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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道门都欠我一个人情-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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盈虚君“嘁”了一声:“没想什么。”
“你……”陆御九哭笑不得,“如故是小辈,你还要同他攀比什么?”
“我攀比?”盈虚君埋怨道,“是你说你身份不妥,不要闹大,你我之事悄悄办了就是。可重光是什么身份?如故又是什么身份?他们都可以,凭什么你不行?”
陆御九面皮薄,又为人低调,别人张扬也便罢了,他自己是不喜那一套的,闻言也生出一层薄怒来:“你怪我?”
“我——”盈虚君察觉陆御九情绪有异,有意想哄哄他,可心里这点儿不甘愿压了多年,一时也控制不住,脱口道,“难不成怪我啊?”
两人保持着这样亲昵的姿势吵了一会儿嘴,又彼此气鼓鼓地瞪视一番后,还是陆御九先心软了些,往后一靠,拿胳膊肘捣捣他的胸口:“你说,我们给如故送些什么啊?”
盈虚君愠怒未消:“随便!”
陆御九瞪他:“啧!”
这下盈虚君也老实了,静下心来思索一阵,突然又轻轻喟叹一声。
陆御九:“怎么了?”
“若是行之他们能来一趟便好了。”盈虚君拿喜帖轻轻敲着掌心,“他最爱他这个徒弟。也不知道他在上界知道他遭此劫难,会不会责备我们没有照顾好他。”
闻言,陆御九心中也生出了些许酸楚,拍拍他的胳膊,安抚他道:“别想这个啦。别说我们除了飞升,根本无法上界送去消息,单说他们下界,气运不容,可是要受天雷的。”
盈虚君惋惜地叹过一声,不再提此事。
……
风陵山中,常伯宁手执一份喜帖,静静凝视。
三年之前,孟夏之时,也有这样一份喜帖摆在了他的面前。
是被文润津退回的、如故与文三姑娘的喜帖。
常伯宁未曾推拒,便将喜帖收下,却因着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那一点私心,未曾将此物交给如故。
在那之后,常伯宁曾抽出喜帖,将文三小姐的名讳挡去,想象那上面是自己的名字。
待从幻梦中醒来,意识到自己做了些什么后,常伯宁还暗自笑话自己,这样的年纪了,还行此幼稚之事,简直像在过家家。
如今,一封新的喜帖重新放在了常伯宁的面前。
喜帖沉甸甸的,承寄着如故与如一对未来的梦,让他的梦再也无从做起。
“浮春,你下去吧。”常伯宁合上喜帖,温文道,“稍后等我写好祝词回复,你便送去朝歌山。”
罗浮春想到了桑落久,以及上次与他分别时他拉着自己的手说过的种种诺言,想着又要去见他了,一时脸颊发红,忸怩道:“我吗?”
常伯宁:“不方便吗?”
罗浮春一惊,忙点头不迭:“方便!方便!”
应诺下来后,罗浮春方察觉了自己的失态,羞愧难当,恨不得挖坑将自己活埋了。
常伯宁失笑,冲他挥一挥手:“去吧。”
送走罗浮春,常伯宁取过一份空白的、嵌有杜鹃花叶的花笺,提笔凝神,一点点收敛整理好心中凌乱的情绪。
常伯宁爱如故的自由、无拘束,亦爱他爱自由的模样。
而属于他常伯宁的自由,即是看他去,盼他回。
如今,如故有了自己的归处,自己该为他欢喜才是。
他深出一口气,落笔写道:“如故。”
“见字如面。恭贺新囍。”
“山南的一畦葵花开了,原是三年前离山之际许诺于你的,如今,吾会将其尽数移植朝歌山,权作贺礼之一。”
“得汝邀请,幸甚至哉,纸短情长。惟愿我挚……”
行笔至此,常伯宁停下笔端,将墨笔悬至砚上,任由一滴细小残墨滴下,在一渠青墨间打出一朵小小的墨花。
“挚”……?
如故对他而言,究竟是什么呢?
挚友?抑或是……
常伯宁闭上了眼睛。
往事种种皆浮现于眼前。
如故第一次唤他师兄时弯起的眼睛。
如故练剑时飒飒若神的身姿。
如故被师娘倒挂在树上惩罚时垂头丧气的委屈模样。
如故被自己从“遗世”中救出时苍白如死的面色。
如故趴在榻上、任自己用七花印一笔笔封印他的灵力,腰背处,未干的清心石液体泛着淡淡光泽。
如故口中吁出一股竹香淡烟,轻声道,师兄,我愿你一世天真。
常伯宁心音一鸣,原本重若千钧的笔端骤然轻了下来。
像是从心间掉落了一根针,或是卸下了一座山。
心念澄明之下,常伯宁重启双目,在纸上款款写下心中祝愿:“惟愿我挚亲封如故,一生由自,一世快活。”
终笔之时,青竹殿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开。
进来的是燕江南。
她手中握着一份与常伯宁手上一模一样的喜帖。
师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切便尽在了不言中。
燕江南笑问:“师兄打算送小师兄什么?”
“有许多想送的,一时又不知该送些什么。”
常伯宁实话实说之际,轻松地站起了身来。
他从未感到如此的轻松,仿佛放下了一桩天大的心事。
他道:“天下珍物众多,我想出山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要说: 荆家弟控的日常:
大哥:小弟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和善微笑。jpg)
二哥:叫二哥,二哥罩你。
小弟:为事业打包行李离家出走。jpg
第145章 鹤踪飘影
常伯宁下山以后; 驻足天地之间; 见天地之大,一时怔忡。
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总会生出这样的毛病来。
况且; 常伯宁始终不擅长决定自己要去哪里。
他上次下山; 还是为着封如故。
如今,他一时想不到去处; 便茫然了。
好在; 他耳畔及时响起一人的声音。
“若有迷茫,不如来九嶷; 下一盘棋罢”。
想到他新交的这名友人; 常伯宁略略展颜; 单足点地,身化流光,乘风而去。
……
九嶷荆门之中。
荆一雁与常伯宁相对而坐,面隔一面棋枰; 两盏玉子; 各执黑白。
荆一雁拾起黑子; 笑道:“端容君也思索太久了。”
常伯宁把白子挟在指尖,轻轻摩挲:“是荆道友与我对弈,自然马虎不得。”
荆一雁撑着面颊笑他:“胜负欲这样强,还是我认识的端容君吗?”
常伯宁:“有九嶷之玉做筹码,在下定是要搏一搏的。”
九嶷产玉,承天地毓秀; 接人杰之灵,上好的九嶷玉,拇指大的一块,便可等价连城,顶级质地的九嶷玉,更是有市无价。
本来常伯宁此行,单纯只为论棋手谈,没想占便宜,谁想与荆一雁在书房会面时,无意见到了顶尖九嶷玉所制的笔架,便忍不住夸赞赏玩了一阵。
荆一雁主动提出,以九嶷玉做二人对弈之筹。
常伯宁此番出门,本就为寻天下奇珍,做封如故新婚之礼。
因此他并未推辞,取出了二十枚一等灵石,正欲做注,荆一雁摇头道:“我不要此物。”
常伯宁乖巧询问:“那荆兄想要何物作为赌注?”
荆一雁沉思一阵,举起食指,轻点了点自己的眼侧,示意于他。
常伯宁学着他的动作,摸到了自己眼前正随一阵微风荡起的眼纱。
常伯宁诧道:“……这只是寻常的月影纱,非是什么珍奇之物。”
荆一雁:“我这人赏人观物,不喜以价值衡量,只看自己是否喜欢。友人时刻不离此物,总让我感到好奇。”
言罢,荆一雁举起一柄随身小扇,抵住唇畔,文质彬彬道:“夺走友人随身之物,看友人沮丧,也可令我愉悦啊。”
常伯宁注视荆一雁片刻,软声道:“荆兄人很好。”
这交换分明不等价,就算自己败了,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他是想将九嶷玉以正当理由赠给自己的。
荆一雁挑眉:“……哦?”
常伯宁坚定道:“我知晓荆兄用意,必不负好意,全力相战。”
荆一雁:“……”他想过常伯宁有点呆,没想到呆得如此趣味。
常伯宁一心两用的本事很差。
在他冥思苦想、计算棋步时,荆一雁得以放肆地打量与欣赏他。
荆一雁问:“若你这局输了,又打算怎样偿还呢?”
常伯宁眼睛不离棋盘:“听荆兄的。”
荆一雁:“你输一局,我便留你在此住一夜?”
常伯宁不走心地应:“唔。”
荆一雁:“……哈,还是算了。”以常伯宁的棋艺,他能叫他在这里留上一生一世。
常伯宁在深思之后,落下一子,才从棋境中回过神来,眨一眨眼睛:“嗯?荆兄方才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荆一雁早已算中他下一步会落的几个棋点,常伯宁所下之处,对他而言不算意外。
他随意跟上一子,又问:“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常伯宁果然不擅一心二用,一入神,回答便不过脑,乖乖答道:“是胎里不足带来的毛病。”
“可治过?”
“师父为我治过,但收效甚微。”常伯宁道,“我以前夜里也看得不是很清楚,好在治疗之后,这点病症就好了许多……”
说到此处,常伯宁眼前一亮,落下一子。
他抬起头来,有点抱歉道:“啊,承让。”
“你故意说话,扰我心神。”荆一雁认赌服输,直起身来,笑意盈盈地倒打一耙,“风陵之主,果真有心思。”
常伯宁:“……?”
他回想方才,发现好像自己的确一直在说话,便一头雾水地致歉:“我不是故意的。”
“罢了。”荆一雁温文尔雅道,“换你一个秘密,也是合算的卖卖。”
常伯宁也不记得自己刚才答了什么,好像是和自己眼睛有关的事情,也不算什么秘密。
不知为何,常伯宁与荆一雁相处时总有种很舒服的感觉。
荆一雁从蒲团上站起:“端容君稍坐,我去取九嶷玉。”
常伯宁颔首:“有劳。”
荆一雁离开不久,荆三钗自顾自踏入门内,想从大哥书房里讨两本书来看,刚要随口招呼一声,抬眼撞见了棋案前的常伯宁,愣了片刻:“……常师兄?”
常伯宁偏过脸去,端庄笑道:“三钗回家了?”
荆三钗:“……嗯。”
这话怎么听着哪里怪怪的?
恰在此时,荆一雁抱玉而入,看见荆三钗,不禁轻笑:“小弟,你也要来一局吗?”
荆三钗回过身去,刚要开口,便被他怀中流溢光彩的玉璧唬了一跳,瞪眼道:“你干嘛?”
常伯宁循声望去,也不由惊讶,忙起身道:“荆兄,这……”
他本意是只讨笔筒大的一块玉,回去雕琢,送给如故,孰料荆一雁怀拥的璧玉大得远超乎他的想象。
荆一雁却是坦然:“端容君,九嶷荆门少参与世间之事,不世门盛事,我等也不会参加,这原玉就算是荆门借端容君之手赠出的一份心意吧。荆门之玉格外养人,雕作双枕,一来凑个成双成对的好意象,二来可助调气聚灵。还望端容君多费心思,代为雕琢了。”
这话说得十分婉转动听,但荆三钗却听得后背凉意直窜:
——按照他对他大哥的了解,他大哥笑得越温文、把话说得越好听,便越是别有所图。
末了,荆一雁居然把那一张狐狸似的笑脸转向了荆三钗:“小弟不要吃醋,你那份要送出去的礼物我也有准备,心意与珍贵皆不下于他。”
荆三钗:……滚啊,谁吃醋了!?
“这……”常伯宁犹豫了一阵,解下了自己的眼纱,放在棋盘之上,“多谢荆兄好意,常某收受了。此物也赠与荆兄,还请荆兄莫要弃嫌。”
九嶷之玉实在珍贵,常伯宁受之有愧。
临行前,常伯宁还是在棋盏里偷偷留下了那二十多枚一等灵石,权作心意。
他转道前往清凉谷、应天川,再度知会了封如故结亲之事。
最后,常伯宁去往了丹阳峰。
和九嶷荆门一样,丹阳峰不问世事多载。
但与九嶷荆门不同,丹阳峰的不问世事,多出自无奈。
前任丹阳峰主,指月君曲驰,将大部分心思都用在了栽培徒弟韩兢之上。
谁都以为,韩兢会是下一任丹阳峰之主。
结果,韩兢成为“遗世”之祸中唯一一名失踪的道门弟子。
为寻徒,指月君也冲破修为,至圆满之境,不得不飞升,曲驰师弟林好信仓促上位,接替丹阳峰主之位。
可惜,林好信多有协理之能,要他主事,论其智谋,论其修为,都实在难为他了。
亏得丹阳峰根基深厚,弟子又多敦厚之人,若来上一两个有心夺权之人,丹阳内乱难免。
但在这种情况之下,要光大丹阳峰,亦属困难。
为求稳妥,丹阳峰阖山上下达成共识,封山门,锁心关,静心修炼,不谋他途。
近来天下之事,丹阳峰也少有耳闻。
因此,当常伯宁告知林好信师叔如故结亲之事时,林好信诧异了:“如故?……如故不是在两年前——”
常伯宁沉默,尔后,道出了许多近来发生的江湖中事。
自然,他没提及不该提及之事。
林好信听完,一时沉默。
片刻后,他慨然而笑:“这世事,当真无常啊。”
离开丹阳后,常伯宁学着林好信的模样,仰天轻叹。
算他时运不济,被他叹下了一场滂沱夏雨。
午后时分,雨才小了些。
子规声里,薄雨如烟。
常伯宁撑着伞,一人行于丹阳峰旁的一条小小山径中,独赏山间群花,心思宁静。
行至某处,他忽闻一声清越鹤鸣,掠破雨幕,声声入耳。
常伯宁猛然驻足,移开伞柄。
空际之中,只见一只清癯白鹤,红喙长颈,张开双翼,平滑兜绕一圈,落入山间某处。
常伯宁呆望着白鹤消失之处,不自觉行出两步,却又豁然转身,背对鹤影消失之处,持住伞柄的手用了三分力气,似是在犹疑什么。
闭目静思过后,他重又转身,将油纸伞收拢在掌中,足尖点在青石阶上,激得旁边一处蓄了水的小水氹中起了数圈小小涟漪。
常伯宁冒雨逐鹤而去,寻到了一处小山村。
因为追得太急,忘了收敛行迹,待常伯宁遍寻鹤踪不得、又意识到足下传来连声村民们的惊叹,才察觉自己的纰漏。
他懊恼地一拍自己前额,才押下云头,轻灵落于众村民身前。
他想,鹤消失在这附近,或许他们会知道,这鹤从何来。
村民们看到从天而降、衣不染尘的常伯宁,俱是手忙脚乱,如遇神临。
他们居住在丹阳附近,平日里没少见到来访之客乘剑凌风,可这还是第一次有仙人来到他们这小小村落之中。
常伯宁正欲开口相问,便听到人群中有名中年女人低声同身旁同伴议论:“……瞧,我说什么来着,当真有仙人来收他了!”
常伯宁:“这位……嫂子,敢问你说之人,是为何人?”
那女人为常伯宁文绉绉的用词愣了一愣,往后闪去。
在一圈看热闹的村民的围观之下,常伯宁脸颊微红,有些无措。
他开始思索是否是称谓出了问题:“请问姐姐……”
村中有个读过些书的秀才站了出来,为常伯宁解了燃眉之急:“这位道长,是这样的。我们村中,近来有桩怪事发生……”
常伯宁:“敢问何事?”
秀才道:“……有个孩子,死而复生了。”
据秀才所言,这孩子父母是家逢水患,逃荒来到此地的。
住了两三年后,在去岁冬日,父亲前段时间淋雨染了肺痨,母亲贴身照顾,也被染上了。
夫妻两个先后撒手人寰,只剩下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身体本就不好,父母一去,心伤绝望之际,沉疴愈重,拖了几月,三月之前,也跟着去了。
村民们把他放在村中祠堂内停了一夜尸。
他的父母得病去世后,为防肺痨传染,尸身被烧去了。
这孩子在村中生活多年,村民们觉得他甚是可怜,有心将他葬入村中祖坟,留下全尸,但也有人担心他也患了肺痨,不烧掉尸身,总不安心,争论许久,也是无果。
听到此处,常伯宁明白了过来:“第二日,他便活了?”
“可不是。”有村民插嘴道,“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了,可前天明明就断了气的,那么多双眼睛瞧着,怎么会看错?”
秀才继续道:“而且,这孩子醒来后,前尘往事,一样不记得了,人也变了不少,言行举止都像个读书人,斯文有礼,简直像被什么脏物附身了似的……”
“就算是鬼,是个好鬼呢。”有个年轻人补充,“两天前,我家阿虎贪玩,在山里崴伤了脚,是他把人背回来的,指不定是什么天上的小文曲星下凡了?”
秀才也道:“是,他好像是知晓自己奇怪,便叫我们莫怕,自己躲在山中,说不会轻易出来吓到大家。”
末了,他轻叹一声:“……也不知道是凶是吉。”
一名青巾包头的少女小声道:“是吉兆吧。他身边跟着一只很漂亮的大鸟呢,看样子像是有祥瑞护佑……”
如是七嘴八舌一番,秀才问道:“道长,您看……”
常伯宁沉吟少顷,道:“我想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小迷糊常伯宁环游世界。jpg
第146章 仙人抚顶
薄雨连绵时; 常伯宁行于狭道之上; 在细细的穿林打叶声中穿过一片松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山中清河; 宽阔达百丈; 远眺才能望至彼岸。
山林岸边皆是空空; 不见人迹。
常伯宁回身看向引路的秀才:“请问……”
“道长稍安。”秀才走至常伯宁身前,双手拢于口边; 朝碧波荡漾处扬声唤; “……鹤来!”
这是村民们在商议过后的结果。
他们决定不可再唤阿虎原本的姓名。
一来,人起死回生; 且性情大变; 显然不再是先前之人; 再以生前之名唤之,总归怪异。
二来,此事玄妙,万一唤起他物; 导致起尸一类的异变; 村民们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然而; 擅自为人取名,也有不妥。
所以,若是村民有事唤他,大家会先唤追随于他身侧的白鹤。
此鹤温良,颇通灵性,每每唤它; 少年也就知道是在叫他了。
果不其然,话音落下,回音尚存,便闻鹤音婉转。
一叶竹筏划开水波,自彼岸而来,一名少年轻点竹篙,划舟而至。
少年约莫十二三岁,头发前不久才在山溪里浣洗过,柔软地披在肩上,发梢沾了一层薄薄雨雾,身上并无太多修饰,只是乡村总角孩童常穿的褐色短打,然而论其通身气质,眼中薄光,皆非凡品。
常伯宁想,如此,难怪村民对死而复生之人不感邪异,更不曾加以驱赶。
有这样雍容气度的人,哪怕是鬼,若是动手赶走,总感觉失了福德。
竹筏抵至岸边,少年未曾开口,白鹤便面对常伯宁引起细颈,振翅长歌。
少年怕鹤鸣声惊到人,忙单膝跪地,揽住鹤颈,轻声说教:“鹤先生,不可无礼。”
待鹤收敛翅膀,少年方仰头道:“抱歉。惊到客人。这位是……”
不等他话尽,常伯宁便无声无息地将手掌覆盖在他头上,指尖泛起一道灵光——
修道之人,若心怀执念,魂魄便比常人难以消逝。
而世间鬼魅,分为明暗两道。
明多、暗少。
明鬼一般是正常死亡之人残留的魂魄,往往存生前记忆,怀生前之能。但明鬼数量极少,因为这种人的执念,往往不足成鬼。
若死前经历太过痛苦之事,譬如戮身之痛,焚心之苦,则更易化鬼。
化鬼之后,魂核遭损,被称为“暗鬼”,道行遭损,记忆亦有残缺。
然,如果不认鬼主,或无尸身寄体,不论明鬼暗鬼,不消七日,魂核便会开始溃散。
应天川盈虚君当年亦遭逢此等境况,以致魂核分裂,忘却死因。
若非其执念过盛,又遇见了如今的鬼君陆御九,否则,其身其魂,皆会葬于蛮荒风沙之中。
暗鬼生前遭受痛苦越多,遗忘越多,终至不识前尘之境。
而在常伯宁掌下,便有这样一名寄尸而生的暗鬼,头脑中落得一片茫茫雪原,干净澄明,宛如初生。
常伯宁撤回掌心灵息,将手掌负于身后。
……他死时,竟有这般痛苦吗?
少年神色中难掩讶异,然而依旧安静,任这陌生人轻抚过他的顶额,又撤回手去。
一如仙人抚顶,授其长生。
少年不知自己道心何来,只是抬头望着他,神情专注。
他怀拥着鹤颈,问常伯宁:“您找我吗?”
常伯宁乖乖应道:“嗯。”
言罢,他不顾河泥肮脏,同样单膝跪伏,与少年视线平齐:“为何不与村人生活在一处?”
少年往事记忆全然不复,然而修养不改,学识仍存,回答得条理清晰:“我知晓自己邪异,与常人不同,怕吓到人,便暂居河上,随波无定,给他人一个安心。”
常伯宁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呢?”
总要给他人一个安心,那你又该在什么位置呢?
“我?”少年心思敏慧,知晓他在说什么,便答,“我与鹤先生共住此舟,并不孤独。”
常伯宁问过几个问题,便背朝向少年,缓缓闭了眼睛。
他已洗尽铅华,相忘尘世,何须再引其入世,徒惹风尘?
思及此,常伯宁不敢再看他,亦不知该说些什么,道一声“很好”,便阔步离去。
这仙人匆匆来,又匆匆去,少年被他拨动心湖,心生迷惘,却并没有多少情绪波动。
……仿佛看着此人背影离去,已是一件再熟悉不过的事情了,早已习惯,无需讶异。
他站起身来,深施一礼:“先生慢行。”
可还未等他直起身来,便见一双沾了河泥的青丝履重新立在了他的身前。
少年诧异:“您……”
常伯宁:“你……”
二人皆惯于聆听,且不是习惯打断对方讲话的人,言语一撞,便是两相沉默。
对视一遭后,少年再度开口:“我……”
常伯宁:“我……”
少年:“……”
然而,这次,常伯宁没有再沉默下去。
常伯宁问:“你可愿奉我为师?”
此言一出,一旁的秀才并不讶异。
村民都认为,此子非凡,宛若天降之人,这玉貌仙君能寻来这穷乡僻壤,可不就是为了收徒吗?
那少年却愣住了。
“师……”
“……父?”
遥远的称谓,仿佛启开了他记忆中的一缕明光。
可惜,明光只得一瞬,霎时无踪。
常伯宁垂目,静望于他。
指月君苦心孤诣教导出的绝世之才,如今回归了最初的一株青苗,需得甘霖浇灌,沃土滋润,置于世外,未免寂寞。
现今,以丹阳峰林山主的能为与眼界,或许无法很好地栽培于他。
而自己虽然智慧不足,好在在剑与道上,尚可传之二三。
这是丹阳峰的未来,是道门未来,亦是他赎罪的最好方式。
常伯宁再不发一语,掌心朝上,放在少年眼前,等他回应。
不知过了多时,一只比他小了许多的手悬起,虚虚搁在他摊开的手心之上,指端犹疑地蜷了一蜷。
他乍然醒来,登上自制的小竹筏,漂流许久,不知前路,不知未来,唯有流水白鹤相伴。
三月以来,少年虽有形体,却仍如漂浮于人世的鬼魂,飘飘然踏不到实处。
蜷缩的指尖试探着探出,触及了温暖的、带有杜鹃花香的指尖。
于是,他找到了他的人间。
“你……”
常伯宁稍作停顿,略略静思,再张开眼时,心中有了一个相对自己而言、堪称离经叛道的主意。
他问:“你今年,年岁几何?”
“忘却了。”少年温驯答道,“但听村人所言,该是在这世上虚长了十二载。”
“十二载……”
常伯宁再度确认后,敛起了眉眼。
在天下面前死去的唐刀客,叫做时叔静。
而他的韩道友,离去十二载有余,年岁恰恰相合。
如今,魂兮归来,也是合情合理。
“那么,从今日起,你叫……”
“你叫,韩兢。”
……
待这新结的一对师徒下山时,已是云销雨霁。
千形万象,映水藏山。
常伯宁担心韩兢现在不适应驭剑乘风而行,索性牵着他的手步步下山。
行走间,常伯宁隐隐听闻他足下传来唧唧的水声,一时诧异,转头查看,竟发现他裤子之下,是一双赤足。
往日,他在小舟之上,无需鞋履。
然而,这双赤脚用来跋山涉水,就显得有些艰难了。
常伯宁嗔怪:“怎么不说?”
韩兢轻声道:“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常伯宁颇为无奈,将人抱在臂弯,取出一块干净帕子,将他脚底足缝的污泥一一拭净。
韩兢略有无措,只是小兽似的闪避,指尖抓紧常伯宁袖口的一片暗纹刺绣。
待拭净之后,常伯宁把少年转至背上,道:“山路泥泞,我背你走。”
韩兢隐约知道自己拖累了师父了,诚恳道:“师父,走过这一段路,换我背你。”
常伯宁失笑:“你……等你长大了再说罢。”
韩兢正欲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后背上,汲取这忽来的温暖,乍然鹤鸣声起,他回过头去,只见一直随于二人身后的白鹤,高叫一声,竟不再盘旋留恋,身入青云,形影消匿,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流影残迹。
韩兢呆了片刻,喃喃念道:“……鹤先生?”
然而鹤入云间,再没有出现。
常伯宁随他目光看去,也是困惑:“嗯?你的鹤呢?”
韩兢轻声道:“不见了。”
常伯宁一抿唇:“……你莫要怕,闭上眼,环紧我。”
言罢,他轻提灵力,纵身至云头之间,张目四顾。
然云海茫茫,终不见鹤之归处。
常伯宁有点懊恼:“……”唉呀。
身后的韩兢乖乖地闭着眼询问:“师父,鹤先生呢?”
常伯宁苦恼了一阵,要如何哄小孩,终了,还是实话实说:“飞走了。”
“……是吗?”
韩兢顿了顿,却很快以欢声道:“走便走了吧,我不是它的牢笼,这些时日,是它在照顾我。它一只鹤,也会过得很好的。师父,莫要为此烦扰了。”
常伯宁哑然。
……你何须安慰我呢?
你以前总是这样,没有自己吗?
千言万语,到了常伯宁唇边,也只剩下一句淡淡的“嗯”。
顶着白昼浓云,师徒二人,往风陵而去。
而鹤影,是当真再不见了。
……
飞光飞光,明明如日。
鹤影掠入万顷琉璃,化一轮金鉴,绕天际翱翔不止,宛若双阳在天。
振翅高鸣,鹤唳九天。
不多时,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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