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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谭十记:让子弹飞-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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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岸的不过寥寥几个人。正好,可以叫他们证明,是船出了事故嘛,粮食都倒进水里去了嘛。但是那艄公呢?他自己愿意把船舵乱扳,鼓起眼睛叫船碰在礁石上吗?他有啥不愿意的?只要多给他几个钱就行了。不过这还是不大保险。最保险的办法是派到船上去的那个押运员,到了滩口,在后舱里,他出其不意,把舵猛力一扳,趁势把艄公打下水去,就像被舵打下去的一样。掌舵的淹死了,这就万无一失了。啊,你说太残忍了吧?

哪个做生意买卖的老财迷和专刮地皮的官僚是干干净净的?他们刮来的哪一张钞票上不是浸透了贫苦老百姓的血汗和眼泪?只要有大利,把他亲老子砍成八大块来当狗肉卖;把他的婆娘弄去陪别人睡觉,他在床边喊号子;叫他给人当龟儿子、龟孙子,都是肯干的。

明天就把他绑赴法场,砍脑壳示众,叫他嘴啃河沙,颈冒血花,灵魂不得升天,只能入地狱去上刀山,下油锅,永世不得超生,他也是不怕的。嘿,这些人,我算是看得多了。

总之,就凭这一招儿,我们这个裕民公司就算有了切实的本钱,好多仓粮食实实在在贴上裕民粮食公司的封条,属于公司所有了。会计主任的账上报销了海损,我的账上做得天衣无缝。

但是我们正在得意呢,却碰到了“硬火”。

有一回,我们发现粮食市场上有一些投机商人又在起哄抬价,抓粮食。会计主任毫不在乎,对我说:“哼,那不过是几只虾米,连小鱼都算不上。我肯信他几爷子能把大海搅浑了。送上门来的虾米,吃吧。”于是他还是用先吐后吞的办法来整治他们。

但是这一回有点怪了,这几只虾米硬是不服吃,一股劲地收粮食,银行好像是他们开的、支票是他们印的一般,一本一本地开出来,拿到银行硬是过得硬,可以兑现。过了十来天,几乎把这个粮食最多的市场上的粮食都抓过去了,好像胃口还大得很。嗯!这不是虾米,莫非是装成虾米的大鱼!会计主任和局长都惊诧了。明摆着的,公司是买空卖空,抛售的都是国家公粮,如果重庆通知马上要叫送粮食,或者什么部队派人到这里来要军粮,怎么办?局长不能不叫会计主任去摸底,这些投机商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费了不少周折,到底弄清楚了,他们是从重庆来的,是打起重庆一个叫富国粮食公司的旗号来收购的,市场上有多少,他们收多少。

更怪的是,原来会计主任认定很“鬼”的那个粮食局的老会计,忽然来拜访我,并且坚持要约我出去找个僻静的小酒馆去喝二两。我感激他是我的第—个引路人,多承他教我为人的道理和报销技术,才有我今天的发迹,所以我答应去了。到了一个小酒馆,喝了几两,他看起来喝醉了的样子。其实他的酒量很好,并没有真醉,只是装糊涂地说了许多酒话,对我半是恐吓,半是劝告。他说:“老兄,下滩的船,眼见要打沉了,你还不快起岸,更待何时?”

我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投靠的这个裕民粮食公司,恐怕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吧?现在已经捉襟见肘,再经两个浪头一打,恐怕就要叫它‘打劈’了。”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们的公司处境不妙呢?我含糊其辞地说:“我只管一个月拿到那五斗米,年终争取拿两个月双薪就是了,别的我管不着。”

他笑了,说:“你那为之折腰的五斗米,未必靠得住。现在有五石米的机会摆在你面前,看你抬不抬手。”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现刻和你们公司在市场上竞争的对头,来头大得很,我看他们是连火门都没有摸到。”

我说,我们已经知道是重庆富国粮食公司到这里来抓粮食来了。

他说:“你知道‘富国’是哪个开的?”

我说不知道。

他神秘地轻声告我:“来头大得很,听说是这个。”他伸出两个指头来。

我摇头表示不知道他伸出两个指头指的是哪个。

“嘿,孔二小姐你都没有听说过?”

哦,孔二小姐,我倒是听说过,是当今掌管政府经济大权的孔祥熙的二女公子。关于她,只听说过许多神话和笑话,不过是茶余酒后的谈助,谁去认真?比如说她经常是女扮男装,还娶了好几个“面首”也就是男姨太太等等。又听说她是重庆经济界一霸,可以点铁成金。这倒是真的,如果富国粮食公司真是她开的,那裕民粮食公司即使有当今的粮食部长当后台,也是斗不过她的。难怪这回把裕民整得这样狼狈,原来是碰到硬码子上了。我说:“这样说来,裕民这回怕要垮台。”

他笑—笑说:“哼,你以为这只是为了对付你们一个还没有长成气候的小小的裕民吗?目标是粮食部,是中央和地方在斗法,在争夺掌握全国粮食的大权哩。”

哎哟,我真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更没有想到我竟卷进这么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的漩涡里去了。

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做好做歹地劝我:“老弟,我也是为你好,老实告诉你,裕民公司当然靠不住了,粮食部长也要被‘取起’,甚至还要叫他下不了台。你要不早点抽身,当心别人下不了台的时候,把你抛出来当替罪羊哟。你以为沉船的事,手脚就做得那么干净?那个掌舵的并没有淹死,有人养着这个‘活口’哩。”

这真是晴天霹雳!没有想到局长和部长他们沉船的事竟然露了馅儿了。我装糊涂沉默不语,这内情要漏出去,可不得了,粮食局长是好惹的?不过这老会计也许不过是来试探我的,他们其实并不是把内情摸实在了的。

他看出我神色不安,马上对我进攻:“这是几千担粮食的大事,现在有粮食部长兜着,没事。但是部长垮了呢?新部长上台了,对海损事故不穷追到底?局长不拿几个头去,这个大案能结得了案?

我就担心有人要借你的头呢。”

我强自镇定地说:“我说过,我是穷公务员,只管记账,一个月拿五斗米,别的不沾。”我起身告辞了。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又警告我:“老弟,得抽身时早抽身,何必跟倒烂船下险滩?只要你肯转向,有人对我拍了胸脯,不是你现在拿的五斗米,而是五石米!”

我回裕民公司后,正在考虑,是不是要把富国公司的硬后台告诉会计主任,请他转告局长呢?我还正在犹豫不定呢,会计主任就来找我来了。他急匆匆地告诉我,重庆粮食紧张,粮食都被大投机商囤积起来了,不肯抛售,市场上粮食供不上,部长喊过不到关了,叫我们马上运一万石公家的粮食去接济。这真是坏了事了。这里的公粮都拿来当本钱和富国粮食公司斗法的时候抛出去了。当时以为只要十天半月就可以全部收转来的,谁知道富国粮食公司来头大,只吃不吐。粮食在他们手里,票子在我们手里,顶不了事,而且这票子天天在贬值,卖一千石粮食的票子,过了十天半月工夫,买五百石也不行了。现在重庆催送粮食又催得紧,怎么办?莫奈何只好把那昧了天良吃“海损”吃到嘴里的几千石粮食,忍痛吐出来,赶快送到重庆去堵口子。但还是不够,只好高价去四乡收购些粮食来补送。说实在的,这么一搞,裕民粮食公司老本蚀光,倒背了一屁股债,早已过了宣告破产的格格了。看来我要失业了。

正在不得开交的时候,祸不单行,这里传说,在重庆的参政会上有人质问粮食部,粮食为什么飞涨,扬言要追查运重庆粮食的海损事故。有一天,会计主任来找我,说局长找我有事。过去局长是从来不和我照面的,一切都是经过会计主任,这回破格要见我,是什么事?

晚上,我跟会计主任一块儿到局长公馆里去了。才坐下呢,局长劈头就问我:“你和那个老会计去喝过酒吗?”

我失悔那天回来,没有把这件事给会计主任说一说,现在只好认账了。我嗯了一声。

局长火了:“好呀,你吃里爬外!”接着就用威胁的口气问我:

“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看到‘裕民’要垮,去挨‘富国’去了?”

我否认有这样的动机,我说我也并不知道那个老会计早已被局长“高升”出去,投进富国公司里去了。但是会计主任揪住我不放,像审问似的问我:

“你放老实点,你是不是把裕民的老底子向他端出去了?”

我否认。

“那么海损的事除开你谁还能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在重庆闹(口昂)了?”

我只能矢口否认。我不想说出舵手还活着的事,那样会追查我这个消息的来源,如果说是老会计告诉我的,他们一定认为我陷进富国已经陷得很深了。我坚持我并没有暴露他们的阴私。的确是这样,他们找不到我泄漏了什么机密的证据,事情就说到这里僵住了。

会计主任马上来转弯子,心平气和地说:“老兄,我们好歹都在一条船上,莫非我们还信不过你?不过想告诉你,那个老会计不是好东西,他正在安圈套想把你套住,你要当心,不要落进他们的圈套里去了。好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给局长在递点子的样子。局长也就马上改了口:

“好了,好了,你为人忠厚,我们信得过。过去的事不说了,只要不和那个老会计去网,我们还是和衷共济,渡过难关,有你的好前程。”

我从局长的公馆里走出来,捏了—把汗。

过了两天,会计主任来约我一块儿到局长家里去,商量要紧的事。我们到了局长家里,局长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好,好,你是个明白人,靠得住,我们这回送重庆的几千石公粮,请你去押运,并且替我带…封信到部长公馆去,他们要问什么,你才好回话。”

会计主任在一旁帮腔:“有部长在,我们裕民垮不了。你去见见部长,这机会可是难得哟。”

我只能应承了,他们两个看来很满意的样子。

运粮船队快开船了,忽然会计主任上船来了,还带了三个人一块儿上来,好像不是押运员。他说他们有要紧事要搭顺路船去重庆,和我—块儿走。船队开船了,一路挺顺利地过了险滩,天快黑的时候,快要到重庆了。会计主任提议,我们另坐一条快船,先赶到重庆好安排粮船靠岸的地方。对头。我们从大船下到一条小船上,在前面走了。小船果然跑得飞快。

在黑蒙蒙的长江上,走了一程,会计主任带的两个人忽然靠近我的身边来坐下。会计主任开腔了:“这是你说老实话的地方了。

你说说你把我们运粮的海损事故,告诉老会计没有?”

我还是那句话:“没有。”

“好,”会计主任说,“你到底是说了还是没有说,都没有关系。

你说了,砍你下水;你没有说,给你个全尸,沉你下水。”

说着,那两个大汉就把我按在舱里,硬要把我用麻袋装起来。

我又哭又喊:“冤枉呀,活天的冤枉呀!”哪个管你?在这黑茫茫的江上,孤零零的一只小船,谁能听得到。

会计主任还奚落我说:“你记到,明年今天是你的周年,我们总算相交一场,到时候我到河边来给你烧纸。”

我已经吓得昏了,我怎么被硬塞进麻袋里去,怎么被抬起来丢进河里去的,后来又怎么样了,我完全不记得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奇怪,我正躺在一张床上。这屋子比较黑,窗帘都拉上了,但是这间房子看起来还是蛮讲究的。这是在哪里?

是在阴曹地府里吗?是在运粮船上做梦吗?我捏了一下我的腿,感觉很痛,我没有死,也不是在做梦,的确是会计主任和两个大汉合谋,把我沉了河了。但是这是谁把我从水里搭救起来了呢?

我什么也想不清楚,我的头疼得很,是死是活,也不愿去想了。

“他醒来了吗?”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从门外边传进来,跟着门被打开了,原来是老会计进来了。他走到我的床边,我想挣扎起来,他阻止了我:“睡好,睡好。”显得十分亲热。毫无疑问,一定是老会计他们一帮人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了。他们这帮人想必就是富国粮食公司那些人吧,就是孔二小姐一伙的吧。

“你这—条命是捡到活的。我劝你早抽身,早转向,你不信,差点下水喂了王八了吧?现在你该明白了,他们是想杀人灭口。你要想报仇,就把他们的老底子一五一十地都翻出来吧。”他表现出义形于色、十分愤慨的样子。

我从眼前九死一生的经验想,知道他显出那么愤慨不平,其实不过是为了最后那一句话,要我翻出局长、部长他们的老底子来。

我默不作声,也不想对他们这帮人说什么。我陷进裕民的圈子里去,被他们当赌博的筹码使,差一点丢了老命,我现在再陷进富国的圈子里去,能活得出去?

老会计却不管我理会不理会,只顾自己得意地说着:“哼,实话告你说吧,那天我找你的事,他们知道了,我们就算定没有你好过的日子。我们本想把你绑架走,免得他们下毒手,谁知道他们赶在前头叫你押运粮食去重庆。我们一路坐小船跟了来,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鬼。我们眼见他们把你骗上了小船,就算定他们是下了狠心,要杀人灭口了,果然眼见他们把你估倒装进麻袋,抬起来投进江里。我们早已在后边安排了人,下水去把你打捞起来,救活了你。你要想一想,富国公司和你非亲非故,救你起来干什么?你是个明白人,应该懂得怎样报答别人的救命之恩。”

这就说得再明白没有了。他们哪里是心存好意,死里相救,其实是要我当个活口,给他们提供打击对手的子弹罢了。要说那局长、部长是狼的话,他们这一般人恐怕是老虎,比狼更凶险些。我是再不想卷进虎狼斗里去了。我推辞说:“其实,我并不深知他们的老底。”

“嗐,说你是明白人,一时却糊涂。你想,你没有拿住他们的致命短处,会这么把你往鬼门关里送?这点难道你瞒得过我们?老实告诉你,你到了这里,不说也得说。你说了总有你的好处。好吧,你歇歇,好好想想,明天我来听回话。告诉你,你要明白,你现在是到了什么地方。你要懂得哟,我不是随便来找你的。”

他说罢径自开门走了。从老会计这席话,看得出来,我从狼窝里转到虎穴中来了。他们不从我口里榨出东西来,是走不出这个虎口的。算了,我又何爱于那杀我的局长这般人?我还是想自己早日脱身的办法吧。

第二天,我把局长和他背后的粮食部长官商一体,买空卖空,沉空船报海损的事说了。老会计高兴得不得了,说:“这就对了,有你的好处,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我在这里又成了明白人了。

到底来了“好处”,他们真给我送来五石米的条子。还说,这是我开了口的报酬,以后只要我懂事,当明白人,还有更大的好处。于是有这样那样的人来访问我这个明白人来了。问情况,写材料,还有新闻记者来采访、照相。一下这个山城(我现在才知道,我现在是住在山城的一个公馆里了)像开了锅,报纸登了大消息,还有添油加醋的活生生的描写,什么《部长沉船记》,什么《裕民粮食公司内幕》,特别是把谋杀我的过程前前后后,像写侦探小说一样,离奇古怪地写在报上,连我没有亲身经历过,甚至连想也没有那么想过的事都写上了。好像那些新闻记者一直跟在我的身边,进行采访,和我一块儿装进麻袋,一块儿沉的河,并且随时钻进我的脑子里去观察过一样。对于新闻记者们的创造才能,我是不能不表示赞叹的。然而那惹是生非、造谣惑众的本领,也太叫我惊奇了。从此我才敬服我一个在报馆里工作的朋友对我说的经验之谈:

“干什么事都可以,就不要去干这样工作。看起来叫‘无冕之王’,好不神气。其实那些新闻记者成天在这个衙门、那个公馆卖弄风情,百依百顺,不是粉饰太平,就是造谣生事。骗了自己,还要去骗老百姓。”我看一点不假,这些报纸其实不过是造谣公司。

这一下引起轩然大波,参政会质问粮食部长,还有什么政府的惩戒委员会开会弹劾呀,闹得满城风雨,就像一场闹剧,一幕一幕演个不完。最后到底以粮食部长引咎辞职,我们那位局长撤职查办了事。

至于我呢?不是有好处兑现了吗?不是从为五斗米折腰上升到为五石米折腰吗?你们真要想得那么天真,你们的脑袋瓜子就是无可救药了。我当时就没有那么想过。我只想,我才从狼嘴里出来,又跳进了虎口,能活着逃出来,就算幸运。果然,当他们从我身上榨取到一切有利于他们进行斗争的材料,再也没有油水可榨了,而他们的官司打赢,粮食部长的肥缺抓到他们的手里去了。富国公司从此官商—体,生意兴隆,财源茂盛了。我的存在对于他们是无足轻重的,甚至是不可忍受的时刻快来了,于是在我面前又出现了老会计。

老会计又来看我来了。他,看样子是高升了,一看他那高贵的头朝天的角度,走动起来他那两肩摇动的幅度,他那两袖生风的烈度和他那两脚的跨度,就可以知道。甚至说话的声音也似乎随同他的高升而变调了,从重浊的低音变成高八度了。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恭喜你完成了伟大的历史使命,该你高升了。”

我一听“高升”二字,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是该我滚蛋的时候了。我乐得这样。

他走的时候还回头向我警告:“向你进一句忠言:有人对你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要说留在这个城市了,就是留在这个公馆里,也不一定保险,你还是隐姓埋名,远走高飞的好。”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我不能忘记血的教训。死亡每天在阴暗的角落里向我窥视。我不愿意忽然变成轰动一时的新闻材料:

某某人自行失足落水呀,或者某人自行撞到别人的枪弹头上去了呀,以及各种二十世纪摩登的奇怪死法—一这种怪事在我们党国的报纸上是司空见惯的。因此在某一天清晨,我不辞而别,从公馆逃走了,也许这正是他们希望的。

从此我就隐姓埋名,流落到这个冷衙门里来了。可惜我除开做报销会计,把我的双手双脚的积极性都发挥起来,并且把半条街的商号都开在我的抽屉里这样一点本事外,别的什么也不会。在这里还是天天干报销的工作,但愿我不会某一天连自己也报销了。

谁知道呢?这世道!

第七章 巴陵野老:盗官记1

蛾眉山人摆了一个发生在县衙门里的故事,我也来摆一个发生在县衙门里的故事吧。你们要问这个故事发生在哪个县衙门里,我可只能回答一句:反正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县衙门里。我们这个县即使称不得模范县,可是绅粮们给县衙门送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之类的金字大匾在闪闪发光;我们的县太爷即使算不得清官,也还没有因为劣迹昭著而撤职查办。在我们这个县衙门里,哪里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呢?而且我们这些人都是靠着这个衙门过日子的,虽说吃得不很饱,可是也没有哪一个饿死,甚至还能得闲到这里来坐冷板凳,喝冷茶,摆龙门阵,这也可算是乱世中的桃源生活了。即使在我们县衙门里,眼见发生过什么三长两短的事,也应该强打起精神来做—个隐恶扬善的君子才对头嘛。总之,这个故事并不是发生在我们这个县衙门里,这一点是非得赶紧发个声明不可的。——巴陵野老诚惶诚恐地发表了他的严正声明,才开始摆起他的龙门阵来。

巴陵野老在我们这个冷板凳会里假如不是最老的老人,总可以在敬老会上坐第二把交椅。已经无法说他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因为他的头发已经经历过由黑到花白、到全白、到完全脱落的过程。但是也不能说他是—个龙钟老人。头发是没有了,可是在那发光的头顶上还泛着微红;在白眉毛的下面还眨巴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那脸是清瘦的,但是还红光满面。他那一口洁白坚实的牙齿,使他没有一般老人那样牙齿脱落、两颊凹陷的老态。他的身体也还可以叫做结实,长年四季没有见他背过药罐,甚至伤风咳嗽也很少见。问起他的年纪来,他是最不愿意回答的。人家问他:“你大概到了花甲之年了吧?”他支支吾吾地回答:“差不多。”六十岁对于他似乎是一个很忌讳的年龄,因为这是勒令退休的年龄,而“勒令退休”,就意味着敲碎饭碗,这隔“转死沟壑”也就不远了。

所以有人揭他的底,说他已接近“古来稀”的高龄了,我们都竭力替他辩解:“嗐,人家连六十大寿还没有办过呢,怎么说快七十了呢?绝对没有!虽说他的头发光了,你看他那牙齿,你看他那精神,你看他吃饭喝酒的劲头,即便是五十岁的人,能比得过他吗?”

正因为这样,他在我们这个衙门里算第一个奉公唯谨的人,不论有事无事,准时上班下班,风雨无阻。能够不说的话,他决不开口;能够不出头的事,他决不出头。他惯常劝导我们这些有点火气、喜欢发点牢骚的科员:“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总因强出头。”

他就是这样终年累月,在他已经坐了几十年的那张旧办公桌前捏着他那支秃笔,默默地和无情的岁月拼命,等待那个戴着上面写有“你又来了”几个大字的高尖尖帽子的无常二爷,有一天带着铁链来套上他,向鬼门关走去。

但是,自从他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以后,似乎在他的身上召唤回青春的活力,变成一个老少年了。如同上班一样,他每会必到,风雨无阻。听到大家摆一些有趣味的龙门阵时,就呵呵呵地笑起来,像喝了陈年老窖大曲酒一样,摇头晃脑,用手击节赞赏说:“这真是可以消永夜,可以延年寿啊——”把尾声拉得老长老长的。现在,他拈着了阄,不等别人催促,就自告奋勇地摆一个龙门阵。他摆起来了。

第八章 巴陵野老:盗官记2

我先摆一个“引子”,我摆的正文就是从这个“引子”引出来。

我不想说这个故事发生在哪一年。那个时候,县衙门已经改名叫县政府,大堂上坐的已经不是知事大老爷,而是县长了。但是老百姓还是照老习惯,叫那里是“有理无钱奠进来”的县衙门,还是在屁股挨打的时候,对坐在大堂上的县长叫:“大老爷,冤枉呀!”

我看这些县长,和我们过去见过的县太爷也差不多。有胖胖的、有瘦瘦的、有马脸的、有牛头的、有鹰鼻的、有猴腮的、有猪拱嘴的,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而且都在挂着“光明正大”金匾的大堂上坐着,对堂下惶恐跪着的老百姓吆喝,发威风,打板子;一样在后花园的客厅里和“说客”斤斤计较,数银元,称金条。当然,也总是一样坐不长久,多则一年,少则三月,就囊括席卷,扫地以尽地走了。为什么?因为他的“官限”已经到了,新的老爷已经动身,就要上任来了。你看各机关、法团、士绅、商贾以及像我们这些坐冷板凳的科员,一面在忙着给就要卸任的老爷送万民伞、立德政碑,一面又在河坝码头边搭彩棚、铺红垫,锣鼓、鞭炮也齐备了,准备迎接新上任的县大老爷了。

这一回来的县大老爷姓什名谁,我们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反正拿着有省政府大红官印的县长委任状,就算数。我们这个县在江边,通轮船,每次县大老爷到任都是坐轮船来的。

“呜——,轮船的汽笛叫了,打了慢车,停在河心。因为没有囤船可靠,只好派几条跑得飞快的木舢板船靠上轮船边去迎接。舢板靠好,新来的老爷和他的家眷,还有决不可少的秘书师爷和会计主任等等随从人员,一齐下船。

“扑通!”出了事了。不知道是这位新来的老爷年事已高呢,还是看着岸上人头攒挤,挂红飞绿,锣鼓齐鸣,鞭炮响连天,因而过于兴奋了,在他老人家从轮船舷梯跨到不住颠簸着的舢板船上时,踩虚了脚,于是,“扑通”一声,掉进大江里,而且卷进轮船肚子下的恶浪里去,无影无踪了。

事出意外,这怎么办?照说应该下船给落水的新老爷办丧事才对。但是,那跟来的会计主任却机灵得很。他当机立断,马上在船上和跟老爷来的太太以及秘书师爷研究了一下,拿出办法来。于是,太太擦干了自己的眼泪,把老爷的委任状拿出来交给会计主任,会计主任又把委任状转给秘书师爷拿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仍那么沉着地、兴高采烈地以秘书师爷带头,太太抱着一个小娃娃紧跟着,后面是会计主任以及跟班,鱼贯地下到舢板船上,划向挤着欢迎人群的码头边,上了岸了。

到了欢迎彩棚里,秘书师爷把委任状亮出来给卸任县太爷以及地方机关、法团的首脑和绅粮们过目,并且自我介绍起来:“鄙人就是王家宾。”——王家宾就是写在那张委任状上的新县长的名字。

于是大家和新来的老爷或者拱手,或者握手,表示恭喜,敬扫尘酒,然后就坐上四人抬的大轿,推推捅捅,到县衙门里接事去了。

有人问:“刚才下船的时候,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了?”

会计主任以不当一回事的神气马上回答:“哦,刚才下船的时候,我们带的一个跟班,抢先下船,不幸落水淹死了。”

“哦。”原来是这样,一个跟班落水了,这当然是无关大局的。

于是新来的王家宾大老爷照常上任;在机关、士绅的欢迎会上照常发表自己的施政演说;在后衙门照常安排好自己的家眷,晚上安歇了;并且第二天早上起来,照常坐上大堂,问案子,照常打老百姓的板子;照常克扣公款,敲诈勒索,刮起地皮来。

只有一点不大照常,就是这位新来的王大老爷刮起地皮来特别的狠毒,硬是像饿虎下山,饥不择食,什么钱都要,什么人的钱都要,简直不顾自己的官声,不想要万民伞,不想立德政碑,只想几个月之后,卷起鼓鼓的宦囊,逃之夭夭了。这个“不照常”,就引起地方的大绅粮户以及专门干“包打听”和喜欢搬弄是非的人们的注意。不到三个月,在衙门内外,离奇的谣言像长了翅膀,到处传开了。起初是叽叽喳喳地,慢慢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还伴随着一些有损新老爷官声的议论,以至在衙门口竟然发现有人暗地里贴出了“快邮代电”这样的传单来。

那“快邮代电”上说,这一切都是那个会计主任导演的一场把戏,那个落水的才是真的县长。是会计主任当机立断,叫秘书师爷取而代之,和太太做成真夫妻,冒充王家宾正牌老爷,大摇大摆地上任的。而且说会记主任这么安排,这位太太不能不立刻答应认一个野老公,都因为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

为什么会计主任要导演这么一场把戏呢?这就要从成都省上卖官鬻爵的内幕讲起。

你们去过成都吗?那里有一个少城公园,少城公园里有一个鹤鸣茶社。在那里有一块颇大的空坝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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