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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唐-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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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颜微微颔首,当真转身回山上。

“娘子!”桑辰急忙唤了一声,“在下,在下昨日卖了一副字画,赚了五十贯,窑炉的钱已经还上了。”

冉颜垂眼看着他一脸期待的模样,仿佛等待夸赞的孩子,一双眼纯净如水洗过的碧空,冉颜掩在袖子中的手微微攥紧,冷冷吐出两个字,“兔子!”

桑辰盯着冉颜渐渐消失在草木从中的身影,满脸迷茫的看了看自己四周的草丛,喃喃自语,“没有兔子啊?”

再抬头时,发现已经看不见冉颜的身影,失落的自语道,“在下是专程来还娘子钱的,顺便……看风景。”

说到看风景,俊俏白皙的脸颊浮上一抹可疑的红晕,连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但是下一刻,微风乍起,他猛的哆嗦了一下,环顾四周一圈,揣紧怀里的钱财,兔子般的往寺院窜去。

“娘子,方才那个偷窥我们的人,好像是影梅庵的尼姑。”小满心有余悸的道。

冉颜点点头,心中更加恼恨桑辰,简直就是个扫把星,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那个尼姑逃窜之时跳出来嚷嚷。

快走至院子中时,冉颜忽然想到那个每次探头探脑的小尼姑,这次跟踪偷窥她们的人是不是她?若是因为城里的传闻,也好奇不到这个地步吧?她究竟有什么企图?

冉颜暂且将此事记在心里,嘱咐小满不准与旁人说,连邢娘和晚绿都不准说。

回了院子,邢娘已经把买来的菜都清理干净,灶台也弄得干干净净。

“今天我来做吧。”冉颜对正在生火的邢娘道。

邢娘一脸讶然,冉颜会多少东西,她再清楚不过,以前是典型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可能忽然会做菜!

“我之前在也试过做几次孝敬师傅,他尝了之后觉还可以。”冉颜卷起袖子,将干净的笋子放在砧板上,以不急不缓的速度切着,“十哥今早还未吃饭便出去了,我想亲手做给他吃。”

邢娘愣了一会儿,忽然又红了眼眶,连连道,“好,好。”

冉颜微微皱眉,“怎的又哭了,您这个性子可得改改,哭多了对身体不好。”冉颜手里切菜,抬头看了邢娘一眼,她形容消瘦不堪,鬓发花白,满面皱纹,看起来有六十岁,可是冉颜从一些细节判断,她大约只有五十出头,这个年纪……不会是更年期吧。

“娘子仔细着刀,别伤到自己。”邢娘抹干眼泪,一边收拾柴火,一边絮絮叨叨的道,“娘子这样懂事,怪心疼人的,唉,就是命苦,如今您转了性子,又能学得一手医术,登得厅堂下得厨房,出身也好,冉氏族老也都是老人精,不会像郎君那样想不开,便是看着夫人的面子,也得宽待几分,待这个风头过去,娘子定能苦尽甘来……”

邢娘看冉颜切的有模有样,暗下心里的惊奇,但在她眼里,只要自家娘子好,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都已经过午了,怎么还没有消息!”邢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不由又开始着急起来。

冉颜看了她一眼,仔细想想,如果邢娘一直都是这个性子,怎么可能得到郑夫人的器重?也许优柔寡断是本性,但至少不可能动不动就流泪。估计,真是更年期了。

邢娘时不时的探头出去看看,冉颜差不多将所有的菜都准备好,只等冉云生一回来便下锅炒。

“娘子!娘子!”晚绿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然划破宁静。

邢娘立刻疾步冲了出去,见只有晚绿一个人,拉着她的手急声问道,“人救出来没有?十郎呢?”

“在后头呢,歌蓝身体虚,走不动山路,十郎找了轿夫给抬上来。”晚绿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一双眼睛肿的像核桃,显然是之前恸哭过。晚绿看见冉颜从厨房出来,一溜小跑冲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臂摇晃,雀跃道,“娘子,是歌蓝,是歌蓝!”

“别光顾着高兴,说说怎么回事。”冉颜拽住她道。

晚绿勉强能稳住情绪,语速飞快的道,“奴婢去给刘刺史送信,他正好在审理案子,奴婢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把信交在刘刺史手里时,他立即便派人前去青玉坊,奴婢心里着急,也跟着过去了,正遇上十郎将人救出来,奴婢就看见了歌蓝……”

晚绿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喉头微哽,“她不能说话了,成了,成了哑巴。”

冉颜紧紧抿着唇,邢娘早已泣不成声。

这时候听见外面隐隐有吵嚷声,冉颜领着晚绿和邢娘迎了出去,小满见状也立刻跟出去。

一群人从青石小径上过来,冉云生走在最前,身后紧跟着一抬肩舆,后面有六七个女尼皱眉跟着过来。想来是冉云生硬闯山门,令她们不悦了。

冉云生看见冉颜,面上绽开灿然的笑容,“幸不辱使命,十哥把人给你带回来了。”

冉颜亦回以一笑,转而全部的目光都放在了肩舆之上,看着四个轿夫将肩舆落下,静了两息,竹帘从里面被拨开。

冉颜最先看见的是那只拨开帘子的手,苍白如纸,瘦如竹节,因为虚弱和内心的激动而止不住的颤抖。当竹帘全部掀开,一个青灰布衣的高挑女子,躬身走了出来。她的人如同那只手一样,修长纤瘦,身子裹在宽大的粗布裙中,如纸片一样,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走。

长至腿弯的黑发,在身后松松散散的结起,映衬着那张苍白几乎透明的脸愈发憔悴。歌蓝有一头漂亮的黑发,眼眸亦是黑白分明,明亮的宛如永远沁在泉水中。

冉颜看着她,与梦中那个女孩重合,今年的歌蓝已经十八岁,除了高了一点、憔悴了许多,几乎没有任何改变,时光仿佛垂怜她一般,把她的模样尽量的保留在两年前。

便是这个女子,可以豁出性命去保护一个人,而两年之后,歌蓝依旧相信自己要保护的那个人,第一时间将自己被囚禁的消息告诉她,冉颜心底充满着尊敬与怜悯,轻轻唤了一声,“歌蓝。”

歌蓝凝聚着雾气的眼睛终于忍不住垂下眼泪,张了张嘴,只发出喑哑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虚弱的身子倚着肩舆缓缓滑落下去。

冉颜上前伸手搂住她,轻轻摆着她的脊背,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歌蓝。”

殷府的案子在苏州城传的沸沸扬扬,在场的人几乎都听说过,一个本以为两年前便已经死去的人,受了那么多苦,居然又回来了,使得两年后的再相见,既喜且悲。

邢娘的眼泪更是宛如决堤一般,但眉眼间的喜色难以言表。

小满看着歌蓝,心中百味具杂,既是同情,又有些不舒服,原本该她是冉颜身边的贴身侍婢,可是一个两年前已死的人忽然又冒了出来,断了她的念想……歌蓝曾经为冉颜而“死”过,晚绿又是和冉颜同甘共苦许多年,都是不可替代的情分,她知道自己没有希望挤入这样的主仆之间。

“是喜事,都别再哭了,进院再说吧。”冉云生趁着她们主仆几个抱成团哭时,把轿夫和闲杂人等都打发了,这才回头叫她们。

几人收了眼泪,小满扶着快哭得晕过去的邢娘,晚绿和冉颜扶着歌蓝,一并进了院子。

“晚绿烧水给歌蓝先沐浴吧,有什么话,等安稳了再说。”冉颜吩咐道。

待到屋内坐下,歌蓝的情绪也稳定了不少,握着冉颜的手,含泪带笑的看着她。

冉颜亦紧紧回握,高兴的同时,她也想起方才歌蓝的发音,似乎不是舌头被断,而是被毒药毒哑。

毕竟舌头如果断了,一旦处理不好,就有可能毙命,而且舌头断只影响发音,并不影响声带,不可能是刚才那种喑哑的声音。但这并不代表就能医治,许多传奇故事里写到被毒药毒哑之后,只要服用解药就可以恢复,冉颜觉得很荒谬,一般这种毒药都会破坏声带,并且很难恢复,治愈过程漫长而艰难,也非是每一个案例都能治好。

几人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无需言语,重逢的欢喜充满整间屋子。

歌蓝是何等聪慧的女子,环顾屋内的环境,便知道冉颜也不好过,尤其是邢娘,整整比从前老了三倍不止。

冉颜见她好像有话想说,便令小满去取笔墨,又让邢娘泡了一杯糖水来。

歌蓝接过笔,在纸上写的第一句话,便是:娘子比以前沉稳多了,奴婢方才竟是险些不曾认出来。

冉颜心中暗叹,该来的总会来,她也早想好了应对的话,“若是再不沉稳,又怎么对得起你为我牺牲性命。”

歌蓝苍白的面上绽开一抹静静的微笑,宛如夏日傍晚凉风里的水莲花,她垂眸再写:奴婢很高兴。

她高兴,一方面是因为自己还活着,另一方面,是冉颜终归没有让她失望。两年,终于等来看守的一丝松懈,利用送饭的老妪传出消息,以她对自己娘子的了解,如果理智一点的话,应该把消息报给官府,因为明知道娘子那样软弱的性子可能救不了她,可是她还是破釜沉舟的赌了一次。

第93章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切都过去了,歌蓝,冉颜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冉颜,相信我们主仆几个一起努力,定然能过得很好。”冉颜这么说虽然很有歧义,但总算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

“娘子,浴汤烧好了。”小满过来禀道。

歌蓝喝了一碗糖水,再支撑一会儿应该不成问题,便吩咐晚绿陪她去沐浴,暂时取了一件冉颜的衣物给她穿。

“十哥。”冉颜看向一旁一直含着淡淡笑容看着她的冉云生,心底淌过汩汩暖流,“今日辛苦你了,我亲自下厨犒劳大功臣。”

“好。”冉云生颇为感兴趣的道,“之前就听吴神医说阿颜做的菜是苏州一绝,我今日真真有口福了。”

冉颜微微一笑,在心里却狠狠把吴修和掐了一顿——吃饭也堵不住他的嘴,真是太靠不住了!不过他老人家还算有良心,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也知道该对谁说,不该对谁说。

因着在尼姑庵,也不能大鱼大肉的做,冉颜便想起了佛家的素斋,其中有几道菜她倒是会做,便令小满过来烧火,邢娘打下手,做起了素斋。

三人忙活着,冉颜正往油里放豆腐,一抬头却看见冉云生倚着门框看,微笑中带着些许惊奇。

邢娘也看见了冉云生,立刻出言撵他走,“十郎,君子远庖厨,快快回屋里歇息吧。”

“我只站门口,不进去。”冉云生微微蹙眉,声音也弱了一些,“我一个人呆在屋里也无趣的紧,邢娘,你就由我站一会儿吧。”

对面窗户投射过来的阳光洒在他面上,白如玉的脸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黑眸红唇,带着微微的委屈和央求,竟是令一大把年纪的邢娘也怔了怔,旋即叹了一声道,“随你吧。”

冉云生趁邢娘看不见时,偷偷冲冉颜调皮的眨眨眼睛,笑容活泼绚烂。

冉颜无奈的摇摇头,垂眼关注锅里的豆腐。

因事先准备好的,所以做起来也极快。六菜一汤,每个菜分量都很多,邢娘从院里借来一些碗盘,分出两份来,主子用饭都是分餐而食,她们这些人就随意多了,基本都是围在一起吃一盘菜。

午时庵中送饭的时候,邢娘多要了一些米饭,正好够几人的分量。

回到主屋子里,冉云生净了手,不可置信的盯着面前色香俱全的菜,叹道,“若不是亲眼看见,我还真不敢相信这些菜是出自阿颜之手!”

“这些都是素斋,在庵中无法做荤菜,十哥要委屈一下了。”冉颜道。

其实冉颜应该保留一些实力,免得让众人怀疑,可是冉云生对她这个“妹妹”如此爱护,冉颜不想敷衍他。

冉云生尝了一口之后,也顾不上回答,不停的动着筷子。冉颜菜做得好是一方面,关键是他一上午不曾进食,此刻吃起来越发觉得美味。

用饭这一段时间,外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积聚,不一会儿便压得极低,仿佛要落雨的样子,冉云生用晚饭后,也就坐了一盏茶的时间便匆匆离开。冉颜一直也不曾寻到机会,问问他对婚事的意思。

邢娘在屋里点上灯,主仆几个聚在厅里说话,气氛温暖,也十分有意思。

冉颜简单的问了歌蓝一些事情,得知囚禁她的人是殷闻书的庶弟殷贤达。殷贤达在家中地位不高,其母子一直活在正室的威严之下,也养成了殷贤达一贯胆小的性子,生怕自己杀了人会惹来灾祸,便偷偷将歌蓝囚禁起来,把她嗓子毒哑后,心里才觉得踏实一些,同时也觉得自己手里握着殷闻书杀人的人证,从此以后不必再受人指使。因此派的防守也十分严密。

近些日因为殷府的案子,殷氏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才让歌蓝寻到一丝空隙。

悲伤的事情一带而过,晚绿今日特别开心,嘴一直咧到耳朵根,净说一些城中的趣闻来逗乐子,“我来说说一件最近坊间最盛的传闻,这个几个月也不知怎么的,有好些家娘子和郎君私奔了,听说都是双方家中反对,这两天竟然跑了三对,其中还有一个世家贵女呢!这娘子真是想不开,奔者为妾,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连带着家族都蒙羞。”

邢娘皱了皱眉头,“这都是长安带来的坏习气,还有那个齐六娘,面上看来高高在上,冰清玉洁的模样,没想到竟然如此放荡,那种话都说的出口。”

“什么话?”晚绿一早去给刘刺史送信,并为见到二十娘,也未曾听说此事。

“二十娘今早来了,说是齐六娘曾经私下里让十郎做她情人。”邢娘鄙夷道。

晚绿一拍地板,倏地瞪大了眼睛,怒吼道,“她把自己当成什么?!月宫仙子?十郎虽然是经商,可还是我们冉家的三房的嫡子不是!就是公主,她也得掂量掂量!她齐六娘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平时看着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没想到骨子里竟是个腌脏东西!”

邢娘和小满离她最近,忍不住堵住耳朵,邢娘瞪了她一眼,道,“你就不能温婉点!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吵嚷个什么!”

晚绿扁扁嘴道,“过去也不行,十郎对我们家娘子最好了,半点委屈也不能受。”

“十郎的委屈才刚开始呢!听说齐家有意联姻,今早都登门拜访去了,二十娘亲耳听见的。”小满接着道。

晚绿刚刚消下去的火气,登时又上来了,但这次没大吼,而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哼哼道,“就知道,能生出齐六娘那种玩意的家族,都不是什么好玩意。”

众人纷纷笑了出来,邢娘点着她的脑袋笑骂道,“你小时候做娘子的伴读,别的没学好,净是与那些小厮学这些混话。我看娘子让你抄医书,真是合该!”

提到医书,晚绿立刻蔫了,眼巴巴的瞅着在一旁看热闹的冉颜和歌蓝,“娘子,你看歌蓝都回来了,她认字多,写字又好,还会作诗呢,就让她来抄医书吧?”

冉颜指尖抚着茶杯口,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那也行。”

晚绿还没来得及欢喜,又听她紧接着道,“那你就抄佛经吧,不需要字好,随便抄两三本即可。”

晚绿嘴巴张的能塞下一个鸡蛋,医书好歹还有些意思,能看着那些图来猜字,佛经……晚绿光想想头都成斗大了,前几日不慎翻看了一下,里面全是“口”字边,一排的字看起来长得都差不多,看得人头晕脑胀。

顿了顿,晚绿弱弱的道,“我还是抄医书吧,佛经哪能随便抄抄,是对佛祖不敬,歌蓝字好,让她抄。”

所有人又是一阵大笑,歌蓝面上带着笑意,静静旁听。

外面天色越来越暗,已经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冉颜听着欢笑声,拿起竹枝轻轻拨着灯芯,忽然想起一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什么时候再在一起,西窗下秉烛夜谈,再说那巴山夜雨。相映于这句话,冉颜觉得现在很幸福,很圆满,她抬眸看了歌蓝一眼,冲她微微一笑,歌蓝面上亦静静绽放一朵笑容。

她们灵魂从不相识,可是彼此却觉得甚为亲近。

第94章血满衣

冉颜主仆聚在屋内聊了一下午,直到小尼姑过来送了晚饭才作罢。

用完晚膳后,冉颜早早打发她们都去睡觉,冉颜躺在榻上久久难以入眠。歌蓝是个聪慧的女子,不像邢娘那样感情用事,也不像晚绿粗心眼,可以预见,她早晚能发现这具躯壳了装的已经不是那个灵魂。

冉颜不想与这样忠心耿耿的人互生猜疑,于是打算告诉歌蓝真相,如果她能够接受,便继续留下,若是不能接受,冉颜自会给她一妥善的安排,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事情被捅出去。这样赌博性的事情,冉颜不常常做,可人生道路上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情没得选择,有时候就要靠赌。

可今天看来不是个好时机。冉颜只着一身素白中衣,提着灯笼走到廊上,望了一眼已经熄灯的偏房,径自在廊上跽坐。

时已经入秋,下雨的天气蚊虫比平素少了许多,冉颜静静盯着接天连地的雨幕,心底渐生一丝惆怅,前世的种种宛若云烟,成为她一个梦,每次在梦中惊醒的时候,都觉得只身处在陌生世界特别孤独。

冉颜就着灯笼微弱的光线,入神的盯着自己这双柔弱无骨的手。从前的那双手解剖了足足一千具尸体,绝不似现在这样十指纤纤。

不知过了多久,廊上响起轻轻的脚步声,冉颜抬头看过去,见歌蓝手中捧着一件缎衣,正朝她走来。

歌蓝在她身边跽坐下来,将缎衣展开给冉颜披上,疑惑的望向她,仿佛在问:娘子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冉颜问道。

歌蓝笑着点了点头。

“聊聊吧。”冉颜道。

歌蓝颔首,起身匆匆走进屋内,取来了纸笔和砚台。

待到她坐定之后,冉颜道,“你若有什么话,便问吧。”

歌蓝微微诧异,清泉般的眼眸有某种情绪悄悄流动,她静静看了冉颜一会儿,垂眸铺好纸张,伏在地上握着笔写道:奴婢觉得娘子既熟悉又陌生,娘子这两年可是吃了不少苦?

冉颜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知道歌蓝现在还只是疑惑、猜测,她与从前的冉颜紧密无间,若是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这种疑惑定然会更深。

“是吃了不少苦,而且还在今年六月份病到卧塌不起。”冉颜缓缓道,沉静的眼眸与她对视,“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歌蓝的神情僵住,一张本就苍白的脸霎时间面如死灰,不可置信的紧盯着冉颜,仿佛想透过这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看到她的灵魂。

仿佛是辨认了半晌,歌蓝抖着手急急铺开纸张,在上面写道:她没了?

冉颜看着歌蓝颤抖的写下这三个字,心中暗叹,仅仅凭着两具模棱两可的话,便猜到了事实的真相,歌蓝的聪明还在她想象之上,这次开诚布公的谈话,冉颜显然赌对了一半。

“是,她死于六月初。而我重生于这具身体。”冉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松了一口气,也许是因为死过一次,所以只求心安,对结果反而不那么在乎了。

歌蓝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笔尖凝聚的一滴墨水吧嗒滴落在纸上,晕染开成一朵黑色的花。紧接着便是一滴两滴的水溅落在纸上,歌蓝喑哑的声音响起,在静谧的雨夜里显得尤其刺耳。

冉颜看她瘦弱的身子蜷缩成一团,将脸埋在腿上,双肩不停的抖动着,显得那样伤心欲绝。

可以理解,除了深厚的感情之外,她牺牲自己的性命换来那个冉颜的存活,就在她还庆幸自己侥幸得以生还,可以再见昔日娘子时,居然发现她受得两年罪,都是白受,那个人早已经死了!

巨大得欢喜,一下子变成了悲痛,如何能不哭。冉颜觉得自己很无情,但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早揭露这件事情对歌蓝不知是好是坏,同样对她自己也不知是好是坏,这只是她一贯的做事风格罢了。

歌蓝哭了许久,直到连喑哑的声音都发不出,才擦干眼泪,直身跽坐,朝冉颜郑重的行了个大礼。

“我将此事坦诚相告,去留皆由你自己决定,若是你想去揭发我便去,但我想说,我不是你那个怯弱的娘子,也绝不会逆来顺受。”冉颜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

歌蓝紧紧抿着唇,垂眸重新铺了一张纸,想了一下,写道:既然天意让您替我家娘子继续活,奴婢也不怨您,也绝对不会对您不利,只是奴婢请求留在您身边。

她的笔顿了一下,又继续写:为我家娘子报仇。

她家娘子是怎么病死,歌蓝不用深想也知道,那个高氏,一直耍尽手段想逼死娘子,她机关算尽,终于还是让高氏得逞了!

歌蓝自从被送进冉府,命运便紧紧的与冉氏嫡女栓在一起,刚开始保护冉颜,也是被情势所逼,高氏为人谨慎,从不轻易相信别人,而且本身也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如果要向高氏投诚,歌蓝藏拙的话,在高氏身边只能永远做个低贱的侍婢,若不藏拙,以高氏的心性,在得到正夫人之位时必然容不下她。

而冉颜是冉氏嫡女,其母更是荥阳郑氏出身,要扶持起这样一个出身高贵的娘子,要比屈居于高氏之下更有前途,也更容易做。

这些也都是后话,最关键的是,歌蓝开始考虑未来的时候,已经跟随冉颜三年有余,冉颜虽然怯弱,对她们这些侍婢却没有一丝世家贵女的架子,脾气极好,也很相信她,依赖她。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歌蓝都没有背叛的理由。

然而相依为命十几年,到今天为止,歌蓝已经不是当初为了自己利益才保护冉颜,她们名为主仆,实际上更像姐妹。

歌蓝再次向冉颜行了个大礼,请求留下。

“好。”冉颜目光转向黑暗的雨夜,声音带着微微的凉意,“你怎么对付高氏,我不妨碍,必要的时候也会给予帮助,这是我借用她身体该给的回报,但是也请你记住,你们娘子的死于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如果哪一天让我发现你做了不利于我的事情,别怪我下手不留情……我这个人,从来不勾心斗角,可如果我想让死的人,也绝没有活着的可能。”

歌蓝定定的看着冉颜的背影,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面前这人明明是娘子,却又不是,她了解的娘子,断然说不出这种自信而笃定的话来。

静默了片刻,歌蓝在纸上写下两句话递给冉颜,递到她手边,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起身将纸笔砚台送回原处,而后放轻脚步进了偏屋。

冉颜展开那张纸,上面的第一句话是:您是个值得奴婢敬仰的人。第二句话是:娘子早些休息。

不是敬仰,而是敬畏吧。对于歌蓝这样的人,如果不能令她效忠,又不至于灭口,那么只好死死压住,直到收服。冉颜微微勾起唇角,把纸者成长条,递进灯笼中点燃之后取了出来。光线一亮,冉颜眯着眼睛看,黑沉的眼眸中映着一簇明灭不定的火苗。

山风卷起灰烬飘散在夜雨里。

静静坐了一会儿,冉颜紧了紧身上的缎衣,提起灯笼回了寝房。

冉颜一只脚刚刚踏入内室,立刻敏感的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腥甜味。

是血!

她迅速将脚收了回来,疾步往门外退去,才走了两三步,屋内传来一个冷而虚弱的声音,“不要怕,是我。”

冉颜微微松了一口气,再次返回,一进入内室,那股血腥味更加浓重,几乎充斥了整间屋子,冉颜微微蹙眉,她对人体再了解不过,能形成这么大血腥气的,势必是流了很多血。

“你怎么又弄伤了?”冉颜语气淡淡,把榻边的灯点亮。虽然早有预料,但是一回身还是被看到的情形吓了一跳。

一袭黑衣的苏伏拄剑坐靠在窗下,浑身上下布满被刀剑划伤的痕迹,鲜血浸满全身,衣物贴合在健壮的躯体上,勾勒出身上每一块肌肉的形状,身下已经聚一滩血迹。俊美无暇的面上倒是没有大的伤口,但苍白的吓人,泛着幽蓝的眼眸也失去了光泽。

冉颜蹲在他身边检查他身上的伤。

苏伏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低哑,却畅快无比,仿佛得到了解脱和救赎,冉颜诧异的抬头看他,入眼却是那张苍白的俊颜上一朵旷世绝美的笑,介于黑暗和光明之间,令人目眩神迷。

冉颜却皱起了眉头,“谁把你伤成这样?”

冉颜很不能接受,这具完美无瑕的身体,她还没有亲眼看过便被人弄成这副模样,破坏这美好的人,简直是罪该万死。

“我自由了!”苏伏笑得竭斯底里,使得身上一些已经停止流血的伤口又重新渗出血液。

冉颜出去打了一盆水,从屋内角落里取来放草药的箱子,飞快解开苏伏的衣物,用白叠布沾着水,擦拭他身上的血,一边擦一边往伤口上泼酒,很快上半身便清理好了,大的伤口迅速的用酒消毒,而后针线缝合,清理完之后,上了伤药,用干净的白布剪成条裹上。

紧接着,冉颜想也未想的便开始脱苏伏的裤子,衣带松开,冉颜的手腕却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

第95章白吃亏

“不用了。”苏伏冷冷道。

他身上致命的伤都集中在上半身,下身的伤虽然也多,但都是皮外伤,即便不处理,过几天也能愈合。

或许是觉得自己口气太生硬,苏伏又补充了一句,“谢谢。”

“皮开肉绽的模样,我也没心情欣赏,不愿意就算了。”冉颜用湿布抹了抹手上血,跽坐在几侧的席子上。

“我……可否在你这里借住一晚。就靠在这里即可。”苏伏说完便垂下眼眸,仿佛觉得这是对一个未婚娘子的亵渎,而且冉颜也不一定会答应。

“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冉颜端起茶壶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给苏伏。

苏伏接过水,道了一声谢便将水一饮而尽,接着道,“我为了拿回这具骨骸,才为某人卖命做杀手,他当初答应我五年之后还回骨骸,今日便是五年之约到期,然我手里握有他太多把柄,所以他设伏围杀于我,我住得地方也很有可能暴露了,所以……”

苏伏抚着身侧的一个包袱,面上仿佛露出一丝温情,令那张本就俊美的脸,更加动人心魄。

冉颜扫了一眼那只他护的严严实实的包袱,道,“你自己清理好之后,睡到榻上去吧。”

苏伏怔愣一下,冉颜已经将一块干净的布丢给他,端着盆子出去重新换水。

待到冉颜把水送进来,他依旧是一副怔怔的样子。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冰山男的脸上,实在让人忍俊不禁,冉颜淡淡一笑,把水放下,转身去了外间,从几上随手抽一本本医书来看。

顿了片刻,冉颜听见里面响起水声。

翻看了十余页之后,冉颜听见里面安静下来,便咳了一声,等了一会儿后,见没有反应,便撩开帘子走了进去。一抬眼竟瞧见苏伏浑身光裸,确切的说,只有上半身裹着布条,他微微偏着头,橘黄的光线投射在面上,眼下映出一大片淡淡的影子,两鬓的发不知是被雨水打湿还是被汗水浸湿,几缕墨发贴在苍白的面颊上,下颚受了点小伤,两寸长的伤口冒出红艳艳的血,将那张脸装点的妖娆魅惑。

苏伏正曲起腿往大腿根部裹布条,将重点部位挡了一挡。不过,他结实的腰臀和肌肉匀称的腿,也着实没有令人失望,从侧脸到结实的肩膀、有力的手臂,再到健硕的胸腹,细而不弱的蜂腰,以及修长的腿,从上到下的线条无一处不完美,无一处不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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