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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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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四公子再也不往国王面前送这些玩意儿了,因为国王对云朵战、云梯战……任何的战争都不感兴趣。他唯一的兴趣是让羊车拉着他在后宫里转,羊停在哪儿,他就跟哪儿的妃子过夜—选妃子选花了眼,就让羊帮他选,结果,妃子们纷纷把青草和盐巴撒在门口,引诱国王的羊。四公子让小木匠把翅膀、云梯都收起来,等待合适的机会,甚至等待“下一个国王的纪年”。
  小木匠穿行在都市的浮光掠影中,对那些骗小孩子的玩偶不屑一顾,当一个月氏国流浪汉兜售让人做美梦的玉梳子时,他却买了一把,好让若姜在梦里蹦蹦跳跳。他施舍了一个以圆梦为生的瞎子,又无梦可圆,因为每次睡眠只用来珍藏白天的记忆。路边的陌生少女让他想入非非,在看不到若姜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她们,她们不如若姜美,但是,她们有腿。府里来了新婢女后,他又忘记了世上其他有腿的女孩。桑儿第一次出现是在游船夜宴中,水蜜桃脸上生着自然的红晕,让人忍不住想舔一口会是什么滋味。那场夜宴想起来都邪门,本来府里万籁俱寂的,荷塘上突然亮起了灯火,小木匠扒着窗户一看,水面中央有人影晃动,废弃几年的游船忽然变得像几年前他刚造出来时一样了,连杂草、枯枝都让开了,夜空中传来女孩的声音:“这木人做得真巧,刚好把酒斟满,一滴都不洒。”又有一个说:“不知道吗,我们这里养着公输般呢。”小木匠走过去的时候,眼睛好像被一层黏糊糊的东西糊着,勉强能看见一群女孩围坐着,他做的木头人正在伺候她们吃喝。若姜一声甜美的“小木匠”把他引到食案前,菜样看不太清,恍惚有海岛上的果子。除了若姜以外,这些面孔都是陌生的。从不呼朋唤友的若姜一下引来这么多人,让小木匠不由得想,她是不是认识精灵。听她介绍姑娘们的名字,都是用草木取名的,也没记清,但有一个女孩的名字实实在在被他记下来了,因为那女孩说:“我家住西郊外十里堡,桑树最多的地方。”她的名字就是“桑”。木头人把一只竹筒递给小木匠,他从中抽出一支签:“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就对桑姑娘说:“你是从西边来的美人,这酒归你。”桑姑娘喝了一口,木头人学了声公鸡叫,院里的真鸡都跟着叫唤起来。她抽中“南山朝霁”,不知算谁的,若姜突然说:“小木匠。”小木匠纳闷:“你说的是我?这签跟我有关系吗?”若姜说:“你来的年头久了,自己都忘了,你来的那天,天上有彩虹。”小木匠一下想起了那一幕—雨后的“御风而行”,若姜来看时,仿佛是从彩虹里出来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没想到若姜竟然记得几年前刚认识他的那一天。一位老仆拖着笤帚来到庭院里,自言自语:“星星这么多,风这么凉,天没亮,公鸡瞎叫什么?”他好像没看见荷塘上的灯火,“我知道了,不是我梦见了公鸡,就是公鸡梦见了我。”在灯火阑珊处的小木匠看来,这个人影,也是另一个世界的。
  他在床头的雾气里醒来,愉快地想起这是又一个冬天了,只不知何年。手一伸出被窝,十指就冒白汽,抹一把脸,胡子上的霜就抹一手。他裹着被子来到窗前,看见若姜坐在轮椅中,在雪地中发呆,推车的是桑姑娘,多年来她一再出现,证明公鸡乱叫的那个夜晚是真实的。小木匠今天要给若姜来点新花样,他从屋里搬出了一个大海龟—实际上是木雕的大冰车。若姜的眼睛在厌倦中睁开,看见了冰车,立刻弯成了月牙儿样。她刚坐上去时,眼珠子新奇地转着,嘴乐成了柳叶形。但是溜了一圈,她就受不了那冷风了,噘起嘴,皱起了眉头。小木匠抱她上轮椅,她习惯地把头埋在了小木匠肩头,但她看见小木匠冻裂的手指头时,忽地抬起了头。
  “叫人给他换个大火炉!”她吩咐桑姑娘,从刚才那个温顺的孩子,一下变成了颐指气使的主子。她又转向小木匠,“冬天里别干活了,像我一样待在屋里烤火吧。”还用自己的手握了握小木匠红肿的手。
  冰车成了桑姑娘的玩具,她躺在冰车上,两脚钩住乌龟脖子,让小木匠推她,还仰起脸朝小木匠笑,这样,小木匠看见的就是一张倒着的笑脸,比平时还撩人。冰车撞在岸边,桑姑娘倒在冰上,要小木匠来拉她,小木匠拽她的胳膊,扶她的腰,隔着棉袄都能捏到她滚圆的肉,这是和若姜很不一样的东西。她嘴里的热气都哈到小木匠脸上了。那个冬天,若姜几乎不出门,只有桑姑娘的活色生香天天折磨着小木匠。有一次在屋里,小木匠忍不住动手了,桑姑娘笑着说不行,那么多人看着呢。小木匠左右一看,没人啊,她指着墙角的一排木偶说:“你做的这些都是活的,哈哈……”就跑了。其他地方更难了,桑姑娘根本没有自己的屋,她是贴身伺候若姜的,就睡在若姜旁边。终于有一天,她倒洗脚水时,小木匠从后面一把搂住她,夺下盆子,把她拽到长廊一侧的木兰树后面,亲了个够。从此以后木兰花长廊成了他俩的乐园,隔着墙,若姜正在奔跑和飞翔的梦中度过一天中最乏味的时光。
  在初春的大雨滂沱的一天,若姜的午觉被小便憋醒,叫桑儿叫不答应,就自己爬下来找恭桶。恭桶在窗边,她拖着两条毫无知觉的腿挪到窗边最省事的办法不是爬,而是退,双手撑着地面,让屁股一点一点地倒退。到了恭桶边却坐不上去,双手在地面上撑直了也没法把屁股抬到恭桶的高度,就在这时她听见桑姑娘的笑声在雨声中,不远,本想喊她进来,又听见了小木匠的声音。她下死力气抓着窗格把自己吊起来,一刹那,她看见那两人在木兰树下亲嘴,窗格断了,她跌倒了。
  那两人听到动静冲进来,看见恭桶打翻在地,主人躺在尿里,正要去拉,一道歇斯底里的哀鸣惊得他俩动弹不了:“给我滚得远远的!”
  她一把甩开他们,自己倒退着往干净的地方挪,恭桶挡了道,她就一巴掌掀开。她的睡袍拖出一路的尿。小木匠和桑姑娘怀疑她看见什么了,但宁可相信,这是因为今天天气不好。
  阴雨天过去了,若姜喜欢的季节来了,这也就是小木匠刚刚认识她的季节,北飞的大雁中不知哪一只是当年逃走的木鸢。现在西郊的原野上满天都是木鸢,盐官府的孔小姐带动了这里春天放木鸢的风潮。人们做出了像百灵、黄鹂、布谷鸟、燕子……的各种木鸢,有的甚至也会叫,但孔家的木鸢仍然是飞得最远的。它飞进了芦苇丛,桑姑娘和小木匠一起去找,过了半天都没出来,若姜忍不住驱动轮椅去看,一团芦苇在摇晃,她刚想叫,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止住了,她在四周转悠,发现了刚刚被踩倒的芦苇,她加快速度钻进去,向那个骚动的中心逼近,向她漫长童年中凭借奇技淫巧的玩具和种种儿戏根本无法解答的那种困惑逼近,当她掀开最后一层芦苇时,目睹的是……在她记忆中,只有驴、马、牛、狗才做这种事。
  “牲—口!”她说。
  她下狠劲驱动这辆会爬山的轮椅,一路的行人简直不相信那两个飞转的大圆盘托着一个白影是人间的东西,连马车都被它甩在后面,看起来好像日月之车误闯人间。盐官府的人也没领略过这辆车的厉害,它前面的小轮一抬、后面的大轮子一抖,就咔啦咔啦上了台阶,像一只大蚂蚱,一眨眼,它又冲进了长廊,在木兰树丛后面忽隐忽现,大家这才明白这对轱辘对二小姐来说比一双好腿更利索。她浑身在发抖,头发在飘,只有眼珠子一动不动。那俩牲口回来后推不开她的门,就亲切地呼唤她,她把桑姑娘的衣服从窗口扔了出去。
  桑姑娘被派到了厨房。新来的女奴晚上睡得特别沉,拉铃怎么也叫不醒,若姜学会了少喝水、有尿就憋到天亮。桑儿在的时候,她只要翻翻身,桑儿就会醒过来。如今她只能在梦里钩住桑儿圆滚滚的脖子,回到桑儿厚实的怀抱中,坐上恭桶。一天晚上,她把这个梦做完,身上还真的轻松,一点没有梦里那种更大的焦灼,一个黑影还守在床头,她醒了,月光照着桑姑娘哀怨的眼睛。
  桑姑娘回来了,小木匠则成了陌路人。他进来,若姜就让桑姑娘推着出门,他跟着,若姜就亲手驱动轮椅,那种一往无前的势头,家犬都追不上。但是有一天,这辆不凡的轮椅出现在垃圾堆里,小木匠知道,她找人换了普通的轮椅。他心酸地把这辆轮椅捡回去,和木鸢、木偶、冰车……一切留着若姜香味的东西堆在一起。
  这时候若姜已经懒得躲他,因为不论离得多近,若姜根本看不见他。只有当他去扶若姜时,那已经发僵的眼睛里会突然射出毒焰,她的胳膊会像甩蝎子一样甩开他。多年的情意一下子割断了,小木匠想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意,从御风而行的那天,他就在毫无希望地爱她,却从未对她想入非非,抱她上轮椅时离她那么近也没动过歪念头。他早就把自己当成家犬了。“可是,若姜把我当成什么?”要是门客,一个门客和女奴偷情何至于让她那么愤怒,要是狗,没听说公狗发情会被主人抛弃的。于是他猜测在若姜的生命中,他比想象的重要。
  他在外面喝闷酒,流泪。他想告诉若姜,就算真的不理他了,也还可以放他做的木鸢,也还可以坐他做的车;他想说:我和桑儿其实什么也没干,就算干了也没什么,有一种情意,跟牲口的事没关系,我从来没往你身上想过这些事,这不是因为你腿残,而是因为你太美,美过了头;他想说:什么时候还能让我抱着上轮椅,还能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伏在哥哥的肩头呢……但他突然觉得不对劲,“孩子?她是孩子吗?”酒劲上来了,他脑子里嗡嗡的,“我抱着她的时候明明觉得她的胸脯比桑姑娘的还要结实,难道她就没有感觉吗?……抱抱,木鸢,呵呵,还有冰车、木偶……给她的全是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我再和别人去做牲口的事……”若姜在芦苇丛里的表情浮现出来,“她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她不会原谅我!”小木匠燥热的脑袋忽然又变得冰凉,比若姜的怨恨更可怕的是,这怨恨早晚会平息,他们早晚还会恢复来往的,而且,都是把事情想明白了,不会再稀里糊涂地让一个门客把小姐抱来抱去的了。余生还很漫长,他们会一直像熟人那样相处下去的。小木匠对着夜空长号,也无法排遣一生的郁闷。他踉踉跄跄闯进木兰花长廊,“她是一个女人,就这么简单。”他敲开门,对惊愕的桑姑娘说:“今天我伺候小姐。”
  桑姑娘明白过来,刚想给他一耳光,却被他吃人的眼神吓住了。他把桑姑娘轻轻推出去,闩上门,向刚刚惊醒的若姜逼近。她凛然的目光和冰清玉洁的脸几乎让他丢尽了勇气,但他想:“不能哀求她,一个字也不能,否则就连当她的一条狗也不能。”此时,若姜瘫痪的下身恰好藏在被子里,看起来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在拉扯中,她死死抓着床栏,拖着僵硬的下肢躲他,但不出声。这个仅仅凭上肢行动的女人,比桑姑娘更结实更有弹性,现在小木匠要求自己对这具偶像产生邪念。桑姑娘在窗外听见的动静,好像一窝耗子趁主人熟睡时翻东西,她知道小姐积蓄已久的愤懑正在倾泻,小木匠正以巨大的耐心赎罪,他们俩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场秘密的搏斗,连一盏灯都不敢碰翻。桑姑娘呆呆地望着月光下的木兰花,感到自己的青春在这一刻逝去了。在那以后的十二年中,她没有和小木匠说过一句话。若姜的啜泣声传来,过一会儿,小木匠光着脚跑出来,把桑姑娘拉进了屋,她倒在自己床上,用被子捂住头,但是那两人的窃窃私语像长针一样穿过被子,扎进她的耳朵。
  “你把我也变成了牲口。”
  “我发誓:从今以后,牲口的事,只和你一个人做。”
  “你再、也、休、想。”
  “为什么?”
  “我就要嫁人了。”
  “往哪儿嫁?”
  “丞相府。”

鲁国礼服
  就在若姜不搭理小木匠的日子里,丞相拜访盐官府,发现了若姜,这罩着薄雾的、忧郁中透着童真的脸,使他立刻厌倦了生机勃勃的七个妾。他快五十岁了,对女人的兴趣已经超越普通趣味,达到了收藏家的境界,他见到这稀世之宝因残缺之美而更美,就立刻决定收藏。礼典上有六十四枚木片描述他的虎威,他打仗时头盔上插着三根松鸡尾巴毛,胸口有一百零八片牛皮甲,穿着红袍子,戴着花围裙,围裙上绣着斧形纹章,腰间的绶带上挂着水苍玉、黄玉、玛瑙、绿松石、琥珀、金官印和半个虎符,还绾了两个漂亮的大花结,在战场上唯一比这累赘更多的人是国王,因此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残疾的若姜能给他当九夫人,孔家人喜出望外,若姜则陷入了绝望。
  晨吐后,若姜抱着小木匠啜泣:“它是你的孩子,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边的。”桑姑娘默默地拾起痰盂出门。小木匠请求若姜把他贬为奴隶,若姜叱道:“你还敢有这卑贱的念头!”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喊声,桑姑娘站在门口不动弹了,她又听若姜说:“你想让孩子将来嫌弃你吗?”桑姑娘盯着痰盂里清清的汁液想:一个孩子,就从这里面长出来?它还没影儿,就把一个放木鸢的姑娘变成了母豹子?从这时起,她喜欢暗自念叨一些事了,她开始变老了。她端着痰盂回来时,若姜正把一件长袍展开给小木匠看,上面有青黑夹杂的饕餮纹。“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二百年前鲁国的丞相就穿这样的衣服,孔姓往昔的尊贵不过如此,你现在地位卑下,不要穿出去惹人笑话,留着做个念想。”
  小木匠满脸困惑:“你指望我成个什么人?丞相吗?”
  若姜怀着对即将夺走她青春的家族的怨恨、对他们权势的憎恶,呵斥小木匠:“即使成为国王也不为过!”
  她把袍子扔到小木匠怀里,“你要是为娶不了我而懊恼的话,就用这个东西来激励自己吧。我找不到更高贵的服装!还有一样东西,我要送给你。”她推着轮椅的轱辘,目不斜视地经过桑姑娘身边,来到书案前,轮椅的轱辘把书案撞得摇晃了一下,砚里的墨都洒出来了。桑姑娘找到抹布时,若姜已经蘸着书案上的墨汁写下了一个巴掌大的“黻”字,把缣帛举起来给小木匠看,“这是我送你的名,念‘服’,就是高贵的礼服的花纹!”小木匠睁大眼睛辨认那繁复的笔画,桑姑娘也怔怔地盯着这个念“服”的怪字。若姜又斩钉截铁地说:“从今往后,你有了一个高贵的姓名—许黻!”


二·龙卷风

门客
  在丞相迎娶若姜的吉日里,小木匠烂醉如泥地被人抬回屋,大家议论说,桑姑娘跟小姐走了,他还没把她搞到手,他难受。回到屋里,小木匠偷偷地变成了许黻,他把泪水洒在散发着若姜香味的礼服上,哀悼她的青春,“牲口,牲口。谁娶你谁是牲口!”他把疼痛难忍的头顶在墙上,试图从想象中的裂口把水银般的毒汁倒出来。在黑暗中他看见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骑在若姜身上颤抖。可怜的若姜,她的下肢连躲避都不会!“杀了他!杀了他!”他带着剑冲出去,相府门口威武的士兵和耀眼的灯火却使他清醒过来,“看看,看看,我连这个门都进不了!这就是权势,这就是若姜怨恨我没有的东西!”他想象不出这深宅大院的哪一个角落是若姜的牢房。经过许多个夜晚的折磨,他找到了聊以自慰的话:
  “那是我的孩子,老畜生给她上多少刑,都改变不了这一点。”
  为了让孩子长大后认他,他想干点什么有出息的事,他想起了童年时代闯荡大海、寻找乐土的愿望,又怕一去不能复返,他拿起生锈的工具,发现已经失去了意义,不仅国王不需要他做的小玩意儿,即使若姜留在这里,恐怕也不需要了。
  百无聊赖之际,他更多地与门客们交往起来,这是一些靠思想混饭吃的人,言语间对他流露出不屑:他童年的憧憬仅仅属于远古的人类,种种奇技淫巧早已堕落为后院的把戏,一个男人应该更现实地关心他周围的环境。四公子也出现在聚会中,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对奇技淫巧早已失去兴趣,现在他热衷于政治、法律。许黻在聚会上占一个位置喝闷酒,像一具蜡人。出于同情,四公子悄悄给他一个忠告:“与其在这儿发呆,倒不如回去读点书。”
  于是他了解了孔氏的祖先,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私生子的人,一个连自己的父亲葬在哪儿都不知道的人,童年像他一样卑贱,在小木匠为小姐制作游船的年龄,人家却在发奋地阅读古今的书简;成年以后,在分裂成棋盘状的国土上跋涉,忙于教诲国君,上百里的奔波只为了只言片语,一句话就可以道破人性的真伪。一个漆园小吏,出生在盛产孔雀毛、娃娃鱼、大河蚌、光明砂、铜和铁的国度,耳濡目染的是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这些浪漫的形象,于是他写书,在漆树下、在陋室中、在一堆草鞋中写,瓦罐里熬的是借来的谷子,但是他让人和鱼对话,让河与海交谈,他的智慧令许黻惭愧,就是这样一个人,差点做了丞相,有人请他做,他只觉得丞相是国王养的祭牲,就没去做……当许黻仔细思量这些人时,发现他们属于两类人—一类深入尘世,一类远离尘世。他喜欢后者,但他还是硬着头皮把前者的故事读完,因为若姜激励他当国王。

信使
  一个信使夤夜而来,打扰了许黻的苦修:“你是若姜的哥哥吗?”听到这个魂牵梦萦的名字,许黻心颤地回头,看见了一个黑衣人,他头上挂着露水,面孔年轻而忧郁。许黻稳住心神说:“找错门了。这是门客的院子。”对方已经从他的表情中认准了人,递过一只木鱼说:“找的就是你。”许黻拆开木鱼上的线,把它分成两片,看见中间夹着一束白缣,闻到了若姜的香味。信使说:“十天以后,来取回信的也是我。”然后离开了。他的眼神中,有一个信使不该有的东西,许黻再三琢磨,明白了:这是深深的羡慕。于是他知道这是世界上第三个为若姜而迷惘的男人。在后来的十二年中,该信使总是在约定的夜晚找到许黻。十二年后,许黻把信集中起来,装满了一个衣箱,里面原来装着二十多套衣服。
  若姜向桑姑娘学会了民间的“喜帕骗术”,在新婚之夜用鸡心、丝帕蒙混过关,四十天以后再吃催吐药。但这瞒不了医生,他是扁鹊的徒孙的徒孙的徒孙,十七岁成名,为了飞黄腾达来到丞相府。当他为九夫人号脉的时候,那享誉千古的医术就注定要失传,他本人就再也休想在医学殿堂中留下英名了。九夫人过门仅仅四十天,脉相表明胎儿已经三个月大,医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不忍心杀死自己做梦也想不到有多美的女人,于是他对丞相说:恭喜,九夫人有喜了。那些日子,九夫人非常想吃肉,总是忘了晨吐,医生低声提醒她:“你应该吃点梅子,你应该吐。”
  对九夫人“早产”两个月的事,扁鹊的传人向丞相解释:是瘫痪和担忧引起了早产。九夫人险些因骨盆狭小送命,医生止住了她的大出血,但没能根治产后遗尿,在余生中,她每天十几次被抱到恭桶上,这些事许黻都不知道。医生在余生中的追求就是使九夫人肾有所主、水有所藏,他托了好多好多人找传说中一种红色的灵芝草,但始终没有消息。在十二年里,他以祖传的冷静、文雅、乖巧、克制、善解人意来爱九夫人,毫无希望,却掌握着心痛的自我疗法,还有意无意地向她传授。他从来没有把话挑明,他心平气和地与她讨论养生之道,让她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肾、脾、胃、肝、经络、气血……除了心和腿之外的一切生命结构上,聊以消磨时光。有时候聊完了,从她手里悄悄接过一封信。

回忆中的人
  若姜在信中告诉许黻,这是个男孩,生下来有八斤重,她这么瘦的妈妈,好像麻雀生了一只小鸡。他叫“田鸢”,名是她取的,实际上在孩子出生前,她就取好了这个名。因为,他的孕育和一只木鸢多少有点瓜葛。信中通常是一个笑着的若姜,泪水也不会滴在缣帛上。但有一次她忍不住写道:
  “忘掉你昨日在街头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前呼后拥,坐在金鸾铃的马车里一动不动,身边有一个健壮的婢女抱着襁褓,前往别人的宗庙。你看见了她,但不能接近她,你想看一眼那孩子,马车却飞驰而过。知道吗,那个人也看见了你,担心你被马撞伤,或被卫兵的长戟碰伤!行了,行了,那个人是行尸走肉,你不要反复回想这一幕。永远、永远地和另一个人相守—活在你回忆中的那个人,真实的那个人!”
  出嫁第二年的冬天,一个梦境促使若姜连夜冒雪找到了许黻当差的盐所,但她找到的是一把铁锁,许黻正好去四公子的学社喝酒了。等她再一次想他想得发狂的时候,许黻已成了把守狩猎场的小官。那又是一个冬天,桑姑娘驾着马车,若姜在车里缩成一团,头上戴着棉罩,只露出眼睛,那恰好是她身上永远不变的东西,它们也在静悄悄地辨认许黻,在记不清多少日子的离别后,他又成了需要重新熟悉的一个人,他的鹿眼睛有助于唤醒她的记忆。但当他们坐在同一张床上时,却无法产生激情,因为桑姑娘在北风中守着。过了半个时辰,若姜叫桑姑娘把她背到厕所去,又过了好半天,她们回来了,若姜也该回府了。
  若姜也曾写信把许黻邀到丞相府,许黻不知道她尿频的事,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去了。他们俩规规矩矩地坐在堂屋,被婢女、公子、奶娘们打扰着。在许黻的记忆中,那一次,若姜的脸是最陌生的,少女时代蒙在脸上的美丽雾气消失殆尽了。他还不太明白,这是丞相的九夫人、医生的病人,一个每天喝三罐药汤、按时针灸、床底下摆着恭桶、床头案边都有拉铃的可怜生灵。他渐渐习惯于在深夜呼唤若姜,习惯于枕头下面压着鲁国礼服,习惯于怀抱虚无来挽留越来越久远的良辰美景,它在多年前的一个月中是真实的。尽管丞相府离狩猎场只有几里地,许黻想:“人与人隔着几里地,好像是几万里;日子与日子隔着几年,好像只有几天。”
  其实他们还很年轻,还在同一个世界呼吸,还在诉说、梦想,而这些浮光掠影终将逝去。丞相府见面后,若姜再也没有主动约过许黻,许黻提出要求,到她那儿往往也不了了之。她不认为是桑姑娘妨碍了他们。她知道,见面要约时间,她无法预料那一天自己的心情,刮风、下雨、冷、困倦、反胃……都会影响她的心情。另外,她担心陌生的发型、松弛的皮肤、变老的嗓音在他记忆中牢牢地留下来。她最担心的还是尿频。对于浪漫的聚会来说,隔一会儿就忙着把她往恭桶上抬,太煞风景了。人生真是变幻莫测,年轻时,阻挠他们相爱的是对爱一无所知,现在却是尿频,这不足挂齿的东西。

田氏兄弟
  她的主要精力都在儿子身上。儿子出生后不久,抓周抓了一只黛盒,她心里一惊:难道这孩子将来会成为情种吗?在她印象中,情种可不好,哄一个女人哄那么多年,结果怎么样呢。当时她就打定主意要把他培养成武士。对于婴儿吮手指头的嗜好,她比任何母亲都无法容忍,因为武士像战马一样,非得有一口好牙。她不厌其烦地、毫不留情地把孩子的手指头从嘴里拔出来,那号啕痛哭的婴儿又怎能知道:为了强大,一个男人,从小到大、从嘴唇到别的地方,要克制多少欲望。他五岁才断奶,十一岁还睡在母亲或婢女怀里,不揉她们的奶头就睡不着。这可不像吮手指头那么容易纠正。若姜狠狠心不让他揉,他就一直睁着眼睛,第二天起来又睁不开眼睛。若姜只得迁就他,也许他到了没有什么可以揉的时候,会自动戒掉这没出息的习惯。
  三十七岁的桑儿没想到,小木匠那只不老实的手又长到他儿子身上了。这时候桑儿的水蜜桃脸已经缩成了灰褐色的坚果,胳膊腿被若姜练得像冬瓜一样粗壮,从肘下到胳肢窝,吊着一坨厚实的、没有光泽的、中年的肉,乳房又下垂又鼓胀,像常年在田间劳作的农妇的乳房一样。这样的身体,让小木匠的儿子迷上了。有一年他特别喜欢亲脸蛋,桑儿那张皱巴巴的脸让他咂咂地亲个没完,让桑儿产生了一分母爱,她三十五岁再次拒绝出嫁时,心里很清楚,最舍不得的已经不是若姜,而是这个孩子了。
  这孩子五岁开始学拳术、剑术、马术和弓箭,九岁进入狩猎场。那时,他的眼睛已经完全像亲爸爸,一双鹿眼睛。由于若姜的眼睛也大,丞相误以为这是对的。他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只是比同龄的孩子高、比他们灵巧。看起来,他就像一只大眼猴。在狩猎场,一个郎官摇旗指挥孩子们放箭,谁要是在野猪没走近时吓得放箭,就罚他给一百只弓缠牛皮,九岁的田鸢也不例外。有一门叫“弋射”的功课,是用带线的箭射飞禽,每次把线拉回来后,田鸢的箭上都是空的,郎官很奇怪这个射野猪都能射中眼睛的孩子怎么就射不中飞禽,其实,他知道母亲爱天上飞的东西,总是故意射偏。
  他甚至怜悯市场上挤在笼子里的那些掉毛鸡,问母亲:“鸡有心情吗?”若姜说:“心情?这个东西,大概人和动物都有吧。”田鸢便把市场上的鸡都买下来,放养在花园里。它们一个个被黄鼠狼吃掉了,若姜教育他:弱小的动物只配关在笼子里。当她听说田鸢用羊皮鸢从山上飞下来时,吓坏了,又乐坏了,写信给许黻:
  “上苍是在补偿我!我一个废人,竟生出这么个儿子!六夫人的公子说‘田鸢他妈是瘫子’,田鸢就跟他赌,背着羊皮鸢轮流从山顶往下跳,看谁变成瘫子,结果六夫人的公子在山顶吓得发抖,根本不敢跳,他再也不敢惹田鸢了。他比田鸢还大三岁呢!”
  田鸢特别喜欢飞,喜欢初春的大风像水一样托着他,绿浪在脚下翻滚,喜欢山路上一个养蜂女呆呆地看着他,也喜欢在空中看着侍从的马队朝他下落的方向跑。当时许黻已经是狩猎场的看门人,田鸢飞下来崴了脚会让许黻给揉,他的脚特别肿时,许黻会用针在上面扎很多小眼,用嘴把淤血吸出来。也就在这里,许黻给他看了“黄汤里泡着饼”的世界地图,他说世界不该只有这么大,“从东海往东走,一直走到我的马桶那儿,就有一块新大陆,在实际的旅行中,那地方有三万里远,那是太阳住的地方,我早晚也会去的。”田鸢怕他被烧焦,他说:“不可能,你早晨没看到吗,太阳在东边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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