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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世浮图-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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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雪只觉得自己精神越发坏起来,姬骊为何还不回来?
竟是连最后一面也不能见么。
“姬骊……”才这么叹息一声,姬骊推门进来:“仙师唤我?”
一边问着一边踉跄着走进来,回雪难得皱了眉头:“你喝酒了?”
姬骊话语在喉间含含糊糊,尾音拖长,撒娇一般嘟囔着:“仙师,往日姬骊什么都听仙师的,今日……”
姬骊抬了头,面上飞红,显见是醉得不轻,连日杀伐,眼睛里血色未褪,此刻酒气氤氲,定定看着回雪,竟显出几分刻骨的狠色。
“今日……就由不得仙师了。”
姬骊就这么拿目光剜着回雪,一步步往前逼近,回雪莫名有些心悸,这样的姬骊,前所未见。
这双眼里是爱是恨,是悲是喜,他一时间看不分明,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脚后跟磕着桌子腿,往后摔过去。
姬骊大步向前,一把扶住,是狠狠抱在怀里的姿势,动作却无比轻柔,将回雪虚搂着,犹如易碎珍宝般护在胸前。
回雪感觉到姬骊紧绷的躯体颤抖不停,就像拉得过分饱满的劲弓,他抱得无比用力,落到回雪身上却又无比轻柔,回雪有些闹糊涂了。
只须臾,姬骊将回雪轻轻放在榻上,俯下身去。
回雪闻见姬骊身上微醺的酒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噗咚”一声,姬骊突然翻身摔在床板子上,四仰八叉躺倒在回雪身侧。
看上去,似乎,确实,是彻底醉倒了。
回雪愣了愣神,好半晌才想起来起身,偏头去看兀自昏睡的姬骊,浓睫忽闪,呼吸绵长。
“噗”,回雪掌不住笑出声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又怕笑声吵醒姬骊,慌忙拿手去捂嘴。
一边笑,一边咳,鲜血淋漓从指间溢出,血腥之气愈演愈重。
回雪将声音压抑在喉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大口咳着血。
好容易缓过来,平了气,拿衣服下摆擦擦嘴角,用未沾血迹的另一只手抚上姬骊面庞。
从眉梢到鼻梁,最后手指在姬骊唇上轻点,随即点点自己的唇,像偷拿了糖果的孩子一般轻笑起来。
这一笑又牵动痛处,回雪咬紧牙关,将翻涌的血气吞下,再开口,齿缝血丝弥漫。
再待下去,等姬骊醒来,就会发现满地都是鲜血了,这情景实在可怖,回雪自己都摇起了头。
最后看了姬骊一眼,回雪慢腾腾从榻上爬下来,慢腾腾走出去。
双眼开始视物模糊,不知走了多远,来到一处僻静的荒林。
本想着再走远一些,实在已经没有力气了。
刀伤,剑伤,毒伤,经年愆延的伤痛,一齐爆发,几乎已是一个血人,浑身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浑身没有一处不疼。
每疼一次,脑子就回想起姬骊一次。
姬骊三军之中取人首级,姬骊打了败仗赌气不肯吃饭,姬骊得胜扑进自己怀里撒娇,姬骊为将士埋尸立冢泪盈于睫,姬骊横刀立马踌躇满志,姬骊……
回雪知道,这无数的伤痛总有一个尽头,受完这些疼痛,等待着自己的就是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此刻汹涌无垠的痛楚清晰传来,回雪忽然觉得魂飞魄散反倒是个好归处了。
痛得立不住,回雪终于倒下去,恍惚间好像扑进谁的怀里,仿佛沂山上那个明亮的素衣少年。
这临终前的温暖幻象,令他心满意足……
“国师!国师!”
声音好近,简直就像贴着耳朵……
杨玉琳蓦然惊醒,眼前是景福临凑近的脸。
“国师夜半泪流不止,想是做噩梦了吧?”
杨玉琳摸摸脸颊,湿漉漉一片,赧然不能启齿。
又听得景福临问道:“方才国师一直喊痛,想必也是梦中受痛,此刻可好些了?”
杨玉琳慌忙扭头回答:“不痛,不痛,我哪儿都不痛!”
话音未落,脖子“咔嗒”一声响,扭到了……
杨玉琳惊呼出声:“啊!痛!痛!痛!要死!要死!”
景福临一手扶住杨玉琳脖子,一手掩着嘴偷笑,浑身颤个不停。
杨玉琳真是又痛又羞,有些着恼:“行了行了,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身子。”
身边躺着景福临,杨玉琳一晚上睡姿僵硬,直挺挺就这么杵着,落枕简直是一点都不让人意外,可这是真疼啊……
杨玉琳尝试动一动脖子,但是自己的脖子就像被上下扯成了两截,莫说动脖子,整个肩膀背部皆是牵一处痛全身。
那感觉就像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脑袋就能从脖子上“轱辘”掉下来,要多可怕有多可怕。
杨玉琳龇牙咧嘴,呼痛不止。
景福临一掌握住杨玉琳脖颈,耐心替他揉捏。
杨玉琳唧唧歪歪喊个不停:“痛,痛,好痛,轻点!”
景福临却像故意使坏,手上加了力道,杨玉琳更是叫嚷不止:“痛!痛!你轻点啊!”
景福临忽然笑着附到杨玉琳耳边:“国师大人不妨再叫大声一点,半夜三更听壁脚也怪辛苦他们的,叫大点声,好叫他们听仔细。”
杨玉琳脑子里飞快转了几个弯,明白景福临在说什么之后,简直羞愤欲死,脸上红得能滴出血来,蚊子哼哼一般咬牙说道:“拿开,不疼了。”
景福临笑了笑,撤了手,悄没声息地顺手将软枕也拿开了。
杨玉琳脖子落空砸在床板子上震三震,这一下把他疼得!
就像有人把自己的脖子“嘎吱”一下掰成两截然后揉面团一般胡乱接在一起然后又“嘎吱”掰成两截再换个位置揉一次。
杨玉琳疼得浑身僵直,简直生不如死,鬼哭狼嚎不止,又带着细细的抽气声。
景福临袖手旁观,乐个不停。
“你……”杨玉琳恨之入骨,但是痛难自持,骂人也骂不利索。
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
景福临,有本事你一辈子不落枕,等你落枕,你给我等着瞧……杨玉琳默默腹诽。
景福临乐够了,双掌搓热,重又抚上杨玉琳脖子,给他轻柔抚摩,杨玉琳闭眼,任他所为,二人再无言语。
乌苏一进来看见的就是这副景象,杨玉琳枕在景福临膝上,景福临双手搁在杨玉琳脖子上,说不出的亲昵旖旎。
景福临眼底一片青色,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瞥了乌苏一眼:“噤声,昨儿个折腾了一宿,让他再睡会儿。”
乌苏满面通红,拿手死死捂住嘴,用力点点头,磕磕绊绊走出去了。
远远听见乌苏出了清宁殿,边跑边喊:“不得了了!出大事儿了!快来人啊!”
这阵仗,不出半个时辰,阖宫都该知道景福临“昨儿个折腾了一宿”。
杨玉琳长睫抖了抖,景福临瞧见了,忍不住拿指尖轻拂了拂:“生气了?”
杨玉琳紧闭着眼不作理论,景福临盯着他只是笑,吩咐了傅达礼一声:“小达子,传太医。”
傅达礼应了一声就再无声息,景福临捏了捏杨玉琳的脖子:“单是这样就气着了,往后的日子只怕气不过来呢。”
杨玉琳心里“咯噔”一下,蓦地睁大了眼,望着景福临一瞬也不瞬,景福临轻笑了一声,低头咬住了杨玉琳的脖子。
看着是咬,其实并未用上牙齿,只在脖子上辗转吸吮,间或拿舌头舔一舔。
杨玉琳真觉得自己是告天无用、叫地不灵,这人简直……丧心病狂!丧尽天良!趁着自己落枕不能动弹,到底是在干什么!
丧心病狂、丧尽天良的景福临好容易起身,细细端详了一番,摇了摇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看不出来啊……”
说着又低头含着杨玉琳的脖子啃起来,如是三回,杨玉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看不出来什么?说话!”
景福临很为难:“脖子上的痕啊,怎么咬都不明显啊,要怎么做呀?”
当皇上就是好啊,正大光明地犯罪就算了,还要厚颜无耻地留下犯罪痕迹。
“你”“你”“你”个半天,杨玉琳再次羞愤欲死,几乎是气糊涂了,以致自己的问话完全偏离了重点也毫无察觉。
“你长这么大,居然没人教你么?”
景福临一脸沉思,然后诚恳地回答。
“早年姑姑倒是给了几个宫女给我,不好看,被我撵出去了,淑妃她们几个进宫的时候,我还在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回宫后跟她们也不是很熟。”
杨玉琳想起自己曾经弄断了淑妃的琴,脱口就说了一句。
“胡说!宫里最得宠的就是淑妃,你一日里总有半日消磨在昭华殿,现在倒不熟了。”
景福临挑了眉去看杨玉琳,笑得意味深长。
“国师莫恼,往常在昭华殿,每日里不过是弹琴论艺,淑妃贤淑贞静,弹琴还隔着帘子呢,我可半点不敢逾矩,哪比得上国师,日日耳鬓厮磨,亲密无间。”
杨玉琳被这个“耳鬓厮磨”惊出一身鸡皮疙瘩,心说你坐拥后宫佳丽三千为何不去找她们耳鬓厮磨!
景福临沉思了片刻,不再计较,直接俯身在杨玉琳脖子上咬起来。
这回用上牙齿了,横竖牙印子咬起来更方便,就乐此不疲在杨玉琳脖子上咬起来,杨玉琳吃痛,免不了叫喊两声。
于是江太医、史太医、刘太医颤颤巍巍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皇上抱着国师的脖子啃,国师细声细气地在呼痛。
如此香艳的画面让三位久居深宫的老人家都有那么几分羞怯之意,哆嗦着是不是先退出去比较好……
景福临脑袋埋在杨玉琳颈窝里,闷闷地说了声:“过来。”
随即在杨玉琳脖子上最后咬了一口,才意犹未尽抬起头,舔了舔唇,偏头去看太医。
“朕昨夜里失了分寸,折腾了一宿,害得国师落枕了,劳烦三位太医诊一诊,看是要紧不要紧?”
第10章 君王不早朝
杨玉琳此刻对景福临已不单单是“恨之入骨”四个字就能形容的了。
为了方便景福临揉捏脖颈,领口昨夜里就解开了。
从敞开的领口望过去,锁骨之上皆是青紫痕迹,那是习武的景福临不知轻重亦或是故意为之造成的,兼有景福临啃咬的牙印子,还有淋漓水色,想必是景福临的口水。
杨玉琳强挣着从景福临膝上爬起来,慢慢挪到床角,倚在床架上,不动,十分虚弱的样子。
这一番动作之艰难,全因自己落枕脖颈疼痛。
但是太医们不知道啊!
他们看着杨玉琳这番惨状,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样不好的画面,也不知道是该闭眼还是睁眼,十分的踟蹰。
景福临不动声色伸臂帮杨玉琳拢了拢领口,还待有下一步动作,被杨玉琳眼神逼退了,施施然笑着收了手。
三个夫子互相推搡,最后还是江太医低头看地,小声说着。
“回禀圣上,无甚大碍,国师大人将息几日便好,若还是不放心,倒也有两个小偏方。
其一,每日按摩外劳宫穴位,舒筋活络,和中理气,察觉酸痛即止。
其二,可用洗肠草之浆汁煮沸后热敷于颈部,数日即愈。”
景福临忙问:“果真?这外劳宫是何处?”
江太医仍是低着头,不敢抬眼看杨玉琳,更不敢上前拿着杨玉琳的手指给景福临看,想了想,默默伸出自己的右手,在掌骨之间指出一个位置。
“回圣上,便是此处,两边手掌皆要按压,不可偏废。”
景福临捞过杨玉琳的手就按上了:“痛不痛?”
按几下便问一次:“现在痛不痛?”
杨玉琳横眉冷对,只是不理。
按了半刻,酸楚从手背传来,不待杨玉琳开口,景福临已经换了另一只手。
三位太医看此形状,默默告退,临走前景福临不忘嘱咐一句:“那个什么洗肠草的浆汁,有劳太医费心了。”
三人连连称是:“不敢不敢,此乃臣之本分。”
好容易静下来,杨玉琳拿眼睛斜睨着景福临:“还不走?”
景福临懒洋洋地,低头按着杨玉琳的手背:“不走。”
杨玉琳正待发作,外面闹哄哄地起了人声,一边闹着一边闯进清宁殿来。
傅达礼眼看着拦不住,先奔进来回明情况:“皇上,赵太傅和祁少师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爷子就走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俊俏青年。
历朝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正一品衔。
太师教习帝王文道,太傅教习帝王武道,太保护卫帝王安全,虽无实权,却位份尊贵,其中赵太傅尤甚。
一者,他至本朝已是三代帝师,二者,在任第二代帝师时,曾在单关会盟时代替先帝深入敌营,手握一枚五色龙凤玦。
“皇上!已经卯时初刻!百官早早于太和殿等候,皇上今日莫要误了早朝!”
到底是习武之人,开门见山表明来意。
不比身后的祁少师,寅时一刻就在金水桥上遇着了赵太傅,三言两语就撺掇他来清宁殿逮人。
少师乃太师副职,祈文藻这种凡事自己袖手作壁上观尽由得旁人出手的狡猾性子学了他师父周太师的十成十。
即便景福临再怎么任性放诞,在赵太傅面前也是要礼让三分的。
打小被赵太傅约束,景福临一向也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只见他哆哆嗦嗦地从床上挪下来,被杨玉琳枕了半夜,腿上胳膊上全是酸麻的,一点不假。
他就这么哆嗦着,一脸苦相:“太傅!您老人家还不知道福临吗?打小最听您的教导,何曾惘废礼度?只是今时今日,福临也有了心尖上的人,眼看他身受苦楚,如何还有心思早朝?”
赵太傅最怕景福临掉眼泪,以前贪玩耍性子,景福临眼泪淌得跟海水似的,一哭,赵太傅总归是心疼,也就没辙了。
老人家瞥了眼杨玉琳,不解:“好胳膊好腿的,如何受苦楚?”
景福临抹抹眼泪:“昨夜里落枕了半宿,现在脖子都转不过弯来。”
赵太傅眼睛一亮,八十多岁的人了,手脚还是灵便得不得了,蹭蹭几步上前,作势就要拧着杨玉琳的脖子“咔嚓”扭两下。
“落枕好办啊,老夫给他正正骨,保管有用。”
杨玉琳吓得不轻,满脸惊恐去拉景福临。
景福临暗戳戳憋着笑肩膀都是抖的,好容易转过脸拦住赵太傅:“太傅,国师不比少傅皮实,经不起您三两下折腾,您快快住手。”
赵太傅犯难了:“这可如何是好?”
想了想,老人家一拍巴掌:“有了!把他带着上朝不就行了?”
反复想了想,直觉得是绝妙好主意:“不错不错,两全其美!”
祁少师扶额不作声,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两步。
景福临假作推辞:“这不太好吧……”
赵太傅心思粗浅:“有何不好?谁敢说不好,我一拳打出去!快快快,皇上快更衣,再晚就误了时辰了。”
看着杨玉琳一脸“打死我也不去”的决绝表情,景福临憋笑憋得内伤,强忍着笑走到他面前,撩起他耳侧的头发把玩着:“今日……就由不得国师了。”
高总管在这宫里算来已经是第七十个年头了,见过皇上猴急一路搂着人进后宫的,还真没见过皇上能搂着人直接进了金銮殿。
髹金雕龙木椅,背后九根金柱蟠着金龙,底下是宽七尺半、进深三尺的须弥座,木椅后方是五扇大屏风,纹着百龟、仙鹤、宝象等吉祥图饰,木椅四周另有象、鹤、香炉等摆设。
景福临六岁第一次坐上这把椅子的时候,整个小身形全陷进去了。
姑姑给他厚厚加了椅垫,又在黑狐毛皮的朝冠顶上加了三层金缧丝镂空金云龙嵌东珠,再把小身板挺得直直的,好歹有了几分威势。
但是毕竟年纪小,隔着七层石阶看下去,黑压压的全是人,而这些人里,又不知道有多少个想要把自己从龙椅上拉下去。
这龙椅对年幼的他来说,太大,太高,太可怕。
头三个月里,景福临日日都梦见自己从高高的龙椅上摔下去,然后密密麻麻的小人爬满全身不断撕扯他。
景福临紧了紧怀里的人,择了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生平头一回觉得,这把椅子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憎。
杨玉琳人都来了,自然也是有所觉悟。
已经被景福临构陷到如此地步,自己着实辩白无用,索性就拿出宠妃,哦,不,宠臣的样子,留心着自己的脖子,怎么舒服就怎么在景福临怀里窝着。
满朝哗然,文武百官三三两两打着眼色,比着手势,暗潮汹涌交换着讯息。
景福临扫了一眼:“瑞梧今日也在?”
李栖凤,原只是甘肃总兵,后平乱有功,两年前景福临亲擢他为两广总督,总督府迁到梧州后,李栖凤欢天喜地给自己取了表字“瑞梧”,以谢皇恩。
景福临这么叫他,显的是亲近之意,而同僚们为他另取了一个“葫芦总督”的诨号,说来也是一桩趣事。
年前,景福临忽然喜欢上斗蛐蛐,李栖凤挖空心思,给景福临献了一个花范火绘的丹凤朝阳蓄虫匏器,这个小东西可不简单。
一般匏器做夹范或者素范,夹范只两片薄板将葫芦夹住,长成后形状规整,素范光素无纹,但是格外讲求造型,曲直长短各有不同。
最费功夫的花范,人物花卉、山水虫鱼,精美绝伦。
李栖凤千挑万选了一个小葫芦,纳入范模中,范模内阴刻丹凤朝阳图纹,等小葫芦慢慢长大,占满了范模的空间,阴刻的图纹印到长成的葫芦身上,就显出阳刻图样。
头几回葫芦不是小了就是大了,小葫芦撑不满范模,图样印不上去,大葫芦过分暴涨,图样变形,来来回回试验了无数次,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叫李栖凤做成了一个。
小心翼翼再用火绘将丹凤朝阳的图纹进一步描绘出来,镶红木盖及口边,盖上有象牙边孔洞,口内设螺旋铜丝簧片,转为蓄养蛐蛐,前后差不多费去了一年半的时间。
景福临喜欢得不得了。
可巧送完葫芦就擢升了两广总督,满朝文武暗地里少不得哂笑他一声“胡芦总督”。
总督、巡抚寻常只需年终入宫述职一回,这李栖凤倒是尽忠尽孝,回回得了好东西就往宫里跑,是以景福临一瞧见他,就知道今日必是有什么好东西了。
百官又何尝不知,太和广场上遇见了,好事者总免不了拢上去,拉拉扯扯问他此次进宫又藏了什么宝物。
不忿者亦有之,比如东阁大学士黄文僖。
远远看见了李栖凤,三步两步特特赶到他面前站定,抬起下巴,甩了甩袖子,再跺跺脚,背手,鼻子里“哼”一声,转身飞快从他面前走过去。
以示清浊不同流,强烈表示“你来做什么?我不待见你!”之意。
对此,李栖凤一概敷衍过去,不作计较,真有几分“闷葫芦”的样子。
此刻听见景福临问他,连忙站出来行礼:“回皇上,臣备了两份小礼,心想着国师大人也许喜欢。”
景福临果然笑起来:“哦?呈上来。”
李栖凤拿出来一把芭蕉扇,一盏灯。
芭蕉扇镶着玳瑁边框,配粉地花蝶纹柄,扇面用象牙细丝编织成八方锦地,再用染色象牙镶嵌出柳枝双燕,韵味清雅。
灯是象牙雕云雁海棠灯,紫檀木底座,黄色勾莲托,灯罩用象牙拼接,罩壁极其轻薄,戳刻着细密孔洞,如透纱一般,每一面镶嵌十六朵染色象牙雕祥云及四只飞雁,又富丽,又雅致。
杨玉琳看了一眼,做工精巧至此,说不喜欢是假的,却不肯开口。
景福临看上去很高兴:“瑞梧,三月来国师一直神智昏沉,这几日好不容易醒转过来,朕正愁不知拿什么来贺,你的礼物,国师很喜欢,国师喜欢,朕就喜欢,你又替朕解了一桩烦难。”
李栖凤慌忙作谦。
景福临不提还好,一提这“又”字,有些人就要不高兴了。
黄文僖掌管奉陈规诲,景福临每有言行失当,他总免不了跳将出来规劝一番,劝不住的时候也曾拿头去撞柱子以死相谏,刚正不阿,冥顽不化。
这几年最触他霉头的就是李栖凤,朝堂之内,公然收受,一而再,再而三,乌烟瘴气,成何体统!
他站出来劈头就问景福临:“皇上!臣有两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杨玉琳只当今日是陪景福临做戏,本不欲多言,听到李栖凤这句,没忍住“噗”地笑出声:“你想讲什么便讲,问他作甚,他说不讲,你果真不讲么?”
景福临果真纵容杨玉琳回了句:“不当讲。”
第11章 大长公主
黄文僖一听,脸气得通红,手都开始打哆嗦。
也顾不上找李栖凤的麻烦了,指着杨玉琳的鼻子开骂,把三月来景福临为他做过的混账事数了个遍,最后怒而总结:“以色侍人,败坏朝纲,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景福临为杨玉琳辩解:“朕已经说过,这三月里,国师有些神智昏沉,所犯之事,皆非本意,如今好不容易清醒了,你可别气他,再把国师气坏了,你可怎么赔朕?”
黄文僖不依不饶:“既已清醒,就当守君臣本分,哪有朝堂之上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景福临微微一笑:“爱卿此言差矣,国师昨夜落枕,行动不便,朕才出此下策,若爱卿哪里不舒服,朕自当一视同仁。”
说着拍了拍龙椅:“爱卿,站了这么久,可是累了,不如上来同坐?”
黄文僖气得几乎晕厥过去:“皇上是打定了主意坐视国师临朝干政?”
景福临点了点头:“嗯。有何不可?”
黄文僖看景福临点头,二话不说就摘下官帽,四仰八叉躺倒在大殿上:“既如此,臣斗胆说一句,国师临朝一日,臣一日卧地不起,朝纲败坏至此,管他祖宗法度作甚!”
杨玉琳心说这人真有点死心眼,你且在地上躺个十年八年,又于事何补,不过是平白自己受罪罢了。
祈文藻就不同,李栖凤刚准备献宝,他就托辞身体不适向景福临告假了,眼不见为净,就这个二愣子还拼着一条命要正个朝廷纲纪。
景福临本不欲理会,转念一想,就黄文僖素日的性子,今日断不会是卧地不起这么简单,跑上来抱着自己大腿死不撒手的事儿他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到底有些太难缠了。
景福临委屈巴巴地向赵太傅求救:“太傅!早前在清宁殿您说什么来着?”
赵太傅仰头望天,想了半晌:“说什么来着?”
杨玉琳靠在景福临身上笑个不停,赵太傅不是装糊涂,他是真忘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虽然硬朗,脑子到底不比从前。
景福临多年前就已经准他还乡,他却一心顾念着景福临:“我答应过先帝,要好生护着你,有我一日活头,就多护你一日。”
最近几年越发健忘了,也不指望他能一拳把黄文僖打出去了,景福临心下有些怆然。
黄文僖躺就躺吧,躺着还不安分,骂完了杨玉琳,就那么躺在地上,用自己的背在地上拱啊拱,别提多难看。
饶是如此竟然还准确找到了李栖凤的位置,然后拽紧李栖凤的朝服下摆,虽然躺在地上气势却不减分毫。
“李栖凤!枉你官居一品,不为生民计,整日里就钻营阿谀勾当,攀龙附凤,溜须拍马,你这葫芦总督倒是当得便宜!”
拉拉扯扯,吵吵嚷嚷,一时间议论纷纷,人声沸然。
杨玉琳看着热闹,来了兴致,想看看这乱哄哄的场面景福临到底要如何收场,却忽然发觉景福临有些不对劲。
杨玉琳自小就畏蛇,有一次陶丞逗他玩,把一条拔了牙的蛇扔到他脖子上,那种毛发直竖、脊骨发冷、牙关打颤,几乎要透不过气来的感觉,和景福临此刻表现出来的模样有些相仿。
只一瞬,景福临便恢复了常态,整个人放松下来,若不是杨玉琳贴身靠在景福临怀里,对于这细微的变化,必定也察觉不到。
杨玉琳顺着他的视线转了头,看见一个美人走了进来。
美人身穿一件云鹤纹暗花绸衣,月白色竖斜纹地上细细地提花织了银线横斜纹,四合如意云纹和飞鹤纹规整流畅,织造细密。
腰上系着一块凤穿花样式的白玉饰件,两面纹饰相同,镂雕一凤,双翅展开,长尾勾转,造型优美。
面带桃李春风,眼含晓月光辉,恍若仙子下凡,才踏进太和殿,满殿的熙攘哄闹一时都安静下来,竟有些神仙洞府的清幽之意。
不消说,美到这个份上,来人定是本朝第一美人大长公主了。
黄文僖早从地上爬起来,悄没声息入列站好,整冠肃带。
看着这冰肌玉骨的美人,杨玉琳身上有些凛冽战栗,不自觉往景福临怀里窝了窝。
景福临笑笑,浑身放松下来,拿手臂把人拢在怀里圈着。
“何事喧哗?”这声音冰激玉碎一般好听,又带着几分凛然。
罪魁黄文僖有些汗颜,默默出列:“臣等不敢喧哗,只国师大人今日久病初愈,议政心切,臣等与国师大人各抒己见,相谈甚欢。”
大长公主似乎很有兴致: “哦?所议何事?”
太和殿里大大小小各式彩雕彩绘的蟠龙,游龙,行龙,围龙等,总凡一万三千八百四十四条,尽显皇家威严,可自打杨玉琳进了太和殿,倒闹腾得如市井一般。
此刻大长公主坐阵,方把局面扭转过来,正经看着像个金銮殿了。
大长公主一面和朝臣们议论国事,杨玉琳一面打着哈欠发着呆,议论纷然有所不决时,大长公主就来问景福临:“皇上以为如何?”
景福临拈着杨玉琳的头发笑一笑:“全凭姑姑决断。”
不到半个时辰,议完了政事,大长公主看了杨玉琳一眼:“国师这双眼睛好看得紧。”语毕施施然出了殿。
杨玉琳在心里默默脑补了后半句“让人一看就想挖下来”……自己把自己吓了一哆嗦……
景福临瞧着差不多了:“该议的都议完,散了吧。”搂了杨玉琳回清宁殿,众位朝臣也鱼贯而出。
景福临拿了洗肠草的药汁给杨玉琳敷脖子,杨玉琳掩着鼻子四处躲:“快拿开!我不要!难闻死了!”
景福临边追边笑:“躲什么,良药苦口利于病,何况又不是让你喝,敷一敷罢了。”
一把将杨玉琳捞过来摁在榻上:“别动!一会儿就好。”
杨玉琳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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