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浪花依舅在-第3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众人脸色一变,凤把头连忙起身往外走,大人们都对他恭恭敬敬,小孩子却巴不得跟他亲近,十几个小孩儿跟葡萄串儿似的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给他引路。
行到狼山山顶,只见胡愧槐站在悬崖边,这天的雨夹雪仍旧下个不停,台风过后的海面上涟漪起伏,翻覆的幽深中卷起白色的长浪,彬彬有礼地滚上沙滩。可狼山山脚下这块地,那浪花气焰嚣张地拍在崖底,惊涛拍岸,卷起十来米高,浪过之后又露出一块块错落的礁石,各个泛着冰块儿般的冷光。
朗毓和余月凤小心翼翼地站在胡愧槐不远处,只听余月凤说:“槐啊,有啥事儿别想不开,也别听村里的长舌妇念叨,她们就是编瞎话骗你,根本没得灾星这回事儿,都是骗人的!快回来,来姐身边来!”
朗毓又脆声脆气地补充:“小舅舅,你回来嘛!不管黑子叔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凤把头会查清楚,不会冤枉你的!”
凤把头搁后面一听,暗叹朗毓这张小嘴儿只能锦上添花,到底人小智商低,做不了雪中送炭,一句好话非让他说得夹枪带棒引人深思。
遂走上前,朗声对胡愧槐说:“愧槐,”
胡愧槐头一回听人这么叫自己,扭过脸,一双左黑右蓝的眼睛定定望着他,眼神有些麻木,透着将死之人的冷淡。
凤把头在心里又是长叹:这小孩儿过早经事,太成熟了。他又笑道:“还记得我不?当初可是我把你送到岛上来的。”
他没打算胡愧槐会搭理自己这句闲嗑儿,却不想这小孩儿瞅了自己半晌,认真地点点头。简直震惊了,他把这小孩儿送到岛上时,这孩子还没满月,豆子大的一个小娃娃,那么早就记事儿了?
“那你快过来,咱爷俩儿说说话,我这回可带了几匹好马,带你去山上骑一圈儿,兜兜风!”
一同前来的小孩子闻言眼冒精光,凤把头深知自己受小孩儿喜欢,特意拿这话哄他,可这小孩儿八风不动,依旧拿麻木不仁的眼神儿看他,随即摇摇头,把脸朝向这面一望无际的大海,凤把头心道不好!刚抢前一步,只见胡愧槐淡定地踩上悬崖边儿的一块大石头,蹲下身,一记起跳,瘦高的小少年像只疾驰俯冲的燕子——扎下悬崖,跳下海去。
余月凤一声尖叫,扑倒在悬崖边,众人探头朝下张望,那余春梅已经快慰地冷笑起来,可崖底的浪涛几经沉浮,待潮水退下后,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冒出海面,往崖顶看一眼,又转身往远处游去。
“这狼崽子真他娘胆儿大!”凤把头心有余悸地吸了口冷气,指使跟他回来的船员:“去把他拎回来,大冷天儿再把孩子冻坏喽!”又对众人道:“各位先回家,待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清楚,自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海神庙的堂屋:胡愧槐赤身裸体裹一条棉被,余月凤拿条大毛巾用力擦拭他的头发,边擦边哭,碍于凤把头在场,没好意思念叨。
凤把头已脱下大衣,那紫红色长袍仍然半敞胸襟,他生的肩宽膀阔虎臂长腿,搁屋里一坐,不说话也透着股强大气场,加之他常年在海上走南闯北,身为把头,一举一动更平添几多果断威严。
只见他拿开水烫了壶酒,斟满一小盅后放到一旁,笑着对余月凤道:“弟妹,你先回去照顾权栋和小浪儿,孩子在我这儿,你尽管放心。”
余月凤转头揩拭脸上的泪水,也强颜欢笑,“真对不住您,您两三年才回来一趟,这还没来得及吃上口热乎饭就为我们家的事儿东奔西走,我实在是不好意思。”
俩人又寒暄一番,余月凤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凤把头不作声,自顾自喝酒吃菜,胡愧槐裹着棉被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相对无言地坐了片刻,凤把头心想这崽子到底是因为哑巴不好说话,还是纯粹心性沉稳?要是后者,那这稳重的脾性委实难得。
他敲敲桌面,终究先开了金口:“娃儿,来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胡愧槐站起身走到桌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脸上永远面无表情。
凤把头只瞧这小少年的身板儿像瘦高的竹竿子,联想他刚刚跳下崖时的身影,猜到他该是游水的一把好手,可在海边儿生活的人大都肤黑,这小子却活脱脱像个白条鸡;他低眉敛目,对自己的吩咐听话照做,好像是个安分的乖孩子,可神情平静无悲无喜,既不恭顺也不倨傲。
凤把头端看他半晌,把笑意收敛,声音低沉,“抬起头来。”
胡愧槐便抬起头,眼皮一掀,一双单凤眼在他尚且年幼的脸上煞是狭长,他的内眼角尖细如钩,双眼皮以一道完美的流线型弧度由窄及宽,延伸到上翘的眼尾,和纤长的睫毛一径在他下眼睑上落下阴影。他冷淡地跟凤把头对视片刻,两只颜色不一的眼珠呈现出一种成年人才有的麻木不仁,叫人暗叹俊美之余不免惊奇。
这一眼对视不长不短,俩人都很平静,可凤把头却清楚地瞧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锋利,阴沉笃定,可惜这孩子闪得太快,倒教凤把头差点儿以为刚刚那一眼是自己的错觉。
果然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他心里赞叹,这孩子心机重得很啊!
当天胡愧槐在凤把头那儿待了整一小时,他走后,朗二又被凤把头叫去,额外派了船医给朗权栋治病,第二天一早朗权栋就醒了。傍晚,凤把头把狼鱼岛的人叫到一块儿,由副手余海宣读判决:
“朗二、朗节庆(黑子)、朗权栋,仨人因财起意、罔顾岛规,在台风天冒险出海,致使朗节庆有去无回,同时毁坏村民财产捕鱼船一艘。
朗二身为狼鱼岛一方领袖,以权谋私,擅自开走鱼船,又因他在位期间,对船坞疏于查探,懈怠渎职,造成捕鱼船船体失修,酿成大祸,着其撤去代理坞主一职,罚工资半年,并于新任坞主上任之后,不得踏入船坞半步,此生不许出海。
朗权栋将风险视为儿戏,未曾阻拦二人且为虎作伥,念其在后续险境之中不顾个人生死,一力救出二人,将功补过,罚工资半年、一年不得出海。
朗节庆起先无视岛规,其后于船上玩忽职守,致使左舷掉臂未曾加固,使船体受损严重。念其已为此搭上性命,徒留孤儿寡母,不予追究。
胡愧槐不听劝诫以身犯险,本该重罚,但他心系至亲,又于险境中救人有功,着其在马厩劳作,以观后效。
以上——狼鱼岛船帮总把头,朗裘凤。”
判决书没念完,人群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盖因村民们只知道四人出海的原因和回来的结果,对整个过程却一无所知,现下这几条论断条理清晰,大家又都是渔民,一边听一边已在脑海里勾勒出个大概,明白这其中责任最大的一是朗二,船坞里的捕鱼船确实老化的厉害,要风平浪静出海遛遛还可以,台风天就用这破船出去,出事儿也在情理之中。其二则是黑子,船上器具加固是重中之重,想来那会儿形势紧张他太心急,虽然理解,但不免感叹黑子有勇无谋,命丧黄泉也是活该。
众人一阵唏嘘,该回家做饭的正要回家,想借机留下来跟凤把头搭几句话的正琢磨着说啥,那余春梅在村民中沉寂片刻,猛地冲出来,一头扎到凤把头脚边,扯开嗓子嚎起来:
“我不服!我不服!错的明明是那野杂种,他是灾星!要不是他在船上我们家黑子也不会死,凭啥就这么轻易放过他,凤把头你不公平!我不服!”
她嚎得肝肠寸断,又灰头土脸,眼皮不住上翻,像要生生哭死在凤把头面前,虽然难看,可众人都觉得心下不忍,想她年纪轻轻便扯个孩子成了寡妇,一时间又感同身受,好几个女人都别过脸抹眼泪。朗琪睿也出现的及时,小孩儿抽噎着走到娘亲身边,咧开小嘴压抑着哭腔,唤了句:
“娘,你别伤心,儿子会养你的。”
余春梅更加悲恸欲绝,把儿子搂到怀里不住摩挲,“儿啊,娘没用……这天下没有天理了!没人为咱娘俩儿做主!眼看你杀父仇人在咱娘俩儿面前活蹦乱跳……娘啥都做不了!等你长大……一定为你爹报仇啊——”
这凄惨的一幕使众人心酸不已,偷眼打量凤把头的脸色,见凤把头早有预料一般,面不改色地对副手余海使了个眼色,余海走到余春梅身边好言相劝,把朗琪睿抱走,余春梅继续旁若无人地嚎哭,凤把头就弯下腰来,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
“弟媳,我知道你接受不了黑子的死,我也知道你心里清楚,黑子兄弟是死有余辜,他要是在我船上犯下这种错,早被我丢到海里喂鱼了。你之所以过不去这道坎儿,是因为黑子的死,你也有份账——当日他们仨出海之前都曾回过家,除了权栋受到阻拦耽搁了半个钟头,你和俊婶儿根本没拦过你们男人……更甚者,你真正不能接受的……”
余春梅觉得耳边这道温柔的吐息,如同蟒蛇将猎物吞腹之前的快慰的挑衅,令她不寒而栗。
“——不是黑子死了,而是别人活着回来了。你不敢把你这点儿阴暗肮脏的小心思表现出来,更没有理由跟两个大人叫板,这才调转矛头把前因后果、天灾人祸全嫁祸给一个没爹没娘的小孩子,好替你自己的罪孽找个心安理得的借口。”
凤把头边说边观察余春梅的表情,见她双目呆滞面如死灰,心里更生起几分冷意,语气也更阴沉:
“我奉劝你一句,别让我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扯下你的脸,更别把你卑鄙的人性教给你儿子。我狼鱼岛的子孙,你养不好,自然有那好人替你养!”
他起身离开时满面春风,跟众人说说笑笑好不亲切,只见余春梅在地上呆楞片刻,接着一抹脸儿爬起来,有那好事儿的女人凑上前问她凤把头说了啥,她羞臊地拢一拢头发,说凤把头夸赞她家朗琪睿,说得有板有眼,神态自然,就是眼神儿有些躲闪。众人只道她是因为刚污蔑了凤把头所以内疚了,也不做他想。
唯有在不远处冷眼旁观的凤把头,对自己早先的念头更加坚定。
☆、第六章
话说凤把头早先的念头是啥呢?
这日晌午,凤把头在余老爷子的小学堂里,给孩子们绘声绘色地讲解岛外的大千世界,且不说他讲得如何,反正孩子们把他视作大英雄,就算他说屎是香的也绝对有那一根筋的小娃娃去尝一尝,估摸着就算尝出来是臭的,也以为自己味觉出了问题,凤把头永远是正确的。
教室后头坐着为人师表的余老爷子,和凤把头带回来的老头儿。这个老头儿长着双小眯眯的耗子眼儿,脊背驼得好似骆驼的驼峰,一只右手掐头去尾只剩中间三根手指头,姿势怪异地攥着烟袋锅的长杆,一只左手始终揣在怀里,衣着破旧形容狼藉。听凤把头说到兴起时,便要嗤之以鼻地哼上一哼,间歇性自喉咙里响起一声好似母猪打鼾般振聋发聩的呼噜声,鸡皮脖子一抻,下巴颏一抬,“啐”地在地上吐出口浓痰,一上午除了吐雾就是喷痰,素质之低下,另一旁的余老爷子不忍侧目,只得掏出烟袋锅与他互相伤害。
中午下课,凤把头连轰带赶催促着娃儿们回家吃饭,胡愧槐被派去打扫马厩,朗琪睿被余海抱着,随众人一道到马厩边闲聊。
凤把头跟余老爷子商量:“年后开春,我想带几个小的走。”
余老爷子精神矍铄,对马厩里的几匹高头大马心生向往,“跟你出去长长见识是好事儿,只是眼下岛上闹出这么几桩烂摊子,你又撤了朗二的职,船坞那边儿?”
凤把头不以为意,“不是有余海么,这回余海就不走了,船上的一些爷们儿也到了婚嫁年龄,不等过年,肯定得留下一批,到时有余海把关,又有这么些个好手,船坞肯定没问题。”
余海逗弄着怀里的朗琪睿,听到这话急忙打断:“我还没赚够嘞,这次出海,我必须得赖着你!”
小树林儿里冒出三两个小脑袋,却是老早躲在那儿偷听的朗毓和朗太辉,把一个小丫头朝他们这边推推搡搡,几个大人故作不知,见那小丫头攥着手,扭捏地走出来,偷眼瞧了下凤把头,苹果脸蛋儿腾起两坨红晕,小声问好:“凤把头好。”
凤把头和蔼地笑了笑。
小丫头又扭过头看向余海,“饭做好了,妈叫我来喊你。”
凤把头当即指着小丫头对余海笑骂:“瞧瞧,当初我们让你赶紧和春琴妹子结婚,莫让人家姑娘等你,你牛气哄哄地说爱等不等,我们都道你心高气远,还以为你潇洒。结果是背着我们大伙儿搞大了人家肚子,所以有恃无恐。我当初要是知道有这茬儿,肯定不带你出海。现在春琴妹子独自把你闺女拉扯这么大,你这个当爹的白捡这么大个便宜,还想着出海?别说你媳妇儿闺女不同意,就是我们也得把你这没良心的拖出去,打个八十大板!”
原来这小丫头正是余海的闺女余檬,船帮的规矩,但凡结婚生子的男人一律不带。海上风险大,要是老光棍儿一个死了残了也就是有点儿可惜,可要家有妻儿老小,那在海上出点儿意外,多对不住人家。
当年余海和相好的春琴暗结珠胎,余海家贫如洗,非要出海赚钱攒家底儿,这春琴妹子也痴心不改,俩人怀了娃儿愣是不说,其后船帮两三年才回次家,每次匆匆忙忙,凤把头一时疏忽也不知道,所以才让余海钻了空子。
余海嘴上不说,但看向闺女的眼神儿里却露出歉意与深切的父爱,凤把头见此情景也感慨良多,把话题岔开,聊起别的。
“朗毓,朗太辉,我让你们回家吃饭,你俩为何不听?”
朗毓趴在马厩的围栏上,兴致勃勃地瞧着一匹黑色大马,闻言头也不回:“我和小舅舅同甘共苦,他不回家,我也不回,等他把马厩收拾好了我俩再一起回去。”
朗太辉眼珠一转,也说:“阿娘让我来帮胡鬼鬼的忙,同学之间要相互照顾。”
他俩净是嘴上功夫,说要帮忙,可都不动手。
几个大人对孩子的小心思心里明镜,俱是但笑不语。
凤把头余光扫到蹲在地上抽烟袋锅子的老头儿,走上前问:“老秃鹰,你在岛上也有几天了,你瞧我们的娃娃如何?”
别说,这老秃鹰的别号一喊出来,再瞧这老头儿的耗子眼儿,确实有鹰一般的犀利。
不过现下这双眼睛死气沉沉目视虚空,鼻中一声冷哼:“不咋地。”
凤把头对他这又臭又硬的态度不以为然,依旧好脾气地询问:“那个叫朗太辉的小子如何?”
老秃鹰咬着大烟袋的铜质烟嘴,拖长尾音说到:“随根儿。”
凤把头的表情有霎那的怔忪,只因他知道老秃鹰看人的眼光准,却没想到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他能如此一针见血。就连旁听的余老爷子对老秃鹰都有些刮目相看。
凤把头更来了精神,“朗琪睿呢?”
老秃鹰看也不看,“加以历练,或可资质平平。”
那还历练个毛线!凤把头略显急切,笑容也没了,“那朗毓?”
老秃鹰沟壑纵横的嘴角咧开一抹讥讽,“偷奸耍滑,抖机灵,小孩儿心性。”
人家本来就是小孩儿!凤把头心里腹诽,暗自翻了个白眼儿,问出最后一个:“那小哑巴?”
老秃鹰眼皮一翻,看向站在大黑马身边刷马背的小子,目光透出些许深远和一丝怀疑,最后只说了四个字:“表里不一。”
这都什么烂评价,说来说去,就没一个好的?
凤把头还没来得及为狼鱼岛的未来感到忧虑,一直默不作声的余老爷子先不乐意了。
“不知阁下修得哪一门道法,师从哪座高山名师,怎么我狼鱼岛众多儿郎子孙,竟没一个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这是讽刺老秃鹰是个臭算命的,空口无凭,故弄玄虚。
老秃鹰的口鼻喷出股浓浓白雾,小眼睛在烟雾氤氲间更似活死人般不阴不阳,“别跟我拽那文词儿,我肚子里没装那黑黝黝臭烘烘的墨水儿,不过是在外面混得久了,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们这个腚眼子大的小岛,刨出几个能跑船倒货的臭水手,就真以为家里卧虎藏龙了?可真是把自个儿当个故事!”
余老爷子颇有闲情逸致地看看天逗逗鸟儿,道:“您倒是活得明白,知道自己不是盘儿菜,只好
委屈自个儿跟着我们狼鱼岛的臭水手漂洋过海,嘴比屎臭,心比石坚,真乃一位好帮手!承蒙您关照,有生之年,您若有幸遇到慧眼识英雄的好汉,万望您另择高明,把一腔见识发扬光大,莫要在我们这群臭水手之中屈就终身。”
老秃鹰把这番话在脑袋里过了两过,嘴里的烟嘴儿也不嘬了,对余老爷子粗声斥骂:“老牛鼻子,你以为没人要我吗?我会留下来,是你们的凤把头死乞白赖求我的!否则山高海阔,我会瞧得上他?”
余老爷子转过身,冲他抱拳作揖:“余某在此,替裘凤谢过您老了。”
他明显是不相信老秃鹰的话,老秃鹰还待回嘴,指望着能叫上朗裘凤替自己证明一下,可抬眼去瞧,哪里还有朗裘凤的身影。人凤把头一见他俩怼得热火朝天,早就躲远了。
狼鱼岛的新年伴随着数桩喜结连理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在一连串的炮竹声中到来了。
结婚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船帮里的水手,凤把头身为他们的头头,在每一个婚礼现场辗转奔波,喜酒上午一场下午一场,一连喝了一个星期才稍有好转。
这天晚上,凤把头照例喝完喜酒回家,人有些微醺,走到中途拐道去狼山上散散酒劲。他一面走,天上的雪花儿一面飘,肩膀上的厚毛领也被雪花沾染,薄薄的一层白雪压着他的肩、贴着他的脸。狼山之上登高望远,接天连地的大海滚起哗哗的潮响,蔚蓝若深的海面泛抹着破碎的星光。
点点红灯在山窝里串联成暧昧的长蛇,映亮人的眼睛,山窝之外这片宽广又巨大的苍蓝又扑灭了眼睛里的红。
凤把头站在嫣红与苍蓝的交界线上,抬眼四顾,想起了往事。
好些年前,他这个凤把头的名号还未叫响,人都叫他“穷疯子”。
他本生在富裕人家,爹娘又是老来得子,实在宝贝的很,好教岛上最有文化的余老爷子起个寓意吉祥的大名。
余老爷子说他是裘马轻肥,取了个“裘”字,出生那天春回大地燕归巢,又道百鸟朝凤,因此起名“裘凤”,将他比作一只又富又肥的吉祥鸟。
岂不知他出生第二年,一场海啸猖狂过境,把家财和二老一并卷走,剩下嗷嗷待哺的“小肥鸟”,被好心的老把头养在膝下。
后来余老爷子一年生一个,又有了余家二凤,大妞唤做余月凤,二妞名叫余红凤。
余老太太一心想生个儿子,第一个女儿出生时难掩失望,不过想家有长女如有长母,因此管教甚严。第二个女儿出生前心心念念是“鸿凤”,可生下来一看又是女儿,只好半道更名为“红凤”,对红凤心如死灰呈放养状态,养得像个野小子,打小胆大包天,与富贵不成反贫困的穷疯子裘凤一道,成了岛上无恶不作、无蛋不捣、人见人头痛的二疯子。
如今威风凛凛的凤把头,当年也曾与姑娘青梅竹马畅想未来,那时二人共同的愿望就是一起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无奈女人不可随船出海,唯有竹马独自远行。
朗裘凤在船帮里待了三年不到,展露出他优秀且过人的领袖天赋,终于凤凰涅槃。待他十六岁归家,老把头当众发话:身死那日,不管朗裘凤成年与否,必教他接任总把头一职。
果然半月不到,老把头在岛上寿终正寝。再次出海那天,红凤偷偷躲在底舱,和新任把头一起上路了,船员发现后都说她不祥,要赶她回家,其中闹得最凶的就是朗二。
朗裘凤新把头的座椅还没坐稳,虽恩威并重使船员带红凤走了一程,但船上实在闹腾的厉害,二凤便依依惜别,将红凤送回岛上。同年找了个由头,把朗二也给开了。
余红凤十八岁那年,和姐姐成了享誉狼鱼岛的岛花儿,假小子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了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美娇娘,岛上的小伙儿对二凤趋之若鹜。
朗二这个集贪财好色龌龊狭隘于一身的人间败类,先是对姐姐月凤穷追烂打,但莫说人姑娘看不上他,余家所有人都视他为粪土,更何况余月凤那会儿已经跟余家村儿的另一个小伙儿订了婚。
朗二于是改变目标,又将目光对准了妹妹余红凤。红凤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辣劲儿,有一回夜间上山蹲野物,被朗二跟了,她二话不说当即在朗二脚下崩出一枪,还放话若再敢纠缠,下次一枪爆他个脑袋开花。
无独有偶,朗裘凤二十二岁那年回家时,也被一枝花似的余俊、也就是现在的俊婶儿热烈求爱。
他当然不可能搭理其他姑娘,与红凤约定好,等大姐月凤的亲事落稳之后便娶她过门儿。可是余月凤结婚前两天,那准新郎官儿在狼山上一个不小心掉下崖去,给摔死了。
俊婶儿嫉妒余家二凤抢了自己风头,四处散播谣言说余月凤克夫、余红凤不检点云云。
年轻气盛的凤把头为了替心上人出口恶气,当下要立刻娶红凤过门儿,红凤不依,说他并非出自真心。
凤把头就问:“我的心咋就不真了?”
红凤拿杏仁眼儿瞪他:“你若真心,就带我离开这儿,跟你一起出海。不是说男人要被戴了绿帽子,就是天大的耻辱么?你连这都不在乎,还怕你船上的水手说那些子虚乌有的臭迷信么?”
凤把头有些急了,不知该怎么和面前娇嗔的姑娘解释,一个劲儿搔头抓耳,“我要是被戴了绿帽子,那是我自己的事儿,跟别人没关系,谁敢说闲话,我让他们好看!况且我知道你根本不会!可是……可是你要上船,那……那就事关船帮,就不是我自己的事儿了,我得为他们考虑,要是船上人心不稳,早晚要出乱子的!”
“好哇,”红凤抱起膀子,面色不善地对愣头青的凤把头冷嘲热讽:“说到底你跟他们一样,你就是迷信!觉得女人不吉利!”
凤把头张口结舌:“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坑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红凤自己平静下来。
当天也是站在这个地方,红凤一双望穿秋水的眼睛,遥遥望着远处的海面,望着那更远、更远、远到天地朦胧、远到一切都消失殆尽、捉摸不定的地方。
“小时候,你说要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长大了,你从外面的世界回来,要我在这儿等你。我都不知道,我等的是你,还是在等你的经历。
狼鱼岛的女人,世世代代就活在灶台和黄土地上,祖祖辈辈、由生到死,就在你们男人的炕头上爬进、爬出。你们都道你们风里来浪里去的不容易,岂不知,我们在这死气沉沉的监牢里苦守终身更艰难!
他们说你有勇有谋胆识过人,可在我看来,现在这个意气风发的凤把头,还不如当初屁事儿都不懂的穷疯子更明事理、更有勇气!我要是个男人,朗裘凤,我一定比你强!”
后来,再后来,凤把头终究是独自一人出海上路了。而留在狼山上,对外面的世界满怀幻想的小红凤,被朗二找到机会,堵在地里占了便宜。
据俊婶儿说,她那天清清楚楚地看到朗二扒光了红凤的衣服,之后的版本几经更迭,流言甚嚣尘上,越传越丰富多彩、不堪入耳。
连带着大姐余月凤,也成了表面上贞洁烈女,私底下如狼似虎的饥渴少妇。
余老太受不得村民的指点,将红凤指给朗二做老婆。红凤以死相逼,余老太死不松口,红凤便于一个凄凉月夜,摸进船坞,偷了艘快艇背井离乡去了。
想来她终于如愿以偿,到了外面的世界,即使辛苦,大约也乐在其中吧!
☆、第七章
凤把头忆完青春往事,在海风呼啸的狼山上怀揣着一颗中年光棍儿忧愁的心怀,满腹愁肠地往山下走,他之前出神出得太厉害,没注意身后有人跟踪,此刻回过神才瞥见不远处的小矮子。凝神细看,发现是个圆咕隆咚的小娃娃。
他故作威严地低声喝问:“哪个不要命的,敢跟踪我凤把头?是何居心?速速道来!”
他一出声,就见那小娃娃给自己吓得打了个哆嗦,暗自闷笑不已。
那小娃娃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几步,小声道:“我……我是来给凤把头送新年礼物的。”
凤把头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哪个了,急忙走过去拍拍小娃娃身上的风雪,一把抱起来,“小檬啊,你怎么自个儿跟过来了?你阿爹呢?”
余檬借着瓦亮的月光端瞧凤把头的长相,她左看右看,把每个五官拆开来看,都觉得没自己阿爹长得好看。可这平平无奇的五官合在一起,愣有种说不出的精神。约莫着,这就是所谓的英雄气概吧!
凤把头瞧见小丫头盯着自己看,只道人家娃娃好奇,神经大条地笑了一声。余檬却觉得凤把头这一笑,把英雄气概笑不见了,倒有点儿像阿爹面对阿娘时的憨傻气。
凤把头抱着个小娃娃稳稳当当地走下山,送到余海家门口,要把小丫头放下来,那小丫头突然说:
“凤把头,你不开心吗?”
凤把头心下诧异,反问:“为何这么说呀?”
余檬歪着小脑袋瓜儿振振有词:“良月每说的,胡鬼鬼一有烦心事儿就往狼山上跑。我看你在狼山上站了那么久,肯定也是不开心的!老师也说过,人要是在热闹时远离人群,说明心里有事儿想不明白。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可以跟我说说,我保证不说出去。”
若说良月每和胡鬼鬼这俩名字逗得凤把头哑然失笑,那后两句话便让他在好笑之余更觉恍惚。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小红凤,也是这般小大人似的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今日该是酒喝多了,怎么总想起往事、悲春伤秋的!
他回过神来,逗弄小丫头道:“我是看你们人小,没什么事儿能让你们发愁,羡慕嫉妒了。旁的,没什么想不明白的。”
小丫头嘴巴一撇,“谁说的!我们也有我们的愁事儿,是你们大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看不见罢了!”
凤把头更觉可乐,却是一改方才的调笑,神情整肃,问道:“那你为何事发愁啊?”
小丫头歪着脸儿想了想,“哼,不告诉你!”
“好吧!”凤把头将她放下,又拍拍她的脑袋,“你不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去,找你阿爹去吧!”
他看着余檬胖嘟嘟的小身板儿跑到门口,又转身折跑回来,拉住他的大手,塞了个红荷包。
“这是我们班同学一起送你的,凤把头,您新年好哇!”
凤把头攥紧那荷包,硬邦邦,还有塑料纸的响声,猜到该是糖块儿,便点点头,真诚地说句:“新年好!”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