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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灯-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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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食言。”竖鼎道:“呸!你这就是不吃盐米的话。我虽下流,近来也晓得天理良心四字,人家济我的急,我今日再勾引人家,心里怎过得去。况且人家好好在书房念书,现今程公取他案首,我若把他勾引来,也算不得一个人。”张绳祖笑道:“你从几日算个人了?也罢么,你就把这二两银子丢下,我送与仝相公,你回家去吃穿你那天理,盘费你那良心去。嘴边羊肉不吃,你各人自去受恓惶,到明日朝廷还与你门上挂‘好人匾’哩。”
  夏鼎闻言不答。迟了半晌,说道:“人家是改志读书,再不赌博的人,就是弄的他来,他不赌也是枉然,你怎肯白给我十两呢?”张绳祖笑道:“我把你这傻东西,亏你把一个小宦囊家当儿董荆你还不晓赌博人的性情么?大凡一个人,除是自幼有好父兄拘束的紧,不敢窥看赌场,或是自己天性不好赌,这便万事都冰了。若说是学会赌博,这便是把疥疮、癣疮送在心窝里长着,闲时便自会痒起来。再遇见我们光棍湿气一潮,他自会搔挠不下。倘是输的急了,弄出没趣来,弄出饥荒来,或发誓赌咒,或摆席请人,说自己断了赌,也有几个月不看赌博的。这就如疥疮挠的流出了血,害疼起来,所以再不敢去挠。
  及至略好了些,这心窝里发出自然之痒,又要仍蹈前辙。况且伶俐不过光棍,百生法儿与他加上些风湿,便不知不觉麻姑爪已到背上,挠将起来。这谭绍闻已是会赌,况且是赌过不止一次了,你只管勾引上他来,我自有法儿叫他痒。他若是能不赌时,我再加你十两。改了口就是个忘八。这是我拿定的事,聊试试看,能错一星不能。”夏鼎道:“你说的逼真。你既这样明白,又这样精能,怎的把产业也弄光了?”张绳祖叹了一口气道:“咳!只为先君生我一个,娇养的太甚,所以今日穷了。我当初十来岁时,先祖蔚县、临汾两任宦囊是全全的。到年节时,七八个家人在门房赌博,我出来偷看。先母知道了,几乎一顿打死,要把这一起会赌的逐出去。先君自太康拜节回来,先母一五一十说了,先君倒护起短来,说指头儿一个孩子,万一拘束出病来该怎的。先君与先母吵了一大常这时候我已是把疥癣疮塞在心里。后来先君先母去世。一日胆大似一日,便大弄起来。渐次输的多了,少不得当古董去顶补。岂没赢的时候?都飞撒了。到如今少不得圈套上几个膏粱子弟,好过光阴。粗糙茶饭我是不能吃的,烂缕衣服我是不能穿的,你说不干这事该怎的人总之,这赌博场中,富了寻人弄,穷了就弄人。你也是会荡费家产的人,难说不明白么?总之,你把谭家这孩子只要哄的来,他赌,我分与你十两脚步钱;他不赌,我输给你十两东道钱。”夏鼎把头搔了两搔,说道:“再没法儿。”
  迟了一会,忽然说道:“你只等地藏庵姑姑与你送信,你便去地藏庵堵这个谭绍闻;若不与我十两银,你就算不得人。”
  张绳祖道:“你现今把这二两拿回去,改日只找你八两就是。”
  夏逢若果将二两银袖讫,作别而去。张绳祖送出大门,夏鼎道:“不可失信。”张绳祖道:“事有重托。”同声一笑而别。这正是:
  人生原自具秉常,那堪斧斤日相伤;
  可怜雨露生萌蘖,又被竖童作牧常

第四十三回 范尼姑爱贿受暗托 张公孙哄酒圈赌场
  却说谭绍闻自程县尊考取童生案首之后,自己立志读书。
  虽说业师惠养民得了癔症,服药未痊,每日上学只在东厢房静坐,这谭绍闻仍自整日涌读。逢会课日,差人到岳父孔耘轩家领来题目,做完时即送与岳丈批点。这孔耘轩见女婿立志读书,暗地叹道:“果然谭亲家正经有根柢人家,虽然子弟一时失足,不过是少年之性未定。今日弃邪归正,这文字便如手提的上来。将来亲家书声可续,门闾可新。”把会文圈点改抹完了,便向兄弟孔缵经夸奖一番。这孔耘轩学问是有来历的人,比不得侯冠玉胡说乱道,又比不得惠养民盲圈瞎赞。谭绍闻得了正经指点,倒比那侯冠玉、惠养民课程之日,大觉长进。况且读书透些滋昧,一发勤奋倍于往昔。
  一日正在碧草轩苦读,接到祥符礼房送来程公月课《四书》题目一道,是《无友不如己者》诗题一道,是《赋得‘绿满窗前草不除’得窗字》五言律。方盘桓轩上构思脱稿,只见双庆儿上的轩来说道:“奶奶请大相公到家说话。”谭绍闻听说母亲有唤,急忙回家。进的楼门,却见地藏庵范尼姑坐个杌子。
  范尼姑看见谭绍闻来,笑哈哈合手儿向王氏道:“阿弥陀佛!你老人家前生烧了好香,积的一般儿金童玉女。你看小山主分明是韦驮下界,不枉了程老爷取他个案首。指日儿就是举人进士,状元探花。”王氏笑道:“没修下那福。”范姑子道:“老菩萨没啥说了,你修的还少么?况且今日正往前修哩。”这谭绍闻方才得插口道:“母亲叫我说些什么?我忙着哩。”范姑子即接口道:“不是不请小山主来,原是敝庵中要修伽蓝宝殿,是你烧过香的地方。那圣贤老爷神像颜色也剥落了,庙上瓦也脱却几十个,下了雨就漏下水来,如今要翻盖老爷歇马凉殿,洗画金身,我央南门内张进士作了募疏头,张进土说他眼花了,没本事写。满城中就是小山主一笔好字,叫我央你写写,好募化众善人。适才老菩萨上了五钱银子。你看羊毛虽碎,众毛攒毡。小山主替我写写,这个功德不校”王氏道:“你去写写也罢,范师傅这般央的么?”谭绍闻道:“着实忙,讨不得一个闲空儿。如今程老爷差礼房送了两道题目,明日就要卷子哩。”范姑子哈哈大笑道:“老菩萨,你看么,县里堂上太爷,还一定叫小山主写,怪不得我来央么。嗔道,张进士说满城中就是小山主写的好。”王氏向姑子道:“他不得闲么,想是县里要他写。必是紧的。”范姑子道:“今日不得闲,明日也罢。我也要预备一点茶果,一发更好。”王氏道:“你是出家人,也不用你费事,他明日去罢。”谭绍闻心中有事,正打不开这姑子烦扰,遂顺口道:“我明日去罢。”范姑子道:“阿弥陀佛。山主明日去写,你看那神灵是有眼的,伽蓝老爷监场,管保小山主魁名高中。”谭绍闻含糊答应,急上碧草轩作文检韵。王氏管待法圆,午后去讫。
  到了次日早饭后,只见一顶二人挑轿直到碧草轩来接,绍闻只得坐了轿子,下了竹帘儿,一径到地藏庵来。下轿进了庵门,范姑子见了笑道:“天风刮下来的山主。”也不让客堂坐,穿了东过道,径到楼院。叫道:“慧娃儿,谭山主到了。”慧照笑微微的打楼花门伸头望下看着,也不说话,范法圆早引的胡梯下。上的楼来,慧照急忙把桌上针线筐儿移过一边。让座坐下,法圆自下搂取茶,捧杯递与谭绍闻。
  茶罢,谭绍闻开言道:“请张老先生募引稿儿一看。”法圆道:“忙的什么?等闲山主不来,兼且劳动大笔,我且去街上办些果品下茶。”谭绍闻道:“不消费事。把稿儿拿出来,我看看字儿多寡,好排行数。字多时,我带回书房去写,差人送来。”法圆道:“举人、进士也不是一两天读成的。就在小庵随喜上半日,心机也开廓些。”慧照道:“听说府上小菩萨是孔宅姑娘,针线极好,花样儿也高。改月捎两样儿我瞧瞧。”
  法圆道:“你也役见这小菩萨,模样儿就是散花天女一般,天生的一对儿。”谭绍闻心中恋着读书,奈不得他师徒缠绵,只是催募引稿儿。法圆到客堂拿募引,却是一个小簿儿,上面黄皮红签,内边不过是:“张门李氏施银一钱”“王门宋氏施钱五十文”而已,并无募引稿儿。谭绍闻道:“只怕你带拿了,上面那有张进土的疏引?”范法圆道:“我就是请小山主做稿,就顺便儿写上。难说你就不是个进土?”谭绍闻道:“也罢,我就写这施主名姓。若嫌无疏引,我的学问还不能杂著。”
  慧照道:“一般有这簿儿,何用再写。我倒央山主与民起个仿影格儿,我学几个字儿罢。”一面开箱子取出两张净白纸儿,放在桌卜手中早已磨起墨来。谭绍闻也只图聊且应付,便拈笔在手写出来,写的杜少陵游奉先寺的诗句。两行未完,范法圆道:“山主写着,我去了就来。”。。——此处一段笔墨,非是故从缺略,只缘为幼学起见,万不敢蹈狎亵恶道,识者自能会意而知。
  且说傍午,范法圆办了些吃食东西,就叫徒弟在楼上陪谭绍闻用了午饭,二人握手而别。下的楼来,从东过道转到前院,猛可的见白兴吾站在客堂门口,谭绍闻把脸红了一红,便与白兴吾拱手。那白兴吾用了家人派头,把手往后一背,腰儿弯了一弯,低声应道:“南街俺家大爷在此。”张绳祖早已出客堂大笑道:“谭贤弟一向少会呀!”谭绍闻少不得随至客堂,彼此见礼,法圆让座坐下。张绳祖叫道:“存子斟茶来。”法圆道:“怎敢劳客。”张绳祖笑道:“他几年不在宅里伺候,昨日新叫进来,休叫他忘了规矩,省的他在外边大模大样得罪亲友。”白兴吾只得把茶斟满,三个盘儿奉着,献与谭绍闻。绍闻起坐不安,只得接了一盅。张绳祖取盅在手,还嫌不热,瞅了两眼。又奉与法圆,法圆连忙起身道:“那有劳客之理,叫我如何当得起。”张绳祖笑道:“范师傅陪客罢,不必作谦。”
  这谭绍闻一心要归,却又遇见这个魔障,纵然勉强寒温了几句,终是如坐针毡。这张绳祖忽叫白兴吾道:“存子呀,你先回去对你大奶奶说,预备一桌碟儿,我与谭爷久阔,吃一杯。快去!”
  白兴吾道了一声:“是。”比及谭绍闻推辞时,已急出庵门而去。
  范法圆道:“一个山主是写募引的,一个山主是送布施的,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只是我是个女僧,不便随喜。”张绳祖道:“前二十年,你也就自去随喜了。”谭绍闻道:“实告张兄,我近日立志读书,实不敢遵命,改日府上叨扰谢罪。”
  张绳祖道:“改日我送柬去,你又该当面见拒了。你或者是怕我叫你赌哩,故此推托。我若叫你赌,我就不算个人。都是书香旧族,我岂肯叫你像我这样下流?你看天已日西,不留你住,难说赌得成么?放心,放心,不过聊吃三杯,叙阔而已,贤弟不得拒人千里之外。”话尚未完,白兴吾已回来复命。张绳祖一手拉住谭绍闻的袖子,说:“走罢。”谭绍闻仍欲推阻,张绳祖道:“贤弟若不随我去,罚你三碗井拔凉水,当下就吃,却不许说我故伤人命。我不是笨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如咱走罢。”谭绍闻见话中有话,又兼白兴吾跟着,少不得随之而去。
  范法圆后边跟送,张绳祖道:“范师傅,太起动了,改日送布施四两。”范法圆道:“阿弥陀佛!”作别而去。
  一路行来,又到张绳祖这剥皮厅中来。有诗为证:华胄遥遥怎式微,老人庭训少年违;琴书架上骰盆响,一树枯梅晒妓衣。
  果然谭绍闻进了张宅,过了客厅,方欲东边饲堂院去,只听内边有人说道:“你方才赔了他一盆,这一盆管保还是个叉。”
  一个说道:“我不信。”谭绍闻便不欲进去。张绳祖扯了一把说道:“咱不赌,由他们胡董。”
  二人进去,只见王紫泥害暴发眼,肿的核桃一般,手拿着一条汗巾儿掩着一只眼,站在高背椅子后边看掷色子。看的原来就是他的十九岁儿子王学箕,为父亲的,在椅子后记盆口。
  一个张绳祖再从堂侄张瞻前。一个是本城有名的双裙儿。一个是汾州府一个小客商名叫金尔音,因父亲回家,故在此偷赌。
  一个妓女还是红玉。这谭绍闻只认的王紫泥、红玉,其余都不认的。众人见客进来,只说得一句道:“不为礼罢。”口中仍自“么么么”“六六六”喊叫的不绝。
  张绳祖将谭绍闻让到柯堂东间,现成的一桌围碟十二器,红玉早跟过来伏侍。王紫泥掩着眼也随谭绍闻过来,一同坐下。
  白兴吾早提酒注儿酌酒,散了箸儿。张绳祖道:“这就是朝东坐的那位金相公厚赐,送我的真汾酒。”谭绍闻向赌场让道:“请酒罢!”只听色盆桌上同声道:“请,请。”也不分是谁说的。王紫泥把杯举了一举放下了,张绳祖道:“老王,你嫌酒厉害么?”王紫泥道:“你看我的眼。昨晚皂班头儿宋三奎承我了一宗人情,请我吃鱼,我说不敢吃,他说不忌口,眼就会好了。我又忍不住,他又让的恳,吃不多些儿,这一夜几乎疼死了。今日七八分,是要瞎的样子。”张绳祖道:“你先怎与令郎看叉快?”王紫泥道:“听声儿罢,谁敢看盆中黑红点儿。”大家轰然一笑。
  红玉殷勤奉让,诉起离情,眼内也吊了几颗珍珠儿。又唱了几套曲子,俱是勾引话儿。这谭绍闻酒量本是中等,兼且汾酒是原封的,燥烈异常,不多一时,早过了半酣岗子。从来酒是迷魂汤,醉了便乖常,坏尽人间事,且慢夸杜康。
  大凡人到醉时,一生说不出来的话,偏要说出来;一生做不出来的事,偏要做出来。所以贪酒好色、吃酒赌博的字样,人都做一搭儿念出。故戒之酒,不下于赌娼。谭绍闻酒已八分,突然起来道:“我也赌何如?”张绳祖道:“贤弟有了酒,怕输钱。”红玉也急劝莫赌。谭绍闻醉言道:“我不服这话。”只听得窗儿外两个提茶的小厮卿咬道:“个个输的片瓦根缘的,都会说这个‘我不服’张绳祖听的骂道:“那个忘八羔子,在外边胡说什么!”谭绍闻说着,已到赌桌上,伸手便爬色子,掷道:“快!快!快!”众人见谭绍闻醉了,都起身收拾钱,欲散场儿。谭绍闻急了道:“五家儿何妨?嫌弃我没钱么?输上三五百两,还给的起。”拍着胸膛道:“是汉子。”王紫泥掩着眼,急说道:“谭相公要赌就赌,但还须一个安排。他们这场中三五串钱,猫挤狗尿的,恶心死人。若要赌时,天也黑了,叫老张点起灯来,重新弄个场儿。小儿也替我搭上一把手儿,干干净净的耍一场子。金相公你也不走罢。”谭绍闻道:“我的性子,说读就读,说赌就赌,您知道么?”张绳祖道:“自然是知道的。”
  小厮斟了一盘茶,红玉逐位奉了。张绳祖遂叫假李逵在书柜里取了一筒签儿,俱是桐油髹过的。解开一看,上面红纸写的有十两、二十两的,几钱的、几分的都有,俱把“临汾县正堂”贴住半截。张绳祖道:“这是我的赌筹,休要笑不是象牙。”
  王紫泥笑道:“你嘴里也掏不出象牙来。”张绳祖道:“不胡说罢。咱如今下一根签算一柱,或杀或赔,输赢明早算总账,不出三日,输家送钱,赢家赙贝青去。”谭绍闻道:“我要赌现银子,输了三日送到,赢了我拿的走。”王紫泥笑道:“谭相公是还像那一遭儿,装一褡包回去的。”谭绍闻醉笑道:“猜着了。”张绳祖笑道:“要赌现银子也不难。老贾呢?你与白兴吾到街上,不拘谁家银子要五十两、钱要二十串,好抽头儿。明早加利送还。”
  假李逢、白兴吾去不多时,果然如数拿来。说是祥兴号下苏州发货的,后日起身,也不要加息,只不误他的事就罢了。
  张绳祖道:“什么成色。”白兴吾道:“俱是细丝。”谭绍闻道:“急紧收拾场儿,再迟一会,我就要走了。”假李逢急紧点蜡烛、铺氍毹。派定谭绍闻、金尔音、王学箕,张绳祖换了堂侄。双裙儿打比子,送筹。王紫泥依旧掩着眼听盆。这一起儿出门外假装解手,又都扣了圈套。果然吆吆喝喝掷将起来。双裙儿乒乒乓乓打比子,张瞻前高高低低架秤子,果然一场好赌也。
  半更天,绍闻输了八根十两筹儿。到三更后,输了二百四十两,把二十四十两的筹儿移在别人跟前。无可记账,张绳祖道:“老贾,你把签筒的大签拿来,算一百两的筹儿。”金相公拿起签来,看见上面写的“临汾县正堂”便说道:“老太爷在敝省做过官么?”张绳祖道:“那是先祖第二任,初任原是蔚县。”双裙儿把谭绍闻输的筹儿数了一数,一共二十四根,说道:“把这二十根换成两根大签罢。”谭绍闻接签一看,见上面大朱笔写个“行”字,此时酒已醒却七八了,便道:“我是行不得了,还行什么!”心下着急,问红玉时,早已回后边去了。王紫泥害眼疼,早已倒在床上。张绳祖道:“贤弟说行不得,咱就收拾了罢?”谭绍闻心中想兑却欠账,不肯歇手,及到天明,共输了四根大签,九根小签,三根一两的签,共四百九十三两。
  日色已透窗棂,此时谭绍闻半点酒已没有了,心中跳个不祝说道:“天已大明,看家里知道了,我早走罢。”假李逵住:“谭大叔,这四百九十三两银子,是俺取的去,是谭大叔送来呢?”谭绍闻心中忽翻起一个想头,说道:“你再找我七两,共凑成五百两。说三天送来,也不能到五天送来罢。”张绳祖也怕谭绍闻撒赖,说道:“老贾,你称七两亲手交与你谭大叔。你一手包揽,我只(贝青)我的头钱。”假李逵交与了七两,拿一张纸儿说道:“谭大叔,你写个借贴,久后做个质证。”谭绍闻道:“我是汉子,不丢慌,不撒赖就是。”假李逵道:“俺是小人们,谭大叔明日话有走滚,俺便不敢多争执。”
  王紫泥在床上翻起身来道:“老贾,你也太小心过火了,谭相公不是那一号儿人。也罢,谭相公,你看一般是给他的,就写一张借帖何妨呢?”王紫泥口中念着借帖稿儿,谭绍闻少不得照样写讫。写了一张“谭绍闻借到贾李魁纹银五百两,白兴吾作保”的借据,假李逵还叫写个花押。写完时向众人作别,踉踉跄跄而去,张绳祖送至大门而回。有诗为证:
  可怜少年一书生,比匪场儿敢乱行,
  婊笑俱成真狒狒,酕幔怯屑傩尚伞

第四十四回 鼎兴店书生遭困苦 度厄寺高僧指迷途
  却说谭绍闻辞了众赌友,出的张宅门,此时方寸之中,把昨夕醉后欢字、悦字、恰字,都赶到爪洼国去了;却把那悔字领了头,领的愧字、恼字、恨字、慌字、怕字、怖字、愁字、闷字、怨字、急字,凑成半部小字汇儿。端的好难煞人也。
  忽然想出逃躲之计。过了府衙门街口,只听得一个人说道:“相公骑脚驴儿罢。”谭绍闻道:“我正要雇脚哩。”那脚户走近前来问道:“相公往那里去外谭绍却无言可答。沉吟了一会,猛可的说道:“上亳州去。”那脚户道:“我不送长脚。”
  迟一下又道:“相公要多给我钱,我就送去。”两个人就讲脚价,脚户信口说个价钱,谭绍闻信口应答,却早已过了岗了。
  一齐站住,讲停当价钱。脚户道:“我跟相公店里取行李去。”
  谭绍闻道:“我没行李,也没有店里祝”这个脚户姓白,外号儿叫做白日晃,是省城一个久惯牢成的脚户。俗语说,“艄、皂、店、脚、牙”一艄是篙工,皂是衙役,店是当槽的,脚是赶脚的,牙是牛马牙子。天下这几行人,聪明的要紧,阅历的到家,只见了钱时,那个刁钻顽皮,就要做到一百二十四分的。谭绍闻少年学生,如何知道这些。
  这白日晃把谭绍闻上下打量一番,说道:“相公上亳州做什么?”谭绍闻道:“看我舅舅去。”白日晃道:“相公舅舅是谁?”谭绍闻道:“东门里春盛号,姓王。”白日晃道:“是春宇王大叔么?我时常送他往毫州去。他落的行,是南门内丁字街周小川家。这王老叔见我才是亲哩。我就送你去。但没有个行李,天虽不冷,店里也不好祝我跟相公去,些须带个被套衣褡儿,今日就好起身。”谭绍闻道:“我又盘算,还去不成。”白日晃道:“啥话些,一天生意,大清早讲停当了,忽然又不去了,这个晦气我不依。”谭绍闻输了钱,方寸乱了,心中想躲这宗赌债,未加深思,信口应了脚户一声。转念一想,大不是事,又急切要走开,不料竟被脚户缠绞住了。见白日晃这个光景,只得说道:“咱到明日起身何如。”白日晃道:“我今日这个生意该怎的?你须与我定钱,外加一日盘缠花消。”
  旁边又有人摔掇,谭绍闻就手中包儿与了一个银锞儿。白日晃道:“我明日在此相等。这银子到毫州同王叔称了,一总算明。”谭绍闻方才摆脱清白。一径回碧草轩,躺在厢房床上,如病酒一般。
  谭绍闻这一向在轩中读书,白日在轩上吃饭,晚间就在厢房睡。因而这一夜外出,家人并不涉意,母亲妻妾以为仍旧在书房,邓祥只说偶然在家中睡了。王中因城中市房难售,利息银两可怕,一向往乡里打算卖地去了。所以家中个个照常,并不知绍闻赌博输钱的事。绍闻一夜不曾眨眼,心中又闷,整整睡到日夕,方才起来吃了一点饭儿。到了晚上,仍自睡倒。左右盘算,俱不是路。旋又想到,这五百两银子,只那假李逵将不知怎样撒泼催逼哩,那个野相,实叫人难当。顿时心中又悔又惧,大加闷躁起来。
  到了半夜。猛然床上坐起,说道:“罢了,我竟是上亳州寻我舅舅去。天下事躲一躲儿,或者自有个了法。猛做了罢。”
  因把睡的簿被,用单儿包了,瓶口系在腰间,带上假李逵找的银子。东方微亮时,偷出的碧草轩,一径到了府衙门街。恰好白日晃赶的牲口来,二话不说,搭了牲口,不出东门——怕王隆吉看见,一径出南门,上亳州而去。
  家中不见了谭绍闻,这王氏一惊非校东寺里抽签,西庙里许愿。又着邓祥、宋禄一班家人,出北门到黄河问信,菜园深井各处打捞,荒郊大坟各处寻觅自不待言,无一丝踪迹。王氏无奈,着德喜儿上南乡叫王中回来,王中详问了连日因由,一口便道:“此事范姑子必知原情。”王氏叫的范姑子来,问那月写募引的话,范姑子道:“次日到庵,写毕一茶即去。”
  王氏信了,王中不依。王中写主母呈子,自己抱告程公。程公将范姑子当堂审讯,范姑子是自幼吃过官司的人,一口咬定一茶即去,是他家急了,枉告尼僧。程公见无证据,难以苦讯。
  又叫了谭宅家人邓祥问话,邓祥供:“小家主于不见的前一日,曾在书房吃饭,晚上伺候的睡了是实。”程公已知此中必涉奸赌两宗情事。方欲追究,忽接抚台文书,命往南阳查勘灾户,此事便丢得松懈。
  单讲谭绍闻骑着白日晃的脚儿,行了一日,心中有些后侮,又要回来,偏偏白日晃有省城客商捎往毫州的书子二封,已得捎书工价三百文,坚执不允。谭绍闻也由不得自己,亦喜得免假李逵多少纠缠,只得依旧上路。
  晓行夜宿,进了亳州城。白日晃一直送到周小川行店门首。
  找完脚价,白日晃牵开牲口,自向别处投书子去。谭绍闻进了行店,早有周小川迎入柜房。听了土音是祥符人,问了姓名,说是寻王春宇的。周小川道:“令舅王爷昨日起身下苏州去了。因是苏州有书来,闪下二百匹绸子,在作坊里染,老染匠已死,他儿子不认账,有抵赖的意思。伙计因是王爷亲手交的,同的有人,所以带上书来。王爷昨日起身去了,将来只怕在元和县还有官司哩。”谭绍闻听了此言,把心如丢在凉水盆里一般。周小川叫来厨役吩咐了几句话,须臾脸水茶饭齐到,四盘菜儿,有荤有素,大米饭儿,一注酒儿。吃毕,谭绍闻便说在行内住下等舅舅的话。周小川道:“谭爷差了。你说你是春宇王爷的令甥,我不过因是口语相投,故此少留申敬。图日后王爷自苏州回来好见面的意思。其实您是甥舅不是甥舅,我如何得知?若说在行里住下等着,我要说一句不知高低的话,敝行银钱地方,实不敢担这于系。这街口有座店房,门上牌儿‘鼎兴老店’,有房四十间,谭爷拣个于净房儿住下,好等令舅。何如?”一面说着,一面便叫厨房火头说道:“谭爷嫌行里嘈杂,另寻店祝你把谭爷行李背上,送到鼎兴去。我随后送客就到。”火头早把行李一搭儿放在背上,出门送讫。
  谭绍闻毫无意趣,只得出门。周小川陪同到了鼎兴店。当槽引着拣了第十七号一间小房,放了行李。周小川道:“房价照常,每日十文,不用多说。”当槽笑道:“周七爷吩咐就是。”
  谭绍闻进了房内,周小川拱手道:“行里事忙,不得奉陪,有罪罢。”谭绍闻也无辞可挽,只得一拱而别。周小川别过谭绍闻,向当槽说道:“这个人,他说是我行里王春宇的令甥,也不知是也不是。他要走,随他便宜。我只怕他是骗子拐子,你眼儿也撒着些。”当槽道:“那人是个书呆子。”周小川道:“怕他是装的腔儿。我恐王春宇回来,果然是他令甥,这脸上便不好看了。大家留点心儿。”当槽道:“是罢。”周小川自回。
  谭绍闻生于富厚之家,长于娇惯之手,柔脆之躯,温饱之体,这连日披风餐露,已是当不得了。今晚住到鼎兴店,只得谨具柴床一张,竹笆一片,稻苫一领,苇席一条,木墩一枕,奉申睡敬了。当槽送上烛来,往墙上一照,题的诗句,新的,旧的,好的,歪的,无非客愁乡思。坐了一回,好生无聊,少不得解开褡裢,展被睡下。回想生平家中之乐,近日读书之趣,忍不住心上生酸,眼中抛珠,暗暗的哭了一会。哭的睡着了,梦里见了母亲,还是在家光景。叫了一声:“娘!”却扑了一个空。醒时正打五更。二目闪闪,直到天明。这一夜真抵一年。
  起来时,当槽送脸水已到。洗了脸,要上街上走走,当槽送来锁钥说道:“相公锁了门,自带钥匙,街上游玩不妨。”
  谭绍闻将零钱并剩下银子四两,一齐装入瓶口。走到街头饭铺里吃了茶,用了点心。往街上一看,果然逵路旁达,街巷周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有两句话,说得游子客况的苦境:虽然眼前有景,争乃举目无亲。
  谭绍闻原是省会住惯的人,见了这个轰闹,也还不甚在意。
  游了一会,转回店里,闷坐到日夕,到了周小川行里,问母舅的消息。火头笑道:“且耐心等两个月儿,此时不曾到半路里。”少不得仍回鼎兴店中。到晚,仍此寒床冷铺,又过了一夜。
  若说绍闻此时既寻不着母舅,幸而腰中尚有盘缠,若央周小川觅个头口,依旧回到开封,还可以不误宗师考试。只因年轻,不更事体,看着回来愈增羞耻,又图混过一时,只是在亳州憨等。先二日还往街头走走,走的多了,亦觉没趣。穷极无聊,在店中结识了弄把戏的沧州孙海仙。这孙海仙说了些江湖本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邀游海内,艺不压身。谭绍闻心为少动,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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