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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版]-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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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片刻的工夫,龙相忽然停了。
他停了,露生也停了,不但停了,而且变了脸色,“龙相,你干什么?”
龙相站在一座荒草萋萋的井台上。井是深井,井里还有黑沉沉的水,然而一直没有被填上,因为井口窄得如同一把小细腰,龙家上下并不怕孩子们会失足掉下去。
会走路的小孩子掉不下去,一把手枪却是可以轻松通过井口。龙相走到井前面对了露生,慢慢地握着手枪抬起了手。这个时候,他定定地盯着露生,黑眼珠是两枚冷硬的围棋子,瞳孔仅有的一点光,也是冷硬无情的。
露生真慌了,对着龙相伸出了两只手,“别——龙相,有话好说!”
龙相神情冷淡地一撇嘴,做了个无情无义的鬼脸,同时手指一松。手枪立时滑落向下,可在露生的惊呼声中,他食指一钩,却又险伶伶地钩住了手枪扳机。手心向上吊住了手枪,他看着露生,依旧是不说话,但是心里隐隐地有一点舒服痛快了。因为露生变颜失色,明显是怕了。
望着他的举动,露生语无伦次地又开了口,“别闹,这不是闹着玩的!我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了这么一把枪,它是我爸爸的遗物——”他几乎带出了一点哭腔,“好弟弟,听话,把枪还给我。我让你打我,我保证不还手,只要别玩那把枪。龙相,你下来,乖。”
龙相看露生是真的要哭了,胸膛像开了个天窗似的,郁郁的怒气立时消散了好些。他舒服了,得意了,然而还不够,还要更舒服、更得意!
于是他很轻巧地将食指伸展开来,让手枪像块黑石头一样,瞬间坠落进了井中。
露生冲了过来,扑到井口跪下来往里看。与此同时,井底响起了噗通一声,正是沉重家伙落了水。
一声过后,天地一起静了一瞬。
龙相低着头,看露生伏在地上,把面孔贴上井口,往深深的井底看——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到。
于是露生又侧了身,将一条胳膊往井里伸,当然,还是什么都捞不到。
肩膀卡在井口,露生面无表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半晌不动。他不动,龙相俯视着他,也不动。
如此过了一分多钟,露生慢慢地抽出胳膊站起了身。隔着一眼小小的井,他看着龙相问道:“你知道什么叫作遗物吗?”
龙相狞笑了一声。不知道他这个狞笑是怎么做出来的,他的五官并没有移位,眉还是那个眉,眼还是那个眼,但是眉忽然更黑了,如同浓墨;眼更加亮了,含着凶光;红嘴唇中微微露出一点白牙齿。他牙齿整齐,虎牙却尖利,小小的尖端露出来,让他看着如魔似鬼。
“遗物嘛——”他故意拖着长声回答,要活活气死露生,不把露生气成半死,他就不解恨,“就是死人的东西啰!”
露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颤颤地呼了出来。一张脸本来就白,如今彻底褪了血色。然而他很镇定,起码是比先前要镇定。
“亲人留下的遗物,是比什么都贵重的。”他一字一句轻声地说,“假如我死了,你会把我的东西全部丢掉吗?”
龙相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东西全烧成灰,一样也不留!”
这话说完,露生沉默了一刹那,却并没有动怒,只说:“我不会的。如果你死了,我会把你常用的东西留下一两样,永远保存着,当个念想。一看到它,就想起你。”
龙相嗤之以鼻,“怎么?我算是你的亲人了?”
露生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有时候,你实在是太可恨可气了,我就会很想爸爸。我想他要是还活着,我就不会到这里来。我在我自己的家里,一定不会隔三差五地就被人打一顿骂一顿,更不会是打了白打、骂了也白骂。可是我没爸爸了,我只剩了他的一把手枪。”
眩晕似的站在井台上晃了一下,他勉强自己站稳了,把话说到了最后,“龙相,你打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都能忍,可你不该扔了我的枪。我怕你气坏了身体,我总是让着你;可你心里没有我,你为了自己痛快,可以肆意地伤害我。”
抬眼望着龙相,他轻飘飘地又补了一句:“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
然后他不再张望井口,转身下了井台,踏上了归路。
龙相没有动,怔怔地望着他发呆。今天露生说的话有些出奇,他记忆力很好,把那些话一字一句全记住了,但是没能全部领会,须得站在这井台上,慢慢地咂摸滋味。站了一会儿,他觉出累了,蹲下来看了看手指甲,他发现指甲缝里有血,不是自己的血,就一定是露生的血了。
双手扶着井台的边缘,他下意识地俯下身,用一只眼睛往井里瞄,心中想:真捞不出来了?
深井是个无底洞,而且井口小如碗口,可不就是“真捞不出来了”。
龙相直起腰席地而坐,背过手揉了揉方才硌痛了的尾巴骨,一边揉,一边又想:那我赔他一把就是了。
思及至此,他爬起身跳下井台,到他爹那里找好手枪去了。
在龙相寻枪之时,露生已经独自走回了屋子。
他没惊动任何人,自己端了一盆水洗手洗脸。手背和脖子都有伤,不是鞭伤,是龙相用指甲挠出来的皮肉伤;脸蛋上印了个紫红的圆圈,则是龙相留下来的牙印。
平时落了这一身伤,他纵是不怀恨,也要无可奈何地发一番牢骚。然而今天很异常,他非常累,身心俱疲,疲惫得连情绪都没有了。
没有情绪,就只剩下理智了。
他慢条斯理地换下衣服,往几条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刀伤药。然后站在墙壁上的圆镜子前,他一边梳头,一边很细致地端详起自己。
他想自己十七岁了。周岁是十七,按虚岁算,则是名副其实的十八了。
十八了,大小伙子了。
在龙家生活了将近六年,六年里他都干了些什么?文,他只读了最通俗的一些书籍;武,他只会抵挡龙相的拳脚。没有学问,没有武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疯狗似的小伴儿,和一个软柿子一样老实可怜的小妹妹。
这六年是这样,下六年,大概还是这样。六年复六年,六年再复六年,六年再再复六年,复到最后,他这一辈子,也就定型了,过去了,完结了。
这一辈子他能干什么?他干不了什么,他只能是哄龙相高兴,和在龙相不高兴的时候挨他的打——自己挨打,同时看着丫丫挨打。如果将来丫丫当真嫁给了龙相,那么她和自己一样,一挨一辈子;自己看着她受苦受罪,一看一辈子。现在他有个大哥哥的身份,还能有力量保护她;将来三个人全长大了,全都各归其位了,他想保护都没立场、没资格了。
鲜血缓缓地升了温度,烘出露生眼中的一点泪。他含泪望着镜中人,翕动嘴唇无声地问:“白颂德,你甘心吗?”
镜中人立刻斩钉截铁地摇了头——不甘心,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纵算没有本领子承父业,他身为白家最后一点血脉,至少也要为父亲、为妹妹报仇。
摇头,再点头。露生点着头告诉自己:“对了,不甘心就对了。不甘心,你便还有希望,还有药可救。”
然后他转身走进卧室,蹲下来拎起了地上的皮箱。
这皮箱真结实,不怕摔不怕砸的,暗锁有点不大灵了,但是只要别太震动,也不会轻易地自己开。露生从立柜里翻出一套换洗衣裳,整整齐齐地叠进了箱子里,又用毛巾包了一块香皂,连同牙具一起塞进了箱子的边角处。
羊肠子口袋被他从床底下拽出来打开了,里面能有一百多块大洋,还是当年来时,温如玉留给他傍身的。他在这儿没机会花钱,所以就一直留了下来。此刻数出一百大洋,分成了平均的两份,他先把一份用报纸包好,另一份则是装回了羊肠子口袋里。余下的几十块钱,他往皮箱里放了一些,往自己衣兜里又放了一些。
把皮箱锁好立到墙边,他在书桌前坐下来,摊开了一张信笺。唰唰点点地用钢笔写了一篇文字,他很细致地将其折好,用一本词典把它压在了桌面上。向后一靠望向前方,他见窗外的蓝天已经黑了颜色,是要入夜的时辰了。
于是他不敢再耽搁,趁着晚饭没开,院子里的人还都没回来,他一手拎起皮箱,一手托着那两份大洋,用肩膀顶开房门,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院门口,他迎面遇上了丫丫。
丫丫一路走得探头缩脑,忽然抬头瞧见了露生,她立刻小声问道:“大哥哥,好了吗?”
露生对她笑了一下,“正要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他一笑,丫丫也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呼出一口气,同时眉目展开了,腰背也挺直了。本来她是一枚很紧张很黯淡的小花骨朵,如今听闻天下太平,过了一关,便微微绽开了一点花瓣,恢复成了个豆蔻少女的模样。
然而未等她恢复完毕,露生忽然向前一伸手,手心托着个报纸包,手指吊着个羊肠子口袋,“给你。”
丫丫不假思索地把东西接了过来,以为这是大哥哥分配给自己的小差事。笑吟吟地捧着东西仰头看露生,她等着露生发号施令。然而露生沉默地注视着她,却是良久没有言语。
最后,露生又笑了一下,低声说道:“丫丫,我走了。报纸包着的钱,你替我转交给陈妈,就说这些年我全赖着她照顾,辛苦她了。将来我若是有了本领,再好好地报答她。口袋里的钱是给你的,你不要乱花,自己留着。这就算是你的体己,到了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我桌子上还压着一封信,那封信是给龙叔叔的,明天你给我跑一趟腿,把它送到前院去。我让龙叔叔养活、保护了这些年,如今说走就走,我既无颜见他,也怕他拦着我不许我走。所以为了方便起见,我还是直接离开为好。”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望着丫丫又问:“记住了吗?”
丫丫仰着脸,没表情也没言语,只是对着他眨巴大眼睛。眨巴了一气之后,她愣头愣脑地开了口,“大哥哥,你、你要走?”
这句话一说完,她没等露生回答,一张脸直接褪了血色,连通红的嘴唇都立刻转成了苍白。挡在露生面前左右摇晃了几下,她像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带着哭腔喃喃说:“不行,不行,为什么要走呢?”
手里的大洋一起脱了手,报纸包摔破了,银元在青石板地上骨碌碌地滚。丫丫顾不得捡钱,单是张开双臂拦住露生。拦着,同时不停地说话——喃喃地说,语无伦次地说,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紧盯着露生,泪珠接二连三地滚出眼眶、滚下面颊。她吓死了,绝望死了,这些年她唯一的救星就是露生,露生走了,她怎么办?
露生不看她,硬了心肠向前硬闯。六年前他丢了一个妹妹,六年后的今天,他又得丢一个妹妹。他想自己的确是自私的,可是不丢了妹妹,就得搭上自己,上次是搭上自己的一条性命,这次是搭上自己的一生前程。
要妹妹还是要前程?他自己问,自己答:要前程!
要前程,要报仇!要活得有个人样,不要一辈子伏低做小,不要一身的伤!
抬手拨开了挡路的丫丫,他声音很低地说道:“丫丫,对不起,我顾不上你了。”
然后他迈步向前疾行。空着的左手一紧一热,是丫丫追上来一把抓住了他。像先前受了大惊吓时一样,她开始哆嗦,一边哆嗦一边含糊地哭求,“大哥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怎么办?求求你了,你不能走。”
怎么求,都是无用。大哥哥那样高那样大,她怎么拽,也都是无用。两只手死死抓住了露生的一只手,她开始往下蹲往下坐,坠着露生拖着露生,不让他痛痛快快地大步走。手抓着,脚蹬着,她渐渐地不说只哭,哇哇地哭。太恐慌了,太绝望了,无计可施了,走投无路了,她想自己只有哭——大哥哥对自己这么好,自己使劲地哭,拼命地哭,他不会真的不管自己的。
正当此时,黄妈领着个大丫头,从远方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少爷的锋锐是没有人愿意触的,所以下午一有机会,黄妈便也偷偷地逃出了院子。逃到天黑掌了灯,她很闲适地走了回来。可是距离院门还有老远,她便听到了丫丫的哭声。
她吓了一跳,以为院子里又爆发了新一轮恶仗,可是走近了一瞧,却又并没有看见少爷的身影。看着露生手里的箱子,她很惊讶地哟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哪知未等她出声,龙相也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了。
和露生一样,他手里也拎了个小皮箱。皮箱不大,可是沉甸甸的,因为箱子里垫着金丝绒衬里,嵌着一把来自比利时的勃朗宁手枪。下午他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弄把好枪,然而一进镇守使那间大屋子,他便感觉空气腌臜,进而怀疑父亲的藏枪兴许也都是臊气烘烘的。这个联想让他有点反胃,于是他出门前往军营,向徐参谋长要了一把好手枪。这手枪乌黑锃亮,枪管雕花,漂亮极了,甚至有个专门的小皮箱来装它。于是龙相就很得意,认为自己这回肯定能向露生交差了。露生得了这把漂亮的新手枪,想必也就不会再对自己说那些怪话了——什么“世上的一切,都是有限度的”,莫名其妙,也许是句新诗?的确是有人作诗骂人的,露生有文化,想必也会这一手。妈的,竟敢拐弯抹角地骂我!
龙相的心情挺愉快,脑子里也挺热闹——他那头脑,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很热闹,大机器似的从早转到晚。有时候转得太厉害了,他耳朵里都会轰隆隆地响。此刻停了脚步望向露生和丫丫,他在疑惑之前,先下意识地大喝了一声:“谁欺负丫丫了?”
他没看见黄妈,丫丫也没看见黄妈。涕泪横流地抬起头,丫丫哭号着答道:“大哥哥要走……我留不住他……”
龙相一愣,几大步跑到了露生面前,圆睁二目问道:“你要走?走哪儿去?”
露生暗暗地做了个深呼吸,拼命压下了所有的情绪,“我回北京,找我干爹去。”
龙相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有点发傻,“找你干爹干什么?”
露生继续把情绪往下压,没情绪,就没表情,笑一下也是冷笑,“没什么,只是不想再伺候你了。”
龙相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对着露生审视了一分多钟,他心里七上八下,主意乱窜。一时间他认为露生竟敢不伺候自己了,属于以下犯上,自己不能惯着他;一时间他又感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大事,实在不行的话,自己向他说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可以。
两个念头交战了片刻,末了他决定不委屈自己。把皮箱往地上一扔,他粗声大气地怒道:“你少拿这话威胁我!你又不是什么宝贝,你滚蛋了,我还会舍不得你不成?”然后他绕过露生,一脚踹到了丫丫的肩膀上,“你松手,让他滚!吓唬老子?呸!”
丫丫被他踢得身体一歪,而露生则是差一点就回了头。强忍着没有乱动,他想丫丫挨打就挨打吧,命苦就命苦吧,将来要给龙相当小老婆,那就当吧。自己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
于是趁着丫丫手一松,他向前继续迈了步。
露生在前头走,龙相和丫丫在后头跟着。
三个人一前两后地走到了院门外,露生停住脚步辨了辨方向,然后踏上马路,要往火车站走。
这个时候,龙相忍不住了,快跑几步追上露生,他抬手一揽露生的肩膀,“哎,你真生气啦?”
露生笑了笑,因为面颊上的牙印很疼,所以他笑得不甚自然,“我不能永远留在你家里,迟早是要回去的。”
龙相扭头观察着他的表情,“那你现在回去也干不了什么呀!你再等等,等过两年我长大了,我陪你回去。”
露生摇了摇头,很平静,也很沉默。
龙相看了他这个异乎寻常的表现,心里开始发虚,“你——你真走?”
露生这回一点头,“嗯,真走。火车站半夜有趟过路的列车,正好是到北京的。一会儿经过邮局,要是没有关门的话,我再给干爹那边发一封电报过去。”
龙相开始结巴,“不是有个姓、姓满的要杀你吗?”
“我现在和六年前的模样大不一样,没人能够认出我。”
龙相六神无主地回头看了丫丫一眼。丫丫好像一直在等着这一眼,和他对视之后,她立刻就小跑着跟了上来,不出声,只亦步亦趋地紧随着露生。
三个人无言地走了一段路,龙相又开了口,“你别走了,我往后再也不欺负你了。我还给你找了一把很好看的手枪,比你原来那个什么遗物漂亮得多,你看了,一定喜欢。”
露生一笑,脚步不停。
龙相想了想,忽然歪着脑袋一拱露生的肩膀,“我让你摸摸我的角。我这可是龙角,丫丫都不许摸的,我让你摸,别生气了,好不好?”
露生加快了步伐。前方路口有一座小小的邮局,他出来晚了,邮局已经关了门。电报看来是发不成了,不过只要温如玉没有搬家,那么他下了火车,自己也能够找过去。
从邮局大门上收回目光,他不看龙相和丫丫,一味地只是走。而龙相茫茫然地跟着他,发现他已经走出一条小街,并且马上要拐弯了。他如梦初醒一般,忽然转身跳到露生面前。
俯下身一把抱住了露生的腰,他一脚前一脚后地扎了个马步,咬牙切齿地喊道:“不让你走!”
然后不消他吩咐,丫丫从后方也搂住了露生的腰。两人一前一后夹攻了露生,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四条胳膊简直要活活勒断露生的腰。露生急了——再被这两人缠着勒着,他的心就要软了,他就走不成了!
对着龙相的后背捶了一拳,他背过手又搡了丫丫一下。他想使蛮力硬甩开他们,可是丫丫随着他的挣扎左右摇晃,脚下无根,手臂却是快要勒入他的骨头;龙相则是用脑袋抵住了他的胸膛,他越往前进,龙相越要死死地顶他,顶到他寸步难行。街上开始有人聚拢来看他们了,可是未聚成堆又散开来,因为龙家的卫兵骑着马追了上来,一边追一边大呼小叫地喊“白少爷”。露生眼看龙相的援兵越来越多,急得额头都暴起了青筋。转眼之间,卫兵已经在他们面前勒住了马。
“白少爷!”卫兵一边说话一边飞身下马,是个很着急的模样,“北京来的急电,是发给您的。”
露生知道城内军营之中自有无线电台,可以随时收发电报。从卫兵手里接过译好的电报文,他低头读了一遍,随即却是大惊失色,连皮箱都脱手落了下去。
温如玉死了!
电报文只有寥寥几行字,是温家的老仆发过来的,说温如玉死于急病,而这封电报发出来时,温如玉已经被他的朋友们合力下葬了。
龙相抬起头,见露生怔在了原地,便抬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电报纸。草草地将文字阅读了一遍之后,他脑筋一转,像通了电一般,两只眼睛立刻就亮了。
“你干爹死了。”他直问到了露生的脸上去,“你就算回了北京,也没地方可去了,是不是?”
不等露生回答,他松开手挺直腰,竟是挥舞着电报纸跳跃着欢呼了一声,“丫丫,他走不成了!他干爹死了,哈哈哈!他在北京没有家了,他不会再走啦!”
说完这话,他把电报纸送到嘴唇上,叭地亲了一大口,紧接着把脑袋伸到露生面前,仔细看他的眼睛。
露生不言不动,只在眼角蓄了一点要落不落的泪。龙相看他如同一尊塑像一般,这也是先前所没有过的,于是也肃穆起来,不再欢笑了。
抬手用指尖一蹭露生眼角的泪水,他收回手吮了吮手指。
“干爹死了就死了吧。”他难得温柔了声音,“你看我根本就没有干爹,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你别哭,也别走,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发脾气了。”
露生仰起脸,在夜风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干爹没了,往后,可就真的只能靠自己了。先前总像是有退路,总像是在北京还有个家可回,现在,没有了。
龙相和丫丫一人挽了露生一条胳膊,像怕他随时跑了一样,两个人把他夹回了家。
因为露生吃不下晚饭,所以龙相和丫丫也不肯吃。三个人聚在露生的卧室里,龙相不叫人,旁人也不敢进来。
露生想起温如玉对自己的种种慈爱,心里就酸楚滚烫。隔着一层泪幕,他抬起头,看了看龙相,又看了看丫丫。
“我没亲人了。”他哑着嗓子开了口,声音沧桑,骤然上了七老八十的岁数,“我只有你们了。”
然后他死死地盯住了龙相,“我只有你们了,所以,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一个欺人太甚,一个忍无可忍,结局就只能又是分离。可是他只有他们了,如果分离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龙相没有听懂露生的话,但是很识相地点了头。
这天夜里,露生失眠了。
脑子里翻江倒海的,往事一幕幕争先恐后地浮现。他现在只是个寄人篱下、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可他总忘不了自己曾是大帅府里的少爷。恨意蛰伏在他心底,像是一粒种子,遇了春风就要破土,就要发芽,就要滋生壮大,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在床上躺不住了,他一挺身坐起来,披着衣服出了门。
真是春天了,夜里也不冷,屋里屋外全没点灯,可是天晴,满天的银星星。白月光照在地上,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有轮廓,决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正房的玻璃窗黑洞洞的,想必龙相此刻正在好睡。露生在院子里原地转了个圈,心里空空荡荡的,忽然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是好了。读书,他没书可读,先前一直没进学堂,现在想要求学,怕也困难;从军习武?这倒是条很方便的路子,可他自我感觉着,似乎和丘八们在一起混,也混不出什么大出息来。猛然察觉出了自己的高不成低不就,露生心里立时难受了一下。信步兜起了大圈子,他溜溜达达地走到了院门口。
然后,他吓了一跳。
院门外蹲着个黑黢黢的小影子,他起初以为是外来的野猫野狗,定睛再瞧,他啼笑皆非了。因为那小影子慢慢地起立伸展开来,却是丫丫。
丫丫抱着膀子站在暗处,像是冻透了,开口之前先吸了吸鼻子,“大哥哥。”
露生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不睡觉,站这儿干什么?”
丫丫垂了头,声音很小地嗫嚅了一句。露生没听明白她嗡嗡的是什么,追问了一句。这回她把话说清楚了,然而嗓音依旧细得像病猫,“我怕你再走。”
露生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脸蛋光滑冰凉,像一块寒玉,“我不走,我说不走,就一定不走。你快回屋去睡觉,这要是冻病了,可是你自己遭罪。”
丫丫迟疑地扇动睫毛看了他一眼,看完之后嗯了一声,垂头向外走去。走过几步回过头,她可怜巴巴地又道:“别走啊。”
露生向她挥了挥手,“不走,真不走,你赶紧回屋去吧。”
丫丫得了这样一句保证,一颗心还是不能落地,但赖着不走也不成,只能是慢慢地离开。
她走了,露生回到院子里,继续心事重重地走圈子。经过正房门前的石阶,他贴着墙和窗子匀速地走,走着走着,他又停了。
停下之后,他缓缓地扭过头,一张脸正好面对了正房卧室的玻璃窗。窗子没拉窗帘,一层玻璃后面贴着一张雪白的人脸——正是龙相。
露生方才刚被丫丫吓了一跳,如今面对着这张脸,他一声不出地咽了口唾沫,一颗心险些从喉咙里蹿出来。龙相像魇住了似的,眼睛不眨,嘴唇不动,鼻尖在玻璃窗子上贴成了个小平面。露生看他,他也看露生。露生向旁边挪了一步,他的黑眼珠子悠悠一转,追着露生移动。
露生抬手一敲玻璃,小声问道:“你干什么呢?”
窗后的龙相这回活了。伸手推开一扇窗子,他向露生显出了全貌,“我看院子呢。”
“院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你半夜偷着跑了。”
露生这才发现龙相衣裤齐整,是个根本没上过床的样子。
“胡说八道,我既然答应了不走,就一定不会走,你做这个怪样子干什么?上床睡你的觉去。”
龙相把窗子关严了,然后把脸往玻璃上一贴,显然是根本没打算听他的话。
露生不劝了,扭头就走,且走且道:“爱睡不睡,我可睡了。”
凌晨时分,天要亮没亮的时候,露生披着衣服,蹑手蹑脚地又出了门。这回他没多走路,只推门把脑袋伸了出去。目光射向正房窗户,在稀薄的晨光中,他看清了龙相的面孔。大半夜过去了,龙相的姿势和表情都没有变,连鼻尖都依然紧贴在玻璃上。
无可奈何地骂了一句,露生大步流星地进了正房。一掀帘子拐进卧室,他二话不说,直接握住龙相的一条胳膊,连推带搡地把人撵上了床。龙相由着他摆弄,在床上躺得四仰八叉;而他站在床边弯下腰,三下五除二地给龙相扒了皮鞋,又抱起棉被卷子往他身上一扔,“自己脱,睡觉!”
然后他甩开身上的外衣,一头倒在了床边。背对着龙相躺好了,他闷声闷气地说道:“我就躺在这儿,你想看就躺着看吧,用不着在地上傻站着了。”
床里起了窸窸窣窣的响动,外衣外裤接二连三地从床上飞到地上。最后一个脑袋抵上了露生的脊梁骨,龙相低声说道:“露生,你给我读个故事吧。”
“你想得美!”
“你把丫丫叫来,你读个长的,我和丫丫一起听。”
“丫丫没你这么麻烦,用不着我读故事哄她睡觉!”
热脑袋顺着他的脊梁往上走,最后拱上了他的后脖颈。热气一股一股地扑进他的领口,气息悠长,是龙相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露生也闭了眼睛,心里有点认命的意思。他想他们这也可以算作是一家三口,虽然因为龙相的存在,这一家三口总是鸡飞狗跳,不够美满,但糟糕的家庭也是家庭,糟就糟吧,聊胜于无。
第六章:由爱故生忧
露生继续留在了龙家。
龙镇守使对于温如玉的死活不甚在意,对于露生的去留也不甚在意——凭着他的财力,他再养一千个露生也不是问题;露生要走,可以走,横竖露生姓白不姓龙,和他没有一分钱的关系。就算露生是他拜把子大哥的骨血,他把这点骨血从小毛孩子养成大小伙子,也算对得起那位大哥了。
不介意露生的走,更不介意露生的留,或者说,留下更好。不为别的,为了让露生给他看儿子。在龙相那里,黄妈早就失去了震慑力,至于他自己,更是在儿子面前没有半点分量。在头脑比较清醒的时候,龙镇守使冷眼旁观,倒是感觉全家上下加起来,也就是露生还能稍稍管束一下家中这条长了角的转世真龙。若是从这一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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