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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花依舅在-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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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搁平常确实不打紧,可这回……”说话间朗权栋卷了根纸烟,凄惶地看着山尖儿上的红日,“这几天这雨下下停停,海风陆风囫囵个儿卷在一起,风向都摸不清楚。你再看今天这天气,前一秒还是阴天呢,这会儿又放晴了,往年这种天气持续不了几天,今年……我看龙王爷这回是要憋个大的,这场台风……恐怕凶得很啊!”
  靠海吃海靠山吃山,狼鱼岛的人对天气变化一向很敏锐。早前几天大家就开始忙着收拾庄稼,可即便手脚再麻利,山上的庄稼还有一大半没收拾完,台风一来,这一季又白忙活。
  朗权栋家的田地并不多,地少意味着粮食少,朗权栋出海又没打到鱼,家里的生计可想而知很有几分艰难。
  余月凤心里虽然愁,却并不表现出来,好言宽慰男人,“比这再困难的日子咱也不是没经历过,有啥好愁的,实在没得吃,不还有我爸么,他老人家那儿还有不少存粮呢!”
  “咱爸的那点儿存粮,是等着灾年度难用的,台风一过,这老天说不准是下冰雹还是要大旱。再说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你不吃我不吃,还有俩小的,到时人家家里都外出置办年货,咱家呢?拿啥置办?总不能让孩子跟咱一起吃苦。”
  余月凤听出她家男人似乎有话外音,“你啥意思?”
  朗权栋背着手走过来走过去,把心一沉,道:“我打算等会儿再出趟海。”
  余月凤当即喝道:“不成!台风不定啥时候到,你这会儿出海不等于去送死吗!”
  朗权栋有些焦急地挤倒媳妇儿身边,“我跟朗二黑子他们都商量好了,傍晚前出海,用不上午夜就能回来,台风最快也得明天早上,来得及。”
  余月凤长的浓眉大眼,一头齐耳短发乌黑黝亮,抛去她婀娜的身段儿,仅管三十多岁也依旧像个二十出头的飒爽姑娘。她鼻一哼眼一瞟,生气的脸蛋儿透出几分骄横之态,哪怕她真是无理取闹,也不让人觉得厌烦,反而欣赏她这干脆利落的爽辣脾气。
  “朗权栋,你少在这儿跟我扯没用的,就算你今天说破嘴皮子,我也不可能让你出海。你要是非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那我就带着俩孩子回我爸那儿,这个年你自己过吧!”
  说罢起身去外屋做饭,留朗权栋在后面期期艾艾地呼唤:“凤儿——凤儿——”
  一家四口在各怀鬼胎的怪异气氛中默默吃完晚饭,余月凤洗碗刷锅的功夫——朗权栋跑了,她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再一看,胡愧槐也跑了!
  朗毓之所以没跑,是因为没来得及,他拉屎去了,回来发现小舅舅和亲爹都没影儿时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为防亲娘对他使出“降狼十八掌”,只得装模作样乖乖写作业。
  朗权栋一遛飞奔赶到码头边儿,朗二和黑子急不可耐,打老远看到他就发动引擎,捕鱼船驶离岸边百八十米时,黑子突然指着身后大呼小叫:“那崽子怎么跟来了?”
  朗权栋扭头一看,见一张小竹排上站着个瘦高的小少年,两手飞快地撑着竹篙朝他们追过来。
  朗权栋当即就急地扯开嗓子喊:“槐呀,家去——回家去——”
  胡愧槐充耳不闻,撑篙的速度反而更快。
  “妈的!”朗二气急败坏地拍了下船舵,“别管他,我就不信他能一直跟着!”
  朗权栋却十分了解胡愧槐的犟脾气,扭头对朗二骂:“放你娘的臭屁!给老子掉头!”
  “掉你吗的头!台风不定啥时候来,时间就是金钱你没听过吗!”
  朗权栋几步跨上前,碗口大的拳头登时给朗二砸了个满嘴兜血,“不是你孩子你当然不管他死活了,立马给老子掉头!”
  黑子跻身挡在二人中间,一张黑脸拧得愁苦不堪,急得就差掉眼泪:“别打别打,出海见血不吉利呀!要不咱回去吧?”
  “回去个粑粑!”朗二一把推开黑子,把嘴里的血唾沫狠狠啐到甲板上,“今天这趟海老子出定了,富贵险中求!出海前你俩都同意,这会儿开到一半儿你们跟老子变卦?要想回去把钱拍到老子面前,你们得补偿我!”
  朗权栋心下迟疑,在回与不回间犹豫不决,最后道:“我回,把船停了,我跟槐子回家去。”
  朗二冷笑:“你个窝囊废!黑子,你呢?”
  黑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舍不下这个拉近贫富差距的好机会,一咬牙一跺脚:“我不回!”
  又拉着朗权栋苦口婆心说了一大桶的好话。朗权栋心知自己没法儿改变黑子和朗二的决定,自己这一走,本来就缺人手的捕鱼船更是独木难支,能不能捕到鱼两说,只怕二人在海上有去无回,万般无奈下只得留下来。
  朗二做出让步,把船停下,等胡愧槐紧赶慢赶地追过来,黑子和朗权栋三下五除二把他和那张竹排拉上船,然后,胡愧槐猝不及防地挨了朗权栋一耳刮子。
  大耳刮子声音脆亮,朗权栋人高马大,这一巴掌差点儿把胡愧槐扇倒在地。黑子都给那巴掌声吓得一哆嗦,急忙把胡愧槐护到身后,一迭声地劝:
  “你打孩子干嘛!孩子啥都不懂,别拿孩子撒气,有啥话咱上岸再说!”
  这可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胡愧槐长这么大,第一回挨揍,他倒是哑巴不啃声平静得很,给朗权栋气地脸红脖子粗,隔着黑子拿手指着他骂,
  “你作死啊你!这是啥时候你敢跟老子玩儿这出,你知不知道海上有多危险!眨个眼的功夫你连命都可能保不住知道吗!”
  胡愧槐很有几分油盐不进的倔劲儿,不哭不闹只梗着脖子,拿眼珠儿直勾勾盯着朗权栋,朗权栋心里直突突,还想再揪着他狠狠骂上一通,偏黑子搁中间一气儿和稀泥,只得虚张声势地撂下句狠话:“个犟种,你等回家的!”暂且作罢。
  晚霞呈放射状在天上铺开一张火红的大网,金红交织异常艳丽,把蔚蓝而平静的海面衬得犹如一袭锦缎轻裘,随波摇曳间粼光毕现,万点碎金缭人眼,直教人感叹原来辽阔浩瀚的大海,也有温柔旖丽的一面。
  但是船上以海为生的渔民们却被这番美景搞得心惊肉跳,只因这番天下奇绝的海景过后,必然是来势凶猛的山呼海啸。
  黑子和朗权栋左右各一个,放下捕鱼船撒网拖网的钢铁长臂,朗二在船舵前聚精会神,头一轮渔网甫一吊出海面,黑子便手舞足蹈地欢呼:
  “大丰收!大丰收!”
  左右两张渔网兜满活蹦乱跳的鱼,那随鱼群噼啪迸落的水珠,在晚霞中好似金豆子似的砸在渔船上。
  朗权栋和黑子手脚麻利地卸下头一批收获,再摇动长臂的操作杆放第二轮,这艘捕鱼船体型娇小,虽容易驾驶却装不了多少货,等第二轮渔网吊上来,渔船已经满当当地塞不下了。
  “回!”朗权栋朝船舱打手势。
  朗二娴熟地打下船舵,引擎呼突突地推出波浪启程返航。
  在众人忙碌间,艳丽的天空不知何时变了样,漫天乌云层层叠叠,平静的海面下陡然卷起暗涌,满载而归的捕鱼船被波浪轻飘飘推了一下,船身不由自主地晃了两晃,没等□□,顷刻间便下起瓢泼大雨,黄豆粒儿大小的雨珠像机关枪似的打在船身,跟着是一声惊雷、一道紫闪,浪头几乎是眨眼间自海面呼啸而起,随轰然炸裂的雷声大刀阔斧地砸下来。
  朗权栋浑身湿透,突然变向的海风使得他迈不开腿,一面趔趄地把住船身一面声嘶力竭地喊:“槐子,快进舱!黑子,快把船上的锁具检查一遍!水密门关严实没?”
  黑子也扯开喉咙:“关严了关严了,快进舱!”
  朗权栋在举步维艰中又检查一遍船上的锁具,仨人挤进驾驶舱内,见朗二在手操舵前神经紧绷、两个膀子青筋暴起,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慌乱。
  黑子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本想松松他的神经,拿手一拍发现这人硬得像块石头,手上一层冷汗。
  他刚要说话,整个人突然腾空而起,慞惶间手脚翻飞,被朗权栋一把揪住手腕。船身大幅度向□□斜,呼嗵一声,左侧捕鱼用的掉臂没系固好,硬生生在铁皮船身上怼出块凹壁,接着那两米多长的掉臂在船舱外嗷嗷乱叫,以船身为中心,随风向左摇右晃,使得本就风雨飘摇的船身在波涛汹涌间更加摇摆不定。
  除朗二以外的仨人被簸得晕头转向,好容易站稳脚,朗权栋当机立断:“得把左舷的掉臂固好!”正要出去,一直听话的胡愧槐却拉住他的衣角,指指左右两边,做出个一刀斩的动作。
  朗权栋一锅乱粥的思绪在小孩儿黑豆子似的逼视下得以些微的平静,他深吸一口气,“对,对对,两侧的掉臂都得截断,不然会失去平衡……黑子,咱俩一边一个,把掉臂丢下去!”
  说完又要走,胡愧槐却再次拉住他,朗权栋和黑子已经预感到某种不详,果然九岁的少年缓缓摇头。
  那俩掉臂最少也有二三百斤,跟船身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被焊得严严实实,单凭一己之力想把这俩大家伙丢下去根本是痴人说梦。
  黑子抢步到朗二身边,一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问:“穿得过去吗?”
  平时看来牢不可破的捕鱼船,在前赴后继的大浪前脆弱的像个小摇篮,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在狂风里骤雨如注的水珠子,仿佛刀枪剑雨飞沙走石,任何一滴雨珠都可能会击溃将众人和外界风暴隔离开的玻璃窗。
  众人的心也跟外面天翻地覆的大海一样。
  朗二过了好久,才“咕咚”吞了口吐沫,刚想说话,黑子又是一声尖叫:“船舱进水啦——”
  原来左舷的掉臂终于在暴风强浪中不堪重负,于船身上掀开个豁口,此时船舱的危险警报也滴滴滴地响个不停,朗二一晃神没来得及转舵,待回过头已经为时已晚,眼见一个巨浪拔地而起,以其倾覆之势直劈而下,船身正面迎击,众人只觉一刹那地动山摇,坐了回海底过山车——被连人带船卷进海里。
  铺天盖地都是水,四人都穿着救生衣,好歹还能活动,朗权栋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踹开舱门,胡愧槐率先冲出去,身形可谓如鱼得水机敏灵活,待其他三人游出船舱后,他已经拽住捆竹排的绳索,捕鱼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坠,看起来不堪一击的竹排却飘出海面。
  他先是拉住朗权栋的手,朗权栋惦记着其他二人,扭头见朗二被船上的渔网缠身,返身折游回去,又是好一番折腾才救出朗二和黑子俩人。可海面上波涛翻覆,海面之下暗潮滚滚,浪头抛得太大,又将捕鱼船给卷起来,朗权栋一个不察,被海浪裹挟的渔船击中,朗二只扭头看了眼便不管不顾地自个儿逃命,胡愧槐闷头下游,和黑子俩人合力拖住朗权栋,刚浮出海面找到竹排、把朗权栋推上去,又是一个大浪打来,闪电将阴森的大海照出碧绿的荧光,和雷声一起震得人耳鸣眼花,胡愧槐只听见黑子喊:“阿槐——”
  再一回头,浪潮拍下,他在天旋地转的海里徒劳无功地伸出手去,等浪潮过去,惊涛怒浪的海面上徒留一张起起落落的小竹排,朗二扒在竹排上气喘吁吁,朗权栋双目紧闭不知死活,而胡愧槐在海面上露出头,四下张望,黑子已不见踪影。
  
    
    ☆、第四章

  “阿槐——”
  “阿槐——”
  胡愧槐不确定浪潮呼啸前的喊声是不是他的幻听,他总觉得那个喊声忽远忽近、执着地追在他后头向他求救,回家的这一路他一直在寻找声音的源头,但是极目四望,除了海就是海,偌大的汪洋,漫天雨珠加冰雹,霜白一片,黑沉一片,一目了然的天地间,就是找不到个人。
  他们回到码头时,岸上挤满仓惶不安的人群,胡愧槐的脚还没来得及踩到陆地,便被余月凤劈头盖脸一顿狠捶,边捶边说:
  “你个死孩子,你要吓死我!你要吓死我!你怎么不听话,怎么就不听话呀!”
  他想告诉余月凤,姐夫还在竹排上晕着呢,可没等他抬头,他的头就再也抬不起来了。他被余月凤一把搂住,脸埋在那起伏的柔软的胸脯上,带有小碎花儿的蓝布衣料,霜气之中又透出温热,一缕似有似无的柴火油烟味儿,让他仿佛看到余月凤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的身影。
  女人温暖的手焦躁地按压着他的肩膀和脊背,最后慌乱地胡噜着他淋湿的头发,
  “再不敢这么调皮捣蛋了!再不敢这样了知道吗?”
  他蹭了蹭女人的胸脯,点点头。就听到有人喊:“黑子呢?我家黑子呢?”
  朗二被俊婶儿搀扶着走下竹排,对女人哭丧着嗓子,“琪睿他娘,黑子……黑子没啦——”
  朗琪睿的娘余春梅听到这话,登时呆在原地,随即两眼一翻,晕倒在姐妹怀里。朗琪睿手足无措地喊:“娘——”
  狼鱼岛下了两天两夜的大冰雹,下完了冰雹又是雨夹雪,整个狼鱼岛笼罩在白茫茫的雪尖儿下,地上的小路踩一脚便咯吱咯吱地发出声音,要在腿肚上溅起泥点子。
  朗权栋腹部整个儿一片淤青,一条右腿也被豁开条大口子,人始终醒不过来。
  朗二只受了些轻微的擦伤,看着吓人,实际毛事儿没有。
  这天朗权栋依旧闭眼躺在炕上,屋里的热炕和火墙烧得暖烘烘,朗毓小心翼翼地守在父亲身边,胡愧槐独自在堂屋,余月凤十指翻飞地打毛衣。
  院门口一阵吵闹,朗毓抬头看,外屋的小门被人一脚踹破,余春梅携儿带母并一帮兄弟姊妹鱼贯而入。
  “春梅,”余月凤满含歉意地开口道。
  余春梅黑着脸在屋里张望:“那野崽子呢?”
  她的兄弟已经把堂屋里的胡愧槐给架出来,拎到众人跟前一把掼倒在地。
  余月凤急忙把胡愧槐拉起来挡到身后,有些不知所措:“春梅,有事儿咱说事儿,你拿个孩子撒什么气呢?”
  “孩子?撒气?”余春梅冷冷地吐出这两词儿,把头一甩,她的兄弟们就把俩人在中间围起来,“要不是这个野杂种,我们家黑子能死吗?”
  余春梅的脸一瞬间就扭曲了,声嘶力竭地开始吼:“我家黑子打小在海上飘,三十几年从没出过事儿!偏这次,一搭上这野杂种就把命都搭没了——余月凤,你摸着良心说,我们家黑子对你们家咋样?他是啥样的人?全村儿是不是都念我家黑子的好儿?”
  余月凤一面把胡愧槐搂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一面赔着笑脸,“是是是,黑子兄弟是好人!那年我们家老栋被机器割了腿,是黑子第一个冲上去救他的,琪睿和我家朗毓,俩孩子也自小就好的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咱俩家的情份这是没话说!是我们家欠你们的!”
  余月凤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余春梅就更觉得自家是以德报怨、养了白眼狼一般委屈,她哆嗦着嘴唇,眼泪鼻涕流到嘴里也顾不上,低声啜泣了一会儿,才狠狠吸口气,大人不计小人过似的仗义。
  “我也不在乎你们念我家黑子的好儿,咱两家以前咋相处,以后还咋相处。但是这个崽子、这个野杂种,你今天必须把他交出来,我要替天行道,把这个灾星赶出狼鱼岛!”
  “春梅,”余月凤这一声叫得百转千回,“黑子的死,不管咋说我们都有责任,当时船上的情况咱谁也不知道,再说这台风天出海本来就是一大忌讳,他们仨大老爷们儿,挑这时候出去就应该做好万全的准备,好坏都不能推倒一个孩子身上,阿槐才几岁,他做得了他们仨大人的主吗?
  “你的意思是我家黑子活该是吗?”
  “我不是这意思……”
  “啥也别说!”余春梅疯了似的大吼一声,吼得嗓子都破了音,“我不管你啥意思,今天我就是要这野杂种给我家黑子偿命!”
  说罢便扑上前去扯胡愧槐的胳膊,余月凤不依,一面搂着胡愧槐一面跟余春梅撕把起来。
  余春梅就喊一声:“你们还愣着作甚!给我把这野杂种拖出去!”
  一帮老少爷们儿上来就抢,余月凤被人连拖带拽挤出人群,眼瞅着那些人把胡愧槐四仰八叉地架起来,又跟打野狗似的挣命踹打,毫不留情面,当即红了眼,抄起墙角的扫把,也发疯地冲上前一通乱挥,边挥边喊:
  “不许打我家娃儿!不许打我家娃儿!”
  朗毓缩在墙角吓得心惊胆战,见一帮大老爷们儿虽孔武有力,却也不好真跟个女人较劲,但老爷们儿不好意思动手,那帮娘们儿又起秧子架火,一个个撸起袖子、捋一把头发,狠逮逮地凑上前,连拧带掐再薅头,这架势倒比那些老爷们儿下手更狠。
  朗毓见亲娘被这群娘们儿撕把的披头散发,又有那不要脸的使黑手下阴招,也急了,像个炮弹似的一头撞过去,推开几个妇女挡在亲娘跟前,
  “你们这帮臭老娘们儿、泼妇!我不让你们打俺娘!”
  这边儿闹得鸡飞狗跳,邻里间早传开了,朗二一家人第一个赶来凑热闹,俊婶儿搁门口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冷嘲热讽,
  “瞧瞧这一家子,对个野种这么掏心掏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野种跟他们家有什么关系呢!我说月凤啊,不是我们迷信,你自己想想,自打这个野种进了你们家的门,你们家这日子是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别的不说,就说你们家朗毓下生那会儿吧,只要跟这野种放一块儿,立马就生病,一把他俩分开,朗毓的身子骨马上就好了,就因为这,你们才把朗毓放他姥爷家养到四岁才接回来,这事儿总没错吧?”
  朗毓不知道这遭事儿,乍一听还愣住了,再一细想,好像小时候的确听姥姥说过,不能跟小舅舅在一块儿、他是个灾星云云。正琢磨真假,朗琪睿哭得跟个泪人儿似的走到他面前,小孩儿拿袖子把鼻涕一抹挲,梗着脖子委屈巴巴地质问他:
  “朗毓,你是不是俺兄弟了?”
  朗毓当即道:“当然是!”
  朗琪睿道:“那你还不把俺的杀父仇人交出来!他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你今天要是袒护他,咱俩割袍断义、恩断义绝!”
  朗毓被小兄弟那亮堂堂的眼神儿瞅得羞愧自责,设身处地的一想,要是换了自个儿,肯定也得手刃杀父仇人。再一看始终面无表情的哑巴舅舅,又开始纠结这小舅舅到底跟自己啥关系,反正不管这小舅舅是灾星还是不是,他是信了小舅舅害死黑子叔的说法,因此张张嘴讷讷难言,到底是把头一别,让出路来,那意思是要大义灭亲。
  余月凤正要回俊婶儿几句话,给自家人明明理,刚想开口又听外面的小孩儿一迭声地嚷:“凤把头回来啦!凤把头回来啦!”
  屋里的人乍一听到这消息,一个个愣在原地,过几秒等人反应过来,纷纷拍手称和,“走走走,去给凤把头接风去!”
  这么一闹,屋里的老少爷们儿全走光了,剩下几个娘们儿也东瞅西看,除了几个当事人,也都撂挑子走人。
  且说整个狼鱼岛疯传着凤把头回来的消息,全村儿的男女老少一股脑往码头赶,刚走到一半儿,但见一帮魁梧的壮汉,一个个高视阔步大马金刀地走下码头。最前面的一位,身披黑貂大衣,里着一袭紫红色锦缎长衫,却是胸怀半敞,风雪里袒露出一片麦色的精悍胸膛,一头毛糙的黑发,在脑后扎个小揪儿,随性凌乱却不失洒脱。
  此人身高一米八十几,比身后的一众壮汉并不高出多少,可就是有股子气场,走动间龙行虎步,眉宇间气宇轩昂。
  上眼一瞧,正可谓是顶天立地的阳刚男儿,八面威风的英雄好汉。
  朗毓和朗琪睿虽然惦记着私仇,但到底是小孩儿心性,一听说凤把头回来,两条腿蠢蠢欲动,见屋里的人走得七七八八,自家娘亲相对无言,早按耐不住跑出来,这会儿看到这么一群声威赫赫的汉子们,把私仇抛到九霄云外,仗着人小脸皮厚,率先撒开两条腿跑上前。朗毓一起头,全村儿的孩子们都跟着跑,一个个连滚带爬地撞到凤把头身上,朗毓抢了个好位置,两条小细胳膊霸住凤把头的虎腰,仰起脸儿端看了凤把头半晌,咧开嘴巴:
  “凤把头,你救救我小舅舅吧!”
  一群汉子开怀大笑,那凤把头也低头看了朗毓半晌,逗弄他:“我这刚回来,连屁股都没落炕呢你就给我唱顺口溜儿,到底是救救你啊,还是你舅舅啊?”
  朗毓极其机灵:“救我舅舅就是救我!救我就是救我舅舅!凤把头,你可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
  这一唱三叹地嚎完,便放声大哭,可就是干打雷不下雨。朗琪睿害怕凤把头的气场,被朗毓抢白在先,明明孤儿寡母的是他们家,偏生有苦难言不敢吱声,只得在一旁委屈地干看。
  凤把头哪里看不出朗毓在装模作样,但就是喜欢这种没皮没脸的淘气包子,当即大笑一声,伸手箍住朗毓的俩胳肢窝,没怎么费力,像颠儿小宝宝似的把朗毓抛到空中,连抛了好几下,越抛越高。朗毓也不害怕,反而脆生生地咯咯笑起来。
  “小崽子,”凤把头单手托着朗毓的小屁股,故作生气地挑起两道浓眉,沉声问:“你就不怕我把你摔个屁股开花儿?”
  朗毓讨巧卖乖,小模样摇头晃脑得意洋洋,“我才不怕呢!凤把头英雄盖世,就算被你摔个屁股开花儿,那也是我的造化!够我吹一辈子啦!”
  一群汉子更加乐不可支,甭说那些没嫁人的姑娘,就是那嫁了人生了娃儿的女人,也都不住地拿眼瞟他们,余月凤斗胆凑上前,没等怎么地就惹来一堆女人欣羨嫉妒的目光。
  “把头,把浪儿放下吧,刚回来,赶紧进屋吃口热乎饭。”
  朗毓抱着凤把头的脖子不撒手,凤把头也得意他,“不急,弟妹,你这娃娃教得好啊,这一张小嘴儿伶牙俐齿,长得也虎头虎脑,我看将来,准比他爸有出息!”
  一提起朗权栋,在场的人不由自主都噤了声,余春梅好容易得到插话的机会,凤把头瞧着气氛不对刚想开口询问,她便上前行了个大礼,抽噎道:
  “凤把头,求您……给我们家做主!”
  凤把头怔了怔,恰好余老爷子掐着时间姗姗来迟,也上前说:“裘凤,咱回家说。”
  
    
    ☆、第五章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往狼山里的余家村儿赶,凤把头带回来的汉子各自散了,独留一个佝腰驼背的老头子跟着他。这人面生,村民们都没见过他。凤把头带回来的那些人,全是狼鱼岛土生土长的原住民,但凤把头不介绍这个老头子,也就没人问。
  待人群簇拥着凤把头回到岛上的海神庙,早有那察言观色的村民备好酒菜,坐下稍作歇息的时间,余老爷子把黑子的事儿说了个大概,遂问:
  “裘凤,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处理?”
  凤把头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在脑中一过,就已经猜到个大概齐。他面上一笑,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端起酒杯正待喝,余光扫到坐在一旁低眉顺目的余春梅,又把酒杯放下了。
  “春梅弟媳,你家琪睿和浪儿一边儿大吧?”
  余春梅局促地搓着手:“我家琪睿比朗毓大一岁,过年就九岁了。”
  “哦,”凤把头又瞧了眼偎在亲娘身边的朗琪睿,冲他招招手,“娃儿,过来让叔瞧瞧。”
  朗琪睿看了眼亲娘,余春梅把他往凤把头那桌儿推了下,小声催促:“快去。”
  朗琪睿这才壮起胆子,小步挪到凤把头身边。那凤把头拿手在他肩膀上一搭,他吓得一哆嗦,差点儿没坐下。
  凤把头呵呵一笑,好声气地询问:“过年九岁……跟你阿爹出过海没有?”
  朗琪睿嗫嚅道:“还没,阿爹说海上危险,不让我跟着。”
  “是这么个理儿,”凤把头再拿眼瞧向余春梅,“黑子兄弟没跟我跑过船,不过他的为人我是清楚的,是个稳扎稳打的老实人,这依山傍海生活了好几辈子,偏偏这次犯糊涂,挑在台风天出海,这事儿……可够冒进的。”
  余春梅的面上有点儿挂不住,强辩道:“这不是……快过年了嘛,今年粮食又收成不好,我家黑子……就有点儿心急。”
  “咱们岛民,最忌讳的就是心急,”凤把头胡噜着朗琪睿的小脑袋瓜儿,不疾不徐娓娓道来,“都说富贵险中求,可要是光想着富贵,没掂量清楚危险,搭上自个儿的命不提,要是连累别人,那这账又该找哪个去算?”
  言下之意就是你没有那家伙式儿别揽那瓷器活儿,搭上这条命是你活该。
  余春梅虽是个妇道人家,这话总听得明白。她不敢与凤把头争论,又不肯认栽,仍旧一根筋地惦记着处置灾星胡愧槐,不甘心的红了眼。
  “是,我家黑子挑这时候出海,他确实该受点儿教训。但是……但是他在海上行走多少年了,一直没出过大差错,怎么这回就栽了跟头呢?那朗权栋您是知道的,早年间也跟您跑过船,朗二哥也不用说,也在您船帮里待过一年半载,他们仨的经验在整个狼鱼岛是数得过来的,海上什么风浪没经历过?要不是那野杂种死活跟上去、给他们捣乱,能出这岔儿事儿么!”
  “呵,”凤把头不咸不淡地一声轻笑,脸上仍旧那幅好说好商量的表情,不过说话却极不客气:“您可真是没把大海当盘儿菜!论起在海上讨生活的经验,我不信这狼鱼岛上还挑得出第二个跟我朗裘凤比肩的人,我朗裘凤尚且不敢说自己经验十足降得住大海、敢趁着台风天往枪口上撞,怎么黑子哥仨儿如此骁勇善战,您对海洋变化如数家珍,一句灾星降世,就把大海的瞬息万变全否决了?你是瞧不起我们,还是瞧不起你家黑子?是真不明白台风天出海的风险,还是高看了一个外来户的小娃娃?”
  余春梅被这一席话说得忽而脸色通红忽而面色铁青,可凤把头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要饶了胡愧槐那小子,她哪肯罢休,继续强词夺理:
  “我只是个下田种地的老妇女,对海上的事儿是没您凤把头清楚!可是那野杂种……”说到这儿瞧见凤把头陡然沉下脸,立马改口:“那外来户,自打他上了岛,岛上情况一年不如一年,尤其是朗权栋他们家,那朗毓小时候,只要跟那外来户放在一块儿,保管头晕脑热、大病小病不得消停,一跟他分开,甭管什么病都立马好了!他灾星的名号,还是朗毓他姥姥头一个喊出来的呢!这些事儿总做不了假吧?您常年在外,这些事儿您不调查清楚,小心被那有心人给蒙骗喽!”
  “这话说得对,”凤把头话音一转,拍拍朗琪睿的脑袋,“去把朗二给叔叔叫来,就说我有话问他。”
  朗琪睿忙不迭地往外跑,那架势像得了赦令似的迫不及待,他前脚一走,后脚又大呼小叫地跑进来几个小孩儿,没等进屋就喊:
  “凤把头凤把头你快去看看,胡鬼鬼要跳海自尽啦!”
  众人脸色一变,凤把头连忙起身往外走,大人们都对他恭恭敬敬,小孩子却巴不得跟他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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