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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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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么打的?” 

“晚上两个人睡觉得时候,他用被子把她连头带脚兜住,然后打死的。” 

“为什么要打?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吧?” 

伊凡这时抱了柴火回来了,蹲在炉子前烤着手。 

格里高里没在意,继续说: wωw奇Qìsuu書còm网

“也许是因为她比他好,他嫉妒她!” 

“他们这一家子人,都不喜欢好人,容不下好人!” 

“你去问一问你姥姥,就会知道,他们是怎样想弄死你的父亲了!你姥姥什么话都会对你讲的,她不说谎。尽管她也喜欢喝酒,闻鼻烟,可她却是个圣人。” 

“她还有点傻气,你可得靠紧她啊!” 

说完,他推了我一下,我就到了院子里。 

我心里非常沉重。 

凡纽希加追上来,捧住我的头,低声说: 

“不用怕他,他可是个好人!” 

“你以后要直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喜欢那样!”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人感到不安。 

我记得我的父母不是这么生活的。他们干什么都是在一起的,肩并肩地依偎着。 

夜里,他们常常谈笑很久,坐在窗子旁边大声地唱歌,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来围观。 

那些仰起头来往上看的面孔,让我想起了饭后的脏碟子。 

可是在这儿人们少有笑容,偶尔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吵闹、威胁、窃窃私语是这里的说话方式。 

孩子们谁也不敢大声地玩耍,他们无人搭理,无人照顾,尘土一般微不足道。 

在这儿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总感到如坐针毡。 

我凝心重重地注视着每一件事情的发生和发展。姥姥成天忙里忙外,很多时候也顾不上我。于是我就跟着茨冈的屁股转,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 

每次姥爷打我,他都会用胳膊去挡,尔后再把那打肿了的地方伸给我看: 

“唉,没什么用!你还是挨那么多的打,而我被打得一点也不比你轻,算了,以后我不管了!” 

可是,下次照旧,他还会管的。 

“你不是不管了吗?” 

“唉,谁知道到时候,我的手又不自觉地伸了过去……” 

后来,我又了解到了他一个秘密,这更增添了我对他的兴趣。 

每星期五,茨冈都要把那匹枣红马沙拉普套到雪橇上,去赶集东西。 

沙拉普是姥姥的宝贝,它脾气很坏,专吃好东西。 

茨冈穿上到膝盖处的皮大衣,戴上大帽子,系上一条绿色的腰带就出发了。 

有时候,他很晚还没有回来。家里人都十分焦急,跑到窗户前,用哈汽融掉窗户玻璃上的冰花儿,向外张望。 

“还没回来?” 

“没有!” 

姥姥比谁都急。她对舅舅和姥爷说: 

“这下好了,连人带马全让你们给毁了!” 

“不要脸的东西蠢猪! 

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姥爷嘟囔着: 

“行啦,行啦!” 

终于,茨冈回来了! 

姥爷和舅舅们赶紧跑到院子里,姥姥拚命地吸着鼻烟,像大狗熊似地跟在后面,一到这种时候,她就变得笨手笨脚的。 

孩子们也跑出去了,大家兴高采烈地从雪橇上往下卸东西。 

鸡鸭鱼肉应有尽有。 

“让你买的都买了?” 

姥爷锐利的眼睛瞟了瞟雪橇上的东西,问。 

“都买了。” 

茨冈在院子里蹦着取暖,啪啪地拍打着手套。 

姥爷严厉地斥责道: 

“别把手套拍坏了,那可是拿钱买的!” 

“找回来零钱没有?” 

“没有。” 

姥爷围着雪橇转了一圈儿: 

“我看,你弄回来的东西又多了,好像有的不是买的吧?” 

“我可不希望这样。” 

他一皱眉头,走了。 

两个舅舅兴致勃勃地向雪橇冲去,拿下来鱼、鹅肝、小牛腿、大肉块,他们吹着口哨,掂着份量: 

“好小伙子,买的都是好东西!” 

米哈伊尔舅舅身上像装了弹簧,跳来跳去,闻闻这儿,嗅嗅那儿,眯着眼睛,咋着舌。 

他和姥爷一样,很瘦,个子略高一点儿,黑头发。 

他抄着手问茨冈: 

“我侈给你多少钱?” 

“5个卢布。” 

“我看这些东西值15个卢布!你花了多少?” 

“4卢布零10戈比。” 

“好啊,90戈比进了你自己的腰包。” 

“雅可夫,你看看这小子多会攒钱。” 

雅可夫在酷冷的空气中打着颤,眨了眨眼睛,一笑: 

“瓦尼加,请我们喝点儿伏特加她吧。” 

姥姥卸着马套,跟马说着话: 

“哎呀,我的小乖乖,怎么啦?小猫儿,调皮啦?” 

高大健壮的沙拉普抖了抖鬃毛,用雪白的牙齿蹭着姥姥的肩膀,快乐地盯着姥姥的衣服,低声地嘶叫着。 

“来点儿面包吧?” 

姥姥把一大块面包塞进了它的嘴里,又兜起围裙在马头下面接着面包渣儿。 

看着它吃东西,姥姥好像也陷入了沉思。 

茨冈走了过来: 

“老奶奶,这马可是真聪明啊!” 

“滚,别在这儿摇尾巴!” 

姥姥后来给我解释,说茨冈买的东西没偷的东西多。 

“你姥爷给了他5个卢布,他只买了3个卢布的东西,剩下那10多个卢布的东西都是他偷来的!” 

“他就是喜欢偷东西。 

闹着玩儿似的,大家夸他能干,他就尝到了甜头,谁知道就此养成了偷东西的习惯!” 

还有你姥爷,从小就爱苦,现在就非常贪心,钱比什么都重要,看见东西白白地跑到自己家来,自然是乐不可支。 

“还有米哈伊尔和雅可夫……” 

她说到这儿,挥了一下手,闻了闻鼻烟儿,又说起来了: 

“辽尼亚,人间的事儿啊,就像花边儿。而织花边儿的又是个瞎老婆子,你就知道织出来的是什么东西了!” 

“人家抓住小偷儿,可是要打死的!” 

一阵沉默她又说: 

“唉,真理何在啊!” 

第二天我找到茨冈: 

“人家会不会打死你啊?” 

“抓住我?可没那么容易!” 

“我眼明手快,马也跑得快!” 

说完了他一笑。可马上又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偷东西不好,而且很危险,可我只是想开开心、解解闷啊!” 

“我也不想攒什么钱,不出几天你的舅舅们就把我手里的钱都弄走了。” 

“弄走就弄走吧,反正我也吃饱了,钱也没什么用。” 

他抓住我的手,说: 

“啊,你很瘦,骨头很硬,长大以后力气肯定特别大!” 

“你听我的话,学吉他吧,让雅可夫舅舅教你,你还小,学起来一定不困难!” 

“你人虽小,脾气倒挺大。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姥爷?” 

“我也不知道。” 

“除了老太太,他们一家子我谁也不喜欢,让魔鬼喜欢他们吧!” 

“那,你喜欢我吗?” 

“你不姓卡什林,你姓彼什柯夫,你是另一个家族的人!” 

他突然搂住我,低低地说: 

“唉,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我就能把人们的心都燃烧起来,那会多好啊!” 

“好啦,你走吧,小弟弟,我得干活儿了!” 

他把我放到地板上,往嘴里塞了一把小钉子,把一块湿湿的黑布绷得紧紧地,钉在了一块大个儿的四方木板上。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谈话。过了不久,他就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院子里有一个橡木的大个儿十字架,靠着围墙,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我刚来时,它就放在那儿了。 

那会儿它还挺新的,黄黄的。可过了秋天,雨水把它淋黑了。散发着一股橡木的苦味儿,在拥挤而肮脏的院子里,更显得添乱了。 

这个十字架是雅可夫舅舅买的,他许下愿,要在妻子死去一周年的祭日,亲自把它背到坟上。 

那是刚入冬的一天,风雪严寒的大冷天。 

姥姥姥爷一大早就带着3个孙子到坟地去了,我犯了错误,被关在了家里。 

两个舅舅穿着黑色的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墙上扶了起来。 

格里高里和另外一个人把十字架放到了茨冈的肩膀上。 

茨冈一个踉啮叉开腿站住了。 

“怎么样,挺得住吗?” 

格里高里问。 

“说不清,很沉!” 

米哈伊尔舅舅大叫: 

“快开门,瞎鬼!” 

雅可夫舅舅说: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加起来也不如你有劲儿!” 

格里高里开开门,嘱咐伊凡: 

“小心点儿,千万别累坏了!” 

“秃驴!” 

米哈伊尔舅舅在街上喊了一声。 

人们都笑了。大家似乎都为把这个十字架抬走而高兴。 

格里高里拉着我到了染房,把我抱到一堆准备染色的羊毛上面,把羊毛围到了我的肩膀上,又闻了闻锅里冒出来的蒸汽,他说: 

“你姥爷今天也许不打你了,我看眼神挺和气的!” 

“唉,小家伙,我和你姥爷在一块呆了37年了,他的事儿我最清楚。” 

“最早,我们是朋友,一块作买卖。后来他当上了老板,因为他聪明,我不行。” 

“不过,上帝是最聪明的,人间的聪明,他都是一笑了之了的。”尽管你还不知道别人为什么那么做,那么说,可是你慢慢地都会明白的。 

“孤儿,苦啊!” 

“你的爸爸,马克辛·萨瓦杰依奇就什么都懂,他可是个无价之宝啊!” 

“也就是因为这个,你姥爷才不喜欢他的!” 

听格里高里这样絮絮叨叨地讲,我心里特别高兴。 

炉子里金黄色的火光映红了我的脸,屋子里弥漫着雾似的蒸汽,它们升到房顶的木板上,变成了灰色的霜,从房顶上前缝隙里往上看,可以看到一线蓝蓝的天空。 

风小子,雨也停了,阳光灿烂,雪橇走在大街上,发出刺耳的鸣叫。炊烟悠然而起,轻淡的影子从雪地上滑过,好像也在讲述着什么。 

大胡子格里高里身高体瘦,一对大耳朵又没戴帽子,简直太像个善良的巫师了。 

他搅拌着颜料,继续他的话题: 

“要用正直的眼光看待每一个人,即使是一条狗,你也要一视同仁……” 

我抬头看着他,感到非常神圣。 

看样很沉的眼镜压在他的鼻梁上,鼻尖儿上有许多发青的血丝,这和姥姥是一样的。 

“啊,等一等,有什么事!” 

他突然用脚关上了炉门,先竖着耳朵听了一下,然后一个箭步冲到了院子里。 

我也跑了出去。 

茨冈被抬进了厨房。 

他躺在地板上,从窗外射进来的光线被窗格分成了几道儿,一道儿落在他脸上、胸上,一道落在了腿上。 

他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放着一种奇怪的光。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只有暗紫的嘴唇在动,吐出些发红的泡沫儿来。鲜红的血从嘴里流到脸上又滑到脖子上,最后流向地板,很快他就被血整个浸泡住了。 

他的两腿痛苦地弯曲着,血把它们粘到了地板上。 

地板擦得很干净,鲜红的血像一条小溪在上面流淌,横穿过一道道光线,流向门口。 

茨冈直挺地躺着,人有手指头还在微微抓动,手指头上的血迹在阳光下闪着光。 

保姆叶芙格妮娅把一支细蜡烛向伊凡手里塞,可伊凡根本握不住,蜡烛倒了,栽进了血泊之中。 

叶芙格妮娅拾起蜡烛来,用裙子角把它擦干净,又往伊凡的手里塞。 

人们议论纷纷,我有点站不稳,赶紧抓住了门环。 

雅可夫舅舅战战兢兢地来回走着,低声说: 

“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在背上!” 

“我们一看不行,就赶紧扔掉了十字架,要不我们也会被砸坏的。” 

他面如死灰,两眼无神,疲惫不堪。 

格里高里怒吼道: 

“是你们砸死了他!” 

“是的,那又怎样?” 

“你,你们!” 

血在门槛边上聚成一摊儿,渐渐变黑了。好像鼓了起来。 

茨冈不停地吐着血泡儿,低低地哼叫着,声音越来越小,人也瘦了下去,平了下去,贴在了地板上,好像要陷进去。 

雅可夫舅舅低声说: 

“米哈伊尔去叫爸爸了!” 

“是我,雇屯一辆马车把他拉了回来!唉,幸亏不是我亲自背着,否则……” 

叶芙格妮娅还在把蜡烛往茨冈手里塞,烛泪滴在了他的手掌心里。 

格里高里怒吼: 

“行啦,你把蜡立在地板上就行啦,笨蛋!” 

“哎!” 

“给他把帽子摘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摘了下来,他的后脑勺砸在地板上,沉沉地响了一声。 

他头歪向一边,血顺着嘴角往外外淌,流得更多了。 

我等了很久,等茨冈休息好了站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一口唾沫说: 

“呸,好热啊……” 

可是没有。 

第三天,他还是那么躺着,不断地瘦了下去。 

他脸黑了下来,指头也不能动了,嘴边儿上也不流血沫了。 

他的天灵盖和两个耳朵旁,插着三支蜡烛,黄色的火光摇曳不定,照着他篷乱的头发。 

叶芙格妮娅跪在地上哭着: 

“我的小鸽子,我的小宝贝……” 

我感到特别冷,十分害怕。爬到了桌子底下躲了起来。 

姥爷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穿带毛尾巴领子的皮大衣的姥姥、米哈伊尔舅舅、孩子们,还有很多生人,都涌了进来。 

姥爸把皮大衣往地上一扔,吼道: 

“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毁了!再过几年,他可就是无价之宝啊!” 

地板上的衣服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往外爬,碰到了姥爷的脚。 

他踢了我一脚,举起拳头向舅舅们挥舞着: 

“你们这邦狼崽子!” 

他一屁股坐到了凳子上,抽咽了几下,但是没有流泪: 

“他是你们的眼中钉,这我知道!” 

唉,凡纽希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傻蛋! 

“我说,怎么办?嗯,怎么办?上帝为什么这么不喜欢我们,嗯?老婆子?” 

姥姥趴在了地板上,两只手不停地摸着伊凡的脸和身子,搓他的手,盯着他的眼,把蜡烛都碰倒了。 

她缓缓地站了起来,脸上发黑,身上也是黑衣服,二目圆睁,可怕地低吼着: 

“滚!滚出去可恶的畜生!” 

除了姥爷,别人都出去了。 

茨冈就这样死了。 

无声无息地埋掉了。 

人们渐渐地把他忘掉了。 

……………………

 

 

 第4节

……………………

夜里睡觉,我躺在一张大床上,裹上了好几层大被子,谛听着姥姥作祷告。 

姥姥跪着,一只手按在胸口上,另一只手不停地画着十字。 

外面酷寒刺骨,冷得发绿的月光透过窗玻璃上的冰花儿,照在姥姥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上,她的两眼像磷火似地明亮。 

绸子头,巾在月光之下好像是钢打铁铸的一般,从她头上漂下来,铺在了地板上。 

姥姥作完祷告,脱了衣服,叠好,走到床前,我赶紧装着睡着了。 

“又装蒜呢,小鬼,没睡着吧?听见了没有,好孩子!” 

她一这样讲,我就知道下一步会怎么做了,噗哧一声笑了,她也大笑: 

“好啊,竟敢跟我老太婆装相!” 

她说着抓住被子和边儿,用力一拉,我被抛到空中打了个转儿,落到鸭绒褥垫儿上。 

“小鬼,怎么样,吃了亏吧?” 

我们一起笑很久。 

有的时候,她祈祷的时间很长,我也就真的睡着了,不知道她是怎么躺下的了。 

哪一天有了吵架斗殴之类的事,哪一天的祈祷就会长一些。 

她会把家务事儿一点不漏地告诉上帝,很有意思。 

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开始还比较含混,后来干脆就成了家常话: 

“主啊,您知道,每个人都想过上好日子! 

“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该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对岸去住,他认为不公平,说那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 

“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可夫,有点偏心眼儿! 

“主啊,请您开导这个拗老头子吧! 

“主啊,您托个梦给他,让他明白该怎么给孩子们分家!” 

她望那发暗的圣像,画十字儿、磕头,大脑袋敲得地板直响,然后她又开了口: 

“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快乐吧! 

“她什么地方惹您生了气?她有什么罪过?为什么她落到了这步田地:每天都浸泡在悲哀之中。 

“主啊,您可能忘了格里高里!如果瞎了,他就只好去讨饭了!他可是为我们老头子耗尽了心血啊! 

“您可能认为我们老头子会帮助他吧!唉,主啊!不可能啊!” 

她陷入了沉思,低头垂手,好像睡着了。 

“还有些什么? 

“噢,对了,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施之以怜悯吧! 

“原谅我,我的过错不是出于本心,只是因为我的无知啊!” 

她叹息一声,满足地说: 

“万能的主啊,您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我对于姥姥的这个上帝非常喜欢,他跟姥姥是那么亲近,我央求姥姥: 

“给我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讲上帝的故事她显得很庄重,先坐正身子,又闭上眼睛,拉长了声儿,而且声音很低: 

“在莽莽群山之间,天堂的草地上,银白的菩提树下,蓝宝石的座位上坐着上帝。 

“菩提树永远是枝繁叶茂的,没有冬天也没有秋天,天堂的花儿永调落,为了使上帝的信徒们高兴。 

“上帝的身边飞舞着成群结队的天使,像蜜蜂,又像雪花儿! 

“它们降临人间,又回到天堂,把人间的所有事情向上帝作报告! 

“这些天使中,有你的,也有我的,还有你姥爷的,每个有都有一个天使专管,上帝对每个人都是平等地看待的。 

“比如,你的天使向上帝报告说:‘阿列克塞对着他的外祖父伸舌头作怪相!’上帝就会说:‘好吧,让老头子揍他一顿。’“天使就是这样向上帝汇报,又下达上帝的旨意的,上帝下达给每个人的意思都不一样,有的是欢乐,有的是不幸。 

“上帝所住的天堂,一切都是美好的,天使们快乐地作着游戏,不停地歌唱:‘光荣归于您,主啊,光荣归于您!’“而上帝只是向他们微笑了,脑袋轻轻地摇晃着。 

“你见过这些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 

她略一沉思,回答我。 

每次讲到上帝、天堂、天使,她都特别温和,人好好像也变小了,面孔红润,精神焕发。 

我把她的辫子缠到自己的脖子上,专心致志地听她那百听不厌的故事。 

“普通人是看不见上帝的,如果你一定要看,就会成为瞎子。 

“只有圣人才能见到他。 

“天使嘛,我见过;只要你心清气凝,他们就会出现。 

“有一回我在教堂里作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清清亮亮的,翅膀尖儿挨着了地板,好像花边儿似的。 

“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衷老的伊里亚老神甫:他拾起手祈祷,他们就扶着他的胳膊。 

“他太老了,瞎了,不久就死了。 

“我看见了那两个天使,我太兴奋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噢,太美了! 

“辽尼卡,我亲爱的宝贝,不论是天上还是人间,凡是上帝的,一切都是美好……” 

“我们这儿也一切都是美好的吗?” 

姥姥又画了十字: 

“感谢圣母,一切都好!” 

这就让我纳闷了,这儿也好? 

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坏了。 

有一次,我从米哈伊尔舅舅的房门前走过,看见穿了一身白的娜塔莉娅舅妈双手按住脑口,在屋里乱喊乱叫: 

“上帝啊,把我带走吧……” 

我知道她在喊什么了,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高里总是说;“瞎了眼去要饭,也比呆在这儿强!” 

我希望他赶紧瞎了,那样我就可以给他带路了,我们一起离开这儿,到外面去讨饭。 

我把这个想法跟他谈了,他笑了: 

“那好啊,咱们一块去要饭!” 

“我到处吆喝:这是染房行会头子瓦西里·卡什的外孙,行行好吧! 

“那太有意思了!”我注意到娜塔莉娅舅妈地眼睛底下有几块青黑色的淤血,嘴唇也肿着,我问姥姥: 

“是舅舅打的?”姥姥吸了口气: 

“唉,是他偷着打的,该死的玩意儿! 

“你姥爷不让他打,可是他晚上打!这小子狠着呢,他媳妇儿却又软弱可欺……” 

看样子姥姥讲上了劲儿,这些都是她想说出来的: 

“如今没以前打得那么厉豁了! 

“打打脸,揪揪辫子,也算了。以前一打可就是几个小进呀! 

“你姥爷打我打得最长的一次,是一个复活节的头一天,从午祷一直到晚上,他打一会儿歇一会儿,用木板、用绳子,什么都用上了。” 

“他为什么打你?”“记不清了。 

“有一回,他打得我差点死掉,一连5天没吃没喝,唉,这条命是捡来的哟!” 

这实要有点让我感到惊讶,姥姥的体积几乎是姥爷的两倍,她难道真的打不过他? 

“他有什么招吗?总是打得过你!” 

“他有什么绝招吗?总是打得过你!” 

“他没什么招儿,只是他岁数比我大,又是我丈夫!” 

“他是秉承了上帝的旨意的,我命该如此……” 

她擦净圣像上的灰尘,双手捧起来,望着上面富丽堂皇的珍珠和宝石,感激地说: 

“啊,多么可爱!” 

她画着十字,亲吻圣像。 

“万能的圣母啊,你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欢乐! 

“辽尼亚,好孩子,你看看,这画得有多妙,花纹儿细小而清楚。 

“这是‘十二祭日’,中间是至善至美的菲奥多罗芙斯卡娅圣母。 

“这儿写着:‘圣母,看见我进棺材,不要落泪。’” 

姥姥常常这样絮絮叨叨地摆弄圣像,就好像受了谁的气的表姐卡杰琳娜摆弄洋娃娃似的。 

姥姥还常看见鬼,少的时候见着一个,金的时候则看一大群: 

“一个大斋期的深夜,我从鲁道里夫家门前过。 

“那是个月光皎洁的夜晚,一切都亮堂堂的。我突然发现,房顶儿的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 

“他头上长着角,正闻着烟囱上的味儿呢,还打着响鼻儿! 

那家伙个子很大,毛乎乎的,尾巴在房顶上扫来扫去。哗哗作响! 

“我赶紧画十字儿:‘基督复活,小鬼遭殃。’“那鬼尖叫一声,从房顶儿上一下子栽了下去! 

那天鲁道里夫在家里煮肉,那个鬼去闻味儿!” 

我想象着鬼从心顶上栽下来的样子,笑了。姥姥也笑了: 

“鬼就像孩子,很淘气。 

“有一回我在浴室里洗衣服,一直洗到深更半夜,炉子门突然开了,它们从炉子里跑了出来! 

“这些小家伙们,一个比一个小,有红有绿,有黑有白! 

“我快步向门口跑,可是它们挡住了路,占满了浴室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到处乱钻,对我拉拉扯扯,我都没法抬起手来画十字儿了! 

“这些小东西毛茸茸的,又软和又温暖,像小猫似的,角刚冒出牙儿,尾巴像猪尾巴……“我晕了过去!醒来一看,蜡烛烧尽了,澡盆里的水也凉了,qi書網…奇书洗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真是活见鬼了!” 

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红红绿绿,满身是毛的小家伙们从炉口跑出来,满地都是,挤得屋子里热烘烘的。 

它们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吹蜡烛,样子很可笑,又可怕。 

姥姥沉吟了一会儿,又来了神儿: 

“不家一回,我看见了被诅咒的人。 

“那也是在夜里,刮风下着大雪,我在拇可夫山谷里走着。 

“你还记得吗?我给你讲过,米哈伊和雅可夫在那儿的冰窟窿里想淹你的父亲? 

“我就是走到那儿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尖叫声! 

“我猛一抬头,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撬向我飞奔而来! 

“一个大个子鬼赶着车,它头戴红帽子,坐要车上像个木桩子巅挺挺的。 

“这个三套马的雪橇,冲了过来,立刻就消失于风雪之中了,车上的鬼们打着口哨,挥舞着帽子! 

“后面还有7辆这样的雪橇,依次而来,又都马上消失了。 

“马都是黑色的。你知道吗? 

马都是被父母咒过的人,鬼驱赶着们取乐,到了晚上就让它们拉着去参加宴会! 

“那次看见的,可能就是鬼在娶媳妇儿……” 

姥姥的话十分确凿,你不能不信。 

我不特别爱听姥姥念诗。 

有一首诗,讲的是圣母有苦难人间视察的事儿,她训斥了女强盗安雷柴娃公爵夫人,不要抢劫、殴打俄罗斯人。 

有的诗讲的是天之骄子阿列克塞。 

有的讲的是战士伊凡。 

关于英明的华西莉莎。 

公羊神甫和上帝的教子。 

女王公马尔法。 

乌斯达老太婆和强盗头子。 

有罪的埃及女人马丽亚。强盗的母亲的悲哀,等等。 

她嘴里的诗歌、童话和故事,数也数不清。 

姥姥什么都不怕,她不怕鬼,也不怕姥爷或者是什么邪恶的人,可就是特别怕黑蟑螂。 

蟑螂离她很远,她就能听见它爬的声音。 

她常的半夜里把我叫醒,说: 

“亲爱的阿辽沙,有一只蟑螂在爬,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去把它碾死吧!” 

我迷迷糊糊地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地找蟑螂。 

可并显而易见每次都能找到: 

“没有啊!” 

姥姥以被蒙头,躺在被窝里,含糊地说: 

“肯定有啊,我求求你再找找! 

“它又来了,爬呢……” 

她的听觉太神奇了,我在离床很远的地方找到了那只蟑螂。 

“碾死了? 

“噢,感谢上帝!也感谢你,我的宝贝儿!”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笑了。 

如果我找不到那只小虫子,她就再也睡不着了。 

在死寂寂的深夜之中,她的耳朵极其灵敏,稍有动静,她便会颤抖着说: 

“它又在爬了,箱子底下呢……” 

“你为什么那么怕蟑螂?” 

她会讲出一套她自己的理论来:” 

上帝给每一种小虫子以特定的任务:上鳖出现,说明屋子里潮湿了;臭虫出来是因为墙脏了;跳蚤咬谁,谁就会生病……“只有这些黑乎乎的小东西,爬来爬去的,不知道有什么用? 

“上帝派它们来干什么?” 

这一天,她正跪在那里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姥爷闯了进来,吼道: 

“上帝来了!老婆子,着火了!” 

“什么?啊!” 

姥姥“腾”地一下从地板上跳了起来,飞奔而去。 

“叶芙格妮娅,把圣像像下来! 

“娜塔莉娅,快给孩子们穿衣服!” 

姥姥大声地指挥着。 

姥爷则只是在那里哀号。 

我跑进厨房。 

向着院子的厨房被照得金光闪闪,地板上飘动着闪闪烁烁的红光。 

雅可夫舅舅一边穿靴子,一边乱跳好像地上的黄光烫了他的脚似的。他大喊: 

“是米希加放的火!他跑啦!” 

“混蛋,你放屁!” 

姥姥大声申斥着他,出手一推,他几乎摔倒。 

染坊的顶子上,火舌舒卷着,舔着门和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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