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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步之后,流年已远-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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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教授叹口气,“那为什么要频频对他说‘对不起’?”
沈一一黯然,“这就好比您尽心尽力救我于水火,我却声儿都不吱掉头就开溜,在您可能一笑就置之了,我对您又岂能自觉无亏欠?”
“那何不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难道妳要让这份歉意成为妳的新隐患?”
沈一一沉默,尔后轻轻阖上衣柜门,这衣柜是房主留下的,连同她卧室的梳妆台与双人床,俱是年头久远的朱红色,看样式当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手工木匠活,敦实又古拙,漆色亦斑驳,由此她背靠着衣柜门,便如同衬着一块时光凄迷的背景板,人显得愈小愈无助,像犯了错的小孩子,惶惶不安没底气,“我不敢。我们分手那一天,我说了很多伤他的话,他发怒的样子好吓人,我怕他。更怕他,不肯原谅我……”
吴教授鼓励地望着她,“一个电话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他若真心在意妳,又哪儿会真的计较妳?再不济,妳随时可以摁下结束通话键,甚至关掉手机也随妳。一一,毋须我说妳也该清楚,压抑只会让情况变糟糕,与自己对峙的结果,很可能是再一次陷入心之囹圄。”
沈一一咬唇,“您刚还说想把我藏起来,还让我三思再三思,怎么这会儿又劝我主动找他了?”
吴教授无奈轻喟,往前两步靠近她,“就是这样啊——我一边忿忿在想,女大不中留;一边又企盼,妳能心安是归处。”温暖大掌抚上她肩膀,他俯首垂望她的目光满满是蔼慈,“一一,我尚如此,妳的瓦洛佳也必定是一样,相信我,他不会再生妳的气,有的,只可能是牵挂,是惦念。”
……
一个小时后,沈一一披一头如水长发窝在客厅沙发里,身上是一条粉蓝底印金海星的双层雪纺百褶连衣裙,由于是晚间,洗过澡图省事她只抹了层睡眠面膜,却在翻来覆去摆弄了一番小44以后,到底打开化妆包,选了支YSL裸粉甜吻唇颊霜涂嘴上了。
在她对面是也才洗过澡的吴教授,陶陶的文化衫休闲裤他穿着倒蛮合适,攒了两天的胡子也用陶陶留下的剃须刀刮净了,清秀儒雅的好气度,一扫适才的犀利风。眼瞅着沈一一仔细涂完双唇又要往脸蛋儿上招呼,吴教授连忙叫STOP。“一一,只是打一个电话,妳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好吗?”
沈一一茫茫然住手,半晌拧好唇颊霜,这才拈起茶几上小小一片手机卡,关掉小44,换卡,打开小44。
吴教授叹气,“一一,妳不是在对抗,妳是要释放。若果真觉得太难受,电话不打也罢了。”
沈一一摇摇头,“我晓得人必须找寻自心的答案,听从自身的理性,依循自己的逻辑,方能恢复自在的完整。我艰苦卓绝既已走到这一步,接下来的路,就不能止步不前,成为下一个心结的奴隶。”小44屏幕上纷乱闪出一条条短信息,她垂睫默默数着,却不点开看。
吴教授起身,“妳晓得利害就好,但也不必急于一时。我去歇一歇,妳自己没有问题吧?”问完也不待沈一一答,径自走进做客房的小卧室,旋即嗒然一声响,吴教授将门从里头锁上了。
短信息前仆后继弹了足有246条终于弹完了,沈一一颤着手指随意点开来一条,她汉字依然读不了,只能看数字,果然,是服务台发来的未接来电提示;未接来电号码,不出意料是纪小鄢。颤着手指她又点开其它短信息,一连串统统都是纪小鄢;时间从她与他“决裂”那一日午后开始,最末一次他打给她,是三天前。
纤细指尖儿摩挲着那号码,沈一一忽而感到无比的辛酸,这辛酸不是为自己,是为纪小鄢,想想他那样一个霸|道又专|制的沙文猪,一遍遍一天天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给她打电话?打到后来他的眉宇料来定是凛冽如严霜。而他何至于如此呢?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要不到?
绵绵辛酸中她回拨他的手机号,联系人名字倏尔乍现。而她从没有告诉过纪小鄢,他在她的小44里,叫“我亲爱又小心眼的阿作西”。当然最初不是叫这个名字的,最初他是“天籁谷纪”,其后他是“纪小鄢”,再其后他是“瓦洛佳”。
至于是什么时候悄悄改的这个名字呢?是跟江湛他们海上夜钓那晚的后半夜,他裹挟着一身咸湿寒气回房看她睡得怎么样,看过了、轻轻吻一下她额头、又轻轻吻一下她鼻尖,还是舍不得,再轻轻贴了贴她颊侧,复蹑手蹑脚出去继续钓鱼了。
那会儿他的唇瓣真冷啊,不止冷还沾着海风独有的腥。她就忖男人这种生物太不可理喻了,分明年纪一大把,玩儿起来竟也焚膏继晷的——不嫌累!然他那一腔爱是火热火热的,烘得她心头暖暖的,暖暖的又好似浸了阳春三月新采的蜜,她遂摸出小44,把“瓦洛佳”改成了“我亲爱又小心眼的阿作西”。
如今,她亲爱又小心眼的阿作西,这个时候在哪里?这个时候又在做甚么?这个时候她与他之间隔了多远的距离?这个时候她与他之间又隔着多少的时差?
一个个念头恍恍然飘过,电话拨通刹那她又想,以往都是他联系她,这还是她头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最末一次打不通她手机后他会不会愤而删除她的手机号?删除后他会不会不记得她的手机号?又会不会以为是陌生来电根本不会接?
想想他们这样的恋人也真少见,在这个各路社交软件互相搏杀的微时代,他们不聊微信也没有微信,他们不互相关注微博也没有微博,他们不聊□□也没有企鹅号,他们不写邮件她亦不晓得他的电子信箱是什么。至于博客、脸书、Tumblr、陌陌、人人、Instagram……他们也统统都绝缘。如此仅靠一个手机号码来联络,实在是太单薄太脆弱。他世界各地转圈儿飞,何处有他的落脚点,具体地址是什么,她亦全然不知道。
这样她就想起那句著名的话——我伫立原地只为等回失落的你。
但假如失落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怎么办?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从今往后彻底不复见?
一个个念头再一次恍恍然飘过,沈一一没察觉电话拨通后那头几乎是秒接,接起却没马上就言语,纪小鄢许是有点儿难以置信吧,静了一刻方试探着问,“一一,是妳么?”
就是这一句,令沈一一猛然间回了神,进而“唰”地流了满脸泪。自分别后百忍千抑的想念,磨骨蚀心的愧怍,自惭形秽的厌弃,看不到头的绝望,像突然决堤的堰塞湖,不可遏止地奔泻。然她不能哭给他听呵她对自己说,她打这通电话不是给他添堵或揪扯他难过。尤其他说话时身处的环境听上去很安静,他的嗓音疲惫中又透着丝暗暗的哑,她不晓得此时此际他在干嘛他身边是不是有别人,是以惯性否定质疑的同时她又开始猛打退堂鼓。
没等到她回应,纪小鄢又问了遍,“一一,是妳么?”
沈一一一手捏着小44,一手掐着手掌心,死命捺住情绪轻声答,“是我。”
纪小鄢的语气很小心,“一一,妳现在还好么?”
沈一一下意识点点头,点完才省起他看不到,只好赶忙将眼泪生生憋回去,又用手捂住小44的送话器,使劲吸溜下鼻涕水,“我很好。”她尽量平着声音道,“给你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纪小鄢恍若没听见她的对不起,轻轻笑了笑,“一一,妳就不问问我是否还好么?”他这一笑愈带出嗓音的哑,浓浓倦意犹似能穿透电磁波,除此又有一点无奈和慨叹,仿佛对熊孩子无限包容不忍呵责的熊家长。
沈一一越发地愧疚,“你……还好么?”
纪小鄢浅浅喟了声,“还行吧。就是累。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是工作太忙么?”
纪小鄢答是,“这阵子抢进度,之前在俄罗斯和阿联酋各待了一星期,周二到的圣保罗,前天到的里约热内卢,刚刚处理妥最后一点事,等下飞马赛,预计四天后回上海,终点是泽州。”
简短几句话,纪小鄢并不讳言这段日子的奔波与忙碌,其间他硬是抽空绕道跑回来只为躲着瞧上她一眼倒没说;而最末那句直接把沈一一弄懵了,“你、你要来泽州?”
纪小鄢又答了个是,“不然我何必这么赶?”沈一一想问那你来泽州要做什么呢?话到嘴边究是咽下了。纪小鄢也习惯了她于情感上的怯懦与讷于言,“妳喜欢泽州,我就陪妳在泽州。”
手机听筒里他声线从容而笃定,似那夜烟花繁盛后他流连于她耳畔缱绻的慰藉,内里再深的疼痛都能被熨帖——他说她是补齐他心脏缺口的那一角,他之于她何尝又不是?挣扎着克制着沈一一艰涩道,“我们已经分手了瓦洛佳。我给你打电话,也仅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嗯,对不起我什么?”沉沉男中音带出逗弄的戏谑,尽管分处两地沈一一却依然如亲见,他凛冽眉宇此刻必遽然绽放半朵艳桃花,那一双幽邃的绿眼睛,亦必有无尽柔情潋滟着。真想他啊,她亲爱的瓦洛佳,真想扑进他怀里,再也不分开。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差距既不会消弭,“对不起瓦洛佳,我不能……”
“沈一一!”纪小鄢扬声打断她,“富有是我的原罪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令沈一一完全地滞住,纪小鄢则打定主意坐等她答案。双双阒然僵持到最后,到底是沈一一败下阵,“不是……”她小声答。
“那么好小丫头——”纪小鄢又铿然问,“既然富有不是我原罪,妳凭什么藉此毫无商榷余地的否决我?而一一妳扪心自问下,相识以来我有没有以所谓优越的条件在姿态上凌驾妳?又有没有以所谓富人们的那一套标准试图改变、左右、影响妳?没有,对不对?连一丝暗示都没有,对不对?我接受得是妳的全部!并且自始至终视妳为可比肩的伴侣。在我这里,妳得到的不仅仅有爱,还有灵魂与精神上最平等的对待。一一,妳说,我说得对不对?”
沈一一再一次滞住,没握电话的手亦不禁抚上胸口。事实上哪儿用得着扪心自问呵,他抛出的每一问,答案都必须也只能是大写的“对”。
而纪小鄢这回倒没非逼她回应。但听电话那头他似是自嘲般苦笑了下,“一一啊,就算男人的身体不值钱,就算富人的感情不足惜,可我捧给妳的是一颗会疼会痛的肉做的心。妳不能因为我爱妳,就恣意作践我的感情和身体,作践完再把我捧给妳的心,丢到脚下碾得稀巴烂——这用你们年轻人的话形容叫作‘渣’是不是?一一啊,妳不能对我这么渣,妳又能不能对我公平点?”
语气褪去了适才的铿然,纪小鄢这通话说得又怆恻又倦涩,便连对她的指责亦似束手无策的伤嗟,偏他向来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如今稍微一示弱,杀伤力即可堪比□□。沈一一哪儿经得他这样儿?仓惶间已近丢盔弃甲了,“瓦洛佳,我不是,我没有,我……”
纪小鄢又打断她,他说一一,“我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年近不惑妳觉得我会莽撞轻率地处理我的终身大事吗?我在第一次去红叶找妳时已明确我要的是什么。我在向妳求婚时自也预知我将要面对、承担、解决的状况有哪些。凭妳对我的了解,妳认为我是那种将妳带至风口浪尖又不管不顾的男人吗?我既与妳在一起,自然会护得妳周全。我唯一漏算的只有跟了我逾二十载的居居,或许,也是我太低估执念的力量了。所以我不接受妳的道歉因为该道歉的是我,但我保证这种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一一,妳可相信我?”
沈一一仰起头,不让眼里的泪滚落。她想起沈沁柔曾对她和陆沛涵讲过:一个男人爱不爱妳,靠嘴说没用,端看他能为妳做什么又做到了哪一种程度。是以即便后来她知悉了他们之间差了那么多,她质疑的也从来不是纪小鄢的诚意与勇决。甚至只要他说他会永远爱她她就信,他若说不离弃,亦必定会不离弃……
电话里纪小鄢仍在静静等待她答案,沈一一便给了他答案,“我信你。”
纪小鄢说那好,“那就再继续相信我好不好?凡我所有的我会毫不保留地都给妳,凡阻碍我们的我也妥善料理完毕了,如果妳嫁我妳是我纪小鄢正大光明的妻,我不仅会给妳妳想要的任何形式的婚礼,我家里那边,也不会有人给妳一丝一毫的委屈。至于外界说什么——我们不过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在相爱,外界说什么,与我们的爱情有关吗!”
止声顿了顿,再开口他语调宛沉而柔缓,他说一一,“妳还记得我那个朋友解放吗?我跟解放熟识了以后,有一天他请我去他家做客。在他家书房我看到一幅貌似写得很好我却一个字都认不出的小中堂,就问解放上头写得是什么。解放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了遍,念完说是李白的半首诗。可叹我这半调子中文听了也不明白,他又逐句解释翻译成白话,并笑笑着告诉我,写那幅字之时,他正苦苦暗恋他媳妇儿。也是有了这典故,时隔这许久我仍然记得那半首诗,原先不懂的,近来也慢慢领悟了。我想,解放当初也是一样的心情吧?我们做了这么多,求的无非是与爱人好好儿的厮守,厮守过程里,也只须爱人拿出足够的勇气和信任,其他艰难险阻自有男人去担受,所以一一,我再问妳一句话——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可为吾倒却鹦鹉洲?”
直如一记重锤捶在沈一一命门,这一问亦捶碎了她强自支撑的甲胄,之前生生憋忍的泪瞬间如雨落,放肆着哭声她滔滔散尽由爱生忧的恸。“连濮长安都嫌有我这样的女儿是麻烦是耻辱,你怎么还劲儿了劲儿了地往前凑?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既如此各安其命不好吗!你知道离开你我用了多大的决心和力气?你知道我的决心和力气只够离开你这一次吗?这次以后我会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抓牢你不放,你还得养活别无所长的我一辈子……”
鼻涕流下来她也不吸溜了,茶几上抽出一张纸巾连泪水一并胡乱地揩掉。电话那头纪小鄢哑着嗓子笑,“傻丫头,我一早说过我愿意养妳啊。”
“可我多疑自卑爱瞎想,老得你时刻给我确定感。我脾气不好性子又别扭,也得你一直忍让我。偏你越忍让我我越爱欺负你,这恃宠生骄的毛病估计以后也改不了。我还会一天比一天地依赖你,依赖到最后只想日夜与你黏糊在一起,你没有时间陪我我会不高兴,就像开庭前那段日子我明知道你忙还是暗暗地生气,有几回你抽空给我打电话,我还对你阴阳怪气的……瓦洛佳我已经把你推开了,是你自己又来找我的,那你就不许后悔也不许讨厌我,更不许嫌我粘缠你还老欺负你。”蜷腿靠缩在沙发角,沈一一边哭边说像个跟大人撒赖摊牌的小孩子——我不管我就这样儿了,你乐意喜欢就喜欢!
然而终究是不自信,纵令他给她再丰盛的爱也还是怕把他吓跑了,既如此不若自己先假装无所谓,“要么你仔细想一想,想好了再决定来不来。”
轻轻笑着纪小鄢道,“妳答应要做阳春面给我吃,言犹在耳人却没影儿了,好歹我得把债先收了罢,顺便再清算一下违约金。”
假使声音也有温度的话,他此刻柔哑嗓音必定是摄氏36度7,贴着她耳廓,比她的正常体温略高一点点,不会太炙热,却能徐徐烘暖她心窝。“那你就来吧。”沈一一哽了哽,“前阵子吊的高汤还剩下好些,我明天再买点面条香葱肥猪肉,提前预备上,你到了就能吃。”
纪小鄢疑惑,“肥猪肉?”他怎么不记得阳春面里有猪肉。
呢哝着一把糯嗓子沈一一解释给他听,“阳春面的汤里要放猪油才好吃,那个猪油得用肥猪肉加小香葱小火熬出来……哎呀你又不做饭,跟你说了也白说,到时吃现成的就是了。”
这腔调何其似一个小妻子,在牢骚远疱厨的懒老公,纪小鄢听得心都融化了,却又凭生一缕睽违的伤感。他说一一,“我很想妳。上次妳在医院彩信给我的相片,我翻来覆去看了两个月,再有就是我们在海上的那张合影了。妳能给我发一张新的吗?不然剩下的几天,实在太煎熬。”
抽了抽鼻子沈一一嘀咕,“我手机里也就那两张,我现在又好丑……”
纪小鄢果断反对,“怎么会?妳比Helen还要美!”
忆及他在那本中英对照《汉赋选译》里对“倾城”的注释,沈一一不由“噗”地笑出声,笑着笑着泪花又跌落,“瓦洛佳,我再也不要与你分开了。太难受,难受得我恨不能干脆忘了你。但这念头一起我又害怕得要命,就赶紧把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想一通。可惜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太短了,短得那些点点滴滴没多大工夫就想完了,于是我就又开始难受,难受得又恨不能干脆忘了你……”
“不会的,我不会给妳忘记我的机会的!”纪小鄢回答得坚定又肯定,“往后无论去哪儿我都会带上妳,或者有妳的地方就有我。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妳,绝不辜负妳。我会一直陪在妳身边,到妳老,到我死。”铮铮誓言如铁镌,暗夜犹似带着光,若举头三尺果真有神明,想必神明亦会低下眉……
几分钟后,纪小鄢收到沈一一彩信给他的自拍照。她没化妆的脸比那天他猫在傅贺捷车里所见时憔悴了一些,刚哭过的眼皮有点肿,黑眼睛濛濛的,小鼻头红红的,端端正正对住摄像头露一抹局促腼腆的笑,像个被大人硬揪着照相的害羞畏缩的小姑娘。
——这样的她适合做他的妻子么?
居居被发配回澳洲前曾不顾一切地质问他。彼时他漠漠回望未置一词,心里想的是:如果她不适合那什么样的女人才适合?就像追名逐利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向名利臣服与妥协?还是用名利获取更大的自由?而人真的有所谓的自由么?如没有、我们又何需孜孜以求那答案?如果有、那么好、他的自由就是他说她适合,她就是适合的!
默默看了会沈一一的大头照,纪小鄢点开回复短信息,他从陆沛涵那儿知道沈一一正在学俄语,是以他写给她的信息用得是俄语,又怕她程度有限看不懂,他的措词很简单,他说:亲爱的,等我回去,请妳嫁给我。
少焉,沈一一亦用俄语回——好,我等你。
☆、尾声(二)
当四十个冬天围攻你的朱颜
在你美的园地挖下深的战壕
你青春的华服,那么被人艳羡
将成褴褛的败絮,谁也不要瞧
那时人若问起你的美在何处
哪里是你那少壮年华的宝藏
你说:在我这双深陷的眼眶里……
和无益的颂扬……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故事若到这里就结束该有多么好。老话不是总讲苦尽甘来吗?沈一一良心清白从未害过谁,又好不容易战胜了她自己,让她从此与心爱之人幸福地在一起,难道不是她应得的圆满吗?
可惜人很多时候还是争不过命,抑或每个人的命运都像一盘棋,而人最大的误解在于以为自己是棋手,其实是棋子——置身波诡云谲的棋局,哪一枚棋子能步步随心地进退?同缚休戚相关的棋势,哪一枚棋子又能独善其身呢?
好比瞿光远区区一介小处长,他落马竟枝枝蔓蔓揪扯出那么一大串,后头又牵连裴炯的母亲,裴父则其咎难辞停职发配边远县级市。对此裴炯在搜集瞿光远贪腐的证据时,是有一定预见的,但他还是选择将材料统统交给濮长安。这么做不敢说是为沈一一报仇,何况报仇于沈一一破损的人生挽回不了分毫。这么做仅是为了洗刷他的血亲之孽,再稍稍消减一点同耻同辱的负疚。
救赎啊救赎,人人都在苦寻救赎,是因为惧怕灵魂的永恒飞坠吗?还是午夜梦回时欲多一分坦荡心安?只是偊行于自己的救赎之路,裴炯无论如何都没有预料,他引燃的这场大火,会最终波及沈沁柔——
“为什么会这样?”乍闻消息的裴炯悚骇喃喃。他之前特意仔细确认过,沈沁柔与瞿光远交往的几年,从未求瞿光远走过有违法纪的后门,而且就瞿光远的案情论,他把火星子弹溅给沈沁柔,于他的坦白从宽并无意义。
“是你母亲。”电话那头的濮长安涩然,“她一口咬定当初为拿下万康的合同,一一妈妈利用与瞿光远的恋爱关系,给她送了大额贿赂,后来合同签成,一一妈妈又通过瞿光远,赠给她一条标价六万的手链。再后红叶厂址移迁,也是找的她从中斡旋,为此拆迁补偿款刚下发,一一妈妈即让瞿光远一次性带给她二十万。几笔贿款加起来,总共三十八万。尽管我国现行法律对行贿罪的究查不严,可超过一万块,已够提审条件,一旦涉案人供认画押,即可立案。”
“放屁!胡说!尽他妈的鬼扯淡!”裴炯怒不可遏地嘶吼,“红叶所产的生物制剂,很多是一一外公的专利,其中两样是高洁净钢冶炼过程中铁水三脱的关键,另一样则是高洁净钢钢包顶渣改质必不可少的。但因上世纪的国内钢企,无一具备冶炼高洁净钢的工艺设备,所以一一外公的这三项专利,除了外单、在国内始终是保留技术。后来万康决定上马高洁净钢项目,比资金更先确认的就是与红叶长期合作的可能性,又特聘了一一外公做顾问,当年的几十亿投资,才敢战战兢兢迈出第一步。如今十二载过去,钢材市场大起大落大浪淘沙淹死了多少小钢厂?去年伊始,产能过剩再遇欧盟、美国联手对华钢材反倾销,又让多少国有钢企一夕濒临破产边缘?而万康却因早早调转主产方向得以避过今时困境,这里头,红叶的功劳绝对是不容抹煞的。甚至钢材大火的那十年,万康最怕的就是红叶短了我们的货,要说贿赂,也该是万康贿赂红叶才好吗!”
说到激愤处,裴炯被一阵呛咳阻断了话头。濮长安则低低长叹,“原来是这样……”作为市里领导,他于辖内各大民企自有或多或少了解,万康又是滨城纳税大户,他每年带队视察都要去几次。但万康与红叶合作的渊源,他也是听裴炯说了才知晓。记忆倏尔回溯至代远年湮前,依稀恍见那清癯隽雅长者,他曾谦恭唤其为“父亲”,并郑重承诺定会照顾好小柔。然事实他岂止是辜负,事实是他在分手的同时即已果取关……
裴炯咳嗽完,哑着嗓子继续道,“至于我妈说的红叶老厂移迁找得她斡旋,就更属颠倒黑白的胡言。因为正是在她的授意下,当时负责审批企业用地的城规委,才多次驳回了红叶的新厂址建设方案。并且我找到的知情人说,若非红叶后来‘神通广大’地疏通了别的关系,他们当年是立志要让红叶再无立锥之地的。——我妈她,她在坐享家族萌荫的同时,从来不会想一想、问一问,万康为什么一定要用红叶的货?更遑论再进一步追索,一旦红叶关了停了倒闭了,万康又该怎么办?”
声音转低,裴炯怒极而伤,也忘了有些话跟濮长安说不合适,“在我妈看来,红叶每签成一笔订单都是缘于沈阿姨的美貌,红叶能维持也是沈阿姨用色相所换取。她最不相信的就是一个美女也会有能力,何况这个美女,不仅单身,还有个私生女……而我又比她好多少?我一早即知万康未来会由我接管,我一早即知万康与红叶有合作,但从未细思双方合作的真正原因是什么。——陶陶以前总是讥讽我,说我补课补得头壳秀逗了。一一后来也骂我,骂我为什么就不想想她是怎样的人?其实他们都没有看透我,我是早受了我妈潜移默化地影响,明面儿上在沈家和一一的事情上,我虽处处跟我妈顶着干,内里,却信实了生我养我的人。否则何以我妈一拿出一一和您的相片,我立马就认定了一一背叛的事实?我对不起一一,对不起沈阿姨,更对不起去世的沈外公。我毁了沈家唯一的希望。我这一生,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喉咙哽住,裴炯攥紧电话以手抵唇,又如何抵得住泪湿双襟。可他即便流着泪,哽咽着,也仍喃喃忏悔着。
没人知晓,自查明所有后,他承受着怎样的磋磨与幻灭,并当面质问过他母亲,何以阴狠卑劣到这地步。不过是不喜欢他的初恋小女友,作为中国式家长她有权竭力阻挠与反对,哪怕泼妇一样冲到沈宅恶语相向,于情上他也能理解。她倒好,明着不来来暗的,暗的还招招致人命。他怎么会有她这样冷面蛇心的妈?她这样到底是被权力所扭曲,还是被财势吞噬了良知?
然你猜他母亲如何说?他母亲凉凉笑着不以为然道,“是我害了沈一一吗我的好儿子?害她的其实是你的不信吧我的好儿子!我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你就一脑袋冲出去,你自己拿她们母女当婊|子,作什么最后又来怪我呢!”
于是昔时迷雾拨开后,他始顿悟他才是最大的侩子手。可在此之前他果然一点自觉没有么?不不,他只是不敢承认与面对。又大抵人总是这样吧?能推诿就不想着去承担。这点上他觉得他不愧是他母亲的亲儿子,互相追着赶着踩踏对方至谷底。如今他母亲信口开河凭空捏造是欲玉石俱焚吗?儿子不认她她就毁了亲儿子。儿子因沈家女儿不认她她就毁了沈氏俩母女。
不过——“这些都是不成立的诬蔑、是我妈她浑说!我妈她根本拿不出证据我却能为沈阿姨做证!濮叔叔,沈阿姨现在在哪里?反贪局吗?我现在就去反贪局!我不止有人证,物证也充分!并且凭沈阿姨的性子,没做过的事必不可能认!何况反贪局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仅凭我妈一张嘴,顶多算沈阿姨涉嫌行贿,但绝对立不了案!”
裴炯越说越激动,电话还没摞已抓起桌上的手包、车钥匙。濮长安却意外地没接口。于他的寂然无语中,巨大的不祥忽紧攫住裴炯,“濮叔叔……”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您怎么不说话?”
“小裴……”再开口濮长安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声音哽得不像话,浓重的悲伤、自责、悔恨与绝望,尽皆化为滔滔哀恸淹没他,“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小柔……不在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
裴炯顿住身形,腿半曲屁股离座五公分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脑子乱哄哄,意识被抽空,嘴里机械的、钝钝的、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来不及——什么来不及?不在了——什么不在了?不行了——什么不行了?”
强抑着抽噎濮长安答,“小柔……自一一庭审那天起,身体一直不大好,原本得了急性腮腺炎、寻常三四天就可以痊愈,到她却成了慢性复发腮腺炎。被反贪局传讯那一天,不巧她腮腺炎又犯了,起初是低烧,后来是高烧。当时负责主审的检察官,相继给了她两片扑热息痛和一粒布洛芬,可是,没有用。协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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