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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死更冷-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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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你以为我会感动到想哭吗?会天旋地转到想死吗?不,我根本顾不上那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用尽力气绷紧腹部肌肉,希望岚能感受到我每天仰卧起坐锻炼出来的隐约腹肌。我是那么用力地绷紧我的腹肌,直绷到眼冒金星气若游丝也不肯作罢。 
  “还不好意思了?”岚笑着放下搂住我腰的手臂,拍拍我的背,在我的无尽失落中笑道,“紧张什么呢小孩,你人都僵住了……别忘了我是你姐!” 
  不久到了岚的家门口,岚跳下车,望着黑洞洞的楼道有点犹豫,那老旧楼道里的灯上周坏了。我抬起头望着她,脑子里灵光乍现地想起红色日记本中屡次提到的那些关于岚怕黑的事。那少年总喜欢在黑暗中吓唬十六岁时的岚,岚是那么的怕黑,怕到连吹灭生日蜡烛后的短暂黑暗都难以面对——那天晚上十六岁的岚在鬼楼的某个小房间里吹灭了生日蜡烛,那天他俩秘密地举办这个仪式,两人一世界的新奇感受中带着不予人知的私密快乐。十六岁的岚没有想到那个屋子竟然那么黑,在生日蜡烛吹灭后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那少年却忍住笑,任凭岚如何呼唤始终不出声。岚害怕了,她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无论怎样呼喊那少年的名字,四周始终再无一点声息。 
  我觉得很多事情都是有预兆的,比如说岚在黑暗中的那次寻找,她如盲人般伸出手,试图触摸到静静躲在一旁的少年。可咫尺中,岚颤抖的手指屡次划过少年的鼻尖,可总是差了那么几公分。 
  少年不语。 
  岚真的害怕了,她愣愣地在黑暗中站了两分钟,呼唤变成了哀求。少年觉得这太好玩了,他听着岚越来越惊恐的哀求,拼命忍住了笑…… 
  我跳下车,摸出打火机为岚照亮楼道。那一刻我不知岚是否想起了那个鬼楼中的生日,打火机微弱的光芒中,岚感激地望着我,我们面面相觑如两条吐着情感泡泡的金鱼,气泡互相碰撞,偶尔融合,随即一个个上升,爆裂,最终不留一丝痕迹。 
  岚打开门,打开灯,我刚想挥手告别。岚说:“回去你也是一个人,今晚就住我这吧。” 
  我点点头,心想还好岚不知道太保玛丽娅,否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我脱鞋进屋,岚捂着鼻子说:“你的臭脚丫子能熏死苍蝇了。” 
  我笑笑,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在浴缸里洗脚,这时我发现马桶边的垃圾桶里赫然有一张沾血的卫生巾。我看着那张曾经贴合着岚私密部位的纸,忽然气血翻腾,再也难以自持。 
  人们经常赞叹年轻是多么鲜艳的一件事,可我想那是因为年轻太苍白也太单薄了,以致偶尔的亮色在其中定会显得鲜艳耀眼,令人难以忘怀。 
  门外岚问:“怎么还没好?我也急着呢!” 
  我一把拉响马桶抽水绳,示意我正在出恭。紧急关头我涨红了毛细血管快尽数炸裂的脸,开始玩命冲刺,厕所的门甚至没有锁住,半透明的毛玻璃上甚至还能看到岚的身影,而我竟然在干这种勾当!在一泻千里的快感中,我沮丧郁闷至死,觉得自己就像太保玛丽娅所说的禽兽们那样无耻,不可救药。 
  我脸色苍白地打开门,低头走向沙发,忘了刚洗的脚还没擦干,在岚深褐色的地板上留下一溜臭烘烘的湿印。 
  那个初春的夜晚令我永志难忘,其中混合了我的深情和无耻,我的沉默和爆发,还有我用独特方式所表达的某些堪称坚决的意念。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岚为我铺好了地铺,可我们却都睡不着。岚点了根more烟,蹲在落地书架前翻着录像带。 
  岚找出一盘《孤星血泪》。 
  荧屏里那个倨傲的小女孩隔着铁门问小男孩:“你叫什么?” 


  “叫匹扑,小姐。”小男孩回答。 
  于是我等着,等了好久才终于等到已是历尽沧桑的女主角对男主角说出那句话——“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爱上你了。” 
  没有看到这里的岚已经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头重脚轻地走到盥洗盆前,发现垃圾桶里的卫生巾不知何时已被岚悄悄扔掉。我掬了冰凉的水拍在额头,意志在午夜的安抚中变得脆弱,于是在鬼楼画岚的素描时所熟悉的那种刻骨颓废带着丝丝缕缕的柔情泛上心头。我看着镜中的我,惶然间觉得应该乘着此机会在岚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无论这个吻冰凉或者火热,总之应该趁机留下我的吻,否则必将抱憾终生…… 
  记忆宛若河流,缓缓流过万物不留许多痕迹。一些事淡漠了,许多事淡忘了。可为何飞逝的时光中总有那个吻回荡在我的心跳中?这种心跳算是思念吗?如果终日沉浸在思念中可以让昔日重来,那么忘怀是否就意味着未来? 
  我蹑足走进沉睡中的岚,捋起她挂在脸上的头发,心疼地为她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了一下,我立刻停下手来。接着她的呼吸又变得均匀了,于是我郑重而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岚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轻轻皱了皱。 
  昏黄的落地灯光下,她的嘴唇湿润而饱满,线条匀称,若隐若现的梦中呢喃里,贝齿微露,吐气如兰。我得寸进尺地想俯身继续吻吻她的唇,可当嘴唇与嘴唇之间只有一毫米的接近时,她不知梦见了什么,笑了笑转了个身继续睡去,于是人与人之间又有了一万光年的遥远。 
  那一刻我的心是静的,我看着岚脖子后的那些零散碎发,在少年错字连篇的日记中回到了一九七七年的那个盛夏。那时冷不丁觉悟过来的人们正扬眉吐气地看着街上贴得到处都是的“打倒四人帮及其余孽”等标语口号欢呼。人们在街上走着,欢庆着,张开双臂迎接“科学的春天”的到来。而岚和少年却对世界的改变木知木觉,他们已经够目眩神迷的了,因为那时岚的身体正如积蓄力量许久的妖蝶般,几欲从的确良连衣裙中破茧而出。 
  少年开始缠着岚说想看一下她的身体,有几次少年猴急地把岚压在那张棕绑床上一阵铺天盖地的乱吻,并想就此扯去岚的衣服。岚哭了,岚一哭就会彻底放弃反抗,一副听凭宰割的悲哀羔羊状,逼得少年欲火立歇,连忙赔罪不断道歉。 
  相比小胡子Jim,我更妒忌那个少年,这种妒忌是如此铭心刻骨,简直要把人的肠子悔青——岚把青春交给了他,在比闪电更快的青春岁月里,岚大方地把自己的青春交付其胡乱挥霍。她整天像影子一样地跟着他,苦口婆心地劝他别打架别惹事生非别到处游荡,劝着劝着,她自己也变得迷糊起来。她甚至喜欢他和朋友聊天时那种神聊胡侃的幼稚,她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而他朝她做鬼脸了,吐舌头挤眼睛的,那定是他在吹牛或撒谎,他知道自己瞒不了她的。 
  少年热衷于打架斗殴,有一次把她带去现场观摩,偏偏那次打输了,在岚的尖叫声中,追兵纷纷抄起路边砖头向他们跑来。少年先是怯了,拉起岚的手便仓皇逃去。可岚渐渐地跑不动了,两人在中华艺术大学的小铁门前停下来,喘息未定,互相看着,肚子剧烈抽筋。那时少年从岚的目光中看到一种恐惧,一种不安全感,才露怯的少年忽然愤怒了,这股愤怒简直不可理喻到极点,那是人的最爱受到威胁时才会迸发出的巨大力量,是通体黝黑坚硬如铁的东西,是从耀眼火光中拍翅而起的英雄主义。岚一把没抓住少年,眼看着少年狂吼一声,从腰间抽出强韧的铁头皮带,挥舞着朝一路烟尘而来的追兵们迎去。 
  漫天飞舞的青春啊。 
  我不知岚是否依然记得那一幕幕,我想她可能只记得他的好,坏也是蔫坏,属于天真烂漫调皮顽劣的那类;他不说话的时候偶尔忧郁,偶尔忧郁的时候也不失机灵,一双眼睛转动着,嘴角泛出不易察觉的笑。         
  红色日记本在我的脑中缓缓翻动着,里面充斥着少年的狂热和对她的遐想。他希望岚是开朗的,要放得开,要能在他的狐朋狗友面前给足他面子。他偶尔也会当着兄弟们的面呵斥她,那是他俩才能明白的一种爱,别说十六岁的年纪还不能领会到爱的真谛之类的屁话,十六岁足矣了,说穿了,那爱的真谛谁也明白谁也不明白——只有那个萝卜遇到那个坑时双方才能明白。所以那些正襟危坐杞人忧天的青少年情感问题专家请闭上你们的狗嘴,且听我缓缓吐出一些象牙吧。 
  当时两个人的确都有些神志不清,成天一起厮混,没有喘息的余地,难免会觉得无聊、犯迷糊劲儿。可连这些也很美好。他们偷偷摸摸地在街上拉手,瞬间又分开,太阳底下晒着,她有些目眩神迷,晕船一般——和他的每一刻都像在晕船,这是少年自杀以后她才知道的。 
  他开始耍无赖,总想剥光她的单薄衣裳。 
  “我要看!”他剧烈喘息,她死命不从,于是两人继续在多伦路上的亭子间里扭打,棕绑床发出不堪折磨的吱吱声。临了实在没辙,他忽然放弃了,于是他竟然脱下裤子让她看看他的,岚惊叫一声用手捂住眼睛,他坏笑着,用最轻最温柔的动作把她的手牵引至他已然发育成熟的家伙上,岚静静握着那根微微跳动灼热不堪的尘根,晶莹的泪水瞬间滑下脸庞,她迷就迷他这么赖,简直是赖死了,还喜欢冷不丁地花样百出。动辄就把身体黏上来,后来在街上他也这样,尽量把她往僻静处领,四下望一下,迅疾把手搭在她的胸脯上,她一下子甩开…… 
  我久久凝视着熟睡中的岚,仿佛正趟过时光的河流看到岚躺在七十年代末的阳光里,那少年轻轻翻起她的小碎花裙裾,露出岚紧紧闭合的修长双腿,青色的静脉隐约在粉色的皮肤下,而岚坚决地慢慢压下被翻起的裙裾,已经把头埋进岚双腿间的少年那时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他光火了,粗暴地一把掀开她的手,三下两下把她衣服都扒了,她只得蜷缩在床上,赤裸羔羊般地宁静流泪,任凭宰割。他却犹豫了,门外有声响,他只得笨手笨脚急吼拉吼地替她胡乱套上刚扒下来的衣服,拉开一条门缝,闪出去,逃了。 
  遗憾的是他最终没能得到她的身体。 
  落地灯的昏黄灯光下,在我面前熟睡的岚如大理石雕像般光辉宁静,她的身体散发着诱人气息,种种线条间充满了成熟后的淫靡和饱满。她鼻翼微微翕动着,绒布睡衣下可能依然是处女之身。我努力克制住在熟睡的她面前脱得精光的冲动——那该多美妙。妈的,我都为少年遗憾,虽然我和他一样还是童男子,可想想那第一次的难堪呵,惊惧,惶恐,羞涩迷乱,青涩美妙且毫无头绪,说不定搞得满头大汗彻底灰心,但一秒钟后欲望又卷土重来。 
  此刻写完这段,当我的指尖犹犹豫豫地离开键盘时,我才想起些什么——对了,在那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岚在我试图亲吻她的唇时转了个身——她真的梦见了什么?或者,也许,其实,什么都没梦见? 
  我推开键盘,点了今天的第二十根烟,从Zippo打火机的反光面照了照自己。此刻的我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头发胡乱竖着,枯燥得没有半分光泽。我想我该去睡一会儿了,然后才能继续写下去。我打开左手边的音响,那首歌再次慢慢沁入心扉—— 
  ……为什么她要离开我不知道,她也不会说 
  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而此刻的我只怀念那昨日种种 
  昨日,所谓爱是如此坦白的一场简单游戏 
  而此刻,我却需要一个地方隐藏我的心 
  是的,我更愿意相信那些昨日情怀。 
  在我昏暗而整洁的书房里,我慢慢调响音响,点燃了第二十一根烟。         
  年轻时,我们都曾经拥有那么美好的身体,眼睛明亮,牙齿洁白,头发光泽,骚劲十足。腿像大理石柱般挺拔,各处括约肌紧致,胸膛在激动时会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点,皮肤则洋溢着青春独有的阳光气息,无穷无尽的性欲,双腿间总是火烧火燎,永远不知疲倦,肚子里心啊肝啊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巨大的怎么填也填不满的胃。 
  那感觉真棒。 
  太保玛丽娅头几笔偷梁换柱的生意相当成功,为了庆贺那些喝不死人的假酒继续喝不死人,她在西湖饭店订了桌子,并且为我、哑巴、智障各自买了套六十五块钱的西装,以便一同粉墨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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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个隆重的周末,李金鱼和野猫还像两个小屁孩那样猫在多伦路边的太阳里抽烟胡扯着什么,然后他们就惊讶地看见我、哑巴和智障如《英雄本色》中共同赴约的江湖子弟那般,并肩而行,穿着挺括得有点过分的黑色西装,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徐徐经过他们跟前。 
  “喂!”李金鱼有点气急败坏地在背后叫我们。 
  “哑巴,你领带歪了。”我指指哑巴的可笑小圆点领带,用目光告诉他。哑巴潇潇洒洒地点点头,帅气地一下子扶正领结,迈步向前。三个人都没回头,简直把李金鱼和野猫当成一个屁般放掉了。 
  那天太保玛丽娅化了很漂亮的淡妆,脖子上围着一条鹅黄色丝巾。 
  “boy!”她用英文叫来睡眼惺忪的侍者,“上菜!”她拍桌低呼,神态自有一番得意加一番威严。 
  我们四个正襟危坐,面对端上来的醋熘黄鱼手起筷落,毫不留情。 
  我问岚要不要哪天去我家坐坐,岚坚决反对得有点神经质。我低下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她,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我想,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次踏入多伦路一步——这正是我期望的结果,这样太保玛丽娅就可以继续和我过那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同居生活了。 
  那时我已经有点离不开太保玛丽娅了,反正亭子间里少了她我就会感到很无趣,憋得慌。随着气温的节节攀高,春意盎然中万物复苏,禽兽们无不春心萌动。如此这般,我几乎夜夜都难以自持,边想像着岚的种种撩人姿态边在被窝里兢兢业业地手排自排。有一次小床嘎吱嘎吱摇动得过于剧烈,被吵醒的太保玛丽娅扔过来一只拖鞋“啪”地打在我脸上把我惊吓得当场阳痿,嘎吱小床立刻恢复安静。太保玛丽娅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又沉沉睡去,我愣在那里,对着月光举起那只粉红色的塑料拖鞋不知想哭想笑还是想死。 
  当时太保玛丽娅的经商才华已初见端倪,加上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作风,她三下五除二地搞定了从侍者到看门人的一条龙回扣体系,虽然只是个托盘子的女招待,可太保玛丽娅利用职务之便,玩得风生水起,并且拒绝了领班让她干报酬更高的陪酒小姐一事。 
  “我酒精过敏,一喝酒就浑身起麻疹。”太保玛丽娅痛心疾首地对领班说。 
  “可惜了,你长得这么漂亮,本来可以赚更多钱……”领班色迷迷地盯着太保玛丽娅看,伸手在她臀部摸了一把。对于被人摸模屁股,太保玛丽娅已经习以为常。“犯不着为了几斤肉丢了饭碗。”她说,“习惯了权当是狗爪子猪蹄子毕竟都他妈的是禽兽。” 
  牡丹海夜总会里太保玛丽娅在下层员工中招兵买马,暗暗形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那时哑巴虽然是个穷光蛋,可这并不妨碍他穿上那套黑色的六十五块钱西装帅气地走进夜总会,孤坐一隅地接过太保玛丽娅为他送去免费的冰水。我想说,那时哑巴可能已经爱上太保玛丽娅了,哑巴不再提着糨糊小桶到处刷梅毒广告,不再是个绝缘体,不再经常用目光和我交流。 
  虽然这么说有点可笑,可哑巴的确是——变得沉默了。         
  某天当一个猥琐之辈当着哑巴的面摸太保玛丽娅的屁股时,哑巴忽然爆发了。他顺手一瓶子砸碎在那个猥琐之辈的头上。那个可怜的家伙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慢慢从椅子上滑下去,好像那张该死的椅子有八百公里长一样。从那天起,哑巴的动手就形成了一种致命的毒辣和冷酷的风格。这件事闹得不大不小,一些太保玛丽娅的死党都知道哑巴在团队中的分工,他们趁着人声鼎沸的混乱局面把哑巴拉出人群,在警车呼啸而来前把哑巴从后门送走。由于抓不到真凶,那脑袋缝了十八针的猥琐男提出向夜总会索赔,这搞得领班很尴尬。有人在领班耳边煽风说这可能和太保玛丽娅那伙人有点关系,领班也觉得最近手下的那群人有瞒着他的猫腻,于是一怒之下扣了所有人的当月奖金。 
  事实上,这点钱对太保玛丽娅一伙已经显得无所谓了,他们制贩假酒的利润非常之高,以致太保玛丽娅开始过起了夜夜笙歌的日子。虽说她对外宣称酒精过敏,可每次太保玛丽娅带着我们出去玩乐时都会喝醉。有一次她走进包房后便脱去外套,露出一身火辣旗袍装,在我和哑巴、智障的目瞪口呆中,在狂热的摇滚乐中,她举起一瓶红芳酒大吹喇叭。要不是哑巴冲上前去夺下酒瓶,我怀疑这么喝真会喝出人命。 
  而太保玛丽娅每次脸色煞白地吐完从厕所出来后,都会扶着墙缓缓地向我走来——面若桃花,两只眼睛迸射出惊人的惊艳,我低下头时感到丝丝失落缠满心头,抬起头时看到太保玛丽娅的长发神经质地披散下来,遮住她贴在冰冷墙壁上的妩媚脸庞,她喘着气说:“我快死了,送我回家!” 
  哑巴走上前来,轻轻而坚决地推开我,扶起太保玛丽娅向外走去。 
  如何把Jim同志连根带叶地从岚的心中拔除成了我和太保玛丽娅的睡前议论的主要话题。太保玛丽娅以狗头军师兼半瓶子醋热心老政委的热情提出了很多方案,其中有两个计划特别让我心动—— 
  “百口莫辩计划”是这样的:某天当Jim正和岚在餐厅幽会时,太保玛丽娅走到Jim身边,做出人海邂逅状。关键是非常幽怨之眼神,太保玛丽娅的意思是从头到底不说一句话,“光用眼神就够明白的了”她洋洋得意地在帘子后说,“我就盯着他看,需要的话流两滴眼泪也易如反掌。他越显得摸不着头脑就越显得卑鄙。他要是说出认错人之类的话,那就老太太喝粥——无齿下流到顶了,老咸鱼板板翻不了身,死得透透的那是肯定的。” 
  我惊叹于女人在这方面的天生毒辣。 
  “最最最后……祝祝福他……幸福。”我强烈建议。 
  帘子后沉默了一会儿,太保玛丽娅认真思考后说:“厉害……” 
  “佐罗计划”也不错:某天当Jim和岚散步至幽静处,哑巴和智障以社会混混状出现,并与Jim发生口角,继而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关键时刻我以佐罗状登场,以花拳绣腿打跑哑巴和智障,在Jim戴上被打烂的眼镜时,我潇洒地站在岚面前迎风擦去嘴角流出的红色番茄汁,以便和Jim形成鲜明对比。 
  一开始我俩都喜欢“佐罗计划”,因为这样比较解气。但太保玛丽娅提醒我说女人比较容易同情弱者,再说万一是哑巴和智障被Jim打得满地找牙也未可知,遂放弃。 
  隔着帘子的夜夜对话就此延续下去,方案层出不穷,招招置Jim同志于死地。路灯光混合着月光洒满亭子间,楼下传来通宵搓麻将的哗啦啦声,远处开始有野猫叫春阵阵,如评弹说唱般,一停,一顿,一啜泣,似乎悠悠故事便会在万赖俱寂中缓缓铺开去,直到瞌睡玩命袭来。 
  梦中那些肥胖的黑白小熊猫咕噜噜地滚动在我和爷爷身边,阳光好到一切宛若天堂。         
  5 
  中考的日子渐渐临近,我方才想起这一年来什么都没复习过。岚开始硬逼着我复习数理化,她对于我考美专一事是如此上心,到后来这简直成了她的业余爱好。惟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为了晚上盯着我复习功课而冷落了Jim,这个什么也没得到的小胡子男人看着我时有点迷茫,虽然他帮我介绍了美专的老师单独辅导,可我对他依旧没有半分感激之情。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父母的音讯若即若离,哑巴和太保玛丽娅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智障则在咔嗒咔嗒的小机器上取下一支支的宾馆小牙膏,仔细装好,快乐无比。如此这般,多伦路迎来了九三年的盛春。 
  盎然春意中百花烂漫,我却咬着笔杆子枯坐在写字台前完成岚昨晚布置的功课。我恨算数,恨到天荒地老。很多算数的题目简直荒谬到可笑,比如说它问你一个池子放水的同时又在进水,那究竟需要多久才能把池子填满?我靠,这不是浪费水资源吗?再说为什么要这样呢?更令人厌恶的是题目中总是有个叫小明或者叫小红的傻逼遇到很多根本就没必要解决的问题,比如说小明在放羊,羊每天要跑掉一只,可每个月又有若干小羊出生,问小明一年下来卖掉羊后能赚多少?我想问凭什么我的思考方式非得在这种极度愚蠢的状况下展开?!我要是小明的话,首先要搞清楚的当然是凭什么每天要跑掉一只羊?羊是自己跑掉的还是被人偷掉的,或者是被狼吃掉的?连这个问题都没解决,就光想能赚多少钱,这不是亡羊不补牢吗?当然我最头大的是代数,数字本身就够讨厌的了,现在还要用更可恶的英文字母代替,操,明明是一串英文字母,竟然就能算出一个阿拉伯数字!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这就像某些人永远分不清红色和绿色一样,这他妈是天生的啊!但我却要因为人的无数种天分中这单单一项的缺失,付出不能好好画画,天天向上的代价,这是什么狗屁制度?有什么科学依据?还讲不讲道理让不让人活了? 
  埋怨归埋怨,但要是晚上交不出那些功课,岚是会生气的。仅仅是为了这一点,我才忍气吞声,受尽煎熬地把笔杆子全部咬烂,把岚买来的那些模拟试卷痛苦涂满。 


  哑巴和太保玛丽娅开始敞开了花钱。 
  我不知道他们在制贩假酒的过程中究竟赢利多少,太保玛丽娅和哑巴开始对此讳莫如深。智障只要有人请客吃饭就心满意足了,而我却感觉是被排挤了,被孤立了。朋友归朋友,可哑巴和太保玛丽娅竟没把我当成暴利团队中的一员。他们穿着情侣装出入各类豪华场所,想起来时才叫上我和智障。我走在日益沉默的哑巴身边,感觉昔日的兄弟面目模糊,难以辨认。 
  “你们干过了吗?”我用目光问哑巴。 
  哑巴难得地微微一笑,下颚微微一抬,意气风发得我想抽他——至于这么得意吗?!我失落地跟在他俩身后,看着太保玛丽娅和哑巴的手紧握在一起,隐约有根小指在哑巴的手心里挠痒痒。 
  那天晚上太保玛丽娅开了间KTV包房,以便戆大帮尽兴胡闹。九三年的KTV包房并不像现在这样遍地开花,好一点的KTV价格更是昂贵得离谱,但太保玛丽娅拿出一张金色的信用卡扬了扬,说:“刷!”那天晚上我犹豫许久没有去岚家复习功课,我可以想像岚必定气咻咻地盯着门,想等到门被敲响的那一刻责问我为什么迟到。可岚从约定的六点一直等到晚上十点,从恼怒等到睡着,也没有等到我来。那晚太保玛丽娅第一次没想喝醉,她有节制地抿一小口红酒,看着哑巴时目光中泛起柔情。我拍桌子大呼:“干!”举起一大杯啤酒伸到太保玛丽娅的面前。 
  当时太保玛丽娅已经辞职,她租下吴淞码头某个装卸站里的一间空屋,专门收购夜总会里扔出来的名贵酒瓶。谁都知道那些空酒瓶是用来干吗的,太保玛丽娅大胆地把秘密放到桌面上来,让另外几家夜总会的下层员工也参与到其中,以便扩大经营规模。她和哑巴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多伦路,偶尔回来也是半夜。某天晚上我整夜失眠,我习惯性地拉上帘子,但是听不到帘子后太保玛丽娅的呼吸声。我打开熊猫,点了一根解闷烟,忽然明白没有了她和拉开一半的帘子,熊猫便也失去了意义。 
  其实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我们都只有饮食男女的需求,谁都不曾想到那间装卸站里的小空屋会变成后来的罗亭城堡。 
  太保玛丽娅犹豫了一下,用目光询问哑巴是否要喝了这一大杯,我感到一阵气苦,继而先一干为尽,逼得太保玛丽娅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口喝干了那一大杯啤酒。然后我夺过话筒开始唱歌,惟有唱歌时我才不结巴,但五音不全到离谱的地步,可见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我唱的是谭咏麟的《青春梦易老》,发育期的嗓音比破锣还难听,可我不依不饶地一句句吼出歌词:“青春梦易老!青春梦易老!寂寞它无处可逃!” 
  太保玛丽娅唱了改编版的《钞票代表我的心》:“你问我钞票有多少,我背景好不好!我的心不移,我的爱不变,存折代表我的心。你问我钱包有多深,就爱我有几分,你来摸一摸,你来翻一翻,口袋早被你掏光。轻轻的一个吻,已经打动我的心。深深的掏口袋,叫我痛苦到如今。你问我最近好不好,口袋里剩多少,我说没钱了,你说先走了,转过街角不见了。” 
  太保玛丽娅唱完,一扔话筒倒在哑巴怀里大笑,我又倒满了一大杯啤酒伸到太保玛丽娅鼻子下,“干!”太保玛丽娅笑着摇摇手,意思是不行了。我咚咚咚地倒满啤酒在她面前的杯子里,“干!”我盯着她不依不饶。 
  “小子,你醉了。”太保玛丽娅推开我递上去的酒杯。我脸红脖子粗地把酒杯再次伸到她面前,“干!” 
  这时大家才发觉我有点不对劲。         
  哑巴冷静地看着我,苍白的中指关节轻轻咬在唇间。我试图从哑巴看我的眸子里找到些什么,可一无所获。哑巴别过头去,不再看我。智障觉得这很好玩,拿起太保玛丽娅的那一杯啤酒和我碰杯,“干!”他笑道。 
  “滚!”我狂怒地一把拍掉智障手里的酒杯,智障当场大哭,伤心得气都接不上来。哑巴如一只被激怒的豹子般跃起,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酒杯,然后劈头盖脸地泼在我脸上。我愣在当场两秒钟才狂吼一声和哑巴扭打在一起,两个人都边打边哭,到后来你一个耳光我一个耳光地对抽。太保玛丽娅冷笑了一声,叫来侍者结账,我和哑巴怒目圆睁地对视着,都非常绅士地等待对方一个耳光抽来,然后再予以还手,看谁先趴下的意思。拿着刷卡机跑来的侍者觉得眼前画面有点离奇,太保玛丽娅没事似的刷完卡签字的时候我和哑巴还站在那里对抽耳光,双方的脸都肿得像馒头一样。“没事,”太保玛丽娅对侍者说,“两个绅士正决斗呢。” 
  听到太保玛丽娅这么说,我和哑巴方才渐渐住手,然后四个人灰头土脸地低头走出装修华丽的KTV大堂。“丢人!”太保玛丽娅忽然左手搂住我,右手搂住哑巴,叼着烟开怀大笑道。智障在我们屁股后面一路哭哭啼啼地跟着走,脸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手上还捏着太保玛丽娅给他买的巧克力味珍宝珠棒棒糖。 
  次日我惴惴不安地去岚家复习功课,看着我猪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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