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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比死更冷-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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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也别隐瞒了,其实我几次看到你们三个翻进翻出的……以前对不住了,反正我再也不要这个水泥台子了,你们以后就在这玩乒乓球吧,”李金鱼慈悲如耶稣般地想把他霸占多年的水泥台子施舍给我们三个,“别可怜巴巴地去那个触霉头的鬼地方玩了。”李金鱼拍拍我的肩,弹落一长段烟灰。         
  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伤,一阵热血冲头,把正广和汽水的玻璃瓶子啪地拍在猪肉台上便站起身跑到街对面,在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麻利地翻入了围墙。 
  我第一次在深夜里跑进漆黑一片的鬼楼,犹豫了一下,随即蹬蹬蹬跑上二楼,来到那五个大拱窗构成的二楼游廊上,冲着花园的围墙外面喊:“谁敢……敢来?!” 
  我看到黑暗中的闪亮烟头们纷纷离开水泥台,走过街,聚集在鬼楼花园的围墙外,但那些烟头们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任何一个翻墙进来。 
  三楼似乎又传出一声叹息,我立刻感到背后一阵寒意,整个人顿时僵住。我开始祈祷至少哑巴和智障能讲点义气翻墙进来,然后蹬蹬蹬地跑到我身边,冲那群胆小鬼一齐伸出中指。 
  可是没有,过了一会儿,烟头纷纷熄灭,大家伙竟然就这么散了! 
  寂静的夏夜,远处苍白的路灯,残破花园中的虫鸣和三楼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令我感到头皮阵阵发麻。屋顶上忽然传来一声猫叫,声调凄厉无比。我冷汗涔涔地从裤腰里摸出那把随身携带的三八军刺,慢慢转过身去。 
  空荡荡的二楼洒满了静谧月光,那条通向三楼的楼梯仿佛对我发出邀请,“喂。”楼梯冷静地对我说。 
  我拔出军刺,雪亮的刀光被月色包裹着,颤抖的拳头后是剧烈跳动的心。我咽了一口口水,吞咽的咕噜声在空旷的二楼清晰可闻。然后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步步踏上了那条多年来不曾踏上的楼梯。 
  那扇小门就在三楼走廊的尽头,我浑身筛糠似的来到小门面前,封条依旧,小门紧闭着,似乎后面的那个秘密永远不想被人打扰。 
  我伸出手轻轻推了一下,小门没有动,我懵懵僵在那里足足一个世纪,然后我暴喝一声,一脚踹出,小门吱呀呻吟,应声而开。剧烈晃动的门板后没有房间,只有一条黝黑向上的小楼梯。楼梯尽头是一个黑洞洞的没有门的空间,我猜想楼梯是通向整个屋顶内部的。 
  我更紧地握牢三八军刺,另一只手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转了几次火轮才打着了火。 
  “唉……”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门后发出,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搞不懂这是我因害怕而产生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声音,脚一软坐倒在地上。手上的一次性打火机再次熄灭,四周顿时被月光和寂静包围。 
  我想起若干年前多伦路上盛传的那个故事,说有人半夜潜入鬼楼试图一探究竟,他在二楼转悠半天,发现并无异样。于是他上了三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难道就是我眼前的这个屋顶阁楼?!),发现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单人床。他记得走进房间时是随手关上门的,可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发现门又开了。他吓了一跳,便再次关上房门,可就在门刚合上的那一刻,生锈的门把手竟然又嘎嘎转动起来。这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未及多想便一下钻入床底。他在床底看到门无声打开,一双美丽的女人赤足走进房间。他看到赤足缓缓来到床前停下,又听到一声幽怨的叹息,然后头上的床发出轻微的嘎吱一声,那女人竟坐在了他头顶的小床上。此时他吓得肝胆俱裂,眼前是一双脚跟冲着他的女人玉足。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忽然头顶上的小床又发出轻微的吱嘎一声,躲在床底的他忽然发现,几缕头发,缓缓垂下,出现在玉足边……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说者和听者都不再言语。因为往往最吓人的不是一张暴现的鬼脸,而是几缕缓缓垂下的头发后那张即将出现却不知面目的脸。 
  我努力摇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被自己吓傻了,然后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慢慢踏上了那段小楼梯,进入了那个多少年来都没人踏入的屋顶阁楼。 
  雪蓝色的月光从屋顶上五个巨大的老虎天窗里射入,静静照亮着这个面积不小的屋顶阁楼。我梦游似的站在这个神秘的空间里,发现四周并无传说中的单人床或那扇把手生锈关不上的门,只有一张破旧的写字台摆放在远处的角落里。此情此景仿佛见过,时空交错的错觉中,有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徘徊我心。我抬头看着老虎窗外的安宁星空,低下头时感到恐惧之情丝丝缕缕地飘出体外。我的眼睛开始习惯四周的光线,剧烈心跳声慢慢变轻,继而听到了夏夜之风掠过屋顶瓦片时的浅吟低唱。         
  我走近那张破旧的写字台,拉开几个抽屉,发现里面放着些文革时期的海报,我展开一张也许已折叠了近二十多年的彩印海报,发黄的海报上,一个美丽女子正举着驳壳枪双腿劈叉英姿飒爽地飞跃在一片红旗海洋中。 
  我放下海报,忽然感觉到脚下的一块地板略有松动。我无意识地在这块地板上跺了一脚,没想到那块地板一头竟翘了起来,月光下依稀看到地板下藏着东西。我摸出金猴牌香烟点燃,在午夜月光的包裹中,在冉冉青烟的寂静中,我用三八军刺“嘭”地撬开了地板另一头的钉子。地板下静静放着一封信,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和一本厚厚的日记。 
  十六岁的我擦去脸上滑落的汗水,拿起那封信时似乎又听到了一声叹息。我才舒缓下来的心顿时抽紧,脖子僵硬地四顾了一周。四下并无动静,屋顶那只该死野猫偏偏此时凄厉一声大叫,叫得我心惊肉跳,腿肚抽筋。 
  我自嘲地笑了笑,放下尚未拆封的信,拿起那张照片,借着月光凑近看起来。照片上是个年轻的女孩,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眼睛大而恬静。女孩的脸上挂着十六七岁才有的那种无忧无虑却又忧伤不堪的光芒。月光下,我放下照片的手有点踌躇,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翻开了那本厚厚的日记。日记本是那个年代少见的鲜红色皮质封面,我随手翻页的某一刻,那些与我无关的昨日情怀顿时开放在夏夜的雪蓝色月光中,它们终于挣脱了纸页合闭间的黑暗,宛如禁锢已久的饥渴藤蔓般瞬间展开至四面八方。它们是如此迫不及待,竞相游入我的眼球,沿着神经向我心深处那最柔弱之处蔓延而去。我的视线缓缓向下移着,发黄的纸页在翻动中发出簌簌的叹息声。 
  而我忘了恐惧,忘了时间,忘了闷热潮湿的所在和四周灰尘飘荡的寂静。 
  那天十六岁的我坐在屋顶阁楼中,就着月光看完了另一个十六岁男孩在十六年前的那段可谓离奇的青春往事。日记中的无尽遗憾和狂热爱情郁郁滴滴从纸页间不断滴落,在今时往日的时空交错中荡起圈圈涟漪。直到凌晨时分,我方才缓缓地合上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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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拆开那封信,一封死亡情书出现在我的面前: 
  岚: 
  我爱你,爱到想为你去死。 
  可我又不想死,因为我死了之后,就没有人能像我这样爱你了。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我的日记和这封信藏在这块地板下,我把向你解释的机会变得这么渺茫,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真的有缘,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你看到地板下的这些东西。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看到这封信和我的日记,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我等了你很久,从凌晨一直等到午夜,可你没来。 
  我不知道割腕以后会不会很吓人,血会不会流得到处都是,但愿你来到的时候,我已经完成了所有这些麻烦事,又苍白又安静地躺在二楼的地板上。 
  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姗姗来迟。 
  我将那张照片放入怀中,拿上日记本和那封信起身离开,走下三楼时,乍然间头皮发麻地发现一个黑影站在我的面前。 
  “谁?”我惊问着本能地往后退去,浑身哆嗦地摸出三八军刺,毛骨悚然间手上照片飘落在地。 
  那个黑影不声不响地竖在那里。 
  “哑……哑巴?”我问。 
  黑影点点头,走近,拣起那张照片,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我大汗淋漓地瘫倒在地,心头竟是一阵痛楚,再也难以挥去那张照片上女孩的昨日甜蜜。 
  九二年的初秋,处处落榜的我开始了少见的中考复读生涯。但那时我除了会画画之外一无所爱更一无所长,我整天惶恐不安,对性和未来充满渴望,而两者对我而言皆过于虚无飘渺,于是我怀揣着那张照片,下定决心出门赚点钱花。 
  我徘徊于各大高校门前谋生糊口,铺开画纸为那些刚开学吃饱了午饭出来逛逛的天之骄子们画肖像素描,十块钱一张。那些面孔各有不同实则千篇一律,那就是充满了令人费解的自信。我捏着铅笔凝视对方数分钟,心想“好一条神气的龙鱼!”(见到英气勃发的脸庞总让我想起龙鱼),于是我低下头沙沙作画,纸上诸君无不意气风发而如龙鱼般目空一切。         
  这个城市日新月异,充满生机。喧嚣震动中,仔细听,可以听到众多梦想金戈铁马地席卷过耳际。昔日跑马场的纸醉金迷和霞飞路的优雅矜持等等像张爱玲那件古老而奢华的睡袍,早已被冒着黑烟轰隆咆哮的打桩机打得千疮百孔。很多次我路过我家附近的那些拆迁工地,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我背着爷爷给我的军用水壶和装满画稿纸的书包,站在那股巨大的力量前再也无法挪动脚步。我看到父亲只想为人民当好一颗螺丝钉的青春梦想糅合着那些断壁残垣被推土机的履带缓缓碾碎压过,化作一把灰尘在风中散尽。远处隐约传来黄浦江的汽笛,声声悠远正如离我千万里。有那么一会儿我会忽然觉到所未有的孤单,但从未有过无助的感觉。我鼓劲地拍拍我塞满画纸的书包,里面是我忠诚踏实的谋生小舢板——还有那张发黄的让我难以释怀的老照片。 
  那年智障进了一家街道工厂当学徒。其工作是在嘎嗒嘎嗒的小机器上拿下一只只的宾馆用小牙膏,然后将其整齐码放在纸盒子里。智障乐此不疲,从而赢得了瘸子师傅的喜爱和工作的稳定。每天智障抱着大号铝制饭盒,戴着他喜欢的蓝色卡其布工作围兜,坐在街道小工厂的门口处边吃边晒太阳。见到我和哑巴就大笑起来,“来!”他招呼道。 
  我和哑巴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屁股兜里无声走近,然后三个人蹲凑在一起目光交流。 
  智障看了哑巴一眼,目光中尽是得意,他拍拍身上的蓝色围兜,指指围兜上印刷着的工厂名字。 
  哑巴乜视一眼,并无表情,抬头看天,想必不知自己的明天在哪里。那时哑巴已经长成了多伦路上最帅的男孩,其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眉目清秀,几可与漫画中的忧伤王子一拼高下。可哑巴与我一样不爱学校,他时不时帮人家贴小广告赚钱,左手一小桶糨糊,见墙刷墙,见柱刷柱。右手一叠老中医治梅毒的黑白宣传单,手起纸落,端正平贴,功夫了得。 
  而我则用轻蔑的目光看看智障的蓝色围兜,然后“哈”地大笑了一声。 
  智障大怒,别过头去不再理我们,想想又气,抄起一大勺子饭往嘴里塞去。 
  我拿出那张发黄的老照片,指指上面的靓丽人儿问:“怎……怎么样?” 
  智障和哑巴看着照片半天,一齐疑惑地摇摇头。 
  “谁?”满嘴饭粒的智障臭烘烘地凑近问,我怕他弄脏照片,一把将其推回原位。 
  哑巴也用目光问我,“谁啊这是?” 
  我想了想说:“一个三……三十二岁的……陌生女女女人。” 
  哑巴点点头,智障“噢”了一声。 
  “我要……要找……找到她。”我说。 


  哑巴用目光问我,“为什么?” 
  我指指自己的心,叹了一口气,“找……找到她!”我拿出几张素描递给哑巴,“贴……贴小广告时……就他他妈一齐贴上!”我说。 
  哑巴接过那些我画好的素描,素描是我按着照片画出的岚。铅笔素描中,她静若处子,目光凝视,但张张不同,各有神情。忧郁的,开心的,微笑的,锁眉的……不一而同。 
  “贴电线杆子上?”哑巴用目光问。 
  我用力点点头,神情坚决。 
  智障拿过一张素描,素描的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姗姗来迟。每天晚上十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哑巴接过一叠素描随手扔进装满梅毒广告的蛇皮袋里,然后扔来一根金猴烟。我点上,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智障的头发。将其胖脸直接揪至我面前,眼对眼,鼻对鼻地威胁,“保……保密!” 
  智障点点头,可能觉得我还不够放心,便抽出我的三八军刺比画着往自己脖子上虚砍两下,意思是“老子用脑袋担保!” 
  哑巴摇摇头,眼白一翻凝视蓝天,意思是:“你这颗傻头又不值钱……”         
  我们三个都没想到这个异想天开的行为所带来的后果,简直可以用“轰动”二字来形容。我更没意识到这的确是我的画第一次面向社会公众——虽是刷在多伦路上电线杆子和斑驳外墙的小广告间,但我的笔触委实细腻而深情,岚的目光也总是那样忧郁而令人心碎,一时间多伦路上的孩子们轰动了,他们竞相揭下电线杆子上的铅笔画用做收藏。传闻赵大饼和李金鱼已经发誓要找到那个“梦中情人”。 
  哑巴就此改变策略,刷小广告时偷偷在我的画背面加多了一层特制糨糊,使得画无法被顺利揭下,如果硬揭,便只能让画中人香消玉殒,徒留一只眼睛或半边脸贴在那里,显出无比悲凉。 
  赵大饼和李金鱼为了找到画中人都快急疯了,到后来对画中人的搜寻简直成了一场比拼。由此导致各种传说百家齐鸣,岚一会儿成了赵大饼的初恋情人,一会儿又成了李金鱼的小学同学,甚至连王大头这种三流货色也屁颠屁颠地号称岚就是隔街东横滨路上的某姑娘。惟一相同的是,他们都声称有“不要命的小赤佬”暗地里跟他们抢这个“女朋友”,并各自发誓说要对那个“小赤佬”怎样怎样,以致满清十大酷刑都在那些咬牙切齿的“怎样怎样”前相形见拙。他们怀疑过哑巴,但几次搜身都没有发现什么,哑巴指着电线杆子上的岚茫然地摇摇头。 
  “他妈滚!”赵大饼踹开哑巴。 
  “就凭他?”李金鱼轻蔑地看着哑巴离去的背影,对赵大饼说,“这事很复杂,跟这种小角色不会有关系。” 
  赵大饼点点头,“那个‘老地方’你调查得有结果了吗?” 
  李金鱼胸有成竹地点点头说:“小弟们这几天为了查出‘老地方’在哪儿,都累坏了,线索总是有的,但我们当大哥的总得体恤他们一点,不能逼得太紧!” 
  赵大饼“哼”了一声道:“你的人值钱,我的人无所谓!我限他们三天内必须给出答复,否则我把他们头拧下来!” 
  李金鱼啪啪掰响指关节,“你们大路里的人做事就是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赵大饼斜了李金鱼一眼道:“你们永和里的家伙就是太阴,说豆腐太热劝别人别吃要慢慢来,自己急吼拉吼吃个精光册那下巴烫掉也无所谓!” 
  那段时间江湖动荡谣言四起,我和哑巴冷眼旁观但有时——比如说实在忍不住笑时(脸上肌肉一抖一抖极难控制),只好跑到僻静处抱肚狂笑,皆出眼泪,痛快无比。 
  江湖的浪头一个个,浪花死在沙滩上,而我退出江湖地安静独处,在爷爷熟睡的呼噜中安静爬起,看到对面镜子中的我眼睛亮如野猫。我穿上衣服,拿起铅笔和素描本,轻轻开门,蹑足下楼,然后在满天繁星下习惯性地翻墙入院,在似有似无的叹息声中进入鬼楼。我推开三楼小门时发现昨天做的记号依然如初,失望的我踏上那条似乎能突破时光世事的狭窄楼梯,来到洒满月光的屋顶内。 
  我把岚的照片放在跟前,沉思两分钟,然后提笔作画,笔尖沙沙声中我将我莫名的爱与哀愁涂满整个夜晚。 
  如此这般,我从十点等到十一点,再等到十二点,岚从未出现过。我开始变得很不耐烦,金猴烟头差点烧掉鬼楼。后来终于顿悟:如果岚来了,她如何进来呢?难不成和我一样翻墙而入?于是一切豁然开朗,便来到花园,用三八军刺撬开了花园边门上年久生锈的锁。从外面看,小铁门即便虚掩着,依然给人深锁多年的错觉,那些看似不可触动的防备,往往脆弱到伸出手指就能破解。         
  2 
  在日记本的红色封面旁,在发黄照片的十六岁岚前,在星月之光的柔软包裹下,在无尽的想像和沉默中,我脚踩寂寞横眉学业,一心玩味自己十六岁时毫无理智的绝望等待。狗屁理想和狗屁前途简直对我无可奈何。很多次画累后的梦中,我和岚一次次地相逢在金色沙滩,我们成了玩沙的孩子,无意于流光似水,淡漠于四季匆匆,享受着时光从指缝间溜走的绝对安详。而我总在长久的相互凝望里被爱感动得泪水涟涟。 
  “那我画画给你看吧,我只会画画。”脆弱如黄瓜的我抹去脸上的泪水对岚说。 
  于是时光无情的流逝被忽略了,时光粗暴的流逝被击败了,生命长河里的这一朵浪花就此凝住,凝成一颗珍珠嵌在十六岁的做梦少年心里。 
  我在纸上画出一道弧线。 
  “这是什么?”岚微笑着问。 
  “是你笑时的眉毛呗!”梦中的我竟然不再结巴,只管开心地大声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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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次凌晨醒来时我总是那么失落,我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大呼小叫地在鬼楼的屋顶里伸上个加倍爽的懒腰,然后回家继续睡。 
  有几次我推开家门时发现爷爷醒了,看到我凌晨回家,爷爷什么也没问,只是起身倒了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后上床继续睡。 
  我放下画册,脱衣上床。 
  “水壶好使吗?”黑暗中爷爷根本没问起为何每晚都出去几个小时,却问起这个。 
  我点点头。 
  “每天出去画画赚到钱了吗?”爷爷问 
  “赚……赚到了,加在一起有有有两百……百多了。”我答。 
  “噢,那画了二十多个大学生了……今天你父母来过电话了,问你学习的事来着。”爷爷说。 
  我冷笑一声。 
  爷爷也冷笑一声。 
  “狗屁数理化!”我翻了个身怒骂。 
  “这句你倒是不结巴!”爷爷惊叹,随即打起呼噜。 
  没想到第二天爷爷便中风倒地,我一觉睡到中午,才被爷爷养的八哥吵醒。这家伙估计是饿了,口口声声叫:“左满舵!满舵左!” 
  我揉着眼睛坐起身,心想爷爷没喂它?随即发现爷爷一声不响地瘫倒在桌子边。我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扶起爷爷。爷爷看着我的眼神很奇怪,他竟然努力笑了笑,嘴唇微微翕动着。 
  我抹去不知不觉间流下的泪,把耳朵凑近爷爷的嘴唇。 
  “去看海。”爷爷说。 
  我点点头,心想爷爷一定是糊涂了。我用尽力气把爷爷抱到床上躺好,然后手指颤抖地拨了120。 
  “小赤佬!小赤佬!”饿急了的八哥看着这一切大声表白。 
  “闭嘴!”我泪流满面地冲它吼去,随即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单带着凄厉之声席卷而来。 
  我刚断奶时就和爷爷一起生活在这间木头发霉的亭子间里了,方才想起这些年来爷爷身边惟一的亲人,也只有我一个而已。 
  我六神无主地站在爷爷面前,爷爷痛苦而冷静地看着我。 
  救护车呼啸而来…… 
  随着爷爷的长期住院,我短暂而意淫的浪漫岁月告一段落。几场秋雨过后,多伦路上的素描像纷纷残破脱落。新的素描不再诞生,晚上十点的鬼楼等待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终究因为看护爷爷太累而渐渐作罢。 
  哑巴的特制糨糊全用来刷了梅毒小广告,而我只顾呆坐在爷爷的病床前,看着打点滴的玻璃瓶中冒起一个个小气泡。时钟嘀嘀嗒嗒走过,转眼便是深秋。我走在去医院的路上,鼻子里一股咋咋呼呼的落叶味。 
  九二年深秋我遇到玛丽娅,当时还不像现在这样阿猫阿狗都自己起个英语名字逼着别人叫,说实话我至今搞不懂为什么中国人非要取个英文名字——也没见人家外国人互相打招呼时说:“哈罗,狗子!” 
  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家伙便乐呵呵地回应道:“嘿!二妮子!好肚油肚!” 
  不过我最讨厌的是那些给自己取个倭寇名的中国人,还非逼着人家叫他什么什么“狼”或叫她什么什么“子”之类,狼子奴心的还不够,还问你这名字够不够“要死”或是不是有点“卡蛙衣”……操!这种没记性的三流货色遇到小兵张嘎非被张嘎同志BS到死不可。这样看来“玛丽娅”还是完全可以容忍的,毕竟人家没在南京结下这么深的梁子,心里到底装着个上帝,所以不在社里拜“神”。 
  当时长发及腰的玛丽娅摘下墨镜,自我介绍时问我:“喂,小结巴!《音乐之声》看过吗?” 
  我点点头。 
  “里面那个美女也叫玛丽娅来着。”她一本正经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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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起那个坐在蓝天白云绿草间弹吉他的天使女人,对跟前的玛丽娅只能不置可否。         
  玛丽娅推开尚且挡在门口犹豫的我,自顾自走进亭子间,随即叼起一根烟,边吸边打量四周。 
  我乜着眼打量这个忽然出现的家伙,虽然长相并不难看,可以说是相当洋气的那种漂亮,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尚衬托出其不错身材,但她从骨子里流露出一种非女性气息。她的装束男性化到极点,穿着《英雄本色》里小马哥那般的黑色长风衣,让人怀疑里面是不是藏有AK47。蹬着黄色帆布靴子,风衣里大咧咧地只穿一件绿色汗衫,劲乳胸前印有当年少见的Hello Kitty的冒牌图案。她将一个巨大的拉杆箱扔到爷爷的床上,拉杆箱是不超过八十块钱的那种,但拉链上拴着把金色惹眼大锁。 
  从那一刻起,我心里只管她叫“太保玛丽娅”。 
  太保玛丽娅拉开帘子问我:“操!这样就算隔开了?你丫就算多一间房间出来能赚房租了?” 
  我点点头。 
  “财迷小子,想钱想疯了?再便宜一点!喂!” 
  我摇摇头。 
  “每个月一百,水电五五分摊,还要预交三个月房租?我靠抢钱啊!厕所还在马路对面……”她锱铢必较地指指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 
  我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爱要不要,不要拉倒。 
  太保玛丽娅犹豫了一下,在这间二十平米的石窟门亭子间里来回走了一下,然后用脚尖点点房间正中间那块掉了红油漆的老地板。 
  “从这里拉帘子。”她用非常坚决的口气说,“否则水电就三七分摊!” 
  我点点头。 
  太保玛丽娅警惕地看着我:“小结巴,你不要有什么坏念头,你要是夜里敢越过帘子,我管保让你满地找牙!” 
  我点点头。 
  太保玛丽娅转过身,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粉红色的人造革皮夹,非常仔细地抽出两张百元大钞,犹豫了一下才转过身交给我。 
  我摇摇头。 
  “你以为我能在你这狗窝里住上三个月?成不成交?!”她愤愤不平。 
  我咽下一口气,还是伸手去接她递来的钞票,钞票上还留着她的体温。我拿着钱用力往回抽,发觉她死死捏着,她看着两张钞票的眼神就像她和亲人永别一样。 
  之后在太保玛丽娅无聊时的闲扯中(一直是她扯我听),我得知她比我大几岁。“完全是为了离开那个破家才流落到上海来的。”她说,好像离家出走就跟吃饭一样容易。作为大我几岁的女孩,太保玛丽娅的经历相当离谱,她十五岁那年离家出走至今没有往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在蛇口当过酒吧陪酒小姐,在北京作过洗头妹,在武汉摆过摊卖桃木制护身符,在重庆谈过一次差点私奔的恋爱,在云南丽江玩过一阵临时演员,之后又去山西一带无所事事地流窜了一个月,然后才来到上海,成了一家三流饭馆的服务员。对于她的往事她统统称之为“靠”!对于她的家庭她平静称之为“操”! 
  她经常长时间抽烟,凝望着窗户外的苍白路灯,继而变得暴躁不堪。 
  她的经历委实精彩纷呈,各种男人在她眼里都是禽兽,“还好你是个男孩还不是男人,”她叹了一口气看着我,“不过离变成禽兽好像也不远了。”太保玛丽娅如是说。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当时漂亮的太保玛丽娅给我的感觉是她已经点遍了天下的蜡烛,偶尔兴起的娱乐节目同样匪夷所思,只听她妙语连珠字字珠玑却委实黄色不堪,但黄的不能再黄的内容却令人相当鼓舞振奋,“这个,”她用一张面巾纸迅速一叠,折出一个相当伟岸的男性生殖器,“是欧洲人的。” 
  我放声狂笑,笑得眼泪嗒嗒滴。 
  她又迅速折叠出另外一个相当秀气的,细节堪称惟妙惟肖,“这是韩国人的。” 
  “噢噢!”我拍桌大叫,感觉十六岁的青涩正如青烟飘出体外。 
  “我个人最讨厌这种样子的,”说话间她又折出一个相当猥琐的阳物,“你的家伙不会是这样的吧?” 
  “保保保证不不不不是!”我举手大叫,笑痛肚皮。 
  有时候太保玛丽娅会长时间地沉默在帘子后,而我则专心画画,房间里渐渐安静得令人发慌。总是她先耐不住寂寞,“唰”地拉开帘子,冲我吼:“他妈的真闷!你这个小闷骚,我说个段子给你听!”然后往爷爷的床上一倒,搁起二郎腿,不管我是不是在听,就说起了那些低级趣味的黄段子。我想说我一辈子都爱听低级趣味的黄段子,我才不想装大尾巴狼非要说里面包含了怎样怎样的民间智慧之类,反正越低级越黄色越好,否则不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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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生活上我们的确像是还没吃过苹果的亚当夏娃那般纯洁,亭子间宛如尚未爬进蛇的伊甸园。即便如此,和太保玛丽娅的同居生活依然招来了左邻右舍老邻居们相当强烈的谴责。他们惊叹于我的没心没肺和恬不知耻,在爷爷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时竟然就“花花肠子地乱搞起男女关系来了”。         
  “小赤佬作孽啊!”楼下的老太太麻将小分队见我就相互摇头叹息,看我时眼神中杀气腾腾。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安慰,心想毕竟除了我还有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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