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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龙[出版]-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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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八成得咬下我一块肉来,他望着龙相想,并且暗暗地做好了挨咬的准备。
然而龙相直勾勾地瞪着他,一边瞪,一边连着灌了几大口酒。他越是不动手,露生越感觉恐慌——他平时好端端的,发起疯来都是无人可挡;如今喝了酒,再换一款新式的酒疯来发,想必更会让人招架不住。这家伙唇红齿白一口好牙,打不过自己了就上牙咬,还专往脸上咬,一咬一个紫红圆圈,勋章似的,能连挂好些天。而自己可以打他一拳,也可以踢他一脚,但总不能以牙还牙,也捧着他的脑袋啃一口。
临刑似的,露生等了又等,然而龙相一口气喝了半瓶酒,却异乎寻常地没有大怒。
没有大怒,也有小怒,起码两道眉毛是竖起来了,柔软的嘴角也撇下去了,牙齿紧咬,咬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忽然抡起胳膊把桌子上的书籍一扫,只听哗啦啦一声大响,先前被丫丫整理好的一摞书本被他扫成了个天女散花。然后上前一步一侧身,他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
他比露生矮了半头,桌子腿给他弥补了这半头的高度。这回两个人距离近了,能够把热气一直呼到对方脸上去。露生没有和他对着喘的兴趣,所以微微垂下头,决定道歉,“龙——”
“相”字没能出口,因为他紧接着就挨了龙相一个嘴巴。
龙相抽完这一巴掌,举起酒瓶喝了一口酒,然后转向露生,甩手又是一个嘴巴。
他手上没长牙,所以仅从疼痛的程度上来讲,这两个嘴巴还是能够令人忍受的。露生决定由着他打,否则一旦还手,又会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
龙相不说话,单是一下接一下打他的脸。露生是小白脸,虽然没有龙相白,但也是一张少爷公子的面孔。不出片刻的工夫,他便被龙相打成了半脸红半脸白。而龙相停了手,歪着脑袋对他端详了片刻,末了却是冷笑一声,指着他的鼻尖说道:“你少对我充大哥,我用不着你管,丫丫也用不着你管。再敢对我放肆,我宰了你!”
说完这话,龙相跳下桌子,酒瓶也不要了,空着两只手扬长而去。露生抬手捂着火热的半边脸,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今天算他出奇地幸运,居然这么轻易地就平息了一场战争。在龙家住了五六年,龙相至少叫嚣了几百次要“宰了你”。比“宰了你”更凶恶、更血淋淋的话,龙相也说过不少。他起初听了,气得要走要死,要和龙相同归于尽,后来发现龙相只是说说而已,而且说完就忘,他无可奈何,只好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听不见。
龙相一出院子,丫丫立刻就跑了回来。见露生全须全尾的,只是红了脸,她也松了一口气。又因为此刻黄妈睡得天昏地暗,龙相又不知所踪,所以她在露生的屋子里坐稳当了,很轻松地又伸懒腰又伸腿。露生不和她说话,她静静地一个人坐着,也不走。
如此过了良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大哥哥!”
露生抬头望向她,“嗯?”
她笑了,笑得挺得意,“我给你织条毛线裤子好不好?”
露生一扬眉毛,“你会吗?”
丫丫连连地点头,“我跟荷花学的,荷花什么都会织。”
露生思索了一下,拉开抽屉,从中抓出了一把银元,“给你,毛线那东西,你得自己买去吧?”
丫丫起身走到他面前,一边喃喃计算一边从他手里拿钱,“荷花说一磅毛线是两块五,一条裤子要一磅半,两条裤子就是三磅,三个两块五是……是七块五,我拿七块五。”
露生抓过丫丫的手,把银元直接往她手里一拍,“别算了,都给你,多出的钱你多买些毛线,给自己也织一条。”
丫丫接了钱,兴致更高了,脸红红地告诉露生:“那咱们明天就上街去买毛线,带上少爷。”
露生微笑着点头,心里有点糊涂。丫丫明显是很怕龙相,可是有了好事,她像个小姐姐一样,也绝忘不了龙相。似乎是不为别的,只为了能让龙相高兴。此刻把那十几枚银元收好了,她照例还是不走,也不出声聒噪,取来了自己的绣花绷子、针线笸箩,她和露生隔着一道帘子,一个绣花一个读书。绣花的绣得安安然然;读书的却是有点坐立不安——好几个月了,露生一直静不下心。也许因为他实在是长得够大了,憋了一身的力量与满怀的心术,然而他的天地就只有这一处小院小房,练套拳脚都容易伤及过路人。
面如沉水,心有困兽,露生一言不发地混到了傍晚时分。
及至开过了晚饭,露生双手叉腰站在院子里,仰起头看墨蓝天幕上的碎星星。
龙相回来了,一如既往地,他不记仇,进了院子就往露生身上扑,又喊丫丫出来预备自己的洗脚水。露生伸手一推他,没给他好脸色,“狗脾气,又不恨我了?”
龙相理直气壮地反问:“打你几下都不行了?”
露生抬手一胡噜他的脑袋,“我不能总惯着你,再有下次,我掰了你的角!”
话音落下,丫丫从东厢房里跑了出来,左手摁着右手食指,她对着两个人龇牙咧嘴地笑,“我真笨,纳鞋底子,把手扎了。”
龙相立刻扯起了她的右手,看清了手指肚上的鲜血珠子之后,他把那根手指噙住了吮了吮,同时含糊不清地骂道:“笨得要死,猪!”
丫丫没心没肺地只是笑,又向龙相解释道:“不疼,一点儿也不疼。”
露生攥住丫丫的右腕向外一扯,“好端端的,纳什么鞋底子?”然后又轻轻一拍龙相的后脑勺,“你啊,见了什么都往嘴里塞。你让丫丫去把手洗洗,今天晚上我伺候你。”
龙相没意见,丫丫更没意见。
于是,半个小时之后,龙相已经露胳膊露腿地坐在了卧室床边,丫丫在一旁靠墙站着,用一条旧手帕包扎了食指。露生把热水端了进来,蹲到床旁给龙相脱了鞋袜,试着水温让他赶紧洗脚。
龙相的兴致很高,侃侃地讲述他下午如何跑到城内军营里骑了马打了枪。他正在变声,嗓音很不稳定,说着说着便要沙哑成驴叫。丫丫强忍着不笑出声,露生则是被他吵得头晕,一边给他洗脚丫,一边抬头告诉他:“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龙相抬起一只水淋淋的赤脚,照着露生的脸面便是一蹬,“就说!”
这一蹬很轻,是纯粹的闹着玩。露生险些被他把洗脚水蹭进嘴里去,所以登时闭严了嘴。而龙相兴致勃勃地又道:“露生,徐叔叔说我是将门虎子,很有天赋呢。”
露生低下头,怕他再对自己耍脚丫子,“什么天赋?撒野发疯的天赋啊?”
“放屁!你看不起我!明天你跟我去营里,我打个靶子给你看。我不用练,一甩枪就是百发百中,我是天生的神枪手!不过总打靶子也没什么意思,要是能有一支队伍归我管就好了。我想打场真正的仗,那多威风!有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什么在帐子里,什么什么千里之外。”
丫丫忍不住插嘴,“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露生用毛巾擦了擦龙相的赤脚,然后握着毛巾起身说道:“看你这点儿学问,还不如丫丫,上床睡你的觉吧。”
龙相不在乎,抬了脚往床里滚,一边滚一边嚷道:“露生别走,再给我讲个故事,要个新的,好的!”
露生端起水盆向外走,“等着!”
这一天的夜晚,一如先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直到天黑得透透的了,正房卧室里才灭了灯。灭灯之前,露生坐在床边,一板一眼地给龙相和丫丫读一篇小说。丫丫规规矩矩地抱着膝盖坐在床尾,龙相躺在床上,脑袋枕着露生的大腿,脚丫子蹬着丫丫的小腿。四周很静,只有露生的声音在朗朗地响。
读着读着,到了滑稽的情节,龙相和丫丫一起笑了。再读片刻,到了恋爱的情节,丫丫沉默了,龙相却是忽然一蹬腿,“嗨!这男的废话太多了,直接干了她不就行了?”
露生立刻拍了他一巴掌,“嘘,粗鄙。”
龙相不以为然地在床上扭了扭,“真的,谈恋爱怎么这么麻烦?天天逛公园,天天看电影,住在一座城里也要写信,来不来还得哭一场。麻烦死了。”
露生反驳道:“你懂个屁!”
龙相很认真地仰起脸向上看他,“我将来肯定不去谈恋爱,我不费那个事。再说他们本来也不认识,在一起刚玩了几个月就想结婚,那也——”他拧着眉毛,满脸的不赞成,“那也太怪了。”
露生被他说得直愣,丫丫也抬头望向了他。而他思忖片刻,也看出了露生的疑惑,故而进一步做出了解释,“他们都不是一家人,先前谁都不认识谁,怎么成亲过一辈子?”
露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随即把龙相的脑袋往旁边一推,“听你说话我头疼,故事读完了,你赶紧睡觉。丫丫也回屋去吧,明早我管他的洗漱,你睡你的。”
丫丫答应一声,趁着龙相今天没有拉扯自己胡闹,鱼似的下地溜了出去。而露生正也要走,不料腕子一紧,却是被龙相抓住了。
露生坐了回去,低头问他:“又怎么了?”
龙相侧卧着仰脸面对他,声音压低了些许,“露生,今天在营里,就是天要黑还没黑的时候,徐叔叔他们在军部里喝酒打牌,叫来了好几个女人。要我先挑,我没挑。”
露生听到这里,知道龙相是要对自己讲讲心里话,便也正了正脸色,“为什么?”
龙相垂下眼帘,微微蹙起了眉头,是个思考的模样,“我其实也想要……你总不让我碰丫丫,可是我忍不住,我就是想要……”
“那今天他们那帮人叫来女人让你挑了,你怎么没要?”
龙相有些忸怩了,把脸往枕头里埋,“一开始也想要,可是越看越觉得不喜欢,一个都不喜欢,不喜欢就没法要。”
“她们长得丑?年纪大?”
“不丑,也不大,可我就是不喜欢。”
露生蹲到床边,平平地正视他,“你这么做就对了。你要是每天都能做这么一件正确的事情,我一天挨你一顿嘴巴也甘愿。”
露生经常哄龙相,可是很少一本正经地夸龙相。龙相此刻望着露生,心里就很高兴。为了抒发喜悦之情,他毫无预兆地嘎嘎大笑了一通。露生先是被他的笑声吓了一跳,后来反应过来了,就一边也笑,一边对他叹了一口气。
龙相乖乖地好睡了一夜。翌日清晨,他像个勤谨的小长官一样,又跑到营里看士兵上早操去了。
他一去不复返,露生还没法子去找他,如此等到了下午,他见龙相依然是连影子都不见,便索性带着丫丫出门去买毛线。丫丫没敢对黄妈实话实说,只讲自己要跟着大哥哥出门找少爷去。黄妈如今有了一点年纪,变得又胖又懒,心力不济,又知道露生不是坏小子,故而端坐在东厢房里,很宽容地把丫丫放出去了。
丫丫和一般同龄的小姑娘一样,也是个喜繁华爱热闹的,可是不很愿意和龙相同行,因为龙相——如同露生所形容的那样——是个“狗脾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骂丫头似的损她几句。丫丫在龙相面前是不大要脸的,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不疯不傻,当然也想给自己多留几分面子。
今天打扮齐整了,她欢欢喜喜地跟着露生出了龙宅大门,县城里很有几家大百货铺子,她一家一家地走过去。天气和暖,无需真的看花看草,空气中自然就有花红柳绿的春色。丫丫身为镇守使府里的人,再不修饰打扮,一身的穿戴也比平常姑娘要华丽。紧跟着露生一步一步向前走,她留意到了街上少年们的目光。那目光有的躲闪,有的赤裸,她心里有点怕,又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她自己本是虚无不存的,是道道目光勾勒出了她的轮廓模样。那个轮廓模样,她自己看了都陌生、都新鲜。
看过自己,再看大哥哥。和龙相一样,她对露生也永远是仰视。露生高大、洁净,短发黑亮蓬松,脸是隔一天刮一次,刮得嘴唇下巴丝毫不见胡须影儿,从早到晚,总是一脸清爽相。丫丫活到这么大,露生这样的男子,她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太美好了,太唯一了,简直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前方道路拐角处围了一大圈人,是有个耍猴的正在里头表演。露生怕丫丫跟丢了,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两人牵扯着挤过人群,丫丫拉着他的手,就感觉天高地阔、寰宇清澄,可以不苦不累地一直走下去,再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大哥哥,”她忽然快走几步越过露生,含着一块糖扭过脸问他,“将来你回北京,是一个人回去吗?”
露生松开了她的手,答道:“也许是吧。”
“那还回不回来了?”
露生对她笑了,“当然回来。在龙家白吃白喝地住了这么多年,现在长大了,就一去不回头,那我成什么人了?”
丫丫开动脑筋,有问题要问,可是不知道怎么问才对,“那……那我们也跟你一起去北京,行吗?”
露生抬手一揪她的辫子,“等我办完我的正事,我会回来接你们的。”
丫丫顺着这话向前一想,只觉心明眼亮,自己的前途大有希望。对着露生竖起两根指头,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咱们有两间小房子就够了。我住一间,你和少爷住一间。活儿都归我干,你管着少爷就行了。”
露生故意摇头逗她,“不,我宁愿去干活,把少爷留给你吧。”
丫丫认真了,很为难地一咧嘴,“可是我管不了他啊。”
“那咱们不要他了,我只带你一个人回北京。”
丫丫垂下脑袋,更为难了,“那也不行啊,他会气坏的。”
“他那么欺负你,你还管他干什么?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丫丫缓缓地摇了摇头,这回再说话,就是吞吞吐吐了,“他就是脾气不好……真不管他……也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她从手里的小纸袋里捏出了一根芝麻糖送进嘴里——真的,龙相是可怕,但可怕之余,偶尔也可爱。况且他们好像生下来就长在一起,再怎么怕他,她也不忍心真离开他。
慢慢地将一根芝麻糖咀嚼到了头,她吮着一根手指抬起头,想要继续和露生说话。可是未等她开口,露生却猛然刹住脚步,对着前方惊叫了一声。
她也觅声望了过去,下一秒,她打了个冷战,一步也走不动了。
她和他一起看见了龙相。
龙相骑在马上,穿着一身斜纹布猎装,上衣敞了怀,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在一群戎装卫士的簇拥下,他单手挽着缰绳勒住了战马,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和他。
片刻的审视过后,他像吞了一口黄连一样,梗着脖子一歪脑袋,同时把两边嘴角向下一撇,又似怒容,又似鬼脸。两个鬼影似的便衣青年从路旁行人中蹿出来跑向了他。而直到这时,露生才发现自己和丫丫竟是被人跟踪了一路。而那两名青年停到马下,开始仰着头向他做汇报,声音很低,露生和丫丫不能听清分毫。而龙相大幅度地俯下了身,一边侧耳倾听,一边死死地瞪着他们——瞪丫丫,也瞪露生,黑眼珠来回转,转来转去,总不离他二人的面孔。
丫丫像发了疟疾一样,虽然认为自己跟着大哥哥上一趟街,无论如何不能算是大罪过,可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像只没思想的小兽一样,满心里只想抱了脑袋往阴暗处钻。露生拎着毛线与一些小零碎,站在原地倒是没有动,只飞快地转着脑筋,心算起龙相上次发疯的日期。
一算之下,他暗叫不好。因为除去小打小闹、扇嘴巴子,龙相上次歇斯底里地和自己大战,还是在一个月之前。整一个月不胡搅蛮缠地发一次神经,是要憋死龙相啊!
事已至此,逃也无用。所以露生索性放平了心境,只回头低声告诉丫丫:“他要是对你动手,你就赶紧跑,不到天黑别回屋。”
哽咽似的,丫丫从嗓子眼里往外挤出了一声回应。
嘱咐完了丫丫,露生稍微放心了一点,把全副精神放在了前方的龙相身上。他也认为自己带着丫丫出一趟门不算大罪过,可是方才自己逗丫丫时,说了一些似真似假的玩笑话。那些话,正常人都能听出是说着玩的,可龙相明显是不那么正常。经了那两名便衣侦探的转述,兴许还要变些滋味,恐怕就更听不得了。
这个时候,青年汇报完毕,龙相也直起了身。对着露生微微地一露牙齿,他抬起了握着马鞭子的右手,猛地凌空甩出了一声脆响。
然后大喝一声催马向前,他扬起马鞭便抽向了露生——丫丫就在露生的身后,露生如果敢躲,那么他就让鞭梢往丫丫的脸上落!露生知道他暴躁,可万没想到他会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背过手抓住丫丫侧身一躲,他先避开了这劈头的第一鞭,然后赶在马蹄子踏上他的胸膛之前,他眼疾手快地发步快冲,扯着丫丫直撞向了龙相的卫士们。
卫士们有骑在马上的,也有站在地上的,露生这一刻什么都没想,全是凭着直觉行动。趁着龙相还未调转马头杀奔过来,他将一个最为瘦弱的小卫士从马背上拽了下来,然后不等众人反应,他踩着马镫飞身上马。手里的毛线零碎全不要了,他拎包袱一样把丫丫拎起来,往马背上一摁。丫丫瞪着眼睛张着嘴,被他摆弄成了个布娃娃,然而一声不吭,是被龙相方才那一鞭子吓傻了。
一抖缰绳一夹马腹,露生弯腰护住丫丫,迎着龙相的鞭子策马狂奔,一路直冲进了人群里去。街上的行人早就看出这边情形不对,全都早早地退到了两旁,所以露生这一路跑得通畅,只是额头火辣辣地疼痛。因为方才和龙相走了个顶头碰,他虽然已经是拼命地俯身躲了,可龙相的鞭梢还是卷过了他的皮肉。
这他妈的!——他一边往龙宅里逃,一边在心里叫苦——这回他疯得厉害,肯定是不好哄了!
第五章:刻骨
快马加鞭地疾驰了一路,露生赶回了龙宅。在门外连滚带爬地下了马,又像接一口袋粮食似的,把丫丫也接了下来。在面对龙相的雷霆大怒之时,丫丫也算是见多识广的,所以此刻不消露生吩咐,她抬腿就跟着露生跑进了龙宅。一边跑,她一边听露生气喘吁吁地说道:“你上陈妈的院子里待着去,我这边不管怎么闹,你别管。不到天黑不许出来,听见没有?”
丫丫仰头看了一眼日头,飞快地心算了一下时间,嘴里很痛快地答应一声,当机立断地掉转方向,一路跑向了比较安全的犄角旮旯。现在是下午时分,根据她对龙相的了解,龙相再怎么闹脾气,半天的光阴也足够他闹个痛快了。他不记仇,从来不知道什么叫作翻旧账,只要他闹痛快了,那么天下就能立刻恢复太平,届时她再出场,给龙相端盘点心倒杯热茶,拣那不咸不淡的闲话聊两句,这一大关便算是过去了。
丫丫轻车熟路地往远了跑,灵灵巧巧地藏了起来。露生知道龙相在家里是天下无敌,即便是龙镇守使出面发话,那话在龙相耳中怕是也还不如一个屁响。既然没有靠山,那他只能独自迎敌。而敌人来得也真够快,他前脚刚进院子,龙相后脚就杀过来了。手里攥着马鞭子,他瞪着眼睛闭着嘴,对着露生的后背便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露生踉跄着低哼了一声,同时就觉得后背像是让火炭烙了一道,一瞬间便疼成了火烧火燎。
院子里除了他俩没别人,黄妈本在东厢房里给龙相收拾春装,忽见院子里情形不对,而挨抽的人中又并没有自己的侄女,所以她便关门闭户地装起了睡。露生忍痛转过身,心里犹豫着,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还手。其实是懒得还手,如果挨顿小打可以消灾,那么他宁愿舍了一身皮肉让龙相抽。
可是接连挨了几鞭子之后,他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开始感觉这鞭子和拳脚大不一样,自己怕是要扛不住。
“你又发什么疯?”他蜷起一条手臂虚虚地挡在了头脸前,不让鞭子往自己的头脸上落,“我又哪儿惹着你了?”
龙相不理会,单是炯炯地瞪着露生。单手挥着柔韧黑亮的马鞭子,露生越是后退,他越是一步一步地紧逼。这鞭子实在是结实,恶狠狠地卷过露生单薄的上衣。鞭梢过处,很快便渗出一条浅浅的血痕。纵是衣服不破,衣服里面的皮肉也受了伤。
露生忍无可忍了,一把抓住鞭子往外一扯,“没完了?我们又不是故意背着你出门,从早上等到现在,你始终不回来,我们怎么办?我俩到街上买点东西都犯了你的法了?再说那毛线买回来,还有你的一份。我出钱,丫丫出力,我俩给你织毛线裤子,你不感激也就罢了,还不由分说上来就打人,我看你真是不可救药!”
龙相一拽鞭子,拽不动,又拽了第二下,可是力气不如露生,依旧是拽不动。于是索性将鞭子柄向下一掼,他咬牙切齿地开口吼道:“我不管!我就是不让你俩在一起!你俩出门不带我,就是不行!”然后他伸手指着露生的鼻尖,一边说话一边不住地点动,“白露生,你别以为我是傻子,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我家把你养成人了,你就想跑,跑还不算,还想拐走丫丫,让我成个孤家寡人!”
露生早就不奢望能和龙相讲道理了,可是听到这里,他猜出龙相是误会了自己,便忍不住还要解释几句。不是怕委屈,是怕龙相胡乱生气,再气出个三长两短来。
“我不怪你派人跟踪我,你还挑起我的毛病来了。”他极力把语调放平和,不肯再刺激龙相,“我把丫丫拐走?我自己现在都是一无所有,我拐了丫丫干什么?两个人出去一起饿死吗?我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在逗丫丫玩,我不是也逗过你吗?逗你行,逗丫丫就不行了?你就是发疯,也疯得有点儿理由好不好?听风就是雨,只长脾气不长脑子,你对得起你头上那俩角吗?”
露生只说到了这里。说的时候虽然是浑身都疼,隐隐地也有点怒火中烧,但是他强忍着不发作,极力地要把话说得活泼。然而他这降龙的经验大概还是不够丰富,因为龙相听到最后,没有听高兴,反倒是更愤怒了。
“你说我疯?”他红着眼睛对露生虎啸狼嗥,“你敢说我疯?!”
然后他放下手,气昏了头似的在地上团团转了一圈,紧接着重新面对了露生,他扯起走腔变调的大嗓门,开始做狮子吼,“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露生一愣,心想:我都快要把你当祖宗供了,你怎么会说我看不起你?
不等他发问,龙相甩手向院门一指,面红耳赤地继续吼道:“你自以为是什么狗屁白大帅的儿子,你就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爸爸!你他妈的天天闹着回北京,你就是觉着这地方屈了你!你要走!丫丫那个臭丫头片子被你哄住了,也要跟你走——我杀了你!”
露生听到这里,又急又气,不由得也提高了声音,“龙相,你闹归闹,少东拉西扯!龙叔叔保护我、养育我,我怎么会看不起他?还有,我尊重你的父亲,你也应该尊重我的父亲!”
话音落下,他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时,面颊上已经爆发了疼痛。大叫一声狠狠推开龙相,他这回可真急了,“又咬人!”
龙相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喘着粗气站稳了,他像发作了失心疯一般,扑向露生继续连踢带打,隔三差五还要找机会咬上一口。露生左抵右挡,两只手简直要不敷分配,脸上还湿漉漉的,全是龙相对他啃咬未遂,蹭上的口水。
露生自认为是个讲道理、爱和平的人,可年纪和体格摆在那里,正是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而且他爹白大帅是个能打天下的主儿,他身为儿子,再怎么忍气吞声,也当不成个窝囊废。对着龙相抵挡了片刻,他抵挡得越久,怒火在胸中烧得越旺。及至这火烧到了一定的程度,他忽然直通通地挥出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龙相的胸膛。
龙相张开双臂向后一晃,一屁股便坐在了青石板地上。露生居高临下地望向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是打不过你,我是让着你。”
然后抬起袖子一抹脸,他又说道:“你再这么没轻没重地跟我犯浑,迟早有一天会逼走我。等那天真来了,你可别骂我狼心狗肺,白吃了你家的饭。”
龙相坐在地上,一张脸先前是通红的,如今转成了煞白。不管是否占理,他要生气就是真生气,气得手脚都直哆嗦。露生方才竟然推了他一下狠的,让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正硌着了尾巴骨。而且他都一屁股坐在地上了,露生居然还对着他侃侃而谈,居然不立刻扶他哄他。在他眼中,这简直就是忤逆造反。起初大怒的原因,已经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在露生毫无察觉的状况下,他开始爆发了第二轮的盛怒。
露生口口声声地说要走,这个“走”字提醒了他。一翻身爬起来冲向西厢房,他挟着风雷之势闯入露生的卧室,从立柜里拎出了露生唯一的一点小家当——那只皮箱。
他不耐烦开暗锁了,直接抡了箱子往墙壁上撞。三撞两撞地撞开了箱子,里面掉出两样东西:一样是个羊肠子似的布口袋,里面装了不少银元;另一样则是白大帅留给露生的手枪。一脚把银元口袋踢到了角落里,龙相弯腰捡起手枪,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
这手枪是露生的宝贝,等闲不许人动的。他气极了,一定要狠狠地伤害露生出口恶气。露生不怕打,而他又不能真杀了露生,于是他一时聪明起来,对着露生的宝贝下了手。
露生站在院子喘气,不知道龙相疯到自己屋子里干什么去。直到看见龙相拎着手枪跑出来了,他睁大眼睛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哎!”他对着龙相伸出了一只手,“你拿它干什么?那里头又没子弹,你拿它也毙不了我。”
龙相看了他一眼,随即撒腿跑出了院门。
露生没看明白他的用意,但是怀疑他这是跑到前头找子弹去了,便慌忙拔脚去追——手枪里若是不放子弹,那只是一块沉重的铁疙瘩,只能用来砸人;可若是放了子弹,那就了不得了。露生不知道龙相今天会闹到何种程度,总之他自己不想死,也不想旁人死。
随着龙相的背影迈开大步,他跑着跑着,忽然感觉有点不大对劲——龙相没往前头人多的地方去,而是拐弯抹角地奔向了宅子后头。
龙宅的正经主子只有两位,镇守使坐镇前方,后头的内宅里只安置了龙相。龙相,加上露生和丫丫,再加上干零活的老妈子、小丫头,总共也没有多少人,所以龙宅是越往后走越荒凉。破房屋一片片空置着,甚至还有断壁残垣。龙相跑得很快,露生追得更快。然而龙相目标明确,露生则是一边追一边犯嘀咕,于是两人之间就总存了一点距离。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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