屋。

不想医老怪却叫住唐绯,问说:“经络的分类,记得吗?”

这却是个简单问题,乃是学医的根本。

“记得,分为十二经脉,奇经八脉,十二经别,十二经筋,十二皮部,以及十五络脉,浮络和孙络。”

“每条脉络的位置和作用呢?”

“也记得。”

“那好。”医老怪点点头,又对江展羿说,“你坐到榻上去,把衣裳脱了……”

“这……”江展羿看唐绯一眼,有点迟疑。

“怕什么,她又看不见。”

衣衫褪下,露出矫健而挺拔的上身。医老怪嘿嘿一笑,取了根银针塞给唐绯。

“我从前虽授过你针灸之术,但下针的力道,入经入络的深度,一定要尝试过才知道。正巧这会儿有个现成的人,你就在他身上尝试。”

唐绯听了这话,十分诧异:“我的针灸术不好,万一耽误了木头的病情……”

“他就失忆一个毛病,你就是不给他扎针,等一两年后他血气顺了经络通了,也能将以前的事记起来。”

“可我现在根本看不见——”

“臭丫头,看不见你不会摸啊!”

“……”

“……”

屋内的气氛忽然尴尬起来。虽说江展羿和唐绯的年纪都不小了,倒底是男未娶,女未嫁。医老怪也似有觉察,咳了一声,辩解道:“你身为一个大夫,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以后还怎么给人看病?!”

“但是——”

“江姑娘。”江展羿忽然道,“华叔说的有道理,江姑娘尽管在我身上试针。”

唐绯听江展羿也这么说了,便不再推脱。

她的指尖很暖,有很厚的茧子,触到他□的背脊时,江展羿没有来的浑身一僵。

“木头,怎么了?”

“没、没事。”江展羿的额头渗出汗液。

两人明明做着很正经的事情,可月下灯前,少侠配佳人,医老怪怎么看怎么觉得香艳。他尴尬地丢下一句,“你们先扎着针,我回去睡了。”便走了。

唐绯的手指掠过一处斑驳伤痕,心中一顿。

“这个是?”

“我当年受的伤。”

“……这么深的伤口,一定很疼吧?”

“还好。”

唐绯笑了笑,探手往天池穴摸去。温暖柔软的指尖滑过胸侧,江展羿忽觉胸口燥热,他深吸了口气,仰起头,大滴汗液就顺着额头滑下。

在天池穴上施了针,唐绯又接着方才的话头说:“我从前认识一个人,他和木头你一样,也从不怕疼。”

江展羿从不是个多嘴的人。然而他听了这话,却忍不住问:“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不是。”唐绯答道。

然后屋子就寂静下来,静得仿佛连呼吸都不可闻。

过了好久,唐绯才续道:“那个人,我差一点就嫁给他了。”

夜里,江展羿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姑娘,站在冬日萧疏的山头向他跺脚:“你气死我了你!”江展羿不知所措地朝她跑去,挠挠头道:“那什么,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可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看的。”

在我眼里,你是最好看的。

他没有骗她。

因为哪怕有一天,当往昔尽成空白,我的眼里,也只容得下你一人。

苏简猛然从榻上坐起,外头是漆黑的五更天,苏净诧异地立在门口。

“宫主?”

苏简捏了捏眉心:“我方才梦见阿绯和……江少侠了。”

“宫主不多睡一会儿吗?”看着苏简披衣而起,苏净不由问道。

“不睡了。”苏简朝屋外走去,“对了,你怎么在这儿?”

“宫主,刚接到的消息。穆三小姐她……来蜀地了。”

“穆情?”苏简脚步一顿。

“可能是为秋天的武林英雄会。”

五年一次的武林英雄会,胜者即为武林盟主。这几十年来,因桓公子隐退,穆衍风的武功无人能敌,所以每次英雄会,流云庄都能轻而易举得博得头筹。

不过自穆盟主的夫人去世后,穆衍风便撂下盟主的担子去了桃花坞。所以这一年,江湖中但凡有心之人,都对盟主的位置虎视眈眈。而流云庄,也不得不提前半年开始筹备。

“宫主,要去见一面吗?”

“……什么时候到?”

“大概两天后入蜀地清平镇,穆三小姐这次行动很隐秘,我们也是刚知道。”

从青衫宫赶去清平镇,恰好也要两天。苏简沉吟。说起来,他跟穆情也有三年未见了,自上次分别,穆情便如消失了一般,有近两年没在江湖露面。两年后,陆陆续续有人去流云庄跟穆三小姐提亲,无一不被回绝。

“宫主?”

“小山呢?”

“怕是还没起。”

“……你们留在青衫宫,我一个人去。”

第36章

天色敞亮,梅园外,翠竹在微风中徐徐摇曳,一直黄鸟高亢地啼了一声,飞入竹林中辗转不见。

苏净手握一卷竹简,也随那青鸟折入竹林。

“苏堂主,苏堂主——”

不远处,急匆匆跑来一人。苏小山离得近了,拍着胸脯大口喘气:“苏堂主,我怎么一个早上都没找着宫主?”

“宫主有事出门了。”

“有事?该不会是去见穆三小姐吧?”

苏小山原是在街头骗吃骗喝的小混混,两年前他肥了胆,要去讹苏简的银子,谁想苏简不但不计较,反是将他领回了青衫宫。

苏小山的言谈举止,与青衫宫的严谨作风格格不入。也许正因为此,他的存在反是给青衫宫添了几分鲜活。

“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苏净哭笑不得。

“这还用打听吗?苏绝一收到消息,立马就告诉我了!”苏小山说着,又凑近,“哎,苏堂主,我从前在街头‘卖艺’的时候,听说流云庄的穆三小姐好像对宫主有点意思?”

“……”

“我还听说,宫主这几年推了好些亲事,就是为了等穆三小姐?”

“……你想说什么?”

苏小山眯眼一笑,摩拳擦掌,“嘿,苏堂主,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看着苏小山贼眉鼠眼的笑容,苏净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翌日晨光乍现,青竹斋外的小径沾了一夜的雨水,泥泞又清新。

唐绯杵着木杖,推开篱笆门。

“师傅,木头,我走了——”

江展羿端着一簸箕草药直起身,“路上小心。”

“知道了,天黑前我一定赶回来。”

每个月末,唐绯都要去西塘村为人看病。她虽有眼疾,好在武功不错,单独行动没有大碍。饶是如此,江展羿仍是担心,直到唐绯走远了,他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医老怪见状,吊儿郎当地走过来:“臭小子,还不去芍药!”

江展羿连忙答应,将簸箕放在木架上,仍是忍不住往小径看去。

医老怪“呔”了一声。

“瞧你没出息的那样儿,放心吧,这臭丫头功夫好着呢!”

话虽如此说,到了晚膳时分,唐绯依旧没有赶回来。黄昏落起太阳雨,雨水渐大,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

江展羿收了草药,见日薄西山霞色如火烧,不由更加担心。

“华叔,天都快黑了,怎么江姑娘还不回来?”

医老怪将针囊在桌上摊开,朝他招了招手,“臭丫头忙不过来,就在西塘村歇一夜嘛。你过来,我给你施针。”

雨水不见停。江展羿也不晓得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想起唐绯保证过天黑前归来,他不再迟疑,推开木扉便道:“华叔,我去西塘村接她。”

医老怪还来不及答话,江展羿早已快步迈入雨帘中。

“嘿,这臭小子对臭丫头,有点意思……”

西塘村,村长冯家

此时天色已近全黑,雨水刚止,唐绯沉思半刻,今晚怕是回不去了。

冯天游还在念叨:“江大夫,不是我说你。刚才眼见着要下雨,你却非要走。这下可好,崴着脚了吧。”

“只好在冯伯家打扰一夜了。”唐绯弯下腰,揉了下肿起的脚踝,咝地抽了口凉气。

冯天游立马跟儿子冯舟使了个眼色,“还愣着干嘛?快给江大夫烧盆热水来!”

冯舟把水端来,目光在唐绯的白如皓雪的足上一扫,脸便红透了。

“江、江大夫,热水打好了。”

“冯公子,我上回放在这里的药草还有吗?”

“有的。”冯舟站起身,头埋得很低,“我这就去拿。”

一筐药草拿过来,冯舟又慌忙去找了药盅和小杵子。唐绯道:“冯公子,你帮我挑几样药材出来好吗?”

冯舟本不识草药,可又不想被唐绯看低了,便硬着头皮道:“江大夫你说,我、我尽量……”

唐绯把药用到的草药念了一遍,冯舟在心里记下,可面对那一筐草药,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冯天游在一旁看着儿子的窘迫样,不由窃笑出声。

他到底是冯舟的爹,儿子心里头想什么,他是清楚得很。

屋内半晌没了动静,唐绯也觉出不对劲,“冯公子,你若不认得那些草药,可以拿来给我闻一闻。”

“哎,好,我这就……”

“江绯——”

就在此刻,屋门忽然被人推开,有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了进来。

自从去年试药伤了眼耳,唐绯的耳疾虽好了不少,但一直不太能辨认人的声音。

但是,又有谁会冒着大雨,赶来西塘村找她呢?心中念头忽动,唐绯迟疑道:“木头?”

江展羿看向唐绯红肿的脚踝,抬袖揩了把脸上的水,大步走过去:“崴到脚了?”

冯天游诧异的目光落在江展羿身上,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问道:“这位是——”

“冯伯,他是木头,是来找我师傅看病的。”唐绯说着,又为江展羿作了介绍。

江展羿点头招呼:“冯伯,冯公子。”

冯天游听了唐绯的话,心道这木头看上去也二十出头了,说不定早已娶妻生子。想到这里,他放下心来,对冯舟道:“还不把药筐给这位木……木公子。”又说,“木公子,就劳烦你为江大夫看看了。”

这三年来,江展羿先后在桃花坞和青竹斋,无不是在跟草药打交道,也算得上是半个大夫。听了这话,他立刻从药筐里挑出几味药草,用杵子捣成泥,涂抹在唐绯的脚踝。

冯舟在一旁看着,心里老大不是滋味,竟开始懊恼起自己不会医术。

江展羿又用木板将唐绯的脚踝固定,“你脚伤不重,歇两天就好。”

唐阿绯老大不开心,抱怨道:“就是啊,我的脚伤又不重,本来是可以走路的,给你这么一弄,我连路都……”

“木公子。”唐绯的话没说完,冯天游便掀帘子进屋。他手里捧着一身干爽的布衣,“木公子快把这身湿衣裳换了吧,省得受了湿气。”

唐绯一听这话,猜出木头是冒雨赶来找自己的,顷刻便没声儿了。

江展羿道一声“多谢”,接过布衣当即换了。他身材高大挺拔,什么衣裳上了他的身,都能衬出玉树临风的潇洒。

天已尽黑,冯天游又留江展羿和唐绯过夜。江展羿道:“多谢冯伯,只是江姑娘伤了腿,需好生歇息两日。我们留在这里,给你添麻烦不说,难免也会不方便。”

言罢,他自然而然地走到唐绯面前,蹲□。

“你上来,我背你走。”

那你上来,我背你走。

一句话,如同隔了前世今生落入耳中。唐绯霎时呆住。

身后没了动静,江展羿不由回头,“怎么了?”

“没,没什么。”唐阿绯犹疑半晌,摸索着爬到江展羿的背上。

宽厚的肩膀,有力的腰身,就像从前那个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得稳便。

然而此刻的唐绯,心中却颠簸不断。

这三年来,她不是没有悔过。每每想起猴子最后一次背自己,他冰冷僵硬的身子,蹒跚而跌撞的步伐,唐绯便觉心都被挖空了。

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当那个人在身边时,年少不谙世事的我们总是容易恃宠生娇。等到有一天,他突然走了,才醒觉原来当初的每一次骄纵,都是记忆的一道伤。

雨后的夜空是深深的蓝。星辰璀璨而明亮,月色照小径,树影轻晃。

江展羿缓步走着,忽觉有温湿的水滴落到脖颈间,不知是残留在发梢的雨水,还是唐绯的泪。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唐绯摇了摇头。

“木头,谢谢你。我从前……最怕被人抛下了。”

“……怎么又崴到脚?”

“东西丢了,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我只好来来回回地找,所以就……”

江展羿顿住脚步,犹豫片刻,将唐绯放下。

“木头?”

小径两旁是花树。叶稍中有一簇簇黄白交错碎花粒子。夜间一捧清香。

江展羿从怀里摸出日前拾到的榴花链子,牵过唐绯的手,静静地将链子戴在她的腕上。

唐绯一定不知道此刻的景色有多美。

月华倾泻,夜色中,碎花粒子纷飞如雨。那个被她深深藏在心底的人,就站在她的眼前,如续缘一般重新为她戴上这条榴花链子。

“链扣坏了,我昨晚才修好。”江展羿道,然后他重新背起唐绯,一步步朝夜色浓处走去,“很珍贵的东西,以后别再弄丢了……”

第37章

自上次一别,穆情已三年未至蜀地。

四月末,芳菲尽,唯村外墙头开了几朵葫芦花。绕过这个村,便是入蜀地了。

穆情这次来蜀地,为的是秋后的武林英雄会。日前,她的兄长穆惟听说长江水涨,江南一带恐有夏汛,便将邀请南武林门派的任务交给了她。

逾春入夏,满目苍翠之景。穆情走到村外,只见一弯曲水,两岸青山,山下的古木旁,有一青山人负手而立,翩然之姿似要与这山水融为一体。

“三小姐,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穆情笑了笑,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她走近几步:“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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