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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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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遇竹拍了拍少女的肩:“好啦,别想太多。你之前央我配的药,我配来给你便是了。你若不嫌弃,稍后我便送来。”
  雒宁抬头感激地望着沈遇竹,视线落在他清秀端正的面容上。
  “对不起,”她踮起脚,轻轻抚上他脸上的淤青,语调又低又软:“是我连累了你!”
  沈遇竹不着痕迹地拿开她的手,指着自己脸上的瘀痕笑道:“这是情趣,等你成了亲就懂了。”
  少女忍俊不禁,羽睫一眨,眼底却涌起了晶莹泪花。
  “阿竹,”她哽咽着说,“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奴隶,我有好多好多话想问你,可你从来不肯说。现在我就要走啦——”
  “没关系,”沈遇竹温柔而笃定地说,“等你归宁的那一日,我一件件讲给你听。”
  送雒宁回了房,沈遇竹回到宅院后方阴暗逼仄的耳房,在橱柜里找出小半块混着砂砾的粗劣墨锭,和挂在门后的、用猪鬃毛扎成的毛笔,摊开一张揉皱了的残破书页,开始斟酌将要送给雒宁的“药方”。
  他写得很慢,不时抬起头来,望着天际变幻的云霭走神。经过的仆役们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拿着笔的奴隶比六只脚的牝马还叫人啧啧称奇。有人忍不住凑上前来:“阿竹,你在做什么呀?”
  沈遇竹朝对方露出一个温厚的笑,问道:“主人出发了吗?”
  仆役嬉笑道:“早上你是不是又被主人训斥了?听人说,主子走之前还特意交代,一回来就要你自己过去领罚呢!”
  有人凑近他面前:“要不,你就趁主人出征时候,赶紧——”他望望四周,压低声音道:“逃了得了!否则等主人回来啊,可有你好受的!”
  沈遇竹“唔”地应了一声,大睁着一双含着笑意的漆黑眸子,驯良得像是一头浑然不知将要被屠宰的羔羊。
  仆役“啧”了一声,围坐在他旁边,悻悻道:“痴痴傻傻的,和你说了也是白搭!”他们怜悯又艳羡地打量着沈遇竹。他挽着脏污的双袖,同制的粗劣葛衣在他身上愈发短小得捉襟见肘,裸露出大片线条优美、带着光泽的肌肉。
  “阿竹,你吃的什么,长得恁般高大?”
  沈遇竹本本分分地笑:“有菽豆,糠壳,麸皮,葵叶……”
  “啐,我不信!我们不都是这么吃的?谁像你长得这么好?”有人想伸手摸一摸他红润的脸颊,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讪讪地缩回了手:“脸和猪肺一个色儿!”众人哄笑起来。有人撩起上衣展示嶙峋深陷的肋骨,还有人指给他看自己坏疽残缺的足趾。他们大多数不超过三十岁,已有一半的人落了臼齿,脱了发,面庞上被风霜割裂出一道道深如沟壑的皱纹。而沈遇竹厕立其中,清眸皓齿,丰容盛鬋,何曾有一丝因苦役而萎靡损毁的模样?
  “阿竹一定是偷偷把君侯的马给宰来吃了!”有人起哄道。
  沈遇竹含笑不语。又有人叹气道:“你懂什么!便是阿竹这样痴痴傻傻、无忧无虑,才越能长命百岁呢!”
  所有人都意识到阿竹和他们是不同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喜欢他,喜欢他那几近于高雅的温吞,喜欢他那从不知愠怒的脸,如同最愚钝的牲畜一样任劳任怨、迟缓麻木——甚至更胜,封闭了自己的心灵和知觉,以换取一种足以抵御外界一切苦难和摧残的力量。


第6章 雒易出征
  箭矢如雨的战场之上,雒易勒马仰望敌军纛旗,碧眸里映着城墙上胭脂色的血光。
  身后雒氏府兵列队俨然,衣甲鲜明,静默如渊。千百双眼睛紧盯着阵前沉静不语的君侯,只待一声令下,惟其马首是瞻。
  “禀君侯!”传令官跪在雒易的马前,满面污血,形容狼狈,道:“主帅已然催了三次,命令雒氏进军攻城——”
  “*他娘的桓果老匹夫!”身侧的副官按捺不住,破口大骂道:“自己躲在阵后冒领军功,叫我们雒氏去冲锋送死——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叫他做梦!”
  雒易容色深沉,问道:“郑氏的军队呢?”
  传令官的表情变得十分窘迫:“郑氏统领不幸负了伤,正忙着传唤医工为其诊治,无法及时赶到……”
  副官奇道:“郑宿老儿终日龟缩在他那辆镶金嵌玉的宝车里,根本就没进入过战圈,又是从哪儿受的伤?”
  传令官吞吞吐吐道:“听说是……是因为行军颠簸,陪侍的美姬为郑大人削果皮时,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
  “他娘的!”副官一声啼笑皆非的詈骂,转向雒易,难掩焦躁神色:“君侯!郑氏是指望不上了,桓果仗着主帅的名号,三番四次强令雒氏攻城,咱们该怎么办?”
  “眼下敌军气焰正盛,远非攻城的时机”雒易洞若观火,冷峭道,“桓果素来忌惮雒氏强兵悍将,这是存心叫我们劳而无功、徒增死伤。”
  晋国诸卿之中,论起势力最大、领土最广,非承胤公族血统的桓氏莫属。桓氏家主桓果为人骄纵,常常仗着自己的公族身份巧取豪夺其他卿士的领土,诸卿敢怒不敢言。这几年原本地处偏僻的雒氏后来居上,隐隐有与桓氏相牴牾之势,叫桓果大为不满,在朝堂之上多番刁难。如今在战场上有这样一个仗势凌人的机会,他如何会轻放?
  “放心,”雒易的语调转而铿锵有力,“雒氏将士个个都是百炼成钢的精英,我绝不会为了桓庄之族的私心,牺牲我雒氏一兵一卒!”
  家主有此担当,将领们自然稍感宽心。唯一不能平者,不禁想到桓氏家主对雒氏忌恨已久,若雒易执意不予听令,恐怕桓果不肯善了。
  果然,不多时阵后一阵沙尘弥漫,是桓果率亲卫横冲直闯过来。他冲到阵前,急勒马头,怒气汹汹地叱问道:“为何不遵令?”
  雒易心平气和地应道:“攻城之道,无非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十二策;破城冲阵,亦有战俘奴隶可充任前锋。不知为何下令非雒氏军士以身肉搏不可?军令莫名,唯恐是来回传达之间有所错漏,还请主帅另行示下。”
  这话仍留有余地。然而桓果却认为雒易是在质疑自己不娴军务,当即横眉瞪眼,质问道:“你是主帅,还是我是主帅?军令如山,容得下你这般推搪!”
  “自然您是主帅。”雒易不卑不亢,冷冷回敬道:“破城而入这等首功,还要请主帅先领受才是!”
  辞理上辩不过雒易,桓果恼羞成怒,狞髯张目地叱骂起来:“卑贱的蛮夷之辈!胆小如鼠、畏首畏尾!真不晓得雒简怎么会立你作嗣子?”一甩马鞭,极其粗鲁地指到雒易面上,鄙夷轻佻地狞笑道:“是靠这张脸,向雒简求来的吗?”
  雒氏将领们勃然变色,性情躁进的甚至已拔剑出鞘。雒易也自怒火中烧,一把紧紧攥住桓果的马鞭——桓果只觉一股大力顺着马鞭,几乎将他生拽过去,只得慌忙脱手,才得以免于一场跌落马下的丑态!
  而雒易很快清醒过来。扬手拦下部属,翻身下马,双手将桓果的马鞭递还。他敛着怒气,粲然笑道:“先君之所以立我为嗣,无非是因为我虽别无长物,尚有一个‘忍’字可用——想来,这对雒氏应当是没有害处的吧!”他不疾不徐地暗示道,此刻敌军当前,公然自乱阵脚,未免太不成体统!若出了纰漏,身为主帅的桓果可是首当其冲、万难辞其咎的。
  桓果望着身前揎拳掳袖、怒目而视的雒氏将领,纵使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顺着台阶、识时务地退却了。雒易立于马前,微笑着目送桓果远去,转过脸来,却是满脸阴鸷神色。
  “时机一到,诸将听我号令,率兵攻入城中。”雒易冷冷喝令道,“好叫桓氏见识见识我们雒氏的悍勇!腰间若无敌军头颅,不要回来见我!”
  “——是!”
  雒氏军士感奋鼓舞,响应如雷。果然待到城池被石炮*攻出缺口,进军的号角一吹,雒氏军队如猛虎出闸,锐不可当地冲进了城门。众将士罔顾主帅部队声嘶力竭地摇动旗帜,只听命于雒易的进退号令,顺势将桓氏的列队冲撞得七零八落。待到桓果气急败坏地整顿好己方阵型之时,敌军将领已尽数被雒氏军队俘获于马下了。
  此战大捷,也为雒氏和桓氏的进一步矛盾激化埋下了引线。三日后的庆功酒宴上,积忿已深的桓果趁着醉意,强令雒易饮酒作陪。被雒易谦词婉拒后,桓果大发雷霆,呼叱怒骂,竟掷去酒樽,砸伤了雒易的额角。
  一时满座哗然,雒氏军士怒不可遏,拔刃在手,一场庆功盛宴眼看着即将沦为血溅五步的修罗场。幸得雒易隐忍不发,及时拦阻**后愤怒的部属,早早离席回到了帐内。
  “桓氏的气数尽了!”
  营帐之内,儿臂粗的牛油大烛映照出雒氏诸将瞋目切齿的愤怒面孔。而众人拥簇之中的雒易却显得尤为深沉冷静。他从容拭净了淌到眉上的血,率先开口,说了这样一句。
  众人相顾愕然。慢慢咀嚼雒易话中深意,这才醍醐灌顶。像桓果这样于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殴击一国公卿,荒唐已甚,闻所未闻。然而正因为这骇人听闻,可以想见桓氏家主的昏聩凶恶,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肩负一族休戚荣辱的家主,讲究的是朝乾夕惕、如履薄冰的审慎周密,像桓果这般暴戾恣睢,岂有不自取灭亡的道理?
  想明白了这一层,众人以死相拼的躁怒终于得以稍退。但是仍有一股怅恨难平的歉仄涌上心头。有人着恼地开口道:“唉!只是委屈了君侯受此羞辱——我们身为部属,于心何安?”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况桓氏的覆灭,弹指可待。”雒易饮下医工奉上来的药汤,环视着自己忠心耿耿的部将,展颜道:“来日,还要请诸君为我斩下那厮的项上人头——”
  他森然而笑,碧眸在灯下迸发出危险而炫目的火光:
  “我将把它制成酒器,与诸君共饮。”
  *


第7章 往日梦魇
  这一晚雒氏军士群情振奋地畅谈至深夜,才各自回帐安歇。战事已毕,本该黑甜无梦。然而夜过三更,独宿主帐的雒易却在梦中一阵阵辗转反侧,终于大汗淋漓地惊悸醒来。
  他翻身坐起,喘息不定地捂住心跳虚浮的胸口,不禁怀疑起这否又是某个政敌针对自己所下的龌龊手段——但这实际是错怪他人了。原来,军中的医工认为君侯受惊负伤,便自作主张在汤剂中加入了强效助眠的药物。一向浅眠的雒易反倒被这“安神”之药诱进了纷乱深藏的噩梦之中。如同勾连出江底泥沙,翻涌出一段段不堪的陈年往事。
  他伸手一探,滚落的汗水已将身下锦毯洇湿了一片——最可恨者,**物事竟自不知好歹地勃发了。他望着被褥之下***的轮廓,心中烦恶至极,“砰”地一拳重重擂在榻上。
  帐外值夜的马弁被这一声骤响惊动,慌忙跑进帐内,正看见君侯坐在榻上,面颈潮红,恼恨地冲口低吼道:“把那个奴隶叫过来——!”
  马弁跪在榻前,茫然道:“奴、奴隶?哪个奴隶?”
  雒易深吸一口气,这才寤然惊觉自己身处何地。绛都远在千里之外,远水近渴,如何解救?
  他按住眼睛,竭力平复着胸口下腹莫名的潮热,哑声道:“……罢了,你下去吧。”他周身火烫,只觉得自己一呼一吸均是危险无伦,稍有不慎,即将把眼前之人焚成齑粉。
  那年轻的马弁应了声“是”,全身却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呆望着榻上的扶额阖目、仿佛忍受着极大痛苦的君侯:乌发披肩,因溽热而被随意扯下的衣襟,鬈曲发丝蜿蜒在白皙的胸膛上……他想起了风传中眼前这个贵族奇特的嗜好,喉头一动,已然张开了口:
  “主人……可是有什么不便?”
  见君侯毫无反应,年轻的马弁脖颈涨得通红,嗫嚅道:“属下不才……愿为主人分忧……”他鼓足勇气,倾过身去:“属下——什么也愿意……”
  雒易骤然睁开双眼。帐外蓝荧荧的月光流泄在身上,他看见肩膊腿上密密麻麻浮现出许多失尽了血色的小小的脸,阴森地仰望着自己。
  它们慢慢伸出苍白纤细的手脚,拗折成古怪姿势,执拗着匍匐过来,一心一意想把他拉拽下无明地底。
  雒易血流如沸,发肤骨髓却是尖锐冰寒。仿佛有什么魇住了他的神志。他慢慢握住了马弁的手。
  “什么都愿意做?”他的神色森冷古怪,讥诮地反问道。
  寅时,马弁破碎的尸体被送到帐外,和战亡的尸首堆砌到了一处。
  晨光熹微之时,雒氏将官们转醒来,却发现家主只领着一支近身小队,已然连夜离开了战场。只留下一封手信,说是战事已毕,无须和桓果争抢凯旋回城、万人朝拜的风光,故而特意连夜潜回,以此进一步助长桓氏目中无人的骄纵气焰。
  雒氏将领们来回传阅着书信,交口称赞着家主恢弘度量和远见卓识,纷纷慨叹,衷心倾服。
  而另一边,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饰着落荒而逃的事实,雒易连夜急行,终于在第二日冲进了自己的宅邸。
  时值深夜,静寂的雒府并未有多少人被惊动——除了一个结束了一天劳役,正倦极而眠的马倌。
  酣眠之中,沈遇竹被一个人急促的呼吸撩拨醒来。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手指掠过身上之人汗湿的鬓角。
  “雒易……?”他愕然地瞪着眼前甲胄未除的贵族,迟疑道:“我……这是在发梦吗?”
  雒易喘息着,激切地挨蹭着他的面颊,一面伸手剥他的衣衫,一面不耐道:“难不成你还会梦见我吗!”
  沈遇竹不禁莞尔:“说的也是。”
  意识到来者何人,沈遇竹很快放弃了无济于事的反抗。甚至顺从地抬了抬腰背,好让对方剥下衣衫的动作更顺畅些。
  他似乎并不好奇为何雒易会如此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便只是枕着手,借着昏昧的光线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紊乱潮热的呼吸,被莫名的高热浸染得绯红的双颊,蓝眼睛里强抑着的炽烫的焰火,额角沁出的汗,滴落在了沈遇竹的眼睫上。
  他凝视着雒易额上半涸的血痂。“看来这是一场苦战啊。”沈遇竹微微笑道,伸手触碰到了他的伤口。
  隐约的疼痛抵销了雒易最后的清明。他像一只暴怒的野兽,从喉间吐出含混不清的音节,开始暴躁而恼恨地咒骂起来。沈遇竹并不能辨清什么,只是啼笑皆非于这个城府深沉的年轻贵族,竟有这么多可以厌恨的人物。
  他又怎会知道呢?自雒易十七岁以庶子的身份继承族长之位以来,这些年如白驹过隙,一刻未停地和各色势力周旋着:笼络那些对自己得位有所非议的族人,谄媚于精明寡恩的君主,敷衍着朝中各怀鬼胎的公卿,应对着处处挑衅欺压雒氏的桓庄公族。无数次血染甲胄,穿行于枪林箭雨,一寸寸开拓着雒氏的版图——但这其中最叫他心有余悸、无法掌控的,却是要隔三差五借助沈遇竹,安抚自己身上那不为人知的“怪物”!
  “……沈遇竹!沈遇竹!”他咬牙切齿,啃啮着身下之人的锁骨,把这个名字在齿间反复辗转,嚼碎吐出。
  沈遇竹十分有幸地在那一长串名单的末尾听清了自己的名字。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却已被愤恨难平的雒易双手扼住了脖颈。
  他剧烈喘息着,阴鸷而暴戾地欺近他的面庞,在他耳边咬牙恨道:“教教我罢——要多恬不知耻,才能像你这般衔恨忍辱、若无其事?”
  沈遇竹在他的钳制下竭力放松全身肌肉,极绵长轻细地吐息着,轻声道:“那自然是因为……我既不怨恨,更无须忍耐。”
  “撒谎……你撒谎!”
  沈遇竹并不急于申辩。他慢慢拨开他的双手,缓声道:“利刃加心,这个‘忍’字,未免也太过辛苦了。”所谓“忍辱负重”,无一不叫人想起卧薪尝胆的深仇大恨,那些狰狞虚伪的面目,磨牙吮血的决心,夜深人静之时无法自欺而痛苦地辗转反侧……那绝不是沈遇竹所愿走的道路。
  雒易松开手,惘然恍惚地望着他,梦呓一般低道:“你什么也不明白……”越是深恨,越需忍耐。只有将痛苦反复品尝,才能捶打锻造出无坚不摧的意志,才能祈望有朝一日,将身受的苦难枷锁,尽皆击碎——这才是雒易所深信且践行的道路。
  沈遇竹并不听清他在低喃些什么。这样错乱溽热的夜色之中,他们肢体交缠、肌肤相亲,但是他们的心距离着遥不可及的鸿沟,且似乎永无可以逾越的一日。
  对于彼此的处境,沈遇竹隐约感到了一种离奇的反讽。他微微哂笑着,伸手抚触他的面颊。举止慵懒,竟仿佛有几分温柔意味:
  “君且拭目以待。”


第8章 忍辱负重
  少年提起剑来,怒不可遏地咆哮道:“这个老匹夫!——我要去杀了他!”
  “站住!”雒易低声喝止,推开试图为自己上药的医工,对提剑就要冲出房门的少年喝道:“你要去哪儿?”
  雒无恤忿忿难平:“叔父!是那桓果老儿欺人太甚!不过仗着自己是公族,三番两次侵占我们的领地不说,这次更公然在庆功宴上对您口出狂言,还——”他咬牙,声音中满是屈辱和愤恨,“他竟敢在晋侯面前伤了您!”
  雒易冷笑一声:“很好。所以你现在打算提三尺之剑,携万钧之力,只身冲进堂堂一国上卿的宅邸,一通乱挥乱砍,割下那厮的狗头,然后神乎其技地全身而退,对不对?”
  “叔父……!”
  “只懂得逞血气之勇,不过匹夫之能!你跟在我身边这些年,就学会了这个?”
  雒无恤面红耳赤,跪伏在地,告罪道:“叔父教训得是,侄儿……侄儿知错了!”
  “错在何处?”雒易把医工晾在一旁,对镜自顾自拭净淌到眉上的血。
  雒无恤努力回想雒易往日的教导,慢慢道:“侄儿应该……向叔父道喜!”
  “喜从何来?”
  “桓果趁醉伤害上卿,藐视君上……气焰狂妄如斯,必将引起朝野乃至大王的憎恨。招致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一点不错。”雒易指了指额上的伤口:“用这皮肉小伤换一个动手的绝佳时机,你说值不值?”
  雒易镇定自若的语气让怒发冲冠的少年也逐渐冷静了下来。雒无恤想起这几日的奏报,道:“前几日桓果派人来,趾高气扬地要求我们进献长县的土地与他。侄儿虽然愤怒,到底不敢严词峻拒,想要留待叔父回来之后再谋划如何应对。现在看来,不妨——便将长县赠予桓氏!”
  雒易微微抬颔,雒无恤知道这是表示赞许的意思,心下一定,声音愈发宏亮了起来:“桓果为人刚愎自负、贪婪无度,得了领地,一定以为我们胆怯怕事,就会愈发轻敌狂妄。届时我们以有备之兵待轻敌之人,必能一举得胜!”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你做得不错。”雒易微微一笑。他便是笑起来,往往也带着股阴戾之气,与其说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更像是野兽面对猎物胜券在握的轻蔑。但是这也足以让雒无恤欢欣鼓舞,挺直了胸膛,每一块骨骼都像抽芽的杨柳一样劈啪作响。
  他抬头望着自己年轻的叔父,轻声道:“叔父的耳提面命,侄儿深藏在心,不敢或忘!只是方才……只是看到叔父受伤流血,心里顿时乱了分寸……”
  “你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到这点小伤也大惊小怪不成。”雒易挥手让大夫退下,注视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你若真懂得为我分忧,就应该将我交代的事办妥——雒宁的婚事到底怎么样了?”
  雒无恤脸色一变,低头道:“婚礼已经如期举行。我日前以雒氏的名义邀请代氏族长来常山赴宴,刚刚收到回复,代氏已许诺动身前来……”
  雒易道:“我倒是听说送亲途中出了波折?”
  “……是。送亲队伍在鹤鸣丘遇到强盗,险遭不测,幸得代氏族长恰好率族人前来迎亲,这才转危为安。阿宁并未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鹤鸣丘……”雒易脑海中掠过地图上的方位,模模糊糊似是记起了一件事,但不及细想,就听雒无恤道:“侄儿考虑不周,愿叔父责罚。”
  雒易道:“送亲的路线,你可曾事先派人细细勘查?又派了多少兵力陪护?路途经过郑氏的领地,你是否又有事先登门拜访过郑宿?”
  雒无恤一时语塞,头埋得更低了。雒易道:“智者千虑,犹有一失,何况像你这般粗疏!与代氏联姻一事意义重大,假若伤了新娘,误了婚期,后果不堪设想。你回去反省反省,再好好考虑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是。”雒无恤顺承地应了。他看着雒易案前翻开书册,面目在灯影下显得遥远又模糊。这已经是送客的信号,但他忍不住讷讷开口道:“侄儿驽钝,给叔父添烦了,希望叔父多加指点……”
  雒易顿了顿,淡淡道:“我又能指点得你多少?你终有一日要独当一面。你资质不差,多多磨练心性,定能光耀雒氏——我亥时还要进宫面见国君,你先退下罢。”
  雒无恤一迈出门,身上少年人的毛燥和低落便一霎褪尽,那沉稳果敢的神情,与朝堂之上老谋深算的政客几乎毫无二致。
  “桓果回府之后可有什么动静?”他低声问询身侧的心腹。待看到坐在廊下、托着下颌发呆的沈遇竹,立刻止住了话锋。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问道,瞥了眼雒易紧闭的房门。
  “是雒易叫我过来的。”沈遇竹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他好像意识不到在雒无恤面前直呼其长辈的名讳是何等失礼,温厚地朝世子笑道:“还没来得及让我把绿耳刷洗完呢。”
  雒无恤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作为一名马倌,沈遇竹未免太过文雅清俊,作为一名嬖幸,他又没有一点娇娈妖媚的自觉。自从雒易成为家主以来,雒易的一举一动雒无恤都急于效仿,唯独他这奇异的嗜好,总让雒无恤百思不得其解,避之唯恐不及。
  雒无恤冷淡道:“叔父在忙,你可以退下了。”
  “一仆不堪二主,世子的命令,恕阿竹难以听从。”
  雒无恤眯起了眼:“你这是在顶撞我?”
  “区区一介马倌,不敢顶撞世子。”
  雒无恤哼了一声,“行了,哪一个马倌能像你这般登堂入室?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能老老实实做好你的本分,或许我可以考虑向叔父进言,废除你的奴隶身份……”
  沈遇竹微微一笑,“轻诺者寡信,世子,你还是不要插手我的事比较好。相信我,你爱莫能助的。”
  这语气温和,含义却仿佛极度轻蔑,令雒无恤大为光火:“好个奴才!你也知道我是世子?待我继承家主之位,还教训不了你不成!”
  沈遇竹大笑起来:“世子,你何时能继承家主之位?待到雒易百年之后吗?哈哈,若他有幸英年早逝,我——这个卑贱的奴隶,也早就为他殉葬去了,你又要到哪里去教训我呢?”
  “你!”雒无恤不由气结,眼睁睁看着沈遇竹对他一施礼,推门进了屋,脸上犹自带着最叫他介怀的笑容——那种温柔恭谨、毫不设防的笑容。
  他还记得那日雒宁跳上他的书案,双颊绯红,乐呵呵对他说:“哎无恤,你见过府里新来的马倌了吗?——他好俊啊!”
  这句话让雒无恤本就因彻夜苦读而焦躁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偏偏雒宁毫无知觉,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不止如此,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绛都那个青岩府门生?你绝对想不到——他就是我们的马倌!哈哈哈!你说,既然他是雒氏的奴隶,是不是我叫他做什么,他都得听?”她黑溜溜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你说,我可不可以……把他叫进我房间,让他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荒唐!”雒无恤把书一摔,“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不矜持?”
  雒宁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立刻伸手过去掐揉起弟弟的面颊:“你学叔父的气势学得还挺像,差点被你唬了去!”
  “……我才是搞不懂!你是中了什么邪?”雒无恤躲着姊姊的魔爪,一边愤愤难平地说,“这种人怎么能留在身边?虫蜂尚且可以伤人,何况一个心怀反心的青岩府士子?假若不能重用,就该杀了他以绝后患,怎能、怎能……叔父到底在下怎样一盘棋?”
  雒宁笑嘻嘻道:“你少杞人忧天啦,没看过史书上写的么?真有反心的人,要么疾言怒色,詈骂不休,成日里撒泼打滚、上吊绝食;要么卧薪尝胆,苦大仇深,夜里磨刀霍霍,白日里还不忘装出一副吮痈舐痔、唯恐伺候不周的谄媚相。哪会像他那般,该吃吃,该睡睡,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谁也不讨好,笑起来却那样温存!其实他早就对自己的处境认命了吧!再者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在叔父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你不放心他,也该放心叔父罢!”
  雒宁舌灿莲花,竟也将这番胡搅蛮缠说得挺通。但是雒无恤内心深处,仍隐隐有着强烈的不安。或许这担忧的源头,从来就不是那个手无寸铁、势单力薄的白衣士子,而是……
  他转身望了眼紧阖的房门。
  沈遇竹推开门,缓步行至案前,屈身叩头。
  雒易从满案的文卷后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立刻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你脏死了。”他嫌恶地望着他。
  沈遇竹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更衣。”说着,他站起身,一面解下发带,走向了卧房屏风后的浴桶。
  雒易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水声,提笔看着眼前曲折的文字,不知为何,再也沉不下心来思考。直到沈遇竹走出屏风,在案前跪坐下来。他穿着雒易的月色曲裾深衣,身体和发鬓都泛着温热水汽,皮肤又洁净又红润,如一只最适宜放在案砧上的鱼。
  沈遇竹浑然不觉自己任人宰割的处境,只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雒易手边一封石函,里面置放着几枚形制奇异的簇新钱币。
  雒易似乎并没有看他,却随手拣出一枚,掷到了沈遇竹的膝上。
  沈遇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雒易头也不抬道:“夜合资。”
  沈遇竹不由莞尔,把钱币捏在手中细细端详。那是一枚崭新的铜铸布币,圆肩圆足,熠熠生辉。
  “想来,这就是晋国新制的钱币式样?”沈遇竹笑问。
  雒易漫不经心道:“不错。这一批钱币前日才从晋阳的炉里制造出来,正准备由君上过目后,再在国内发行。”晋阳是雒氏的领地,其中工坊锻造的青铜铁器在晋乃至天下都有嘉名。
  “果然,犹带余温呢。”沈遇竹把它置于手心。他似乎很容易被这些小玩意逗乐,回忆道:“我记得古籍有载,最早的‘钱’字指的就是田间割草的农具,形制似铲,方肩方足。后来在流通过程中,逐渐由方足布、尖足布,演变成圆足布和现在的圆肩布。想来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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