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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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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 

他总是东张西望地,好像在窥伺什么时机。 

我挺讨厌他的。 

相反,我挺喜欢米哈伊尔家的萨沙,他总是不大爱动的样子,悄没声的,从不引人注目。 

他眼睛里的忧郁很像他母亲,性格也温和。 

他的牙长得很有特点,嘴皮子兜不住它们,都露在了外面。他常常用手敲打自己的牙取乐,如果别人想敲一下也可以。 

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昏暗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窗前。 

和他一起坐着很有趣,常常是一言不发地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我们肩并肩坐在窗户前,眺望西天的晚霞,看黑色的乌鸦在乌斯可尼耶教堂的金顶上盘旋。 

乌鸦们飞来飞去,一会儿遮住了暗红的天光,一会儿又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剩下一片空旷的天空。 

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想说,一种愉快,一种甜滋滋的惆怅充满了我陶醉的内心。 

雅可夫家的萨沙讲什么都是头头是道的。他知道我想染布以后,就让我用柜子里过节时才用的白桌布试试,看能不能把它染成蓝色的。 

他说: 

“我知道,白的最好染!”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桌布拉到了院子里,刚刚把桌布的一角按入放蓝靛的桶里,茨冈就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了。 

他一把把布夺过去使劲儿地拧着,向一边盯着我工作的萨沙喊道: 

“去,把你奶奶叫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对我说: 

“完了,你得挨揍了!” 

姥姥飞跑而至,大叫一声,几乎哭出声儿来,大骂: 

“你这个别尔米人④,大耳朵鬼!摔死你!” 

………………………………………… 

………………④别尔米人:指芬兰人。可她马上又劝茨冈: 

“瓦尼亚,千万别跟老头子说!尽量把这事儿瞒过去吧!” 

瓦尼亚,在自己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着手,说: 

“就怕萨沙保不住密!” 

“那,我给他两个戈比!” 

姥姥把我领回了屋子里。 

星期六。 

晚祷之前有人叫我到厨房去一下。 

厨房里很黑,外面下着绵绵不断的秋雨。昏暗的影子里,有一把很高大的椅子,上面坐着脸色阴沉的茨冈。 

姥爷在一边摆弄些在水里浸湿了树条儿,时不时地舞起一条来。嗖嗖地响。 

姥姥站在稍远的地方,吸着鼻烟,念念叨叨地说: 

“唉,还在装模作样呢,捣蛋鬼!” 

雅可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的一个小凳上,不断地擦着眼睛,说话声都变了,像个老叫花子: 

“行行好,行行好,饶了我吧……” 

旁边站着米哈伊尔舅舅的两个孩子,是我的表哥和表姐,他们也呆若木鸡,吓傻了。 

姥爷说话了。 

“好,饶了你,不过,要先揍你一顿!” 

“快点快点,脱掉裤子!” 

说着抽出一根树条子来。 

屋子里静得可怕,尽管有姥爷的说话声,有萨沙的屁股在凳子上挪动的声音,有姥姥的脚在地板上的磨擦声,可是,62什么声音也打奇不了这昏暗的厨房里让人永远也忘不掉的寂静。 

萨沙站了起来,慢慢地脱了裤子,两个手提着,摇摇晃晃地趴到了长凳上。 

看着他一系列的动作,我的腿禁不住也颤抖了起来。 

萨沙的嚎叫声陡起。 

“装蒜,让你叫唤,再尝尝这一下!” 

每一下都是一条红红的肿线,表哥杀猪似的叫声震耳欲聋。 

姥爷毫不为所动: 

“哎,知道了吧,这一下是为了顶针儿!” 

我的心随着姥爷的手一上一下。 

表哥开始咬我了: 

“哎呀,我再也不敢了,我告发了染桌布的事啊!” 

姥爷不急不慌地说: 

“告密,哈,这下就是为了你的告密!” 

姥姥一下子扑过来,抱住了我: 

“不行,魔鬼,我不让你打阿列克塞!” 

她用脚踢着门,喊我的母亲: 

“瓦尔瓦拉!” 

姥爷一个箭步冲上来,推倒了姥姥,把我抢了过去。 

我拼命地挣扎着,扯着他的红胡子,咬着他的胳膊。 

他嗷地一声狂叫,猛地把我往凳子上一摔,摔奇了我的脸。 

“把他给我绑起来,打死他!” 

母亲脸色刷白,睛睛瞪得出了血: 

“爸爸,别打啊!交给我吧!” 

姥爷的痛打使我昏了过去。 

桓来以后又大病一声,趴在床上,呆了好几天。 

我呆的小屋子里只在墙角上有个小窗户,屋子里有几个入圣像用的玻璃匣子,前头点着一个长明灯。 

这次生病,深深地铭记于我记忆深处。 

因为这病倒的几天之中,我突然长大了。我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感觉,那就是敏感的自尊。 

姥姥和母亲吵了架:全身漆黑,身躯庞大的姥姥把母亲推到了房子的角落里,气愤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把他抢过来?” 

“我,我吓傻了!” 

“不害臊!瓦尔瓦拉,你白长这么个子了。我这老太婆都不怕,你倒给吓傻了!” 

“妈妈,别说了!” 

“不,我要说,他可是个可怜的孤儿哓!” 

母亲高声喊道: 

“可我自己就是孤儿啊!” 

她们坐在墙角,哭了许久,母亲说: 

“如果没有阿列克塞,我早就离开这可恶的地狱了! 

“妈妈,我早就忍受不了……” 

姥姥轻声地劝着: 

“唉,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 

我突然发现,母亲并不是强有力的,她和别人一样,也怕姥爷。 

是我妨碍了她,使她离不开这该死的家庭。 

可是不久以后,就不见母亲了,不知道她上哪儿去了。 

这一天,姥爷突然来了。 

他坐在床上,摸了摸我的头,他的手冰凉。 

“少爷,怎么样?说话啊,怎不吭声儿?” 

我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想一脚把他踢出去。 

“啊,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瞧了他一眼。 

他摇头晃脑地坐在那儿,头发胡子比平常更红了,双眼放光,手里捧着一堆东西: 

一块糖饼、两个糖角儿、一个苹果还有一包葡萄干儿。 

他吻了吻我的额,又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不仅冰凉而且焦黄,比鸟嘴还黄,那是染布染的。 

“噢,朋友,我当时有点过份了!” 

“你这家伙又抓又咬,所以就多挨了几下,你应该,自己的亲人打你,是为了你好,只要你接受教训!” 

“外人打了你,可以说是屈辱,自己人打了则没什么关系!” 

“噢,阿辽沙,我也挨过打,打得那个惨啊!别人欺负我,连上帝都掉了泪!” 

“可现在怎么样,我一个孤儿,一个乞丐母亲的儿子,当上了行会的头儿,手下有好多人!” 

他开始讲他小时候的事,干瘦的身体轻轻地晃着,说得非常流利。 

他的绿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红头发抖动着,嗓音粗重起来: 

“啊,我说,你可是坐轮船来的,坐蒸汽来的。” 

“我年青的时候得用肩膀拉着纤,拽着船往上走。船在水里,我在岸上,脚下是扎人的石块儿!” 

“没日没夜地往前拉啊拉,腰弯成了是,骨头嘎嘎地响,头发都晒着了火,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 

“亲爱的阿辽少,那可是有苦没处说啊!” 

“我常常脸向下栽倒在地上,心想死了就好了,万事皆休!” 

“可我没有去死,我坚持住了,我沿着我们的母亲河伏尔加河走了三趟,有上万俄里路!” 

“第四个年头儿上,我终于当上了纤夫头儿!” 

我突然觉着这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变得非常高大了,像童话里的巨人,他一个人拖着大货船逆流而上!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有的时候还跳上床去表演一下怎么拉纤、怎么排掉船里的水。 

他一边讲一边唱,一纵身又回到了床上: 

“啊,阿辽少,亲爱的,我们也有快乐的时候!” 

“那就是中间休息吃饭的时候。夏天的黄昏,在山脚下,点起箐火,煮上粥,苦命的纤夫们一起唱歌!啊,那歌声,太棒了,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伏尔加河的水好像都流得越来越快了!” 

“多么美妙啊,所有忧愁都随歌声而去!” 

“有时熬粥的人只顾唱歌而让粥溢了出来,那他的脑袋上就要挨勺子把儿了!” 

在他讲的过和中,有好几个人来叫他,可我拉住他,不让他走。 

他笑一笑,向叫他的人一挥手: 

“等会儿……” 

就这样一直讲到天黑,与我亲热地告了别。 

姥爷并不是个凶恶的坏蛋,并不可怕。不过,他残酷地毒打我的事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大家纷纷效念姥爷的作法,都来陪我说话,想方设法让我高兴起来。 

当然,来的最多的还是姥姥,晚上她还跟我一起睡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小伙子茨冈。 

他肩宽背阔,一头卷发,在一天傍晚来到了我的床前。 

他穿着金黄色的衬衫,新皮鞋,像过节似的。尤其是他小黑胡下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特别引人注目。 

“啊,你来看看我的胳膊!”他一边说一边卷起了袖子,“你看肿得多么厉害,现在还好多了呢!你姥爷当时简直是发了疯,我用这条胳膊去挡,想把那树条子档断,这样趁你姥爷去拿另一条柳枝子时,就可以把你抱走了。 

“可是树条子太软了,我也狠狠地挨了几下子!” 

“小家伙,算你有福!” 

他笑了起来,笑得非常温和: 

“唉,你太可怜了,你姥爷那家伙没命地抽!” 

他使劲吹了一下鼻子,像马似的。 

我觉得他很单纯,很可爱。 

我把这种感觉告诉了他,他说: 

“啊,我也爱你啊,正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去救你的!” 

“为了别人,我不会这么干的。” 

尔后,他东张西望了一阵子,悄悄对我说: 

“我告诉你,下次再挨打的时候,千万别抱紧身子,要松开、舒展开,要深呼吸,喊起来要像杀猪,懂吗?” 

“难道还要打我吗?” 

“你以为这就完了?当然还会打你。”他说得十分平静。 

“为什么?” 

“为什么?反正他会不断地找碴儿打你!” 

顿了顿,他又说: 

“你就记着,郐展开躺着!” 

“如果他把树枝子打下来以后,还就势往回抽,那就是要抽掉你的皮,你一定要随着他转动身子,记住了没有?” 

他挤了挤眼: 

“没问题,我是老手了,小朋友,我浑身的皮都打硬了!” 

我看着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痛苦似的快乐,不禁想起了姥姥讲的伊凡王子和伊凡傻子的故事。 

……………………

 

 

 第3节

……………………

我身体好了以后,慢慢地看出来,茨冈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的地位颇为特殊。 

姥爷骂他不如骂两个舅舅多,在私下里,姥爷还常常夸他: 

“伊凡是个好手,这小子有出息!” 

两个舅舅对他算和善,从来不像对格里高里那样,搞什么恶作剧。 

对格里高里的恶作剧几乎每天都要搞一次。有时是用火把他的剪子烧烫,有时则是在他的椅子上安一个头儿朝上的钉子,或者把两种颜色不同的布料放在这个几乎成了瞎子的老工匠的手边,等他缝成了不同颜色的布匹,就会遭到姥爷的痛骂: 

有一回,他在厨房的吊床上睡午觉,不知道是哪个坏蛋,在他脸上涂满了红颜料。 

这种颜很难洗下去,好长一段时间,格里高里就有了这么一张好笑又可怕的脸。 

这帮人折磨他的花样层出不穷,格里高里似乎一点也不当回事儿,什么话也不说。 

他在拿剪子、顶针儿、钳子、熨斗之类的东西之前,总要先在手上吐上唾沫,试探着拿。 

这已形成了习惯。在拿刀叉吃饭以前,他也会把指头弄湿,孩子们看见了大笑不止。 

挨了烫,他的脸立刻就会扭曲出很多皱纹来,眉毛高高抬起,直至消失于光秃秃的头顶之上。 

我不记得姥爷对他儿子们的恶作剧的态度了,每次,姥姥都会挥起拳头喊他们: 

“臭不要脸的魔鬼!” 

不过,舅舅们在私下里还是常常咒骂茨冈,说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是个小偷,是个懒汉。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儿。 

她耐心地给我解释: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们将来要分家自己开染坊,都想要凡纽希加,所以嘛,他们俩僦都在对方面前吗他! 

“说他不会干活!是个笨蛋。” 

“他们怕跟你姥爷一起开另一家染坊,那对你的舅舅们十分不利。” 

“他们的那点阴谋诡计早就让你姥爷看出来了。他故意给他们俩说,‘啊,我要给伊凡买一个免役征,我太需要他了,他不用去当兵了!’” 

“这下可把你的舅舅们气得不轻!” 

姥姥说到这儿,无声地笑了。 

我现在又和姥姥坐在一起了,像坐轮船来的时候一样,她每天临睡以前都来给我讲故事,讲她自己像故事一样的生活。 

很有意思,提到分家之类的事时,姥姥完全是以一个外人的口气说的,仿佛她离这一切十分遥远。 

她讲到茨冈,我才知道他是个被遗弃的孩子。 

有一年的春天,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夜里,从门口捡到的。 

“唉,他都冻僵了,用一块破围裙裹着!” 

“是谁扔的?为什么要扔了他?” 

“他妈妈没有奶水,听说哪一家刚生了孩子就夭亡了,她就把自己的孩子放到这儿来了。” 

一阵沉默。 

“唉,亲爱的阿辽沙,都是因为穷啊!” 

“当然,社会上还有一种规矩,没出嫁的姑娘是不准养孩子的!” 

你姥爷想把凡纽希加送到警察局去我拦住了他,自己养吧,这是上帝的意思。 

“我生了18个孩子,都活着的话能站满一条街!” 

“我14岁结婚,15岁开始生孩子,可上帝看中了我的孩子,都拿去当天使了! 

我又心疼又高兴!” 

她眼里泪光一闪,却低声笑了起来。 

她坐在床沿上,黑发披身,身高体大,毛发蓬松,特别像前一阵子一个大胡子牵到院子里的大熊。 

“好孩子都让上帝给拿走了,剩下的都是坏的!” 

“我喜欢小东西,伊凡卡就这样留下了,洗礼以后,他越长越水灵!” 

“开始,我叫他’甲壳虫‘,因为他满屋子爬的那个样子太像个甲壳虫了!” 

“你可以放心地去爱他,他是个纯洁的人! 

伊凡常常有惊人之举,我越来越爱他了。 

每逢周六,姥爷都要惩罚一下本周以来儿犯过错误的孩子,然后他就去做晚祷了! 

厨房就成了我们的天地。 

茨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几只黑色的蟑螂。他又用纸作了一套马脸,剪了一个雪橇,啊,太棒了! 

四匹黑马拉着雪橇在黄色的桌面上奔驰起来,伊凡用一根小棍赶着它们,大叫: 

“哈,赶着车去请大主教喽!” 

他又剪了一片纸贴在了一个蟑螂身上,赶着去追雪橇: 

“它们忘了带口袋,这是个和尚,还追呢!” 

他又用一条线系住了一只蟑螂的腿,这只蟑螂一边爬,头一边不断地点地,伊凡大笑: 

“助祭从洒馆里出来要去做晚祷了!” 

他还有一只小老鼠,把它藏在怀里,嘴对嘴地喂它糖、接吻,他十分自信地说: 

“老鼠是非常聪明的动物,家神就特别喜欢它!” 

“谁养了小老鼠,家神爷爷也就会喜欢谁!” 

伊凡还会用纸牌或铜钱变戏法,而且变戏法的时候,他比哪个孩子都叫喊得厉害,和我们没什么区别。 

有一回玩牌,他一连当了几次“大傻瓜”,可把他气坏了,噘了,他们肯定在桌子底下换牌了! 

“哼,骗人的把戏谁不会!” 

他那年19岁,可比我们4个人的年龄加起来还要大。 

每逢节日之夜,茨冈更是个活跃人物。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姥爷和米哈伊尔舅舅都会出门去作客。雅可夫舅舅拿着六弦琴来到厨房。 

姥姥刚摆好了一桌子丰盛的菜点和一瓶伏特加酒。酒瓶子是绿色的,瓶底上雕着精美的红花儿。 

茨冈穿着节日的盛装,忙得团团转。 

格里高里轻轻地走了进来,眼镜片闪着光。 

保姆叶鞭格妮娅的麻子脸更红了,她胖得像个坛子,眼睛很古怪,嗓音则像喇叭。 

个别时候,乌斯平尼耶教堂的长发助祭,还有些梭鱼般滑溜的人,也来。 

人们足吃海喝,孩子们人人手里有糖果,还有一杯甜洒! 

狂欢的场面越来越热烈了! 

雅可夫舅舅小心地调好了他的六弦琴,照例要问一句: 

“各们,怎么样,我要开始了!” 

然后,一摆他的卷头发,好像似地伸长脖子,眯着朦朦胧的眼睛,轻轻地拨着琴弦,弹起了让人每一块肌肉都忍不住要动起来的曲子。 

这曲子像一条急急的小河,自远方的高山而来,从墙缝里冲进来,冲激着人们,让人顿感忧伤却又不无激越! 

这曲子让你生出了对世界的怜悯,也加深了对自己的反省,大人成了孩子,孩子成了大人,大家端坐凝听,无语沉思。 

空气都凝固了。 

米哈伊尔家的萨沙张着嘴,向他叔叔探着身子,口水不停地往下流! 

他出神入画,手脚部不听使唤了,从椅子上滑到了地板上。他以手撑地,就那样听了下去,再起来了。 

所有的人都听得入了迷,偶有茶炊的低叫,反而更加深了这意境的哀情。 

两个黑洞洞的小窗户瞪着外面的夜空,摇曳的灯影使它们变幻着眼神。 

雅可夫舅舅全身都僵住了,只有两只手,好像是在别人的安排下弹动:右手指在黑色的琴弦上面肉眼难以看清地抖动着,如一只快乐的小鸟在飞速地舞动翅膀;左手指则飞快地在弦上跑,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他喝了洒以后,经常边谈边唱: 

雅可夫如果是一条狗, 

他就要从早到晚叫个不停。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愁! 

一个尼姑沿街走; 

一只老鸦墙上立。 

嗷嗷,我闷啊! 

蛐蛐儿在墙缝里叫, 

蟑螂嫌它吵得慌。 

嗷嗷,我闷啊! 

一个乞丐晒着裹脚布, 

又一个乞丐跑来偷! 

嗷嗷,我闷啊! 

嗷嗷,我闷啊! 

我听这支歌从来听不完,他一唱到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悲痛就会使我大哭。 

茨冈也和大家一样听舅舅唱歌,他把手插进自己的黑头发里,低着头,喘息着。 

他会突然感叹道: 

“唉,我要是有个好嗓子就好了,我也会唱个痛快的!” 

姥姥说: 

“行啦,雅沙,别折磨人了!” 

“来吧,让凡纽希加给咱们跳个舞吧!” 

大家并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她的要求,不过雅可夫舅舅常常用手按琴,攥紧拳头,一甩手,好像从身上甩掉了一种什么东西,猛喊一声: 

“好啦,忧愁烦恼都去吧!” 

“瓦尼加,你上场!” 

茨冈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小心地走到厨房中间,脸膛红红的,微微一笑: 

“弹得快一点,雅可夫·瓦西里奇!” 

吉他疯狂地响了起来,随着这暴风骤雨般的节奏,茨冈的靴子踏着细碎的步子,震得桌子上的碟子碗儿乱颤。 

茨冈像一团火在燃烧;两臂张开,鹞鹰般舞动着,脚步快得让人分辨不出来! 

他突然尖叫一声,往地上一蹲,像一只金色的燕子在大雨来临之前飞来窜去,衬衫抖动着,好像在燃烧,发出灿烂的光辉。 

茨冈放纵地舞着,如果打开门,他能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 

“横着来一趟!”雅可夫舅舅用脚在地板上踏着拍子,喊道。 

茨冈高声怪叫出一句俏皮的顺口溜: 

哎嗨! 

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丢下我的老婆舍不得我这双破草鞋呀,否则我早就远走高飞喽,丢下我的老婆丢下我的孩子。 

人们不由自主地跟着他颤着,好像脚下有火,不时地还跟着他喊上几声。 

格里高里拍着自己的秃头,快乐地念叨着什么,他弯腰对我说话,柔软的大胡子盖住了我的肩膀: 

“噢,阿列克塞·马克辛莫维奇,如果你父亲还活着的话,他也会跳得像一团火!” 

“他可是个讨人嘉欢的快乐人儿啊!” 

“你还记得他吗?” 

“不记得了。” 

“噢,不记得了!” 

“以前,他和你姥姥跳起舞来,嘿,你等等!” 

他说着站了起来。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好像是圣像一般。 

他向姥姥一鞠躬,以一种平常很难听到的粗嗓子说道: 

“阿库琳娜·伊凡诺夫娜,请赏脸,出场来跳上一圈儿吧!” 

“就像以前和马克辛·伊凡内奇,你怎么啦?让我跳舞,这不是开玩笑吧?” 

她往后缩着身子。 

可是大家一致要她出来跳。 

忽然,她下定了决心。 

利索地站了起来,整一整衣裙,挺直身子,昂起头,兴高采烈地舞了起来,她叫道: 

“你们尽管笑吧,尽情地笑吧!” 

“雅沙,换个曲子!” 

舅舅应声而止,身子稍前挺,立刻弹起了一支较慢的曲子。 

茨冈停了一下,跑到姥姥身前,蹲下来,绕着她跳开了。 

姥姥两手舒展,眉毛上挑,双目遥视,好像漂在空中一般在地板上滑行。 

我沉得特别有意思,笑出了声儿,格里高里伸出一个指头点了我一下,所有的人都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伊凡,别闹了!” 

茨冈顺从了格里高里的指挥,坐到了门槛上,叶芙格妮娅提起了嗓子,唱道: 

周一到周六啊, 

姑娘织花边儿。 

累得要死人哟, 

只剩半口气儿。 

姥姥简直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讲故事。 

她若有所思,遥视远方,巨大的身躯靠两只显得很小的脚支撑着,摸索前进。 

她突然停止了前进,前面有什么东西使她惊讶,令她颤抖! 

马上,她又容光焕发了,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 

她闪向一旁,垂头屏气,谛听着,笑容可掬! 

突然,她旋了起来,她好像高大了许多,力量和青春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每个人的目光都被吸住了,她奇变般地表现出了一种怒放的鲜花般的美丽。 

保姆叶芙格妮娅又唱了起来: 

周日的午祷才完毕, 

一直舞到夜半时。 

她最后才回那家门, 

可异良宵苦短又周一。 

姥姥跳完了,坐回了她原来的位置。 

大家一个劲儿地夸她,她整理着头发,说: 

“算啦!你们也许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舞蹈吧。” 

“从前,我们巴拉赫纳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记不住了,可她的舞姿我永远也忘不了!简直快活得让你流泪!” 

“只要看上她一眼,你就会幸福得昏过去我太羡慕她了!” 

“歌手和舞蹈家里世界上第一流的人物!”叶芙格妮娅严肃地说,她又开始唱国王达维德。 

雅可夫舅舅搂住茨冈说: 

“你太应该去酒馆了,去那儿跳舞,把人们都跳狂!” 

“唉,我只是希望有一副好嗓子,只要让我唱上10年,以后哪怕让我出家作和尚也可以!” 

大家开始喝伏特加,格里高里喝得特别多。许多人向他敬酒。姥姥说了话: 

“小心点儿,格里沙,这么喝下去你会乇底成为瞎子!” 

格里高里很严肃地说: 

“瞎吧,我要眼睛没什么用,我什么都见过了!” 

他越喝越多,好像还没醉,只是话多了,见了我总要提起我的父亲: 

“他可是有一颗伟大的仁慈的心啊,我的小老弟,马克辛·萨瓦杰依奇……” 

姥姥叹一口气,说: 

“是啊,他是上帝的儿子。” 

每一句话,每一件事,人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深深吸引着我,一种甜蜜的忧愁之情充满了我的心头。 

欢乐和忧愁永远是相依相随的,它们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雅可夫舅舅醉得可能并不特别厉害,他撕扯着自己的衬衫,揪着自己的头发和浅色的胡顺: 

“这算是什么日子,为什么要这样活?” 

他捶胸顿足,泪流满面: 

“我是个流氓,下流坯子,丧家犬!” 

格里高里突然吼道: 

“没错儿,你就是!” 

姥姥也醉了,拉着儿子的手: 

“得了,雅沙,你是什么样儿的人,上帝最清楚!” 

姥姥现在显得特别漂亮,一对含笑的黑眼睛向每个人挥洒着温暖的爱意。 

她用头巾扇着红红的脸儿,如唱如诉般地说: 

“主啊,主啊,一切都是这么美好!太美好了!” 

这是她发自内心深处的感叹。 

我对于一赂无忧无虑的雅可夫舅勇的表现十分吃惊。我姥姥,他为什么要哭? 

还打自己骂自己? 

“你并不是现在就要知道这世界上的一切!迟早你会明白的。” 

姥姥一反常态,没有回答我。 

这就更令我的好奇心不能满足了。我去染房问伊凡,他老是笑,也不回答,斜着眼看格里高里。 

最后他急了,一把把我推了出去: 

“滚!再缠着我,我把你扔进染锅里,也给你上个色儿!” 

格里高里此时正站在炉子前,炉台又宽又矮,上面有三口大锅,他用一根长木棍在锅里搅和着,不断地拎出棍子来,看一看顺着棍子头上往下滴的染料场。 

火烧得很猛,他那花花绿绿的皮围裙的下摆映着火光。 

水在锅里咕嘟咕嘟直响,蒸汽雾似地向门口涌去,院子里涌起一阵升腾的云。 

他抬起充血的眼睛,从眼镜下边儿看了看我,粗声粗气地对伊凡说: 

“快点,拿劈柴去,长眼睛干什么用的?” 

茨冈出去了。 

格里高里坐到了盛颜料的口袋上,招呼我过去: 

“来!”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大胡子盖住了我的半个脸: 

“你舅舅犯浑,把他老婆给打死了!现在,他受到了自己良心的谴责,懂了吧?” 

“你可小心点哟,什么都想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 

与格里高里在一起,我感到特别自然,跟与姥姥在一起一样,不同的是,他总让我有点怕,尤其是他从眼镜片儿底下看人时,好像那目光能洞穿一切。 

“那,是怎么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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