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委蛇记-第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雒无恤莫名其妙地望了望叔父漆黑浓密的发顶,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困惑不解道:“叔父,你……?”
  雒易脑中灵光一现,失声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飞羽,这指的是屏飞羽!”
  他矍然一惊,喝道:“无恤,你马上派人,把当日卖书的那个书侩给我抓起来!”说罢猛地转身,匆匆往前便走。雒无恤依令照办,却是不明所以,但见雒易异样神色,不由暗自心惊。二人赶到沈遇竹平日作息的耳房,雒易一把捡起当日那本医书,翻到“鸿雁”这一方,只见文中写着:
  “鸿雁之肪日日涂于头顶,可生发。取菟丝子四钱、黄芪八两,一同研末外敷即可。”
  雒无恤犹自茫然不解,却看雒易伸指在“四”“八”二字上分别划了两道,不禁醍醐灌顶,惊道:“‘飞’为《鸿雁》第四字,‘羽’为第八字——这、这绝非巧合!”
  雒易从书首翻起,这本托名为《本草证类》的医书,一共十篇。第一篇论的是水芦荻根的性味功用:“苍术九两,香附十两,一道煎服,可治大热症发狂及热泻。”——水芦荻根自然是《蒹葭》一篇了,依葫芦画瓢,取来第九字、第十字;再往下翻,第三篇却是“女贞子”。
  雒无恤皱起眉头:“女贞子?诗三百中并无这一章啊!”
  雒易道:“妇德尚贞,妇言尚静,这一篇是《静女》。”
  “哦!”雒无恤不禁有些汗颜,待细看去,又拣出“匪汝”二字。两人对视一眼,把第四、五篇也译出,却是“门”“人”二字。
  雒无恤按顺序把这八字连做一读,不由惊道:“叔父,这——”
  雒易却是无暇惊骇,一面目不转睛翻阅着书册,一面默诵诗经,把剩下几篇药方暗藏的密文也逐篇译出,提笔在纸上写下了十六字:
  所谓飞羽,匪汝门人。
  富子一来,君子留命
  *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出自《国风·秦风·蒹葭》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出自《小雅·鸿雁》
  “匪女(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出自《国风·邶风·静女》
  后文的文字均散见于诗三百其他篇目,限于篇幅,不一一赘述。


第19章 君子留命
  “呼”的一阵寒风,冲开单薄门页,挟裹着初春氤氲的草木腥气,低回盘旋在这方寸斗室之内。雒无恤瞪着这十六个字,只觉一阵冷意。雒易心内亦是惊涛骇浪,闪过千般念头。他屈指轻叩那张薄纸,道:
  “无恤,你怎么看?”
  听得叔父问询,雒无恤忙在纷乱的脑海中梳理出头绪来:“我……我看这上半句,应该是谋事之人给沈遇竹通风报信,说来寻他的那个‘屏飞羽’实际并非青岩府门生,须得小心提防;后半句……这‘留命’二字,指的自然是延年保命的意思,君子当然指的是沈遇竹自己了。我猜想……这是对方叫沈遇竹耐心等待富子驾临,届时沈遇竹就可安全无虞,对不对?”
  雒易道:“大体不错,只是这‘君子’指代的是谁,还需要细细斟酌。沈遇竹虽有名节之辱,却无性命之忧,何来保命之说?”
  他咬牙冷笑,“你不妨再想想,当年和富子有牵连,如今在我们手下又有危急存亡之虞的‘君子’,还会是谁?”
  雒无恤凝神细思,忽然脸色“刷”地变白了:“您是说……这个‘君子’,指的是桓庄之族?”
  雒易道:“不错!沈遇竹既然能看穿我对代国的图谋,一定也看穿了我对桓庄之族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杀心。富子此人颇有智计。当年我之所以提前通知富子逃亡,正是为了避免富子和其他公族对质,坏了我分而击之的大计。我本以为他流亡到了楚国,山遥水阔,绝无回归之日,却想不到沈遇竹能如此神通广大,将此人哄了过来!倘若沈遇竹对桓庄之族进行预警,又兼富子的佐证,我们围剿公族的计划将功亏一篑——或是更糟糕,公族狗急跳墙铤而走险,纠集府兵反咬我们一口,那时、那时——”
  雒易长身立起,心内焦躁,负手来回走了几步,自语道:“哼,终日强颜装出一副优容安逸的模样……却在这左右不满十步的狭室之内,暗中谋划、夜夜思筹,尽是如何将我反将一军——他到底算到了哪一步?又会在何时动手?是明日深夜时分?是今日上朝之时?雒氏大部分的兵马尚在常山,至少也要两日才能全军赶回,他定会在今明两日动手,莫非我便只能坐以待毙?”
  雒无恤越想越是胆战心惊,正欲开口,却听一声长报:“禀告君侯,前去捉拿书侩的人回来了!”
  “如何?”雒易急忙问道。
  侍从单膝跪地,惭愧道:“请君侯恕罪!想不到那个书侩是个武艺不凡的高手,竟在十数人的围追之下侥幸脱逃。不过,那人在打斗间匆忙遗落下一物,呈请君侯过目——”
  那侍从展开双手,掌心托着一束一指大小的帛书。雒易展开来一看,上面用铁线篆字细细写着:“雒氏兵马,尽在常山,应乘机攻其无备。请君稍待于驿馆,我即与公族前去接引。君之复兴,我之雪耻,只在今日。”
  雒易面若寒霜,紧紧攥着帛书,“沈遇竹,”他自言自语地冷笑道,“你想看我坐守穷城、束手待毙?焉知我不能搏一搏!——来人,整顿兵马,和我速去城外驿馆——我们要赶在富子与公族见面之前找到他,让他永远无法说话!”
  日晷的光影已推移到了卯时,雒氏刚刚入厩、还未来得及卸下鞍具的战马又奔驰在了绛城的黄土大道上,腾起一阵阵惶促的埃尘。
  越往城郊,蒙蒙的雾霭越重,饱蘸着雨汽的天幕层层叠叠裹着晨日,间或掠过一抹蓄满风雷的乌云,沉沉攘攘,仿佛要从四面八方倾覆碾压下来。雒易望着四周荒凉的密林,忽然心中一动,“吁”的一声勒住了马。
  “此地……叫什么名字?”。
  属下答道:“回禀君侯,此地曾经是前朝一处废弃的祭台,后来山野村夫管这儿叫‘鹤鸣丘’。”
  雒易微微哂笑:“果然是不通世务的山野村夫,鹤可鸣于湖泊沼泽,可从没听过长鸣于丘陵……”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双眸蓦地睁大,猛地转向道旁断折的残碑。
  他胸中突突直跳,按辔缓缓行到那一座被薜荔女藤缠绕的断碑之前,扬鞭一甩,揭开那些重重裹覆的藤蔓,露出了碑上三个阴刻篆文:
  留命馆。
  心念电转之间,雒易什么也明白过来了,明白了何为“留命”,明白了谁是“君子”——他五内如沸,疾勒缰绳,喝道:“快撤——”
  话音未落,一只羽箭自远处激射而来,牢牢钉穿了绿耳的右眼!绿耳一声凄厉的长嘶,吃痛发狂,凌空高高跃起前蹄。雒易眼明手快,一拍马鞍,借力跃下马背。仓促之间抬头四顾,却看见那座早已荒废的祭祀高台上,密密麻麻冒出了全副武装的武士,居高临下,已然将他们包围在这密林之中。
  满高台列阵俨然、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之中,唯独一人已然收起长弓,扶在台沿,从从容容俯瞰战局。窄袖胡服,玄冠玉簪,身后负着弓,腰间系着珏,清逸勃发,简直像个春日无事来踏青嬉游的富家子。
  周围的人仰马翻、惊呼错乱,雒易全然罔顾,便只紧紧盯住他。那是形容装束全然陌生的沈遇竹,却带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淡漠近乎无心的眼神。
  ——既无狂喜,也无怨怒。
  漫天箭矢齐发纷乱如雨,台下兵慌马乱哀嚎盈空。沈遇竹视若无睹,只抱起手臂,轻描淡写地叹息了一句:
  “可怜的绿耳。”



第20章 番外一 荡夜春霖
  “这是申毒国进献的红丸。”雒易忽然说。
  那是在过去三年某个无事生非的春夜。绛城恹恹地浸透在连日缠缠绵绵的细雨里,外面是一片云雾缭绕的湿气。而遍燃着蟠螭连枝灯的室内却是干燥而温暖的,仿佛浮荡在茫茫江面上的一叶舟。
  舟中仅有他和雒易。
  沈遇竹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转眼看向手中被递给的红木药盒。细软丝帛之上,殷红若血的药丸散发着**的香气。
  书案对面的雒易抬起眼来,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佻达,倒不如说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戏谑:“据说只要半颗,就可以叫一百个心如磐石的贞洁烈女身不由己地浪词求欢。以此辅****,更是让人朝思暮想,欲罢不能——”
  沈遇竹拈起一颗丢进了嘴里:“还挺甜的,就是有点黏牙。”
  “……”雒易面色一僵,冷笑道:“这东西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何必如此猴急?”
  沈遇竹忍俊不禁:“想不到雒大人一向心思缜密,倒也会被番邦郎中糊弄了去。”
  “哦?愿闻高论。”
  “**这东西,向来是因人而异、众口难调,若说有一种药能叫一百个人都欲火焚身,那十成十是假话。这味药里混了麝香、川椒、淫羊霍、肉苁蓉,均是寻常兴阳益精之物,其中多了一味蛇床子,也不过是令人神思困倦、手足酸软罢了。”沈遇竹带了挑衅般的从容,哂笑道:“雒大人年轻貌美,自是有本事叫沈某魂销骨立,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雒易只当这只砧上之鱼垂死挣扎,并不动怒,反倒放下手中卷宗,饶有兴致地微笑道:“依足下高见,这天底下的这种药,统统是骗人的把戏了?”
  “那也不尽然。这世间有一味药,最是能叫人神魂颠倒、身不由己,生者可以令之死,死者可以令之生,可令冬雷震、夏雨雪,可令江川涸竭、天地聚合,何况尽区区枕席之欢?”
  沈遇竹前倾身体,冷冷直视着眼前这一双冰彻蓝瞳的主人。
  “——可惜,那种东西,注定与你我无缘。”
  雒易不动声色地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睛。这个言语斯文、笑容温雅的青年,骨子里却总是透着一股淡漠疏离。他素知他秉性如此。只让他觉得可笑的是,沈遇竹不知道,雒易从未想要拥有“那种东西”。
  他想要的是,眼前这个人永远不能拥有那种东西。
  他想要见到的是他伶仃孤苦,备受轻贱;想见到他走投无路,错乱颠狂;想看他饮冰啮雪,拿出全副心思与他周旋,终究挫败后,跪在他脚下哭喊着求他高抬贵手——
  “那有何难。”沈遇竹阖上书,抬起脸来对他笑了笑,“你要我求饶,我便求饶;你要嫖我,我便躺平了让你嫖——对了,谢谢你送的《千金要方》,我看完了,能换一本吗?”
  雒易坐在案前看书,疲倦地揉捏着鼻根,不胜其烦地叱道:“我便是看不惯你这死气活样的——”鼻腔骤的一酸,雒易搪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恼道:“谁给你扑的香粉?”
  雒易最是好静,阅公文时从不愿叫书僮陪侍,但不知为何,却很享受沈遇竹陪在案前读书的氛围,远胜过他们之间别别扭扭的“****”。偶尔夜深心血来潮,也常差人去把沈遇竹叫过来陪读。管事的不明就里,只以为君侯又打算叫沈遇竹侍寝,把睡眼惺忪的沈遇竹拽起来好一阵清洗梳理,到了将近破晓,沈遇竹才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地坐到了雒易面前。
  沈遇竹打了个呵欠,“新来的管事。我说你不喜如此,可是没人听我的。”
  雒易唤人进来,吩咐去把管事的鼻子割了。
  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个。雒府中的人都知道给那个马倌沐浴是极度危险的活役。不出三次,负责这件事的人,不是被挖眼,就是被剁手,甚至被活活杖毙。奴隶贱如牛马,主人随口一句定生死,本就是很稀松平常的。
  沈遇竹冷眼旁观,等着雒易什么时候厌腻了自己的敷衍,也痛痛快快赐他一死。但他愈是把生死置之度外,雒易愈是不肯叫他如愿。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人,一者行到山穷水尽,也要挣出一条生路,一者却最爱舒展本性于天地之间,自甘于随波逐流。他们固守着以己度人,彼此猜疑,既无法明了对方,也无法明了自己的心。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不胜繁剧的长夜里,共享这一点春日迟迟的闲裕。直到沉醉的春风竟也醺得雒易不能免俗地萦肠百转起来,便一手支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对面之人漆黑的鬓角:
  “沈遇竹,”他诚心正意地发问,“忍耻含垢,假装出一副无怨无恨的样子,不辛苦吗?”
  沈遇竹只是垂目看着书,似有若无地轻笑了一声。
  所谓面首,面取自容美,首取自发美。容貌自是天成,但若非精足血健,心宽体胖,绝不会有这么一袭青黝黝的好头发。羞辱,苦役,加诸于身,竟被他像是抖落尘埃一般轻易拂过了。雒易从未想过有这样一种对待苦难的麻木不仁的态度,这让他加倍地不满和怨愤——加害者比受害者更拘泥和执着。这看似荒诞,却是最常有的事。
  仇恨毫无助益。沈遇竹对自己说。对他这种人来说,承认恨一个人比承认爱一个人还让他难堪。愤怒只不过是对自己无能的恐惧,仇恨只不过是对优势者隐秘的嫉妒。他怎能承认自己拥有这种不体面的特质呢?
  他需要的是耐心地蛰伏,冷静地计算,以及猝不及防出手,便可一招制胜的时机。
  雒易不知道的是,在每个仿佛无有尽头的漫漫长夜里,沈遇竹独自一人枕着双手,仰面躺在马厩酸臭潮湿的柴薪之上,忍受着肢体的疲惫和伤痹,凝视着椽梁上不折不挠吐丝结网的蜘蛛,靠微薄的希望残喘振作着……阖上双目,去想象着岭间白云,陌上芳草,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情掌故,种种可惊可愕可怜可爱之状*……那些他眷恋不已的酣畅淋漓的自由……
  尽管他不愿承认,但这些慰藉心灵的美妙愿景,总难免有一部分与雒易有关。
  终有一日……
  “——禀告先生,人已带到!”
  耳畔是武士一声长报,只听得许多凌乱跫音纷至沓来,谁的铠甲撞击在地上,铿锵一声清响。
  沈遇竹睁开了双眼。
  *“……遂乃放浪曲蘖,恣情山水,走齐、鲁、燕、赵之地,穷览朔漠。其所见山奔海立、沙起云行、雨鸣树偃、幽谷大都、人物鱼鸟,一切可惊可愕之状……”原文出自明代袁宏道的《徐文长传》。

第21章 邀君饮鸩
  雒易被押解上来的时候,沈遇竹正弯腰拈了一只狼豪在作画。绢是脂白的鲁缟,已用藤黄渲了底色,淡墨勾了花萼,正适宜绘上一朵不肯嫁东风的桃花。
  听到武卒的吆喝和兵甲的撞击声,他收完最后一笔,才把笔往笔架上一搁,转过脸来。他施施然走下阶,走到被数名健壮武夫押解在地的雒易身旁,带着困惑惘然的神情,绕着雒易走了一圈。
  “这是谁呀?”他抬起头,挚恳地问着身边的武卒。
  武卒们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见沈遇竹抬起脚,把雒易的头猛地踩进了尘土里,来来回回碾磨了数遍,才用足面挑起了他的下颚。
  “这下我认出来了。”他端详着那被砂砾尘土所遮蔽的面庞,温煦地望进那双怒气蓬勃、销金噬骨的碧蓝眸子:“这不是雒易雒大人吗?”
  雒易啐开嘴里的草末沙土,朝他粲然一笑,露出染着血的雪白牙齿:“我也想知道——”他的眉峰一耸,杀气陡生,却是转向左右挟制住自己的武卒:“你们有几个胆子,竟然敢光天化日劫持大晋公卿!”
  虽然沦为阶下囚,纵横沙场的雒易显然余威犹在。那些蒙面的武卒猝然一惊,已有人小声嘀咕议论起来:“怎么……是公卿?”“沈先生不是说,经过的是个赶路的商人么?……”
  沈遇竹含笑摇头,开口道:“我和郑大人自有筹谋。诸位听我号令,依计行事,自然不会错。”他走到一旁,掀开一只楠木箱子,其中沉甸甸的尽是金玉宝翠,一打开来,登时珠光四射、满室生辉。
  “区区一点酬庸,请众兄弟分了罢。自郑大人罢朝归来,还将好酒好肉,置宴款待诸位。”
  重贿在前,众人心中一点疑虑也烟消云散了,眉开眼笑地朝沈遇竹谢了又谢,一边把宝箱扛了出去,一面还有人不忘凑上去献殷勤:“沈先生,便只留你和这个……这个蛮夷子共处一室么?”武卒悄悄瞥了雒易一眼:“这家伙厉害得紧,中了两箭,还伤了我们十几个好手,若不制服起来,恐怕会对沈先生不利呢。”
  “哦?”沈遇竹是不耻下问的谦逊神情:“那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有武卒兴致勃勃地献策:“在我们乡里遇到狂悍不驯、横冲直撞的蛮牛,从来都是用了木枷重重锁了,好叫它动弹不得。这木枷有六十斤、八十斤的,小人看这厮勇力,非一百斤的枷锁怕是制不了呢。”
  “荒唐,”沈遇竹蹙眉,全然是惋惜而不忍的语气:“雒大人金躯贵体,怎么能像牲畜一样用一百斤的枷锁对待?”
  武卒惶惑地嗫嚅道:“可是……先生——?”
  “换个三百斤的来。”
  武卒领命而去。此地曾是沈遇竹隐居锻造器械的居所,临时造作三百斤纯铁所铸的枷锁并非难事。雒易双手被沉重的铁枷绑缚,脊背却仍像标枪一样笔直。他冷冷地看着沈遇竹,虽一语不发,碧瞳里却有虎兕腾跃咆哮,将欲破柙而出。
  “雒大人来得早了些。”他对他抿唇一笑,指了指几上一座正架于炭火之上沸煮的小小鼎鑊。“待客的茶酒还未煮好,幸勿见怪。”
  若是雒易有一副宛转多情的心怀,一定会体味到这无聊的客套当中一点惺惺相惜的情味。但是铁枷负身的他显然没有这份心情。“我很好奇,”他开门见山,冷笑道,“你到底出了什么价,竟能诱得动那个胆小如鼠的郑宿,甘愿犯下这等死罪?”
  最初的震惊过后,雒易迅速开始估测自己的处境。这些武士兵甲齐整、训练有素,显然不是寻常民间的散盗游勇,又听沈遇竹方才只言片语,雒易不得不把罪魁归到另一个当朝公卿——郑氏家主郑宿的身上。此地确乎是郑宿的领地。可是郑宿为人嗜财如命、贪生怕死,便是前番出征之时,也终日龟缩在他那辆镶金嵌玉的华美轺车上,唯一一次负伤染血,还是因为行军车内颠簸,陪侍的美姬为他削果皮时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这般畏葸退缩之徒,如何会和沈遇竹沆瀣一气,竟敢派出府兵公然掳掠同为公卿的自己?
  “若我说我一文不费,雒大人相信吗?”
  “你……”
  看出雒易心内疑窦丛丛,沈遇竹慢条斯理地解释道:“这鹤鸣丘地势崎岖,密林幽深,是出绛一条避人耳目的捷径,许多行商游贾为了逃避入城赋税,冒险从这儿赶路。此处长期荒废,直到一年多前,郑氏开垦至此,在一位慧眼独具的商人的建言之下,将这里改造了一处劫财越货的绝佳之所——雒大人,你很惊讶么?你一定好奇过,近年来郑氏是从何处积攒了那么多金银财宝;但你却未必想得到,那个庸庸懦懦的郑大人,私底下正做着这监守自盗、劫掠过往富商的勾当?”
  雒易暗自心惊,盯着他慢慢道:“所以,你哄骗郑氏今日将有一支平民商队经过,再把我引到这偏僻之所来——借郑氏的刀对我下手?”
  沈遇竹称赞道:“论起作奸犯科,雒大人真是一点就通。”
  雒易阴沉沉道:“你真以为自己能称心如意了?我赌郑宿一旦罢朝回来,发现自己成了你借刀杀人的工具时,定然气急败坏——”
  沈遇竹笑道:“那我也赌一赌,当郑宿罢朝回来,一定已听说雒大人屠灭桓庄一族的丰功伟绩了罢?届时他对雒大人城府深沉、睚眦必报的个性,一定会有极深刻的体悟。那时,你觉得郑宿是否敢冒险——放了你?”
  “……”雒易咬牙道:“看来,所谓的‘富子’,至始至终也没有参与其中,那只不过是你故弄的玄虚了?”
  沈遇竹温言笑道:“富子远在越地,是生是死,我委实不知——但他的生死,本也不重要,不是吗?”
  雒易颔首道:“不错,只要能让我误以为他会对我构成威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
  “雒大人,若有余裕让你细细思谋,你必不至于出此昏招。但是你率军伏击代国不成,又匆促与宿敌桓果决战。为稳定朝中局势,又日驰千里赶回绛都——你几日未合过眼了?三日?五日?弓弦绷得太紧太久会骤然崩断,为猎手包围整夜的麋鹿会慌不择路自投进罗网之中。你兵困马乏,而我以逸待劳,焉有不胜之理?”
  沈遇竹垂着眼睫,一手挽起袖口,为几案上的鼎鑊添炭扇风,一面漫不经心娓娓道来。他脸上并无志得意满之色,清闲得仿佛是与久别的故人谈起家乡一枝着了红信的寒梅。
  这份安详让雒易尤为忿忿,冷笑道:“只怪我机关算尽、自投罗网。若是我未曾费心去解你的‘医书’——”
  沈遇竹轻叹道:“雒大人,你还没想明白吗?其实留不留下那本‘医书’,于结果都是一样的。你看破了我的密文,今日败;看不破我的密文,明日败——‘胜兵先胜,而后求战’,你或静或动,四面八方,都是天罗地网。”
  雒易哑声良久,才涩然道:“你……是何时谋划了这些?”
  沈遇竹的手顿了一顿,垂目望向案前被缚的仇雠:“你知道过去这些时日,我有多少次,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你性命吗?——可是,那又有什么趣味?”他仰面望着屋椽,自言自语般道:“这些年拜你所赐,我……遗落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更觉得所谓复仇雪耻,实在是无可无不可之事。也许我觉得,让诡计多端的人中诡计,让能征善战的人吃败仗,会有趣些吧?但是当真到了这一天,这感觉……也不过尔尔罢了。”
  药酒汩汩沸腾,炭火“毕剥”一声爆裂。沈遇竹回过神来,注目着案上的鼎镬,将鼎盖揭开,一股凛冽的腥气直冲出来,绕梁不散。鼎内不知是何物熬制而成的药汤,恶臭扑鼻,墨绿荧荧,仿佛腐尸上丛生的菌类,袅袅腾起一缕缕诡异的雾,蛰得雒易的双目不由阵阵发疼。
  沈遇竹似是丝毫不觉腥臭,将它们分别斟了出来,淡漠地笑了笑:“我一向也不明白复仇有什么意趣可言——但终究未能免俗,聊复尔耳。雒大人,请罢。”
  雒易垂目凝望那可怖的药汤。三年前,雒易用卑劣的手段药倒了沈遇竹,开启了沈遇竹漫长的羞辱和折磨。如今沈遇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一份药汤之内所藏何物,他自可想象。所不同的是,沈遇竹对他并无任何索求,亦无需对他有垂怜的余地。此药一饮,他收受沈遇竹所经历的一切苦厄耻辱,或将更甚——收受那毫无转圜的死亡。
  雒易纹丝不动,道:“假若我喝下这碗药,你是否想好了,要如何报复我?”
  沈遇竹果真露出了困扰的神情,抚颌细思道:“嗯……剥光你的衣衫,让你牵着羊在绛都的大道上游街?请你圬墙、掏粪、饲牛养羊?把你卖给生啖人肉的犬戎,做个草芥不如的奴隶?”
  雒易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能想出什么新奇招数!”他阴鸷地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讥嘲道:“你对我的恨意,便只止于此步?”
  这死不悔改的桀骜并没有激怒沈遇竹。他宽容地望着他:“恨你?雒易,你怎会这样以为?”
  他伸出手,轻缓地拂开雒易颊边散落的鬈发,指尖温柔踱过他的耳廓、喉结、脖颈——雒易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由着他欺近身前,放柔声线娓娓而道:“雒大人,我很喜欢你。你像狐狸一样聪明,像狼一样悍勇,像毒蛇一样冷酷善忍耐。像你这样的人,天然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择手段地朝着欲望直扑过去——唉,我若是有你一半的执着,那该有多好?”
  他握住他的脖颈,慢慢加重手中力道,感受着雒易的呼吸蓦然急促,苍白的脖颈上青筋狞然,因窒息而抑制不住地挣扎起来——沈遇竹却浑然未觉一般,慢条斯理地自语道:“可是你不应该这样羞辱我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所以我必须甩开你、除掉你,就像捻死一只恼人的蝇子,就像剜去一块溃烂的恶疮,就像踢开一件挡道的垃圾——你却以为我恨你?”
  他贴近他耳畔,温热嘴唇几乎要吻上那冰凉的耳廓:“——你也配?”
  雒易剧烈挣动着脖颈四肢,企图夺回自己的呼吸,却因铁枷负身而压根无济于事。在即将昏厥过去的前一刻,沈遇竹才终于松开了手,看着他颓然匍匐于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雒易挣扎着抬起脸,死死盯住身前袖手而立的沈遇竹。屋宇之外,此刻该是草长莺飞、纷繁绮丽到狂乱的仲春,但是沈遇竹漆黑疏漠的眼睛里,并没有多少欢欣与鼓舞。这不是乔装而出的镇定。雒易终于看出了他的冷静漠然之下,那一点暮气沉沉的倦意。他这才知道,沈遇竹遗落的“东西”是什么——和这无尽的漠然比起来,屈辱和苦痛反而是多么珍贵的财富!这三年来,唯此这一败涂地的今日,雒易的心内,才终于享受到了一点胜者的喜悦。
  年轻的贵族强撑疲弱,慢慢坐起身来,无视满面满发的尘埃泥屑,以及脖颈手腕上一圈紫红的淤痕,那仪态甚至可称得上是端庄娴雅。沈遇竹看他的拇指在碗沿上拂开一截药渣,苍白的指节上血痂斑驳,是兵刃留下的擦伤,心内蓦然一动,像是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冷不防开口唤道:“雒易。”
  雒易撩起眼皮望着他,听沈遇竹一字一句问道:
  “你为什么,那般恨我?”
  雒易顿了顿,忽然笑了。这是沈遇竹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长眉一轩,青蓝的眸子里烟褰雨霁,带着少年人的意气和傲慢,还有一点奇异的、不可言说的哀悯: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慢慢道,仰面将酒一饮而尽。
  酒一落腹,意料之中的穿肠剧痛并没有传来。然而很快,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烈气息直冲喉鼻。雒易闻到了姜桂的辛辣、羊肠的膻腥、蝉蜕的苦涩以及这药酒中每一味细微之至的滋味,像是有十个腐败胀气的猪尿脬同时在脏腑间炸裂,雒易头晕目眩,转向别侧,猛地呛呕了出来!
  沈遇竹颇为嗔怪眨眨眼:“真有这么难喝吗?”
  雒易干呕不迭,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拭去嘴边余渍,抬头狠狠横了他一眼:“你、你有这份厨艺——还用得着下毒?!”
  沈遇竹莞尔一笑:“谁说这是毒药了?”
  他伸手端起鼎镬,就着剩下的小半鼎药汤,也自饮尽。
  那鼎镬原被炭火烧得通红,现在余温犹在,把他的手掌炙烫得泛出紫红,沈遇竹却自浑然不觉。就在那一霎那,雒易忽然觉得身上骤然一重,像是有三十个身怀六甲的孕妇猛地坐上了他的肩颈。他蓦地双手撑地,这才没有被砸得个鼻青脸肿,可是无论如何使力,却是再也抬不起身来。
  他心内惊骇无状,往后一望,却是空空如也;抬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