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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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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巧砸在了伙房的屋脊上。当时正值冬至大典,全学府都目击了此事,一位胆小的师弟还被吓出了癔症来。青岩是待不下去了,我索性不辞而别,下山游荡,至今也快七年了。”
  “原来如此。想来,顶着‘青岩府门生’的名号,坑蒙拐骗总是绰绰有余的。可是,难道便没有一国一姓肯来聘你做客卿吗?”
  沈遇竹带着那看似谦恭、实则自傲的微笑道:“君子不器。正是因为我什么都会,所以什么活儿也没找到。”
  雒易冷冷道:“真可惜,要是你什么都不会,就可以做个贵族了。”
  沈遇竹眨眨眼:“雒大人说笑了,贵族之中,也不乏您这样文韬武略、多才多艺的豪杰呀。”
  雒易懒得去听他烂俗的谄媚,道:“看来什么青岩‘六韬’,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
  沈遇竹摆手道:“不不,只除了我是浪得虚名,青岩府里可向来不乏能人异士。”
  雒易冷不防问道:“那其中可否有一人,名唤屏飞羽?”
  沈遇竹仰头一想,答道:“闻所未闻。”他一面取来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一面说道:“这年头,假冒青岩府门生以求晋身的读书人是越来越多了,主人可不要受了蒙骗才是。”
  雒易不动声色地看罢,接过笔一面在纸上写,一面出声应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哪里就有这等求贤的闲情了。”
  沈遇竹道:“想必,主人正在为两日后的常山大宴而日夜筹谋吧?”
  雒易眯起眼,看着沈遇竹带着令他生厌的别有深意的笑容,又开口道:“却不知主人是否已经提前知会宁小姐回来了?”
  “……我为何要让阿宁回来?”雒易冷冷反问。
  “自然,是为了宁小姐的性命安危着想,不是吗?”
  “沈遇竹,”雒易眼里藏着经冬不化的锋利冰棱,冷道:“你知道离死人最近的,是哪一种人?”
  “请主人指点。”
  “就是像你这样,自做聪明的人。”
  沈遇竹俯**去,叩头道:“小人殚精竭虑,只不过是期望能替主人分忧而已。还请主人体谅我这一片赤忱。”
  雒易冷哼一声:“驱车豢马,宽衣解带,这才是你该操心的本职。”他瞥了眼墙角的书箱,唇角勾起讥讽的笑意:
  “来,把衣服脱了。”


第13章 师徒相认
  沈遇竹抬起眼,愕然望向对方。雒易生着一幅鲜明冷隽的眉目,本衬以凛冽的薄怒最为相宜,此刻却试图矫装出轻浮之色来,不禁使沈遇竹同情地轻叹了口气。他不再多言,便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雒易将手搭在膝上,看着沈遇竹一件一件褪下衣衫,动作雍容迟慢,好像怕对方漏看了每一个细节似的。这份安之若素使雒易酝酿已久的讥辱的言辞梗在喉中,竟不能置一词——直到他将最后一件蔽体之物也褪下,赤身裸体地立在烛影之中,将双臂一舒,温驯地朝他笑道:
  “好看吗?”
  那股从容不迫和古怪的亲昵,让雒易简直觉得自己才是被羞辱的人。他绞着眉毛,刚要做一番刻薄至极的点评,却见沈遇竹忽然俯**来——他感到了他赤裸的身体散发出的热度,嗅到了他黑发间皂角的香气,数得清那些秾丽地缀着眼睑的睫毛——这距离太适宜催生一个缱绻的吻了。雒易像是被蛇盯住的竹鼠一样浑身发僵,绷紧了全副精神瞪着距他不过咫尺的脸。沈遇竹却浑然未觉,只漫不经心地伸指,挑开了雒易腰带上的翡翠带勾。
  雒易一把抓住他的手,语调因惊惶变得异常短促:“你做什么——”
  沈遇竹温媮一笑,贴着他的耳廓轻声道:“今夜多事,”手却未停,很快便已把雒易的蔽膝褪了下来:“还请主人速战速决……”
  雒易听到“哐当”一声巨响,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这声响是从自己手中发出的——他举着矮几,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沈遇竹的头上。
  大片的鲜血从沈遇竹的发间汩汩涌出来。啪嗒、啪嗒,鲜血滴落在地上,像是连株的木棉花忽然凋陨,突兀而惊艳。沈遇竹赤身裸体地跪伏在自己的血泊里,慢慢伸手把那些被血粘在一绺的黑发拂到耳后去,好抬起眼朝雒易露出一个丝毫不见怪的笑容来。雒易紧紧抓着小几,急促地喘息着,惶遽地瞪着眼下这个镇定得叫人心惊的受害者。
  沈遇竹的半面被鲜血所蔽,妆成一种咄咄逼人的狞丽,对雒易笑道:“……还是这样,更好看些吧?”
  雒易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深吸一口气,把小几掷在一旁,迈上前去,一脚踢在了沈遇竹的腹部——沈遇竹象征性地抬手挡了挡,但很快也被雒易一把攥住头发,“砰”的一声狠狠砸在地上。原本肆意羞辱沈遇竹的计划已经变了味,雒易只能通过这种粗暴、紊乱、毫不雅致的方式,宣泄自己胸内那股说不出的躁郁厌恨之气。而沈遇竹安静柔顺得像只鱼——鱼也没有他那样老实的,生受刮鳞之刑,也会痛得挣命跳脱。而沈遇竹却早已感觉不到疼痛了。他顺服地由着雒易暴虐的动作起落,倒比奋力挣扎少受了许多罪——只是,血越流越多,强烈的倦意像是如潮的谀词一样叫人难以抗拒,几乎要一路跌坠进黑甜无边的梦里去——于是他便不能免俗地衷心祈望雒易能早些酸了手,歇上一歇。
  就在他差一点瞌睡过去的前一刻,雒易终于停了手。
  他已经恢复了素日的冷静,垂眼看着地上残破得难以称之为“人”的物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慢擦干净手上的鲜血。
  “你实在卑贱得叫人不屑杀死。”
  雒易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转身迈出了这间狭陋的斗室。
  沈遇竹跪在地上,砭骨的冷意像千百根钢针同时插进髌骨里,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一支送葬的车队正穿行而过。血流得太多了些。沈遇竹想。他慢慢找回自己绵长的呼吸,等一阵阵发黑的目力终于也回复,这才拾起一旁的衣物,哑声道:“出来罢。”
  靠墙堆放的一只书箱动了动,盖子被掀开,一个少年灵巧地跳出来。他满面涨红,圆眼睛里盈满热泪,膝行几步,纳头跪拜道:“屏飞羽见过沈师伯!”
  少年生着一张圆润的脸,一双圆溜溜的虎眼,声音也像圆滚滚的宝珠一颗颗咳吐在玉盘,叮叮当当又快又急:“弟子不肖!坐视师伯蒙受此奇耻大辱,有负师命——”话到最后,已是语调哽咽,泣不成声。
  沈遇竹一边系上袍带,一边蹙眉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你是……”
  性急的少年显然把沈遇竹眼里因为失血过多的恍惚茫然误认成了迟疑不信,快速地解下束在发髻里的一枚细竹管递与沈遇竹,道:“时间紧迫,请恕弟子唐突,师父说您看到这只彤管就什么都能明白了!”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染成丹朱色的竹管,光洁纤滑的表面表明它曾被人如何细细摩挲。沈遇竹一怔,接过竹管细细端详。“这确实是我年少时赠予秦洧师弟的东西……”睹物思人,他轻轻叹息道,“一别经年,山长水阔,未能相聚,想不到师弟已然有这么大的徒儿了!秦洧他……他过得好么?”他垂下眼睫,脸上泛起追忆往事的温柔笑意,又问道:“他夜里还时常咳嗽吗?平日用餐时……还是只吃鱼、不肯吃肉么?”
  屏飞羽虽有料想沈遇竹一定会对素昧平生的自己有所问询,却没有他想到关注的竟都是这般琐屑之事。但他十分机变,双手伏地,以一种极尽恭谨却急迫异常的语调道:“师父一切安好!只是时时忧心师伯深陷泥沼之中,特命我前来营救。师伯,”他拉住沈遇竹的手,低声道:“时间紧迫,雒府戒备森严,再过一刻换班的守卫就要来了。我们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罢!”
  于是沈、屏两人瞅准守备换班的间隙,从后宅潜逃。屏飞羽一早安排的车马已在外墙候了多时,二人趁着浓浓夜色匆忙逃离了雒府。
  沈遇竹坐在车中,扶着车轼回望雒府在黑夜之中的剪影,仿佛一头静静伏卧的青蓝巨兽,正一语不发目送着他的离去。竟然就这样逃离了困囿了自己近三年的牢笼吗?天际一点凝透的曦光,此刻是光与暗的分野,而他的心仍旧是一片深沉的静流,分不出喜乐和哀惧。
  足夜的高度紧张骤然松弛,沈遇竹觉得无比疲累,不知不觉在颠簸的车厢中沉沉睡去。只听得到空灵匀净的马蹄和辘辘的车辙声,回响在混混沌沌的脑海中。
  恍惚中听到马匹嘶鸣之声。沈遇竹迷迷糊糊问道:“飞羽,我们出城了吗?”
  屏飞羽的声音从车前传来:“师伯,我们已经安全抵达,请您下车罢。”
  沈遇竹睁开双眼,只见马车已然停在了一座气派不凡的豪门宅邸之前,大红灯笼赫然映照出匾额上“桓府”两个大字。有奴仆匆匆赶来,将马车引入府中。
  沈遇竹蹙眉道:“这并不是出城的道路——”
  屏飞羽跳下车,坦然接受奴仆的叩拜,从容笑道:“师伯莫慌,有关复仇的一切,都已为您安排妥当。”


第14章 孰不可忍
  此时已过四更,桓府之内却是一片灯火通明,宴饮正酣,钟鼓悠扬,舞姬翩跹,仆役往来伺候如流水,正显钟鸣鼎食之家一派豪奢气象。
  洗去血污,敷上伤药,换过华服,倚坐在宾位上的沈遇竹歇盏停箸,举起酒觞在唇边却不饮,一双清澹黑眸兴致盎然看着庭中的美丽歌伎们柳腰款摆,水袖缠绵的舞姿。
  “沈先生觉得我这八佾乐舞,比之雒府如何?”
  主位上发问的正是桓氏现任家主桓果。只见他五十左右年纪,豹头狮髯,一双虎目顾盼之间犹如囊中利箭,锋芒毕露。沈遇竹举杯致意,含笑道:“君侯何故如此妄自菲薄?雒氏,不过是地处杂胡、膻腥鄙陋的蛮夷之徒,怎配和君侯相提并论!照我说,就连当今晋侯,也未必能享受您这般的规格排场。”
  这话对桓果十分受用,他哈哈大笑,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过了三年食糟糠、寝柴薪的奴隶生活,骤然面对珍馐膏粱、美姬如云,沈遇竹仍从容自得,仪态丝毫不乱,不禁让坐在对面的屏飞羽暗暗佩服。他先前已在桓果面前多次举荐沈遇竹,酒过三巡之后,自然又有一番恭维:“师伯有所不知,这天底下,也并不是人人都担得起我义父青眼相加。您才大如海,又是青岩府山长的亲传弟子,自然配得上这般礼遇。义父广纳奇才,礼贤下士,握发吐脯犹恐有所怠慢;反观雒易,不但不对您加以重用,反而对您像对待那倡优、奴隶一般!非我亲耳所听,简直……简直不敢相信雒易竟然如此折辱于您!师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遇竹长叹一口气,道:“我又何尝没有想过,终有一日将他施予我的屈辱尽数返还于他?只是雒易位高权重,雒府重重设防,凭我一人之力要想要复仇,和痴人说梦何异!”
  沈遇竹面上淤青仍在,血痕狞然,其伤势固然令人惊骇,而那忧思愤懑结于眉梢,更是真切不过。屏飞羽与桓果对视一眼,试探道:“师伯,假若有人能助您一臂之力……”
  沈遇竹拂袖出席,遥对主座,蓦地躬身长拜:“桓大人!”他咬着牙根,恨声道:“这三年我日思夜想,只盼有朝一日能复仇雪耻!如蒙不弃,我定剖心谋划、助您一举铲除雒氏!”
  桓果大喜过望,屏飞羽转脸对桓果笑道:“义父,能得师伯此言,您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桓果捻须大笑道:“羽儿,还不扶你师伯起来?”其实不用他说,屏飞羽早已跃身离席,轻快地把沈遇竹搀到了客座之上。
  “羽儿已然将沈先生的际遇全部告诉给我了。”桓果指了指坐在堂下的屏飞羽,神色间十分得意:“我这个义子,年纪虽轻,实有甘罗之才。雒氏近年来实力坐大,在朝中与我分庭抗礼,成为我桓氏心腹大患。日前羽儿自告奋勇,要为我潜入雒府之中取来一件至宝。我还以为他会取来传说中的……”
  屏飞羽一声轻咳,桓果蓦地止住话头,笑道:“谁料到,他竟为我取来了沈先生!”
  屏飞羽笑道:“羽儿却未食言。沈先生才华横溢,又深知雒氏内情,怎能说不是剿灭雒氏的至宝?”
  桓果哈哈大笑:“所言极是!沈先生,你与我共饮此杯!待到我攻破雒氏之后,定然亲手将雒易捉到沈先生面前,让你一吐这些年来的窝囊气!”
  沈遇竹微微一笑:“桓大人一言九鼎!那就请三日后,践此诺言。”
  这下不仅桓果,连屏飞羽都不禁瞠目结舌:“三、三日?”屏飞羽迟疑道:“我知道您复仇心切,急于报效义父,只是……那雒氏兵强马壮,决非不堪一击之徒。贸然出击,只会打草惊蛇。何况您还有伤在身,不妨等调理妥当了,再从长计议,如何呢?”
  这是很恳切的言辞,然而沈遇竹慢慢饮尽樽中酒,转脸对二人笑道:“我说三日,并非虚辞。”他沉稳道:“不知诸位可知晓雒氏当年……立嗣的真正内幕?”
  桓果与屏飞羽面面相觑,便听沈遇竹娓娓道来:“雒易一双碧眼,即使在与夷狄混血的雒氏之中,也属罕见,当年雒简力排众议,立他为嗣,实则有这样一段轶闻……”
  原来雒氏的立嗣习俗与中原诸卿不同,往往立贤不立长。但是雒易因为是异族宠妾所生,连庶子都算不上,常年养在别宅,十四岁以前连雒氏中人都少有相识。雒简病重以后,他才近到跟前,也不过做些侍奉汤药、仆役一般的活计。然而他素有心机,并不肯就此埋没,暗地里习武念书,刻苦非常。雒简自知大限将至,一日,召集膝下公子,对他们说:“你们都是我的至亲骨肉,然而家主之位只有一个,委实难以抉择。这样吧,我把雒氏珍贵的宝物埋在了常山,你们当中谁能发现,便是我雒氏命定的家主。”
  雒氏公子们乘车往常山一拥而去,他们中有人辟开了密林,有人挖开了河渠,有人凿开了岩穴,却统统遍寻不遇,只得纷纷空手而归。最后,一直在父亲病榻前伺候的雒易忽然不辞而别,独自一人去往了常山。
  三天后,风尘仆仆的少年骑着马,带着自己亲自绘就的卷幅归来了。他跪在雒简的病榻之前,把卷幅展开来,上面标绘着常山的险要地形,以南是雒氏的领地,以北则是夷狄代氏的地盘。卷幅上密密标出的,是代氏丰饶肥沃的土地,力健善奔的良马,还有大片尚未开发、盛产铜铁的富矿区。
  “以常山为凭借,代氏垂手可得。”雒易道。“这便是雒氏最大的珍宝。”
  雒简既惊且叹,这才开始关注这个自己从未放在眼内的私生子,考问其韬略,应答如流;察验其武功,更比养尊处优的公子们高出许多。雒简再无疑虑,力排众议、将雒易立为世子。两年后,雒简病逝,雒易继承爵位,顺理成章成为了雒氏的家主。
  “桓大人,”沈遇竹将白玉酒樽在几案上轻轻一击,以果决的语调道:“雒氏对代氏觊觎已久,自从雒简开始,就处心积虑想要吞并代国。他们两次将族内女子嫁去,就是为了降低代氏的警惕心——而雒易精心谋划,两日后在常山请代氏赴的家宴,正是让代氏有去无回的绝命宴!”
  “你是说,雒易会在宴会上动手刺杀代氏族长?”
  “不错。若大人不信,不妨明日派人打探雒易是否点了精兵悍将与他同行,便可明白他真正的意图了。”
  桓果犹自不解,屏飞羽却先一步反应过来,拱手向主位上的桓果朗声笑道:“恭喜义父!”
  “喜从何来?”
  屏飞羽笑道:“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正是我们一举剿灭雒氏的天赐良机!义父,请您尽早调兵,埋伏在常山。等到雒易和那蛮夷杀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之际冲杀出去,只费吹灰之力,便可除去雒易这个眼中钉。他日晋侯若是问起,我们还可推脱说是代氏蛮夷所为,岂不天衣无缝!”
  桓果恍然大悟,举盏大笑道:“当真妙计!当真妙计!羽儿,沈先生,老夫敬你们一杯!假若真能除去雒易,就是为老夫立下第一大功,老夫必有重谢!”
  他又向沈遇竹举杯笑道:“我曾听说青岩府奇才荟萃,还料想那只不过是好事之人的溢美之词。后来得羽儿辅佐,今日又得见沈先生,情知传闻非虚。能得你二人为我出谋划策,桓氏定当如虎添翼、威震列国!”
  在这宏丽的愿景之中,主客三人举杯共饮,均觉快慰非常。沈遇竹又斟满一杯酒,对桓果说:“桓大人为我报仇雪恨,应当由我敬您一杯才是!”他感慨道:“雒易此人城府深沉、阴险毒辣,当年为了献媚于国君,他假意与富子等人交好,背地里挑拨离间,逼得富子身败名裂,流亡越国;为了开疆拓土,取得代氏的信任,不惜将自己的亲姊姊送给蛮夷。其姊被折磨致死后,又马不停蹄地把青春年少的侄女嫁了过去。想我沈遇竹与他素无冤仇,他却陷我入狱,贬我为奴,更大逞兽欲,将我驱驰若牛马猪狗!其心可诛,其行可恨,天若有眼,天当殛之!”想到雒易对自己这些年来的摧折侮辱,他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擂在桌案之上,震得案上碟翻箸落,一片狼藉。
  身旁侍奉的美姬乍然而惊,失手打翻酒盏,将酒浆尽数倾在沈遇竹衣襟上。舞姬自是吓得花容失色,桓果更觉被拂了颜面,拍案大怒道:“沈先生是我的贵客,小小贱婢竟敢如此鲁莽轻慢!来人啊!拖出去给我杖责三十!”
  纤纤弱质若遭此酷刑,哪里还留得命在?美姬惊恐万状,忙不迭跪下叩首连连:“英琦知错了!英琦知错了!求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
  沈遇竹心下不忍,忙起身道:“桓大人,此婢不过无心之失,何须介怀?我们决胜在即,不必因为小事扰了兴致。倒是沈某念及前愆,一时失态,请桓大人见谅。”
  桓果捻须笑道:“这是人之常情,沈先生无须挂怀。”桓果心里再无疑虑,笑道:“既有沈先生为这婢子求情,姑且饶她一顿。寡人有个令她将功赎罪的好办法,就将此婢送与沈先生,做个服侍左右的妾侍如何?”
  沈遇竹怔了怔,辞谢道:“沈某大仇尚未得报,无心消受美人恩泽……”
  桓果摆摆手,道:“嘿,这有什么妨碍!佳人才子,本是再般配不过的。先生不必再推辞了!”
  却之不恭,沈遇竹不便再峻拒,索性拜首谢过桓果。那舞姬见沈遇竹备受桓果礼遇,哪有不愿的道理,当即收了那楚楚可怜的泪眼,亲亲热热地倚在他身边斟酒布菜,殷勤备至。桓果兴致十分高昂,命人将窖藏美酒搬出来与二人共饮,一面商量出兵常山之事。宾主尽欢,直谈到东方微白方止。
  宴罢,桓果与家臣自去调兵遣将,屏飞羽抱着酒瓮,在厅堂边与沈遇竹依依惜别:“沈师伯,你雪耻前尘,指日可待。还请拚除忧思、静候佳音就好!”他指着沈遇竹身侧的美姬,挤眉弄眼道:“不妨抱揽佳人,痛痛快快地醉上两日。待得义父得胜归来,你我师徒二人齐心协力,更有一番宏图大展的作为,你说是不是呢?”
  屏飞羽饮到酒酣耳热,又想到大胜在即,得意忘形,最后一句,更全然是同辈戏谑的语气。沈遇竹不免好笑。但他素性平和,一笑置之,只令仆从将醉醺醺的屏飞羽送回房内后,自己也意欲回房。
  然而只迈出一步,却几乎一个踉跄。原来他伤势未复,又饮了许多烈酒,竟也有五六分醉意了。身畔的美姬温存解意,轻轻揽起了他的手臂。沈遇竹刚想开口道谢,却感到一只冰冷的锋刃,已然紧紧贴上了自己的腰际!
  “沈遇竹,”美姬贴着他的耳畔,音调婉转如黄鹂出谷,却是清清冷冷,自带洌骨杀机:
  “我只问你一句话,关乎你的身家性命,请慎言!”


第15章 大叔于田
  第二日一早,雒易率领府军精英,按照计划远赴常山。峻岭逶迤,绣有雒氏燕鸟家徽的旗帜当风招展,沿山势绵延。主营之外,雒易率领随扈侯在营帐边。他已然望见了自远处疾驰而来的代氏族长代昌——果然如前约一般,仅仅带了贴身随从,轻装赴会。
  雒易热情地将侄婿迎入帐内,主宾坐定,便命仆役呈上盛馔美酒。雒易端坐主席之上,殷勤劝道:“这是雒氏秘法酿造的美酒,听闻贤婿亦好杯中物,今夜可要多饮几樽。来人,斟酒!”
  代昌忙不迭应允,举樽将酒一饮而尽,连称醇美。雒易大声叫好,以眼神示意一位精壮的仆人举起长柄纯铜大勺为其斟酒。舞者奉命列前献舞,他们带着面具、身饰翎羽,手持朱干玉戚,跳跃腾挪之间,隐隐显露出武夫的彪悍劲捷。虽则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十数双眼睛却都暗暗留心于客座上饮酒啖肉的代国族长。
  空气中酝酿着雷霆将至前的宁静。正当此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帐外响起纷乱的马蹄声,闻得几句娇斥,有一戎装丽人撩开帐幕,猛地撞进了营内。
  “阿宁?”代昌愕然起立,顺手将那斟酒的仆役推到一旁,“你怎么——”
  雒宁满身风尘,显然是快马加鞭疾驰而来。她望了安然无恙的夫婿一眼,眼中流露出释然之意,转而望向主席上神情深沉的雒易,“铮”地抽出腰间宝剑,飒然一笑,道:“叔父,这样粗鲁蹩脚的戏耍,又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让侄女我献舞一曲吧!”
  一曲剑舞毕,雒宁借口洗尘更衣,进入后帐回避众人。她背对屏风,心中惴惴,屏息静候,不多时,果然听到了一声低沉笑语:
  “袒裼暴虎,献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伤女——好啊,好一曲《大叔于田》*,”雒易似笑非笑,举樽迈进屏风后,“你这曲剑舞,把叔父我比作心怀歹意的猛虎,把夫婿比作坦荡无辜的君子——真好个宜其家室的贤妻!只是那代氏荒蛮之辈,连中原雅言都说不利索,也不知道真正听懂你这一曲深意了没有?”
  她转过身,大声质问道:“叔父,但愿只是阿宁多心了!可是我看,那献舞的伶人脚步之间,分明有金石之音;那斟酒的仆人眉宇之间,分明是凛凛杀意——这一场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宴,分明是一场不怀好意的夺命宴!”
  雒易根本不屑于否认:“不错。你应当早就知道,你祖父生前就有将代国揽入囊中的念头,我承胤遗志,自然要以雒氏开拓疆土为首务。对于代国,雒氏是志在必得。”
  “可是——可是,代昌他……他是我的夫婿啊!”
  雒易淡道:“你放心,叔父自然会护得你周全。你不是一开始不愿远嫁那荒漠夷狄之地吗?待到今晚举事功成,我正好将你接回雒府,天伦共聚,又有母兄荫护。到时候整个晋国的青年才俊均可由你挑选聘嫁,难道不好?”
  雒宁越听越是心寒,面色越发惨白,干涩地问道:“叔父,同样的话,你也对馨姑姑说过吗?”
  雒易一顿,蹙眉盯住她。少女瞪起杏眼反问:“她是怎么回答的?”
  “真想不到,你会有此一问。”雒易微微冷笑:“我倒小觑了你!”
  雒宁咬了咬下唇,低声开口道:“不错,一直以来,我都以为姑姑是被代氏人虐待而死的。我也因此对代氏心怀成见。直到我到了代国,亲眼所见族民安居乐业、民风淳朴,开化不逊于中原;更发现代昌对姑姑思念至今,鹣鲽深情历久弥坚……恰在此时,有人告诉了我姑姑死亡的真相——”
  她抬起眼,剪水清瞳盈满热泪:“我真不敢相信,在姑姑以死相谏之后,您还能决定将我嫁过去!难道姑姑的自杀,不能引起您一点触动吗?难道你察觉不了,这亲伦相残的阴谋,本是一场天大的错误?”
  雒易冷冷道:“父亲错就错在不该事先将这计划一早就告诉了馨姊姊!雒氏强盛之路,怎能容得下妇人之仁?”
  雒宁激动道:“叔父!我能驾驭烈马,也拉得开硬弓,我可以像个男儿一般披挂上阵、战死沙场,可我不愿去伤害我所爱的人们——哪怕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男子气概!”
  雒易心下已有些不耐,但他深知比起疾言怒色,应付自己这个刚烈执拗的侄女,还需得软言安慰才行。“阿宁,”他又换上一副体贴和缓的面貌,温言道:“你年幼多情,初嫁人妇,便将身家性命全数交托,说出如今这般忤逆之词,我不怪你。但你却不知‘人尽可夫,父唯一也’,唯有本家氏族,才能为你提供永久的庇佑,而你所谓的夫婿——”他摇了摇头,长声叹了一口气:“代昌他是一族之长,你可否想过,有朝一**年长色衰,他又可会待你如初?而你真要为这个外姓人,不惜叛逆自己血脉相连的家族?”
  他见少女垂首不语,便更进一步循循善诱:“假若你对代昌实在难以割舍,我大可为你留下他的性命。待我们吞并代氏之后,将区区一个代昌交由你处置又有何难?甚至让他一生都不能离开你……”
  “是呀,我还可以把他彻底变成我的奴隶,”雒宁抬起头来,尖锐地反问道:“就像您对阿竹一般,是不是?”
  雒易勃然色变,一副温柔可亲霎时褪得一干二净,冷笑连连:“阿宁,你自嫁去夷狄之后,胆略见长,简直……都不像我雒家的女儿了!”
  这森然笑容之后暗藏着暴戾的怒火,雒宁怎会不心知肚明?然而她退无可退,索性破釜沉舟,仰起脸冷笑道:“您不是说,整个晋国的才俊都可由我挑拣么?那我要沈遇竹也做我的入幕之宾,倒不知道叔父,肯不肯割爱?”
  只听“噼啪”一声爆裂的脆响。雒宁吓得紧紧闭上眼睛,良久才敢慢慢睁眼,望向脸色铁青的雒易。只见他手中青铜酒樽在怒极一握之下,竟已然碎成齑粉。雒宁手足瑟瑟,胆气全消,如一团云霞扑入雒易怀中,呜咽道:“叔父!我知道你举手之间,便可取我性命,可……可你终究下不了手伤我分毫,可见你心中还是顾念我这个侄女的,是不是?若是如此,你为何不能爱屋及乌、放过代昌呢?”
  雒易伸手把雒宁扶开,一双蓝眼又恢复平素的深沉冰冷:“阿宁,你虽是女子,可我从未把你当作宫墙之内只知描眉画唇的弱质女流看待。我们雒氏脉管里杂糅着夷狄的血,当年雒氏先祖栉风沐雨,以启荒野,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浴血斗争而来。身为雒氏的女儿,你也有你的宿命。你必须要在生你育你的家族,与你新婚燕尔的夫婿之间做一个抉择。雒馨无法承受这样的选择,而你——无法逃避!”
  心知已经无法劝阻,雒宁慢慢低下头去:“……叔父,假如我说,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呢?”
  “你……?”雒易心内浮起不祥之感,却闻得帐外隐隐响起了阵阵闷雷,震得樽中酒水也微微荡漾起来。
  那并非雷鸣,而是千万铁骑正绝尘奔赴而来——
  雒宁低道:“叔父,所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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