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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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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舅呀,你两个外甥命根,全仗着你哩。”滑玉道:“姐姐不必往下说,我是旁人么?”滑玉将银子带走。
  滑氏开门,眼看着兄弟出的胡同口走了。靠定门首,半晌不言语,心中小鹿儿兀自乱撞。猛听得四象儿醒了床上啼哭,方才搭门回来,毕竟心中如有所失。
  晚上惠养民回来,滑氏把滑玉之事瞒过,茶水分外殷勤。
  自此以后待两仪也觉稍添些慈爱;年节回家在哥嫂跟前,也比从前少觉委婉。
  次年,谭绍闻上学,师徒们在学厮守,自不必言。
  单说到了三月,惠家那利息银子的病症又潮上来了。原来息债是揭不得的。俗语云:“揭债要忍,还债要狠。”这两句话虽不是圣经贤传,却是至理名言。惠观民虽说年内找了滕相公、义昌号利息,毕竟本钱不动分毫。这就如人身上长了疮疖,疼痛得紧,些须出点脓血,少觉松散,过了几日,脓根还在,依旧又复原额。许多肥产厚业人家,都吃了这养痈大害,何况惠观民一个薄寒日子。到了三月,滕相公来说,家中捎书,要与儿子完婚。义昌号来说,财东有字,要收回生意,算账不做。
  两个依旧逼债,朝夕来催。催了几回,话头一层紧似一层,一句重似一句。惠观民当此青黄不接之时,麦苗方绿,莱根未肥,毫无起办,只得又向城中来寻胞弟。
  这番比前次情急,便直上碧草轩来。正遇惠养民与谭绍闻讲说经书。惠养民见了胞兄,将书本推开。惠观民道:“第二的,来家来。”惠养民跟定到家。两仪、三才见伯来了,仍前跳跃欢喜。惠观民心中有事,略温存了温存,便说道:“第二的,那两家要账的通是不依,一定要一剪儿剪齐,话头都当不得的,我委的没法。第二的拿个主意,开发了他。春暖花开,我好引着孩子们园里做活。”惠养民道:“这可该怎处?哥,你吃了饭回去,我明日到家酌处。”滑氏接口道:“难说要账的不等个熟头下来?”惠观民:“他硬不等么,该怎的。”惠养民道:“我到乡里酌处。”惠观民道:“你到乡里该怎的,总是空口说空话不中用。”滑氏道:“他伯呀,你吃了饭再商量。”遂将四象递与惠养民,惠观民接在怀里玩耍。滑氏到厨下收拾了饭,弟兄两个吃讫。惠观民临行说:“第二的,明日一定到乡里来,万不可耽搁。”惠养民点头应诺,送的胞兄去了。
  回来,便言银子一事。滑氏道:“昨年我与你商量,留个后手,你原承许明白,到今怎又问我要起来?人家说女人舌头上没骨头,不料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也今日这样明日那样的。”惠养民道:“你说留个后手,这话也说的是。但今日咱哥急的那个光景,若不拿出点来,一来心上过不去,二来朋友们知道,我的声名置之何地。”滑氏道:“我不管你声名不声名,我却知道那声名不中吃。想要银子不能!”惠养民急了,便去箱笼中翻腾,滑氏那里肯依,拉住不放。惠养民强翻出两个小锞儿,问道:“别的呢?”滑氏又怒又急,便冲口说道:“别的我与了俺兄弟了。”惠养民道:“你的兄弟你是知道的,你怎肯给他呢。端的你收拾在何处?拿出来咱再商量,我也不肯全给咱哥。”滑氏道:“我当真给了他,谁哄你不成?”惠养民道:“他并不曾来,你怎的给他呢。”滑氏道:“昨年腊月,你往南马道张家赴席,他舅来瞧我,我与了他。他在正阳关开粮食坊子,替咱营运着哩。”惠养民道:“好天爷呀!你是哄我哩?”滑氏道:“墙脚坑还虚着哩,如今咱盛盐的,便是那个罐子。我哄你图啥呢?”惠养民道:“好天爷!你怎么这样没主意,咱一家眼看被账逼杀了。”滑氏道:“我若有主意,也到不了您家。他舅对我发下誓了,你放心罢。”惠养民道:“他有名叫做滑鱼儿,你把羊肉送在狗嘴里,还想掏出来么?”滑氏道:“我的兄弟我管保。”惠养民道:“谁保你哩。”
  滑氏道:“我不用保。”
  惠养民觉着搅缠不清,忍气吞气睡了一夜。到了天明,早上碧草轩来。迟了一会,谭绍闻上学,惠养民道:“学生,对你手下说,把良善牲口备一头,我骑到乡里,还走一个亲戚家,明日晚夕回来。”谭绍闻即唤邓祥把宋禄叫来,吩咐:“备一头牲口,师爷回乡里去。”宋禄领命将牲口牵来。惠养民到家勉强用了早饭,骑定一匹马,出的南门,顾不得往家中去,便直向城东南滑家村来寻滑玉。
  这滑家庄离城三十里,傍午时到了继室娘家。惠养民前几年原走过三五次,认的门户。下的马来,岳叔滑九皋见了,哈哈笑道:“惠姐夫,啥风刮的来。”让进草厅。原来滑九皋开了一座小店,门前是一座饭铺儿。当槽的将马拴进马棚。二人为礼坐下,小伙计盛两碗面汤放在面前,滑九皋便让道:“姐夫吃茶。”惠养民举起碗来,吃了一两口,便问道:“滑玉贤弟近况何如?”滑九皋叹了一口气道:“姐夫不必、问他,若说起这个畜生,我就坐不住了。”口中说着,将头儿摇了几遥惠养民心中有事,见这个光景,更慌更疑,越是要靠实跟问。
  滑九皋道:“咳,这二年谁见他来?前月二十四日,县里原差拿着一张朱票来说,东县里关他,为盗卖发妻事。我说他二年不在家了,原差不依,把我带进城去,连两邻都叫跟着。受了衙役许多刁掯,把铺子里一石麦子本钱也花清了。具了三张甘结,刑房老师、宅门二爷化费了七八两银子,老爷才回了文,打发东县行关文原差回去。我在城里住了十三四天,也知道姐夫在萧墙街教学,因不是有脸面事,没好去瞧瞧侄女、外孙。
  你还提他做什么!”惠养民道:“这盗卖发妻,是他说合,把人家活人妻卖了么?”滑九皋道:“谁家老婆轮着他卖呢。他在家每日赌,连一个庄头儿也赌的卖了,本村安身不住,连孩子老婆领起来跑了。只影影绰绰的听说,他在周家口、正阳关这一带地方,在河上与人家拉纤板。我心里常索记他,一个赌博人,引着个年轻小媳妇子,在河路码头地方,必没好处。谁知道他一发把媳妇卖了。一个小孙女,也不知流落何处,想是也卖了。他丈人是东县纽家,他偏偏还卖到东县里,所以他丈人就在东县里告下,行关文来提他。谁见他个影儿。”话犹未完,小伙计抹桌,上了两盘子时菜,面条烧饼一齐上来。滑九皋举箸恳让,又叫取酒。惠养民心中有事,勉强吃些儿。又问道:“他昨年腊月半头,来了一遭,三叔不知道么?”滑九皋道:“昨年腊月,他原来过一遭。我也没见他,他也就不好进这村里来。只听说他在西集上大吃大喝很赌了十来天。有人疑影他在那里做了贼,得了横财。谁知道他竟是卖老婆的银子。”
  惠养民道:“那也不是卖他妙子的银子,原是我的银子。”滑九皋道:“怎的是姐夫银子?”惠养民把滑氏将束金偷给滑玉的事,述了一遍,滑九皋道:“是姐夫前世少欠他的,叫他来生填还罢。好杀人贼,连亲戚也不叫安生哩。”
  惠养民得了实底,也是无可奈何。只得要走,滑九皋留住一宿,惠养民那里还肯住下。出的店门,槽上马已喂饱。辞了岳叔,上的马来,好没兴头。只得向晚赶到自己庄上。
  见了哥哥,又没的说,只叫一元:“将马喂好,休要饿了。”
  惠观民叫妻郑氏,暗中吩咐道:“第二的轻易不回家,你去架上鸡捉一只来杀了,妙相着些,休要捉的乱叫唤。今晚俺弟兄吃杯酒儿。留下一半明早打发他吃饭,叫他上城里去,好用心与人家教学。你去杀鸡,我去南庄借酒去。把壶递与我两把。”郑氏依言料理,惠观民自去南庄借酒。
  一个时辰,鸡已炒熟。又配了三四样园中干菜。惠观民借酒已回,叫郑氏烫热。这惠养民倒在旧日自己住的屋子床上,再也叫不出来。惠观民即叫掌灯,把鸡酒移来。惠养民只推身上不好,口中不想吃啥。惠观民急命另泼姜茶。撤了鸡酒,明晨再用。惠养民暖了姜茶,只说怕听人说话。惠观民亲取自己布被,盖了兄弟脚头,倒关上门,自去睡讫。
  原来惠养民当日听妻负兄,心中本来不安,今日一但把一年束金付之乌有,愈觉难对哥哥。本底毫无可说,只推有些须感冒。又经哥这一番爱弟之情,一发心中难过。后来不敢见人的瘟症,此夜已安下根了。这正是:男儿莫纳妇人言,腹剑唇刀带血痕;误读正平《鹦鹉赋》,世间失却脊令原。

第四十一回 韩节妇全操殉母 惠秀才亏心负兄
  却说惠养民因滑玉诓去束金,虽说是内人所为,毕竟起初商量入私时,此一念原对不得天地。到如今银子被人哄去,而自己胞兄仍是一团真心诚意,自己的人鬼关如何打得过去?所以只是推托感冒,睡在床上不好起来。到了次日早晨,自己牵出马来,扣上鞍屜,不通哥嫂知道,早进城来。
  到了自己住院,下的马来。叫声两仪,两仪出来将马接住,送与宋禄。惠养民进的住房,掇过椅子坐下,一声儿也不言语。
  滑氏此时尚未梳洗,抱着四象方去厨下看火。见了丈夫这个模样,心中便有些疑影,因问道:“你是怎的呢?”惠民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答。滑氏一定追问,惠养民道:“你的好兄弟!”
  滑氏道:“也就不赖。谁不知道俺兄弟是个能人,是个好光棍儿。”惠养民道:“要是不能,怎能现今把老婆也光棍的卖了。”滑氏道:“我就不信。他妗子上好的人材,又是好手段,他舅也必舍不的。”惠养民道:“老婆若拙若丑,他先就不敢大赌。况且有他姐这一注子肥财。”因把在滑家村,滑九皋怎的说滑玉在正阳关拉纤捞船,盗卖发妻,东县来关的缘由,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这滑氏不听则已,一听此言,抱着四象儿,坐在院里一块捶布石上,面仰天,手拍地,口中杀人贼长,杀人贼复,促寿、短命,坑人、害人,一句一句儿数着,号咷大哭起来。惠养民怕人听见,急劝道:“银子能值几何,看人家听的笑话。不惟笑我不能齐家,还笑你心里没主意,被兄弟哄了。”滑氏那里肯住,惠养民连忙扯进屋去。只听邓祥在院门口说道:“南马道张爷、黉学巷程爷,别的不认得,请师爷作速去说一句要紧的话哩。”
  看官试想,程嵩淑这几位来,与惠养民有何商量?原来祥符县出了一宗彝伦馨香的事体,夹叙一番。
  原是西南甜浆巷,有婆媳二人孀居。婆婆钱氏,二目双瞽,有六十四五年纪。媳韩氏,二十五岁守寡,并无儿女。单单一个少年孀妇,奉事一个瞽目婆婆,每日织布纺棉,以供菽水。
  也有几家说续弦的话,韩氏坚执不从,后来人也止了念头。这韩氏昼操井臼,夜勤纺绩,隔一日定买些腥荤儿与婆婆解解淡素。人顺口都叫韩寡妇家。这七年之中,邻家妇女实在也稀见面,不但韩氏笑容不曾见过,韩氏的戚容也不曾见过。
  本年本月前十日,婆婆钱氏病故,韩氏大哭一常央及邻舍去木匠铺买了一口棺材,不要价钱多的,只一千七百大钱。
  乃是韩氏卖布三匹买的。抬到院里,韩氏一见,说道:“我只说一千多钱买的棺材,也还像个样儿,谁知这样不堪,如何盛殓得我的婆婆?有烦邻亲,再买一口好的来。”邻人都说道:“韩大姐错了。若是看上眼的寿木,尽少得五、六两银子。韩大姐,你的孝心俺们是知道的,只是拿不出钱来。”韩氏道‘:“我殡葬婆婆,是我替俺家男人行一辈子的大事,我不心疼钱。况且这织布机子,纺花车儿,一个箱子,一张抽斗桌,七凑八凑,卖了也值两千多钱,我还有几匹布哩。我心事一定,老叔们不必作难。我再给老叔们磕头。”说着,早已磕下头去,哭央起来。这两三个老邻翁,急急说道:“韩大姐请起,俺去替你办去。”
  一路起身,又向木匠铺子来。路上,一个说道:“你看韩大姐,如今说把机子、纺车、桌子、箱子尽卖了,打发寿木银子,真正是贤孝无比。”一个说道:“或者韩大姐,一向是要把婆婆奉事到老,今日黄金入柜,他的事完,各人自寻投向,也是不敢定的。”一个说道:“这孩子也算好,真正把婆婆送入了土,就各人寻个投向,也算这孩子把难事办完,苦也受足了。难说跟前没个儿花女花,熬什么呢?只是咱们邻居一场,将来大家照看,寻个同年等辈,休叫韩大姐跳了火坑。”一路说着早到了木匠铺,又说了五千六百钱的一具寿木,邻居小后生们,又抬进来。这些棱刷铺垫,不必细述。
  傍晚,央了几个邻妇,将钱氏殓讫。韩氏大哭一场,这几个邻妇眼里也陪了许多伤心泪。到了次日觅土工开抬杠棺,共是一千大钱。到了第三日,一起儿土工来抬棺木,韩氏独自一个,白布衣衫,拄桐杖,跟着送殡。合街看者,个个拭泪,抬不起头来。这三个邻家婆儿,是央过到坟上做伴的,同坐一辆车紧跟着。出的东门,到了坟上,合葬于先人之茔。韩氏点了一把纸锞儿,跪在墓前,哭了一声道:“我那受屈的娘呀——”第二句就哭不上来了。邻妇搀起定省一会,又点一把纸锞儿在丈夫墓前,哭道:“你在墓里听着,咱的事完了——”哭的又爬不起来。三个邻妇再三苦劝,拉住起来,同坐车而回。
  到家,即把那几位邻翁请来家中,磕头谢过。因同邻妪在床腿下起了一个砖儿,盖着一罐子钱,向几位邻翁说道:“这是我几年卖布零碎积的钱,原就防备婆婆去世了,急切没钱买办棺木,遮不住身子。因此我婆婆在世日,就受了多少淡泊。老叔们替我数一数,看够寿木钱不够?”这几个老翁口中不住的说:“好孝道的媳妇。”把钱数了一数,共是七串有零。即将五串六百给邻翁,送至木匠铺。这三位邻妪也各自回家过午,打算此后晚夕,轮流来与韩氏作伴。谁知吃饭回来,韩氏早已自缢,双目俱瞑。
  这一声传出,把一个省会都惊动了。有听说嗟叹称奇的,有听说含泪代痛的。管街的保正禀了本县程公。这程公进土出身,接着荆公下首,即唤管街保正问个详细,传了外班衙役,坐轿便上甜浆巷来。方入巷口,只觉得异香扑鼻,程公心中大加骇异。到了门口,下的轿来躬身进院,只见韩氏面色如生,笑容可掬,叹了一声道:“真正是从容就义。可感!可敬!”
  因问道:“这巷内有什么花木么?”保正禀道:“巷内俱是小户人家,并没有栽种花草的。”程公道:“再不然有药铺。”保正道:“也没有药铺。”程公细嗅,较之入巷时更觉芬馥,点头暗道:“是了。”又见门内放一口薄皮棺木,因问道:“这具棺木何用?”几个邻翁把前事述了一遍。程公道:“这是节妇自备藏身之具,你们彼时不能知晓节妇深心。但这棺木,如何殓得国家大贤?叫管街保正来。”保正跪下,程公道:“你协同节妇邻人,尽着城中铺子看棺木,不拘三十两五十两,明日早堂同木匠递领伏领价。”管街保正磕头道。“是。”又吩咐道:“你明日就在这门口搭上彩棚,桌凳、香案俱备。第三日,本县亲来致祭。如误干咎。”管街保正又磕头道:“是。”又吩咐三个邻人道:“卸尸人殓,你几个酌夺四个女人办理,浅房窄屋,不许闲人窥看。本县致祭之后,你们领收殓的女人讨赏。”
  吩咐已毕,程公上轿而去。回署即发名帖知会两学、丞簿、典史,至日同往致祭。祭毕约合学诣明伦堂议事。
  学师见了堂翁名帖,发帖安顿相礼。并叫胡门斗遍约在城生员,至日俱集明伦堂候县尊台谕。
  及至到致祭之日,程公先差礼房摆列猪羊花供香烛。省城这日直是轰动了天地,男女老少,人山人海,把一个甜浆巷实填起来。各家房脊墙头,人俱满了。天意佑善,又是清明得紧。
  程公到巷口,哪里还坐得轿,只得下的轿来,步行前来。众人闪开个人缝儿,程公过去。到了棚下,两位学师,四个礼相接祝程公行了三鞠躬礼,读了二通祝文。两位学师、丞簿、典史随着行礼。礼毕,程公坐在棚下,说道:“官不拜民,况是妇女。只为此妇能振纲常,乃拜纲常,非拜人也。”即刻奖赏邻翁邻妪以及收殓节妇的女人。又将猪羊花供交与保正,以为埋葬之用。土工杠夫,仍向衙门领钱。岂知至诚所感,不惟土工杠夫情愿白效劳,本街士民又各出钱钞,他日自将节妇葬讫。
  程公出了巷口,吩咐管街保正:“向后改此巷为天香巷。”
  到了文庙,合学生员接上明伦堂来。学师率领合学为礼。献茶已毕,程公道:“弟承乏贵县,未及三月,即有韩氏这宗大贤孝。虽是妇女,却满身都是纲常。巷口异香扑鼻,从所未经。此固中州正气所钟,弟实叨光多多。今日一祭虽足以为名教之倡,若不得朝廷一番旌扬,犹尚不足慰贞魂于地下。弟意欲众年兄约同合县绅士递呈县署,弟便于加结上申,转达天听,求皇上一个褒典。二位先生及众年兄以为何如?”各生员俱打躬道:“老父台为伦常起见,门生们情愿襄此义举。出学之后,即为约会投禀公呈。”程公不胜欣喜,作别回署而去。
  即日便各约所知,因惠养民是个附生头儿,所以次日都到碧草轩来。恰好遇着这滑氏正在院里砧石上大放悲声。邓祥来说书房有几位客候着说话,把惠养民急得一佛出世。向邓祥道:“你且去,我即速就到。”邓祥回复众宾。惠养民向滑氏道:“你快休哭,我的朋友们都在轩上等我说话,相隔不远,万一听的,我就成不的一个人了。”滑氏那里肯听,仍然仰天合地哭道:“你原承许过我要分,你若是早分了,我怎肯把银子给那杀人贼呀。”邓祥又到门口道:“程爷们说事情甚急,请师爷作速去哩。”惠养民无计可生,遂道:“你就说,我往乡里去了。”邓祥道:“程爷们知道师爷在家里,怎的又说往乡里去了。”滑氏哭声愈大,惠养民扯住道:“你今日可杀了我了!”滑氏道:“你杀了我,你还不偿命哩!”
  邓祥尚未转身,只听得墙儿外说说笑笑,有几个人走的脚步声儿响。仿佛是程嵩淑声音道:“填他个附学头儿名子,怕他有什么说。”出的胡同而去。
  惠养民原不知寻他何事,却自觉这些朋友已觑破自己底里,又不敢问来的那几位是谁,自此以后便得了羞病,神志痴呆,不敢见人。虽请董橘泉、姚杏庵辈用些茯神、远志、菖蒲、枣仁药味,也不见好处。
  且说惠观民见兄弟病了,大加着急,每日必到城中探望。
  滑氏还天天吵嚷要分。惠养民顺手牵羊,也不能再为扎挣,就病中糊糊涂涂也说个分字,话却不甚分明。惠观民怕滑氏吵闹,添了胞弟病势,十分没有法了,应道:“第二的,你只管养你的玻只要你的病好了,就分了也罢。”回到路上,却泪如泉涌不止。
  这是惠养民终日口谈理学,公然冒了圣人之称,只因娶了这个再醮老婆,暗中调唆,明处吵嚷,一旦得了羞病,弄得身败名裂,人伦上撤了座位。
  此时正当三月尽间,谭家欲再延师长,现有惠养民未去,况且滑氏又不肯回乡。直到五月端阳,要完束金节仪,算了粮饭油盐钱,谭家送了角黍,滑氏又看了冰梅,方辞别王氏而去。
  自惠养民病后,谭绍闻自己一个人,在碧草轩上独写独诵。
  忽一日,只见一个人猛的进了轩中,走到绍闻座前,作了一揖,双膝跪下,说道:“救我!救我!”谭绍闻慌道:“起来咱商量,须是拣我能的。”那人道:“不难。”此人是谁?待再一回叙明。
  有诗赞韩节妇之贤:
  嫠妇堪嗟作未亡,市棺此日出内藏。
  到今缕述真情事,犹觉笔端别样香。
  又咏韩、滑相连云:
  贞媛悍妇本薰莸,何故联编未即休?
  说与深闺啼共笑,人间一部女春秋。

第四十二回 兔儿丝告乏得银惠 没星秤现身说赌因
  却说谭绍闻正在碧草轩上看书,一人进门跪下求救。此人是谁?乃是姓夏名鼎表字逢若,外号兔儿丝者是也。绍闻忙搀道:“起来,起来。”夏鼎道:“须你承许下,我才起来。”
  绍闻道:“你不起来,我也跪下,也不承许你。”夏鼎只得起来,又为了礼,坐下叙话。
  绍闻道:“你到底是啥事呢?”夏鼎道:“说起来话长,截近说了罢。这一年,因你立志读书,我也不便相近。盛大哥公子性儿,也不大理人。东门内王贤弟,只顾他的生意,我也不好干动他。实对你说,我为你的官事,是挨过板子的人,人也都不器重了。家下几口人无法过活,那‘首阳山’。我也曾携眷走了几次。只因本街祝先生,是我自幼拜的蒙师,昨年选了河北胙城县副学。我再三央张绳祖去茶叶店赊了八两银茶叶,向河北打个抽丰。一来祝先生是新任,二来这个老先生也是老实人,除了盐、当店,以及城内好近官的绅衿,把茶叶撒了一少半儿,下余一多半,无处出脱。我没法儿,少不的每日结识门斗、学书,又出了学衙,拜了一片子朋友,才出脱哩将荆收了十二两七钱多银子,还有十数封未送还。谁知冤家路窄。一日同张学书北乡看戏,离城一里半路,你说是谁的戏?偏偏是茅拔茹一班臭卷戏。这狗攘的,如今狼狈不堪,身上衣服,也不像当日光彩,穿的一件大褐衫,图跟戏子吃些红脸饭。我也不料是他,他见了我,辽远喊道:‘那不是省城夏大哥么?’到我跟前,俺两个作了一个揖,一手拉到酒馆里。我把书办捏了一把同去。进得酒棚,他叫酒家烫了一钴酒,斟了两杯,放在俺两个面前。你说他头一句说什么罢,他头一句便说道:‘请吃一杯罢,树叶儿也有相逢日子,不走的路还要走三遭。我当初在祥符,多承夏兄管待,今日定还席。’那张书办是个精细人,见茅拔茹竖眉瞪眼,不是个好相法,便说:‘夏少爷少吃一杯罢,来时祝师爷再三吩咐,叫早些回去哩。’茅家便问道:‘夏兄在师爷衙门么?’好个张书办,旧日住过刑房,今日又住学署,见景生情,便道:‘夏少爷是新师爷表外甥,今日来看表舅的。’茅拔茹想了一想,说:‘不吃酒也罢,夏兄你且回去。’那日方得没事回到学署。过了两日,就有朋友送信,说茅家约的打手,叫做顺刀会,等我出胙城,要打折腿、剜了眼。我怕了,也不敢等收完茶叶钱,就悄悄的回来。那一日在路上,见一个胡子,穿了一领褐衫,引了两个人从北来,几乎把我苦胆吓破。到面前,却是一行走路的,才放了心。进了家,只落了十两多点银子。还了二两陈欠,又开发二两柴米钱,余交张绳祖打发茶叶店,下欠二两。茶叶店全相公到还松。只这二两银子,我却像欠下张绳祖的皇粮了,每日叫他那老贾上门索讨。说的言语,我对你也说不出来,只是很不中听就是。我万分无奈,承许今日完他,只是我再没法起办。万望贤弟念咱那香火之情,替我周全周全。真正叫我在老贾面前丢了人,我委实顶不住他。若不然我何不问你要三两五两哩    ,我委实是急了。”绍闻道:“你再休提那张绳祖,我前已对你说过。我先世累代书香,到了我连半步前程儿还不曾到身上,现今先君涂殡在堂,我将来何以发送入土?我如今立志读书,虽此时先生有病,我只管每日自进个课程。昨前小考,程公取我童生案首。或者宗师按临,进个学儿,也未见得。若提起你与张绳祖的事,未必就是正经事,我也不听,我也不管。”夏鼎道:“张绳祖这宗银子,委实是欠茶叶店仝相公的,若干一点赌嫖的踪迹儿,我就是个忘八大蛋。万望周全一二。你方才说张绳祖不是正经人,这话一丝儿不错。你自此以后也只可远他,不可近他。放着书肯不读么?各人图个上进。混帐场中,闯来闯去,断乎没有什么好处。我也叫他那老贾腌臢的足呛。就是我欠他这二两银子,原是当日承情的事,老贾硬拿出讨赌账的手段,输打赢要的光景践踏人。你只替我周章了这一点子事,我再进老张的门,双腿跌折;我要再见你进他的门,我竟仗香火之情,你脸上我定啐十来口唾沫。你只管读你的书,进了学中举中进土,我跟你上任管宅门,管马号,管厨房,享几年福罢。”绍闻道:“闲话不说。你要二两银子原没多少,但只是我此时欠人家一千多两行息银子,手委实窘的很,如何替你酌处呢?”夏鼎笑道:“二两银子,叫我今日可真难起办,你就穷了,也易处。你看家中有什么穿不着的衣服,拿一两件子,拿在当店,就当够了。待我手中活动时,赎出来还你。”
  绍闻道:“衣服本没剩的,我也不好回家去龋若家母、贱内问一句,我说啥哩?”夏鼎道:“你休拿狠心肠拒绝我,我也是识抬举中用的人。我只是吃茅家要约人打我的亏。若不是胙城撞见他时,茶银讨完,今日也犯不着干动贤弟。”绍闻想了一想,指着案上一个砚池道:“这是一个端砚,你拿去当二两银罢。”夏鼎道:“我家的端砚,只卖了五百钱,这端砚如何能当二两?”绍闻道:“端砚与端砚不同,你没看上面有年月款识,是宋神宗赐王安礼的。当日是十两银买的。你只管当去,管许只多不少。你把当票给我。”
  果然夏鼎看了一看,塞到怀里,作别起身。到松茂典当三两纹银,分了二两一封,一直到张绳祖家。
  恰好张绳祖在家与假李逵说话。夏鼎进门,张绳祖身也不欠。只说道:“坐下。你来送银子来了。”夏鼎掏出一个纸封儿放在桌上,说:“你看看,二两松纹牛毛细丝,一毫一忽儿也不短。”张绳祖拆开一看,果然成色顶高。老贾取过戥子,称了一称,二两还高些。哈哈笑道:“老夏,老夏,我真服你是一把好手。这是那里银子!”夏鼎道:“你只管我不欠你的罢,何苦盘问来历?我只不是偷的就是。”张绳祖笑道:“你休恼的恁个样子,委实是仝相公催的太紧。”夏鼎道:“欠他的,只得许他催哩。”张绳祖道:“委的是何处银子?”夏鼎道:“是朋友都比你厚道。这是萧墙街谭相公银子。我告了一个急,他给我了二两,我不瞒你。”张绳祖将银子送与老贾道:“这还是他赢咱的那宗银子,是不是。”老贾道:“那银子没这高。”张绳祖笑道:“老夏呀,你既然有本事把谭绍闻银子生发出来”,我也不要你这二两银子。你只再把他勾引到这里赌上一场,不管我赢我输,再与你八两,以足十两之数。决不食言。”竖鼎道:“呸!你这就是不吃盐米的话。我虽下流,近来也晓得天理良心四字,人家济我的急,我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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