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续萧十一郎-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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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史错


第一章 谁是情人

 初秋,艳阳天。

阳光透过那层薄薄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得如同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好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一只纤秀的脚高高地跷在盆上,让脚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轻得就像情人的手。

可是她心里并不觉得愉快。

经过半个多月的奔驰之后,能洗个热水澡虽然已几乎是世上最令人愉快的事,可是一想到萧十一郎,这世上又有什么事能让她愉快起来?

她半睁着眼睛,痴痴望着自己高高跷起的脚。

她的脚仍是那么纤巧,那么秀气,完美得毫无瑕疵。每次她望着自己的脚时,目中都会忍不住露出得意和满足——就算是足迹从未出过闺房的千金小姐,也未必会有这么完美的脚,这句话并不夸张。

但现在她望着自己的脚时,目中却是一片茫然,像是在想着心事,又像是什么也没想。

盆里的水已有点凉,可是她一点也未察觉,因为她的心思已飞到远方。

她在想着萧十一郎。

一想到萧十一郎,她心里就升起一种莫名的感觉,是落寞,也是感伤,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毫无着落之地。

她最后一次见萧十一郎,是在逍遥侯的玩偶山庄,萧十一郎为了沈璧君正走上与逍遥侯生死决斗的不归路。

那时候,她、萧十一郎、还有那可怜而又可爱的美人沈璧君,虽然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却还是活得很开心,很洒脱的。

甚至就在萧十一郎随逍遥侯走上那条几乎已死定了的绝路后,她仍然相信萧十一郎必定会活着回来。但现在……

现在她知道萧十一郎终于还是死了,因为逍遥侯还活着。

逍遥侯既然还活着,死的自然是萧十一郎了。

韶华无情,匆匆已是两年。

这两年来,风四娘还是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

她还是喜欢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杀最狠的人。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刺激,都已不能遣开她心里的寂寞。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很平坦,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还是很明亮,笑起来还是同样能让人心动。

见到她的人,谁也看不出她与以前有什么分别。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老了许多。

因为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从未亏待过自己,但除了那越来越要命的寂寞,唯一剩下的就是对故人的追忆。

是追忆,也是相思。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更从来不愿想起,但却永远没有人能代替萧十一郎在她心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却又在洞房花烛夜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却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甚至就在萧十一郎死后,她对萧十一郎的情感反而变得清晰而强烈起来。

这是种什么情感?带着几分不可理喻,却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这世上有什么比毫无结果的情感更令人觉得悲哀的?又有什么比对一个死人不停思念更令人感到沉痛的?

阳光已照不到她莹白如玉的肌肤,屋子里似已暗下来。她用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抚摸自己的身子。

柔滑的丝巾摩擦到皮肤时,总会令人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愉快,但这次她心里升起的却是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她痴痴地望着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只觉她坚韧的神经已将崩溃……

突然,窗子、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八个大洞,七八个人带着七八股冷风闯进来,一进来就将风四娘围住。

风四娘虽然还是舒舒服服地半躺半坐在盆里,用那块丝巾轻轻洗着自己的手,但她的脸色却已变了。

因为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身形瘦削,形如枯槁的人,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服,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洞,面色却惨白如雪。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根白色的明杖。

就算是最胆大的男人在洗澡时,骤然被七个半人半鬼,不人不鬼,亦人亦鬼的东西闯进来,纵不被吓死,也必定要生场大病,夜晚睡不着,但风四娘却笑了。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却偏偏笑了。

能遇到这么诡异、离奇、刺激的事,为什么不先笑笑?

七个人僵尸般静静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面上全无表情,非但冷得可怕,而且沉默得可怕。

等风四娘笑完了,才有个人冷冷道:“风四娘?”

风四娘嫣然笑道:“想不到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是不小。”

那瞎子皱皱眉,道:“你没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笑声如银铃般悦耳,“你们洗澡时穿衣服?”

那瞎子竟似全然不懂笑,只是冷冷道:“好,我们等你穿起衣服来。”

风四娘眼波流动,悠悠然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我又何必穿衣服?”她居然叹了口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那瞎子道:“不遗憾。”

风四娘眨眼道:“不遗憾?”

那瞎子面上泛起一丝奇异的表情,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竟然说不出的可怕,看得风四娘连汗毛都竖起来了。只听那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

他说这句话时,语声很平淡,就像是在说一件本就理所当然的事,既不轻佻,也不邪气,绝无调笑的意思。

风四娘却笑不出了。

因为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出。

那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赶快穿上衣服,免得瞎子做出一些不瞎的事来。”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你们究竟想要我干什么?”

那瞎子道:“要你穿起衣服,跟我们走。”

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没眼睛的人走?”

那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得跟着?”

那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你们若是掉进粪坑里,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那瞎子道:“不错。”

他说的本是很荒唐好笑的事,但脸上的表情却偏偏很严肃,风四娘已忍不住大笑。

那瞎子就静静听她笑,面上淡漠如止水,好象这本是很正常的事,笑才值得奇怪。

风四娘笑声忽然顿住,瞪眼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那瞎子淡淡道:“因为你不想我替你擦背。”

风四娘又笑了,笑声温柔而冶荡,带着说不出的诱惑之意,媚笑道:“你怎知我不想?有你这么有趣的瞎子替我擦背,岂非也很新奇刺激?”

那瞎子冷笑,缓缓从衣袍下伸出一只干枯瘦长如鸟爪,却很有力的手掌,向风四娘摸去。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兰花般纤纤玉指间,突然弹出十几道银光,分取七个瞎子的眉心和咽喉。

她早已看出这七个瞎子绝非易与之辈,所以一定要给自己创造出一个很好的机会抢先出手。只可惜这七个瞎子竟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

那七个瞎子突然挥起衣袖,十四根银针立刻都不见了。

风四娘一击不中,突又发出十四根银针,直打这七个瞎子左肋穴道。

她选的本是这七个瞎子动作的死角,出手的时间和力道都拿捏得很准,这七个瞎子本已绝对躲不开。

谁知这七个瞎子动作外居然还有变化。只见七个瞎子身形一转,衣袖再挥,那十四根银针又踪影全无。

风四娘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她知道自己银针的力道,虽不及强弩利簇,却也出手劲疾,破风有声,至今还很少有人能躲得开,但这七个瞎子竟用一片衣袖,随随便便就破了,简直就当她的银针如玩具一般。

那瞎子又伸出那只干瘪如鸟爪,令人作呕的左手,冷笑道:“你还有什么花样,不妨都使出来。”

风四娘整个人都缩进水里,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了。”她望着那只慢慢伸过来的鸟爪,赶紧又道:“好,我答应你们了。”

那瞎子冷冷冰冰的脸上泛起一丝讥诮,但那只左手总算缩了回去。

风四娘暗自松了口气,正想从木盆里起来,突又顿住,吃吃道:“我既已答应你们,你们为什么还不出去?”

那瞎子似乎笑了笑,居然淡淡道:“我们既然看不见你,你又何必要我们出去?”

风四娘怔住,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句话本是她方才与这七个瞎子斗嘴时说的,谁知这七个瞎子现在居然反过来说她了。

风四娘只觉嘴里发苦,忍不住又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还怕我跑了么?”

那瞎子冷笑,缓缓转过身向屋外走去,另外六名瞎子也缓缓跟上,就像是一排活僵尸。

风四娘刚松了口气,就听见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又娇,又媚,无论是谁,只要是男人,听了这种笑声都无法不动心。

只有最娇,最媚的女人,才能发出这么销魂的笑声。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她自己的笑声也很悦耳动听,但听到这种笑声,就连她自己也不禁自叹弗如。

她简直从未听过如此轻柔、娇俏、撩人的笑声。

甚至就连她听了也心动。

她已忍不住想见见这位很会笑的美人了。

谁知这七个瞎子听到这笑声,忽然一齐跃起狂吼,像疯狗一样向屋外冲去。

风四娘吃了一惊,以为这七个瞎子受不了窗外那笑声的诱惑,一齐抢着出去抱那美人了,却看到这七个瞎子一冲出屋子,就立刻倒下,两只手扼住咽喉,像牛一样喘息,惨白如雪的脸已挣得暗红,连五官都已扭曲变形,拼命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风四娘看得毛骨悚然,这才知道这七个瞎子已中了别人的暗算,但他们何时被暗算,怎么被暗算的,她竟一点也未看出来。

能在风四娘面前杀人于无声息之间,却能不被风四娘发觉的,已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

难道窗外那吃吃轻笑连风四娘都动心的美人,竟是个不世出的高人么?

这不大可能,却又不是绝对不可能。

风四娘惊骇之余,只希望这位武功绝顶的美人不是来找她麻烦的。

忽听窗外又是一声娇呼,呼声又娇,又嗲,男人听了若想不动心,只好变成聋子。

风四娘知道这位神秘的美人必定遇到了令她吃惊的事,但她又不禁奇怪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将这位武功绝顶的美人惊走。

然后,风四娘就听到一声男人的冷笑。几乎在同一刹那间,刀光飞起,七个瞎子的头颅竟同时被人一刀刈下来。

风四娘皱了皱眉,轻唤道:“花平?”

外面没有声音,只有风吹着树叶刷刷地响。

过了很久,才听得“嚓”的一声,是刀入鞘的声音。

风四娘嘴角慢慢泛起一丝微笑,道:“想不到两年不见,你的右手刀法竟如此精进,萧十一郎若还活着,只怕也已不是你的对手了。”

她一提到萧十一郎,又忍不住黯然伤神。

外面还是没有人回答。

风四娘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很美、很漂亮的女人?”

过了半晌,外面才有一人缓缓道:“是。”

风四娘道:“那女人真的很漂亮、很迷人么?”

花平道:“嗯。”

风四娘吃吃笑道:“你为什么不赶快追上去?说不定她能做你的压寨夫人呢!”

花平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风四娘又道:“最近江湖中都有些什么新消息?”

花平似乎长长叹了口气,道:“九月初三,姑苏无瑕山庄,沈璧君将被连家扫地出门。”

风四娘也长长叹了口气,心中感慨那又温柔,又善良,又可爱的美人怎恁命薄。

她叹息着道:“这我早就知道了,……还有呢?”

花平道:“没有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没有了?怎会没有了?你难道竟未看出这件事背后有什么秘密么?”

花平道:“你难道竟看出了什么吗?”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没有,我也看不出。”

但她很快接着道:“正因为我看不出,所以我知道这其中必定有问题。”

花平道:“有什么问题?”

风四娘道:“沈璧君被连城璧金屋藏娇已一年有余,连城璧亦因之而与逍遥侯争斗了数十次之多,死伤不轻,却又为什么忽然召集天下英雄,扬言要休沈璧君呢?”

花平沉声道:“因为这一年来,沈璧君虽在连城璧的庇荫之下,却始终对萧十一郎念念不忘,连城璧用尽法子都无法令她回心转意。”

风四娘叹了口气,又道:“一年前,沈璧君被人谮得声名狼藉,又被逍遥侯逼得无路可走,连城璧在她最孤独痛苦的时候收容了她,这本是件大仁大义的事,却为何连城璧忽然又要赶沈璧君走?他自然是对沈璧君死了心,但他这样做法,岂非有损他无双的侠名?连城璧聪明绝顶,又怎会做出这种笨事来?”

花平沉默,过了很久才道:“你穿上衣服了么?”

风四娘吃吃笑道:“我穿不穿衣服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没见过。”

花平淡淡道:“我看你最好还是穿上的好。”

风四娘笑道:“为什么?难道你……”

她的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突然冻结,整个人几乎从木盆中跳起来,心却沉到了无底深渊。

因为她忽然发现屋子外面那个人,竟赫然不是花平!

门口终于转出了一个蓝色的人影。

那人面目清癯,身形傲岸,一身淡蓝色的衣裳简洁而清新,举止间就像是俞伯牙的琴、吴道子的画、张旭的书、公孙氏的舞一般,恬淡闲适,飘逸出尘。

那人其实并不算英俊,但他那种从容的气度,那种优雅的仪态,那种高洁的风骨,直如是谪仙人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心魂俱醉。

风四娘平生见过的最英俊、气质最高贵的男人是连城璧,但就算是连城璧也不及这人清华高远,倜傥不群。

萧十一郎是风四娘见过最狂放、最洒脱、最不羁、最见真性情的男人,但就算是萧十一郎似也不及这人洒脱灵动,望而忘俗。

风四娘陡然见到这样一个人走进来,不禁呆住了。

她实未想到躲在门外冒充花平的人竟是一个如此高洁,如此出俗,汇集了男人所有风采的蓝衫公子。

这一刹那间,风四娘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那蓝衫公子嘴角带着讥嘲的笑意,眼睛凝视着风四娘,就像是一只猫在望着一脚踩在狗屎上的老鼠。

风四娘眼睛忽然瞪起来,道:“你是谁?”

那蓝衫公子袍袖轻挥,微微一揖,道:“在下南宫辂。”

风四娘皱眉道:“南宫辂?南宫世家?”

她皱眉,只不过因为这个人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那蓝衫公子微笑道:“是。”

他的举止斯文而有礼,他的语声深沉而温柔,看起来实在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君子。

风四娘却又皱了皱眉,忽然觉得这个人讨厌极了。

风四娘瞪眼道:“你为何要偷偷躲在外面,冒充花平骗我?”

南宫辂慢条斯理道:“我并未偷偷躲在门外,更未冒充花平,四娘以为上了当,受了骗,只不过是四娘自己欺骗了自己而已。”

风四娘明知他在狡辩,却偏偏捉不出他话中的漏洞来。

南宫辂望着风四娘,像是觉得风四娘有趣极了。

风四娘忽然发现南宫辂腰带上别着把刀。

那把刀破而旧,刀柄上飞扬的红绸如敌人喉间的血!

风四娘认得这把刀。昔年花平挥刀纵横,威慑群盗,用的就是这把刀,两年前花平在她面前劈板凳用的也是这把刀。

但这把刀怎会在这位南宫辂手中?花平人呢?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的眼睛,微笑道:“四娘莫非认识这把刀?”

风四娘道:“这是花平的刀,却怎会到你手中?”

南宫辂面上带着神秘的微笑道:“当然是花平送给我的。”

风四娘道:“这把刀花平从不离身,连睡觉都带着,又怎肯送给你?”

南宫辂淡淡道:“因为他不给都不行。”

风四娘瞪眼道:“为什么?”

南宫辂目中突然露出狡黠而残酷的笑意,一字一字道:“因为我已杀了他!”

风四娘忍不住就从木桶里跳了起来,失声道:“你竟杀了花平?”

南宫辂眼睛眨也未眨,道:“这又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四娘何必大惊小怪呢?”

风四娘瞪着南宫辂。

南宫辂笑了笑,笑容居然十分雍容优雅,淡淡道:“我只不过想在这乱石山上小憩几日,花平却说什么也不肯,我无法可想,只好杀了他了。”

这位神秘的南宫辂高洁、从容、闲适、自在,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随随便便杀人的人,但他却不过为了在这乱石山上小憩几日而杀了花平,而且杀了人之后居然还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好象杀人不但理所当然,而且还冠冕堂皇。

风四娘眼睛盯着公子南宫辂,过了很久,缓缓道:“你若是真的杀了花平,那我只怕就要为他报仇了。”

南宫辂淡淡瞟了一眼风四娘露在水面外的肌肤,悠悠道:“你要杀我,至少应该先穿上衣服。”

风四娘脸红了,忍不住缩缩肩,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南宫辂道:“不能。”

他回答的实在干脆极了,干脆得实在很像萧十一郎。

风四娘怔了怔,道:“为什么不能?”

南宫辂不回答,反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乱石山么?”

风四娘道:“你是为什么?”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一字一字道:“为了你。”

风四娘吃惊道:“你竟是为我而来的?”

南宫辂淡淡道:“若不是为了你,我来这鸟不生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若不是为了你,我杀花平做什么?”

风四娘凝视着南宫辂,像是要在他心上盯出个洞来。南宫辂就让她盯着,而且昂首挺胸,好象还生怕风四娘看不清楚,只是神情间却无比从容镇静,洒脱自如,殊无拘谨窘迫之态,像是随便风四娘怎么盯,也绝对盯不出洞来。

过了很久,风四娘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却不知你费了这么大的劲找我到底为了什么?”

南宫辂目光莹然,痴痴望着风四娘,就像是最痴情的男人望着自己最完美的情人。

只听南宫辂用一种绅士向淑女求婚的口气道:“南宫辂对四娘心仪已久,愿与四娘相结百年之好。愿四娘念在下一片至诚,幸勿推诿!”

风四娘还以为听错了,瞪大眼睛吃惊道:“你说什么?”

南宫辂又道:“南宫辂不辞鄙贱,愿与四娘缔结连理,偕老白头……”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你见了活鬼!”

南宫辂道:“我只见到了四娘,没见到活鬼。”

风四娘瞪着他,忽然笑了,微笑道:“我喜欢听人拍马屁,你最好多说几句,说不定我一高兴真的答应嫁给你。”

南宫辂道:“四娘不相信我说的话?以为我在说谎?那么四娘以为我不远千里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答不出,她就算明知南宫辂在说谎,也无法拆穿!

但她绝不相信这位神秘的南宫辂千里迢迢来这乱石山上寻她,不过是为了要娶她。

但这件事背后又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她就想不出了。

南宫辂凝视着风四娘,目光温柔而炽热,而且居然还有点含情脉脉。风四娘只觉头皮发麻,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先出去?”

南宫辂道:“这个问题你已问过了。”

风四娘道:“你还是不肯出去?”

南宫辂目中突又露出狡黠而可恶的笑意,道:“四娘何必要我出去呢?你我既然早晚都是夫妻,作夫君的看看妻子洗澡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目光果然已如蚊子叮血般死盯在风四娘露在水面外的肌肤上。风四娘只恨不得把这可恨可恶的混蛋小子的一双贼眼挖出来扔到河里去喂王八。

但她最多只不过能想想而已,那双贼眼还是长得好好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我洗澡的人,都会长偷针眼的。不知你想不想有双偷针眼?”

南宫辂故意叹了口气道:“碰到四娘这样的美人,就算是打破头也要瞧的,又何惜区区一双眼睛?——我是宁可长一双偷针眼,也不能不看风四娘,……”

风四娘咬着牙,两手一挥,一蓬银针暴雨般激射而出。

“满天花雨”!这名字虽然普遍,但会使的人却不多。因为这种手法特别难练,所以一旦使出就威力奇大。

她存心要将这可恨的“厚脸皮”打成一只刺猬。

只可惜她还不知道南宫辂到底是谁。

南宫辂只不过抬起双手轻轻一招,那夺命的银针就像是妖怪碰到照妖镜一般,乖乖地落进南宫辂扬起的手中。

只见掌指骤然发散如兰花,漫天银光已消失无踪。

风四娘看得连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到底是武功?还是魔法?

南宫辂握着满把银针,轻叹道:“好厉害,好厉害,若非我眼快,几乎要变成刺猬了……”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南宫辂不答,却长揖及地,道:“叨扰四娘良久,请就此别过。四娘且从容沐浴……”

话未说完,他居然就这样掉头走了。

风四娘只好自己闭上嘴,心中却恨不得扭住南宫辂的鼻子,再将他捉回来。

第二章 公子南宫辂

 将近黄昏。

阳光还是很艳,但已失去了热力。

天边霞色如烈火。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这幢破败糟朽的小客栈上,好象这平平凡凡简简陋陋的小客栈忽然华贵炫丽了许多。

那看似老实其实也是强盗的客栈老板果然已死了。

尸身歪歪斜斜倒在地上,咽喉间有一缕鲜血流下来,血犹未干,脸上的表情错愕而痴迷,就像是忽然碰到什么稀奇古怪却又美好绝伦的物事一般。

尸身旁还痴痴站着一个大汉,阳光掩映下,就像是一尊俨然的天神雕像。

看到风四娘出来,那大汉好象做梦一般忽然惊醒,然后就打了一声胡哨。

风四娘吃了一惊,以为那大汉发出了什么讯号。

她立刻全神戒备,目光飞快地四下里搜索。谁知那大汉只不过是打了一声胡哨而已,四野寂静如故。

南宫辂早已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风四娘正想捉住那大汉拷问一番,却看见那大汉打了一声胡哨后,自己反而倒下了。

倒下时,眼睛已翻白,嘴角溢出一缕鲜血。

风四娘一步蹿过去,出手如风,连点那大汉心脉处几个大穴,但那大汉脖颈已软软垂了下去,面上居然还带着一丝黯淡惨然的微笑。

风四娘一探那大汉鼻息,已断气了。

这大汉显然是南宫辂安在她身边的一个讯兵,南宫辂显然不愿这大汉泄露他的秘密,所以就让这大汉死。

但这大汉传出讯号后,居然连一点动静也没有,风四娘就不免有些奇怪了。

难道南宫辂就只不过是要这大汉打声胡哨,吓吓她么?

幸好风四娘还不笨。

她虽然猜不透南宫辂的用意,却知道这大汉绝不会无缘无故等在那里打一声胡哨,南宫辂也绝不会不远千里而来,杀了花平,占了乱石山,只不过是为了告诉她要娶她做夫人,再露一手惊世骇俗的武功,然后就完了。

这件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幸好风四娘一向是个很想得开的人,对摸不着头脑的事,她从不摸着头脑去费劲想它。

山路叠宕起落。

风四娘走的是出山的路。

她知道南宫辂绝不会这么简单容易地就放她走,所以这一路行来,非但未曾急急如漏网之鱼,反而索性放缓脚步,悠哉游哉,等着南宫辂来捉她。

夕阳满天。

一道清泉从高处飞泻下来,激在一块岩石上,又从这块岩石激在另一块岩石上,水花飞溅,曲折而下。

水花映着夕阳,晶莹剔透,碎如跳珠。

跨过这道山泉,再走不远就走出乱石山了。

南宫辂居然没有追过来。非但南宫辂自己没见人影,而且连他手下的人影也不见一个。

这倒是大大出乎风四娘的意料之外。

南宫辂居然好象已放过她了。

风四娘正想跨过这道泉水,心中却突然掠过一丝强烈的不安,似是漏掉了一件极重要的事,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泉水飞激如雨,扰人心神。

风四娘却反而停下来,望着水花发怔。

她的思绪就像水花一样乱,乱得什么也想不起来,心中却知道这件事背后隐藏着一个大秘密,这个秘密似乎能洗清萧十一郎生前替人背负恶名的冤枉。

只要是和萧十一郎有关的事,她就不能不管。

但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风四娘蹲下来,随手撩水。

水花远远飞出去,与落下的泉水相激,水面漾起更强烈的水波。细浪扑上岸来,自难免打湿风四娘脚下的薄底靴。

风四娘正惋惜自己的靴子被水打湿了,心中却突然一亮,就像是漫天阴霾中突然透出一抹阳光。

她想到的是靴子,她正是要想到靴子。

她想到的是一种特别的靴子。

两年前,她听说当世神兵刈鹿刀由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和司空曙四人护送入关,便一路追踪,从关外追到关内。她志在夺刀,却又担心力量不够,于是就去找飞大夫帮忙。谁知飞大夫非但双腿被萧十一郎砍断,连睡觉的棺材也让人假冒萧十一郎之名偷去。虽然那假冒萧十一郎的大汉及时服毒自杀,终于未能找出那幕后指使之人,但那大汉毕竟还是留下了线索。

那大汉留下了他的靴子。

两只用硝过的小牛皮制成的靴子,做工很精细,还镶着很精致的珠花,非但规矩的人绝不会穿那种靴子,江湖豪杰穿那种靴子的也不多。

风四娘想到的就是这种靴子。

她本来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这种靴子。

但现在却忽然想到了。

因为在那强盗客栈之畔,那吹胡哨的大汉脚上似乎依稀赫然穿的就是这种靴子!

她也许并未看清楚,但却足以令她想起这种靴子。

那一次,那偷棺材的大汉虽然不过留下了两只靴子,但从那两只靴子上却能看出很多事。

南宫辂的手下怎会穿这种靴子?

公子南宫辂究竟与那偷棺材的大汉有什么关系?是不是他就是垂涎飞大夫武功医术,却嫁祸给萧十一郎的幕后主使之人?

公子南宫辂到底是谁?

轻风柔和,从风四娘面前拂过,顺着山势吹向出山的方向,仿佛是一种暗示。

风四娘却并未随风而去,反而掉转身,向着来路迎风飞掠。

她一定要再回强盗客栈去看看,看个明白。

没有人能判断她的决定是对是错,但她既然决定了,就很少有人能挽回,就算是世上所有的人都说她不对,她也还是要去做。

风四娘本来就是一个任性、干脆、反常规的女人。

风徐来,日西沉。

那两具尸体还是不丁不八,歪歪斜斜倒在客栈旁,仍然保持着他们死时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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