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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环-第1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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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碰着她香肩,嗅吸着她迷人的气息,哪还知人间何世。
  自己对她愈见沉溺,幸而她好不了他龙鹰多少。
  偷吻她掌心的剎那,她的抖颤一丝无误地告诉他,触碰的是她“玉女之心”的至深处。
  无须任何语言的接触,对话的是他们的心灵,龙鹰超凡的灵觉、魔感,钻进了她芳心内的神秘领土,记忆深处的天空、海洋和原野,宽广深邃。
  无瑕的声音在耳边轻柔的响起,道:“要从一根管子里,将这样的一根钢针吹射出来,横过逾二丈的距离,去势没减缓分毫,必须以真气贯注钢针较宽的尾端。”
  稍顿,徐徐接下去,道:“这样的一根针,不可能用手掷出,准绳、力道均没法掌握。当吹针从管口喷射而出,针再非针,而是一注凝练的真气,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影无形,易似探囊,非下过一番苦功,又有独门心法者,不可能以这个方式突袭目标。”
  或许刚读过符太对声音另有天地的描绘,又思索过少时声音对他曾起过的作用,此刻无瑕耳旁叨絮般的私语,别有滋味。
  得此思彼。
  没有了声音的天地会是怎样子?
  大地上,几乎任何东西均可以发出声音,树摇叶动,浪潮冲岸,每一个声音,都是我们了解周遭环境的线索,听觉丧失,外在天地和我们的交通将告断绝,多么可怕?
  和无瑕一起,他内在的天地变得广阔,想到平时没想过的事物,刺激着他的思维,而思维正是魔种与现世的交流。
  无瑕悦耳的声音,如风铃随柔风叮当作响。
  她的声音接下去道:“吹针袭人,固然难中之难,但范当家不单能生出警觉,且是在高手如田上渊者全力以‘血手’突袭的当儿,范当家其时能避开吹针,已是非常了不起,可是呵!范当家技不止此,竟能以牙齿咬吹针一个正着,并连消带打,杀得田上渊几无还手之力,已非‘神乎其技’四字足以形容。”
  龙鹰仍深陷无瑕嗓音的动人境界,因一点不担心无瑕可由此推断他是龙鹰,在那样的两次验证下,尚不露破绽,任何怀疑亦要在如山铁证前土崩瓦解。无瑕之所以重提此事,是对他重新估计,亦想不通,故希望能从他身上敲出多点线索。
  既然不用担心该担心的事,不论她说什么,当打情骂俏好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无瑕“玉心”对他的反应。
  他首次对无瑕有丁点儿信心、把握。
  无瑕轻轻道:“人家告诉小可汗,目光受马车隔断,看不到事发情况。”
  龙鹰才不信她,小可汗当时根本在场,她不可能不知道。
  小骗变成情趣。
  声音是以波动的形态,进入他耳鼓,达到高峰,在耳内扩散、震动、卷曲、分支、迂回、转接、回输。未试过在全神贯注下,竟可以有这么多新发现,如武功之入微,耳内的天地,别有洞天,无与伦比。
  龙鹰向无瑕微笑道:“忘了告诉大姊,小弟‘钢牙接针’之技,由第一天懂吃东西时,开始练习。”
  无瑕低声骂道:“死无赖!”
  龙鹰开始穿靴。
  无瑕道:“你要走吗?”
  龙鹰道:“每次来,大姊总不在家,累小弟瞎等。唉!今天一事无成。”
  无瑕道:“你到哪里去?”
  龙鹰道:“小弟现在去筹款。哈!”
  随手将钢针插在她的头巾处。
  无瑕任他施为,有点像新婚燕尔的男女,初尝甜蜜的夫妻生活。
  龙鹰问道:“大姊平时在家,干什么活?”
  无瑕道:“生活的琐碎事,怎数得清?”
  龙鹰又问:“大姊见过那九卜女吗?”
  无瑕嘟长嘴儿,气鼓鼓的道:“你不是赶着去筹款?”
  龙鹰探手搂她香肩,在她脸蛋轻吻一口,目前无瑕驯似羔羊的可爱模样得来不易,不忍破坏,故不敢轻举妄动,虽然,心里想得要命。
  无瑕的身体,宛如神迹,纤秾合度,体态撩人,发热发光似的,没男子抵受得了。
  道:“小弟在试探大姊的反应,看会否出言挽留。哈!筹款可留待明天,今晚就索性和大姊在这温暖的小窝子,共度良宵。”
  无瑕白他一眼,道:“言不由衷,没一句认真的。”
  龙鹰故作惊讶的道:“小弟有哪句话是不认真的?噢!”
  无瑕站起来,以无比优美的姿态一个旋身,劈手执着他衣襟,凶巴巴的道:“死小弟,别忘记你尚未返乡祭天祭祖,又没预备大红花轿,还满口认真?”
  龙鹰给她翻不知多久远年代前说过的话,差些儿哑口无言。
  搂着她偫,那种满足动人的感觉,超越了语言的极限,只恨得而复失的空虚失落,同样非常难受。
  她转身的动作,暗含“天魔妙舞”,于剎那之间,尽显曼妙的曲线,看得他目眩神迷,颠倒倾醉。
  龙鹰际此一瞬之间,心生异样。
  眼前的无瑕,处于未之曾有的高度戒备,她是晓得湘夫人和自己合体交欢的事,此类男女情事,外人难以勉强。本质是自发的行为,不过,因着湘君碧和无瑕姊妹情深,湘君碧向“范轻舟”献身,多少带有少许为无瑕牺牲的味儿。
  被卑鄙的杨清仁,为求一己私利,破掉湘夫人的“玉女心”后,经多年休养生息,该已在大体上复元过来。
  在与美人儿师父欢好之时,魔种被激起真性,采取狂风暴雨的主动,粉碎了湘夫人“玉女心”最后防线,令她心动失守。
  任何与玉女有关的行为,须从大局观之方能看出真相。白清儿的遗命,若如婠婠对女帝的令限,不可能有半分逾越。武曌最后舍本族的武承嗣,允龙鹰之所请,让李显回朝复辟唐统,条件为龙鹰开出另一盛世,以彰显圣门的功业,也是不可为下之可为,隐隐承传婠婠原意,是别无选择下的变通。
  湘君碧在明知已对“范轻舟”动心下,仍以身侍“范轻舟”,是一次对这个莫测深浅的强大对手最透彻的“摸底”行动,所得的情况,予无瑕参详,无瑕的成败方为关键,也是在湘君碧功成身退前,赠与姊妹的珍贵大礼。舍此别无他法。
  现时杨清仁的皇业,露出一线曙光,然而,前路漫长崎岖,变数难测,其成败在很大程度上,系乎龙鹰的“范轻舟”。
  简单举例,一旦龙鹰投向宗楚客,由于他掌握几乎大江联的所有部署和秘密,可令杨清仁舟覆人亡,且波及香霸和洞玄子,纵侥幸逃生,已失掉卷土重来的可能性。
  由此可知“范轻舟”在台勒虚云的鸿图大计里的重要。
  湘君碧和柔夫人完成她们的使命,功成身退,龙鹰大感理所当然,皆因当美人儿师父告知他的当儿,龙鹰感应到湘夫人字字发自真心,兼没欺骗他的理由,可是,想深一层,他并不真的掌握到她们功成于何处,始终杨清仁尚未登上皇座。故此,若她们退走,其中必有不明白的道理存在,只是他不知道,或许永远不知道。
  无瑕显然未完成所负担的任务,即以其“媚术”驾驭“范轻舟”,贴切点形容,就是她“纤手驭龙”的招数,情缚其心,使“范轻舟”牢牢站在他们的一方,直至杨清仁君临天下。
  她两个师姊妹可退,她却绝不可退。
  刚才台勒虚云对龙鹰空前坦白,点出宗楚客、田上渊一直狼狈为奸,从没闹分裂,是怕他这个江湖客、冒险者、投机之辈,归于韦宗集团的一方。
  正因没人可弄清楚“范轻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引发各路人马、势力无穷尽的想像。
  在如此微妙的形势、状况下,湘夫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首席玉女无瑕,提供了舍此外别无途径的珍贵消息,令无瑕明白“范轻舟”的虚实。
  龙鹰有个感觉,美人儿师父根本不用告诉无瑕个中状况,只须让无瑕检视事后的她,可如展开画卷般,令无瑕得窥全象。是否如此,老天爷方清楚,但他确有这么的一个联想。
  说到底,他并不真正明白“玉女宗”的“媚术”。
  以无瑕之能,龙鹰偷吻她掌心,她即使不能及时避开,也可以从心的层面抵御其突袭,可是,她竟不设防,很大机会是“以身犯险”,进一步掌握“范轻舟”。
  通过亲身体会,加上透过湘夫人对“范轻舟”的认识,无瑕对他生出从未之有的警觉和戒心。
  可以这么说,两人间的“情场战场”,进入全新的阶段。
  在过去多天,恐怕双方都因互相间的吸引和纠缠,忘掉初衷,迷失于郎情妾意的支路歧途上。
  无瑕向他展示九卜女的吹针,是回归现实,望能掌握“范轻舟”,那即使“范轻舟”背叛他们,无瑕仍可在有把握的优势下,收拾“范轻舟”。
  随时可由情侣变为死敌,正是他们间爱情的本质,从来没改变过。
  这个明悟使他沮丧,同时激起魔性。
  龙鹰手举左右,作投降状,嘻皮笑脸的道:“认真的话有何好听的?老实的人最闷蛋。哈!这两句实话实说,若大姊认为不中听,恰恰显示认真的老实话无益有害。呵!”
  下一刻无瑕不费吹灰之力似的,将他硬扯起来,扔到房门外去。
  龙鹰轻松地探头入门,向扠着小蛮腰,却仍风姿绰约的“玉女宗”首席玉女笑嘻嘻的道:“大姊含恨出手,小弟虽不得不退避三舍,但心内对大姊的爱,有添无减,因晓得大姊对小弟非无情。”
  说毕,一溜烟的跑了。
  ※※※
  龙鹰离开无瑕香宅,日已西沉,夜幕低垂。
  充盈秋意的风吹来,却拂不掉心内的欢愉。
  无瑕忽然动气,源于他“共度良宵”一语,刺激她想起自己与湘夫人的交欢,生出微妙的妒意。
  湘夫人代无瑕出征,正因看破无瑕身陷险境,有被情海淹没之厄,大不利白清儿遗命的执行和完成。
  龙鹰有个直截了当的办法,每感迷糊,便以绾馆和女帝的关系,搬过来加诸白清儿和三个徒儿上,可免受表象蒙蔽,如认为湘夫人对他的献身,为纯洁的男女之情。
  对无瑕和柔夫人的看法,亦以此为唯一准则。
  在湘夫人来说,最理想莫如凭她足可俘掳“范轻舟”的心,办不到,亦可摸清楚“范轻舟”的虚实。
  此着厉害至极,龙鹰没得隐藏,若非两次检验铁证如山,他已露底。
  无瑕因而对他重新评估,遂有亲口问他以齿接针的事,瞧他有何说法。
  或许是错觉,可是龙鹰确感到与无瑕的情斗,非他一贯认为般的不济,而是斗来斗去下,战个旗鼓相当。
  虽然筹款方面,今天一事无成,在其他方面,却大有斩获,现在好该返兴庆宫,舒舒服服,挑灯夜读符小子的《实录》。
  忽有所觉,一人从后方赶上来。


第四章 渠岸夜谈
  赶上他的是符太,计算时间,仅够到柔夫人处吃餐便饭,饮盅热茶,然后打道回府,没亲热过。
  不过符太神采飞扬,春风满面,显然非常满意今夜的表现。在符太提议下,两人到漕渠坐下说话,河另有一番夜深人静、远离大都会日间繁嚣的滋味!
  两兄弟并肩说话。
  符太道:“今天不写了,索性口述。”
  龙鹰道:“瞧你一副满载而归的模样,是否摸过她?”
  符太没好气道:“色鬼就是色鬼,脑袋装的全是脏东西,你奶奶的!你们不是有句‘君子动口不动手’吗?”
  龙鹰喜道:“那就是亲过她,谁操主动?”
  符太骂道:“动口指的是说话,明白吗?”
  龙鹰不解道:“既然如此,有何值得太少这般开心雀跃?”
  符太道:“让老子点醒你,无影无形的相投才是男女间的最高境界,不过!和你说这类话,是对牛弹琴,浪费唇舌。”
  龙鹰抓头道:“不是你们没说过半句,一切尽在不言中,无声胜有声吧?你奶奶的!你和她该远未臻此境界。”
  符太光火道:“你究竟想听还是不想听?”
  龙鹰大力拍他背脊,喘着气笑道:“太少息怒,小弟在妒忌,因和你柔美人接触过,清楚太少现时得到的,多么难能可贵。他奶奶的,那时她眼尾都不瞥小弟一眼。”
  符太得意的道:“有什么好怨的,你根本不是她看得上眼的那类人。”
  又叹道:“严格点说,她本该也觉得老子碍眼。怎样形容?她属孤芳自赏,活在一个自我封闭的天地里,老子是不请自来,强行闯入,踏足她心内的无人地带。哈!看!形容得多么贴切。”
  龙鹰细察他的神情,讶道:“你这家伙对她似愈来愈认真,故而想得这般深入。”
  符太道:“少说废话,老子来告诉你,男女间的最高境界,是明白对方心内的痛苦。”
  龙鹰皱眉道:“应否掉转来说,是分享她的喜悦。”
  符太沉浸在奇异的情绪里,双目射出追忆萦回的神情,道:“欢乐怎及得上痛苦的深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道尽个中一切。”
  接着朝他瞧来,道:“众生皆苦,生离死别,悲欢离合。明白吗?”
  龙鹰点头道:“孤芳自赏等若顾影自怜,不可能快乐到哪里去。可是,你们怎会扯到这样的话题去?而你仍可以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气?”
  符太长长吁出一口气,徐徐道:“因为她明白我心内的痛苦。”
  龙鹰说不出话来。
  他自己没痛苦吗?“众生皆苦”,道尽一切,我们可以做的,是苦中作乐。有些人比较成功,似可离苦得乐,可是大多数的人,仍是在苦与乐的怒海挣扎浮沉。
  符太以梦呓般的语调道:“我去到她的家,大爷般坐在下层小厅的太师椅,她来到我身前,半跪着的问老子,说假如她没找我,我是否永远不来见她?”
  龙鹰代他头痛,道:“这句话很难答。”
  符太道:“我答她,绝对不会。”
  龙鹰道:“你知否这句话很伤害人,若答大概不会,她可听得舒服点。”
  符太道:“我不爱哄人。”
  龙鹰道:“什么都好,美人儿如何反应,说给你伤透她的心吗?”
  符太道:“她娇声失笑,说我够老实。哈!”
  龙鹰叹道:“蛇有蛇路,看来你们确天生一对。”
  符太道:“错了!本来我像你般猜她,岂知她接着问的,令我晓得捉错用神。”
  龙鹰抓头道:“她跟着问什么奶奶的?”
  符太道:“她问我……她问我为何有些人,可以这么残忍?”
  龙鹰道:“那有什么好笑的?”
  符太做了个天才晓得的表情,道:“你要身处当场,方明白个中真况。问这句话时,她唇角含春,一副看我着窘出糗的调皮模样。”
  龙鹰可想象其时情况,最厉害的词锋,非是在论点上压倒对手,那是永办不到的,愈争论,愈是各持己见,最后走向对立的极端,无益有害。高明的该是如美人儿般的问问题,让对方砌词答辩,手忙脚乱。像这个问题,大罗金仙恐怕仍没法给出无可争议的答案,答只会自曝其丑。
  符太可怎样答她?告诉她自己是善长仁翁吗?
  也听出兴味来,道:“若我是你,定乘机亲她。”
  符太啐道:“你这坏鬼军师怎么干的?又千叮万嘱着我不碰她。”
  龙鹰尴尬道:“是顺口一句。说下去。”
  符太沉吟片刻,道:“她所问的,是我少时一直思索的问题,给她勾出心事来。”
  龙鹰记起他之前说过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开始有点明白。
  他永远不能真的明白符太,至乎任何一个人,那是不可能的。简单的两句,道尽一切。
  符太道:“我答她,问题不在我是否狠心,而是在大地上一切生命,均以己为主体,从各自的位置接触、反应这个世界。故不论关系多么密切,各自仍处于孤立之境。因此,我不会轻信世上有表里如一的人。”
  龙鹰皱眉道:“这与她对你间接的责难,有何关系?”
  符太哂道:“你不明白,她却明白了,露出深思的神情,说老子所想,和她不谋而合。她说,懂事以来,一直有这个想法,就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隔离自成的天地,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战栗。”
  然后道:“轮到我问她了,既然如此,为何要找我来?”
  龙鹰道:“精采!你们的对话,大有问禅的味道,思想的方法是跳跃的,略去了一箩筐废话。告诉我,你感到和她意气相投,还是话不投机?”
  符太道:“没闲情答你的问题,我只知当时忘却一切,想说出在心内憋了不知多少年的话。看来,她有同样的感受。”
  龙鹰拍腿道:“这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奶奶的,今次你把对脉、判对症。”
  符太满足的道:“她没直接答我,或许在心里答了,却不说出来。反以咏唱的方式,念出两句老子从未听过的话,很有意思的两句话,与我一贯的想法不谋而合。”
  龙鹰道:“你在刺激她的思考,她则启发你的想象。究竟是两句什么话?”
  符太道:“她吟咏的声音很动人,比得上纪梦。”
  龙鹰忍不住道:“太少对声音,特别有感觉。”
  符太惊醒过来般,端详龙鹰,点头,道:“该是如此。我爱留心聆听,所谓的万籁俱寂,事实乃是无声之声,能淹没一切。声之大者,莫过轰雷,更是老子幼时爱玩的游戏,当你看见闪电的一刻,以某种速度在心里暗数,雷止数止,可知闪电离你有多远。事实上,从出生开始,我们一直以心跳声测度生命,直至死亡。习‘血手’后,心跳除代表生命的持续外,更别具特殊意义。”
  又缅怀的道:“我少时爱到麦田想东西,它们的瑟瑟作响,仿如呢喃细语,令人感到安全。”
  见龙鹰盯着他,欲言又止,方记起说到哪里,低吟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他奶奶的,这两句绝吗?”
  两句话出自庄子《内篇》,意指困于旱地,只可以互相用唾沫予对方少许湿润,不论如何亲密,怎及得上在大江大湖里,各自自由写意地生活。
  柔夫人于此情况下,向符太吟咏这两句话,有明志的意图,耐人玩味。此两句展现的意境,深得符太之心。
  他奶奶的,情投意合,该就是这样子。矛盾的是,相忘于江湖,等于各自高飞,天南地北,相见争如不见。
  原来柔夫人对人与人的关系,持这种超然态度,难怪那趟和她共乘一舟,双方总有隔着千山万水的古怪感觉。
  道:“你们谈得投契、深入,可是,若然同意这两句话,她不该千辛万苦的找你来与她重聚。”
  符太道:“当时老子忘了问她你这句蠢话。”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放声大笑,却是笑中有泪,那种因之而来的伤情,源于人生奇异的处境。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乃没法说出来的感觉。
  符太叹道:“还用说吗?她为我作出违反本性的决定,这还不算爱,什么算是?”
  接着道:“我告诉她,自懂事以来,一直将自己封闭在本身孤立的天地里,不论周遭有多少人,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人自私自利,在各自的隔离天地里,形成狂念歪想,成见偏执,一切以自我为中心,从不为他人着想,为求一己之私,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会反省。直至遇上你这个家伙,方晓得世上竟有如此无私的人物。”
  龙鹰脸上一阵火辣,尴尬的道:“你的推崇赞赏,小弟特别受不了。”
  符太没理会他说什么,耽溺于某种奇异的情绪里,双目闪烁生辉,道:“生死与共的兄弟之情,令我打破了围困着我一道又一道的屏障,以往深信不疑的定见,化为碎石残土,进行了天翻地覆、不辍的思考和自省。可是,对女人,我的想法没改变过。”
  龙鹰道:“你这样告诉她?”
  符太道:“所以说,她明白我,你却不明白。”
  龙鹰道:“她明白了你奶奶的什么?”
  符太道:“她明白了我为何说出情深如海的话后,不顾而去,永不掉头。”
  龙鹰点头道:“小弟有点明白哩!唉!事实上我一直明白,只不过因始终未经历过,没作深思,到现在你重提此事,倏地清晰明白起来。”
  符太道:“我从来不相信世上有永恒的爱,任何东西都会改变,随光阴的流逝褪色埋藏,人生无常,体现在事物的本质上。我告诉她,遇上她,带来了对我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击,与我的信念相违,有多大的快乐,就有多大的痛苦,在拒绝和迎接间徘徊。”
  龙鹰道:“如此情话,在你这古怪小子口中说出来,格外感人,若由我说出,对方又是小魔女,肯定一个耳光赏过来。”
  符太听不到他说话般,道:“当我向她说出离言的一刻,我从自我封闭隔离的黑暗里走出来,来到阳光普照的天地,感受着热烘烘的温暖。在那一刻,我体会到爱情的真正滋味,说出最想说的话,意念化为现实,至于她是否爱我,并不重要,然后,我退回封闭的天地里去。”
  朝龙鹰瞧来,沉重的道:“明白吗?只有这样,我和柔柔的爱,才可以凝定在最美丽的一刻,我拥有的,是刹那芳华,爱的精粹,伴随我的是既痛苦亦无比动人的一段回忆,回头去见她,乃不可饶恕的破坏。”
  龙鹰道:“可是你终于回去了。”
  符太苦笑道:“技术就在这里!”
  两人交换个眼神,二度纵声大笑,今回笑得更厉害,前仰后合,拍腿,笑得呛出泪水,充满荒诞的意味。
  好不容易下,逐渐回复过来。
  夜更深沉。
  符太和柔夫人的遇合分离,类如人世里人与人擦身而过的刹那激出的烟花,绚烂短暂,两颗冷漠的心,在冰天雪地和绝对暗黑中,燃亮了小小的一个火熠子,得到片刻暖意和光明,然后一切重归于失。
  然而,这点点的暖意和光明,于两人内心深处恋栈不去,等于在干旱恶劣的环境播下种子,一个时来运至,竟发芽茁长,无从抵挡抗御。
  这样的爱果情花,超越了任何人为的局限,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须曾相识”。
  符太的声音传入龙鹰耳内,仿佛滔滔浊世里的暮鼓晨钟,述说的似是寻常的男女之恋,牵涉的却是哀乐其中的人生,爱情非比寻常的本质,抽离于日常,凝聚着不含杂质的真挚情怀。
  道:“她告诉我,每天都在害怕天明的来临,代表着现实又回来了,相比起内在境界的奇异和美丽,现实是如此不堪。从来没人能明白她,包括她的师尊。然后,她又告诉我,当她第一眼看到我,虽然我咄咄逼人,可是,她竟感到若有人能了解她,那个人便是我符太,故此我的行为虽然可厌可恨,她没法生出反感。那时她尚未认识到对老子生出爱意,直至我向她道出离言,那时她的脑袋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龙鹰叹道:“这就是互诉衷情。”
  符太不理会他,续下去道:“她说出此番心声时,既不特别欢喜,也没半丝伤情,似超脱了情感的迷惘,述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她并不要我接受她的看法,只是忠于她芳心内的感觉。当她说这番话时,在我心内惹起的情感激浪,是无法言传的。明白吗?她是如此地聪明智慧,善体人意。”
  龙鹰百思不解的道:“一般的两情相悦,再不足以形容你们的情况,是两个各自孤立天地的融合,既然如此,你怎可能在天明前离开?”
  符太道:“因为我说出了心愿和请求。”
  龙鹰一呆道:“求她嫁你?”
  符太破口骂道:“幸好老子以后再不用靠你献计,否则迟早给你弄砸。他奶奶的,怎说都没法明白,任何臻达或接近完美的事,总含着破碎易毁的本质,是所有美好事物游移的本性,过与不及,都是对完美的损害。由此刻开始,以后不许你问及有关我和她之间的事。”
  龙鹰抗议道:“这算什么兄弟?”
  符太软化道:“我告诉她,某一夜,我将回去,没有明天地和她抵死缠绵,天明后,便如我们的人生,当是一场春梦。”
  龙鹰愕然道:“那须多大的决断和自制力?”
  符太道:“既是有限,也是永恒。夜哩!该回家睡觉。”


第五章 虚空之法
  龙鹰返花落小筑,洗澡更衣,荒谷小屋的生活,似忽然回来了,虫鸣的声音从窗外传入来,层次丰富,注意时,仿如被声海淹没;不留神时,则似万籁俱寂,感觉奇妙,若如听觉的海市蜃楼,随时消失。
  ※※※
  燃亮了床头旁小几的油灯,龙鹰取来《实录》置于胸口,心神却飞往符太和柔夫人的情事去。
  缘分至,根本无路可逃。
  可是,他们的“一夜风流”,是否情缘的终结,恐怕惟老天爷晓得。
  两人间的互相吸引,于符太说出他的离别感言,攀上一个巅峰,然后从波激浪涌,化作细水长流,却从没停止过,直至奔进另一个仿如无回峡般的水道。
  一切自然而然,再非人力能控制。
  符太可以告诉他的,肯定是残缺不全的部分,其中妙况,岂是言语可以囊括?看符太描述时的音容神态,想象到他感受之深。
  龙鹰为他们高兴。
  如斯福分情缘,早超越了敌我之防、人世间的恩怨情仇。
  倏有所觉。
  纳《实录》入怀,大喜坐起来,笑道:“方阎皇别来无恙?”
  眼前一花,作阎皇打扮的“僧王”法明立在榻旁。欣然道:“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算是过得去。我们如何并不打紧,最重要是康老怪你活得风光,长命百岁,否则将天下拱手让予本阎皇,仍得不偿失。”
  说毕,就那么坐到榻缘去。
  龙鹰讶道:“阎皇老兄仍像过去能呼风唤雨的年代般,神通广大,潜入京师而不为人所知所觉,属老兄的小玩意;可是,竟晓得到这里来寻本老怪榻旁谈心,实出人意表,怎可能办得到?”
  以法明之能,又懂化身千万,偷入西京,且有大慈恩寺的地下秘室作落脚之所,瞒人耳目,易似探囊。可是,要探知龙鹰的“范轻舟”居于兴庆宫内,精准无误的摸到花落小筑,就非关武功高低,而是情报。
  法明从容答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未死?不过,本阎皇说的不是自己,而是我们的‘天师’,西京乃老席的旧地盘,随便找个徒子徒孙收听消息,易如反掌。”
  龙鹰喜上加喜,道:“天师大驾临京,现时藏身哪座道山?”
  法明道:“天师不想化身康老怪夺你风采,只好躲起来不见人。他有个方便,就是以天为被,凭地为席,无处非家,而有他在处,自成道山。”
  龙鹰哑然失笑,法明陪他笑了一阵子,双方充盈久别重逢的喜悦、圣门兄弟的情义。
  龙鹰道:“小弟正想找你们,只苦于没分身之术。”
  法明道:“你怕我们不懂找你吗?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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