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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朝暮-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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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朝衣猛然弹跳了起来,一蹦三丈高。他跳到一边,手摸着额头,脸颊却是一片浅浅的妃色,好像涂了层薄薄的脂粉。也不知是气是惊是羞是急。 
谢暮衫暗叹他的面子之薄,“朝衣,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能那么容易害羞呢?” 
不是那样的。谢朝衣在心里申诉,却强忍住没有说出口。他虽然也理不清自己为什么脸红,但是却也能够明确那不是出于羞涩。而关于真正的根源,他只是朦朦胧胧地碰触了一下表面,就又彻底封闭了。 
有些东西是禁忌,一旦化为言语出了口,就再也回不去最初了。 
 
阿染这一去,直到日头开始火辣的时候才折了回来。他把包袱背在后面,手里神奇地拖着一口大锅。谢朝衣跟他开玩笑说他是不是做贼去了,没想到他居然当真点头称是。谢暮衫将他叫到跟前细细盘问,才知道不过是虚惊一场。那锅是他从附近的一个破庙里翻出来的,被谢朝衣收留之前那间破庙就是他的栖身之所,虽然不算是个好住处,但是基本维持生活所需的物什并不缺乏。阿染刚才想反正自己也要走了,就又重回故地捡了一些珍爱地带在身上,那锅却是顺手牵羊的,哟用完了还要送回去。借居在山神庙的乞丐不止他一个,也要为旁人着想。谢暮衫回想起自己来时确实曾经看到过类似的地方,也就稍稍放心了。 
然后两人就被谢朝衣拉到一块商量喝什么汤。阿染是在外面讨生活的,能有一口残羹冷炙已是万幸,自然不会要求太多。谢暮衫胃口不挑,兼之认为早起吃烧烤过于油腻,就想喝点清淡的菜汤润肠。谢朝衣却不干了。后来谢暮衫还是遂了他的意,任他在那张罗着钓鱼。 
手头上没有钓竿,谢朝衣的兴头却不减半分。他抽起那些多灾多难的垫布结成布兜,又脱了鞋,一手挽了裤腿袖子下了水。泠泠的水流冲刷着河床上的卵石,溪水很浅,刚到谢朝衣的小腿。鱼倒是不少,鳞光闪闪烁烁,时而从他身边游过,只是身量小了点。谢朝衣看准时机,两手一抄,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已经落在了站在一旁的阿染手捧的布兜里。 
谢暮衫觉得他这样用武功实在浪费,便出言提醒道:“朝衣……” 
谢朝衣问言回过头,脸上还挂着笑,他的眉毛嘴唇被阳光染成淡淡的金色,显得清贵文秀,没有一丝阴翳,刚刚的郁闷不快都消失无踪了。谢暮衫不知为何也跟着笑。想要说的话却都弃在脑后,不再理会了。 
“没事。” 
谢朝衣却不放过他。匆匆飞奔过来,牵着谢暮衫的手往河边走。 
“你也来试一下。” 
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和自小的教养截然相悖,谢暮衫有点拉不下这个脸,推托着说:“不用了。我就在那边等着好了。” 
“来嘛。一下!就一下!”谢朝衣不放弃地求着他。 
谢暮衫无奈地笑笑,“你啊,真不死心。” 
“我的脾气,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这却近似于耍赖了。 
到最后谢暮衫还是没挣过谢朝衣的执拗,被他一气推到了岸边。左看右看,实在逃不开,才慢慢吞吞地学着谢朝衣的模样脱去鞋子整整齐齐地摆好,笨拙地撩了下摆下了水。脚尖一点水面,虽是晚春,还是微沁了凉意。晨间微风一吹,更是寒。 
本就是习武之人,谢暮衫不像寻常富家子弟那般的娇生惯养,浇雨就病风摧即倒。这点水凉倒还难不到他,只是心理要适应现状尚需时间。 
这种没有矜持礼仪的状态的感觉很陌生,但是没有他想象中的讨厌。 
阿染在一旁看得新奇:谢暮衫眉目秀雅尊贵,气质却仿若包裹在上好锦绣黄绢中的无鞘长剑,不怒而威,文雅风流当中自有一股凛然犀利之姿。这时让谢朝衣一闹,却全没了那份看似与生俱来的冷漠骄傲。有些失措,有些慌乱,连容貌也随之年轻了几分。 
阿染不知道的是,跟在谢朝衣身边的谢暮衫是比平时收敛了的。说来不信,但这已经是谢暮衫最平易近人的样子了,只有在亲近的人身边他才会这样。这个时候阿染还不知道谢家曾经有范了错的管事被他吓得头晕手麻胃痉挛,一连请了月余的病假。 
成年以后,谢家两兄弟都多少带着些假面,谢朝衣也是。他在人前都是一幅恬静温柔的斯文模样,带着点老好人的温顺和隐士的淡薄,哪像现在这般放得开。 
尽管两人都不承认,但他们对待彼此却是与对待他人不同。这一点无法否认。
 
却说那谢暮衫按着谢朝衣教的运劲方法去抓鱼。第一次难免手生,一时不察用力过猛,整条鱼连带水花都渐到了他的身上,湿淋淋的一身都是水,十分不舒服。谢暮衫抱住了鱼,那活物在他怀里活蹦乱跳,根本无法放任不管;想去抓,触手滑腻,又怕用力大了刮掉了鱼鳞粘在身上。谢暮衫平时接触最多的不是剑就是笔,旁人看了他或是净着谢家威名、或是碍于本人实力,都是恭敬以待的,他又几时碰过这种尴尬,左右无计可施之下,委实慌了好一阵子。 
谢暮衫求救地看向谢朝衣,他却捧着肚子笑得直打跌,几乎笑出了眼泪来。 
“哎呀哎呀,不愧是冠绝天下名满江湖的谢二少,魅力果然无穷,连鱼都喜欢你呢!” 
谢朝衣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为什么谢暮衫喜欢用言语挤兑自己了:因为对方的反应真的是有趣又可爱。 
“有人肯对你投怀送抱可是大好事——虽然那只是条鱼。暮衫,你在害羞什么啊?” 
正所谓礼尚往来,一报还一报。当初谢暮衫逗他的话,这会儿可全让谢朝衣逮着机会,又悉数丢回他身上。 
“住口。”谢暮衫沉声喝道,试着制止刺耳的嘲笑。 
谢朝衣却笑得更张扬厉害了,他只感到全身都因笑过了头而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好不辛苦。 
谢暮衫的凤眼略眯了眯,墨黑的乌眸流光晶然如雪。谢朝衣知道这是一个警告:谢暮衫要动真气了,不想遭殃最好赶紧收手。于是也不再发笑,乖乖替他解了围。 
几人走回柴火边上。谢暮衫还是有点窘迫,又略微掺了点愠色,是以接下来沉默了好一阵都不讲话。谢朝衣逗他开口也没用,反而碰了一排冷钉子,自找没趣。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 
他们二人一个做闷葫芦不理人状,一个老是不接受教训自讨苦吃,收拾鱼的工作便必然地落到了阿染头上。他也不打扰谢家兄弟交流,自己低着头给鱼去鳞取胆,不一刻就收拾妥当。把成果摆到一边的大石上,又去溪边打了水。回来的时候那两人已然和好如初,正生着火。 
见他回来,谢朝衣一伸手,“阿染!”嫌他角程慢,干脆跑了过去用轻功带着他走。 
火燃了起来,谢朝衣往支起的锅子里扔鱼。滚烫的水面起着气泡,咕嘟咕嘟的。谢朝衣看有点火候了,一伸手去怀里取调味包,掏了半天,却僵住了。 
谢暮衫猜道八成出了问题,不待期望地顺势问了一句:“哪里不妥?” 
谢朝衣的脸色很难看,“调味料用完了。” 
“刚才不是还在用吗?”谢暮衫指出他话中的疑点。 
“烤肉和煮汤是两码事。” 
谢暮衫摇头一叹,“你的记性真差。” 
谢朝衣困扰地回想,“怪了。我明明记得应该还有富余的呀。” 
谢暮衫求证,“没有别的替代品?” 
“暂时没有。”谢朝衣叹气地说。 
谢暮衫想了想,现在再回城找酒家总有些不伦不类,便折衷地说:“那就先凑乎一顿吧。”他话里的意思却是不喝这汤了。 
想当然地误会了他的意思是凑合喝,极为讲究饮食的谢朝衣无语问苍天。 
“……你还真是屈尊降贵不拘一格啊。” 
“过奖了。” 
谢暮衫知道他想岔了,也没纠正,只当他是在赞美。 
阿染此时呆呆地插了进来,他点头赞同谢暮衫的意见:“有的吃就好。味道什么的,不用太在意。” 
“那怎么行?”谢朝衣气恼地咬着勺子发愁,“没有盐,又腥气。” 
虽然前面自己动手烤肉抓鱼的行为让他刮目相看,不过谢朝衣果然还是谢朝衣,和从前一样的娇贵固执。谢暮衫想。 
眼边有人影蹭了过来,却是阿染。他执着汤勺舀了一口,品评之后沉吟道:“其实……” 
“其实什么?”谢朝衣振作了精神问。 
阿染在谢朝衣鼓励的目光把话说了完整,“我知道有些植物可以代替调料。” 
谢朝衣感兴趣地说:“噢?是什么东西?这里有吗?” 
阿染点点头,跑到边上,东揪一下,西揪一下,带了好多稀奇古怪地草叶子回来撒进了汤里。一下子就有好一股香味飘了出来。 
谢朝衣“咦”了一声,也舀了一勺汤,舌尖微点了一下,只觉唇齿留香。立刻睁大了眼。“好香!这效果可不比我的特殊调料差,阿染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暮衫知道谢朝衣的舌头素有“老饕餮”之称,能让他称赞,那汤汁想必极是美味。 
阿染听了他赞赏,却不好意思地红了小脸,“我们乞丐有时讨不到饭,只好到郊外打野味。这时我跟一个老乞丐学来的。现下只是照搬。” 
谢朝衣怜惜地拍着他的头,又回过身来,不避嫌地把勺子赛到谢暮衫手里。 
“还愣着做什么?赶快尝尝。”谢朝衣催促地说。 
谢暮衫想了一下。虽然谢朝衣告诉他不要在乎阿染的来路不明,但是他还是潜意识地戒备着对方,也说不上来是为了什么。之前他曾暗中探访过阿染的身世,结果却都是“无”。这个人最早出现的纪录是在一个月前,刚好是谢朝衣离家出走前后。还有他背后刺的那朵妖艳莲花…… 
“暮衫?”谢朝衣摇晃着他的肩。 
谢暮衫一启唇,正要说些什么遮掩心思的话,倏忽之间,异变突生! 
 
忽然一道影子从旁边斜奔了过来,势头迅如疾风闪电,令人猝不及防。谢暮衫眼明手快,他一手勾着谢朝衣,一手拽着阿染后领,瞬息之间已经退步到几米开外。却听轰隆一声,那原本三人所立之处已经起了一阵诡谲黄烟。有人急忙大叫着:“有毒!快闭住呼吸!” 
却是理应和江湖中人扯不上关系的阿染。 
谢暮衫低头看了阿染一眼,二话不说长剑出鞘,划破苍穹,带起一道锋锐亮色。他一剑正对上从烟雾之中急射而出的几枚暗器,丁丁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谢朝衣也拔剑备战。眼前土石飞卷,烟尘四散。一片雾霭袅袅中,就见数道蒙面人影破雾而出! 
谢朝衣把阿染推得更远,就和谢暮衫二人直面袭击。几人立刻缠斗起来。气劲撞到一起,激发的气流暗含铁马金戈的萧索肃杀之势。 
谢暮衫一面身形游走,一面观察着这几人的武功来历。他们的内力不算高明,但胜在轻功好,动若脱兔,且攻击方式灵诡玄妙,招招都走的是豁出一切非死即上的套路,略偏旁门左道,与中原正道的武学大相径庭。 
那几人见己方久攻不下,变换了脚步,踏着某种阵法移动身形,整个攻势更见凌厉。谢暮衫本就顾及着对方下毒暗算,不能发挥十成功夫,这时境况更是危及。一退步,却和谢朝衣心有灵犀地背靠背站到一起。 
不觉安心地缓缓松了一口长气,谢暮衫配合着谢朝衣的脚步前进。 二人联手浑然一体如有神助,即便如此,仍是花了许久,方才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争斗。 
“啊!糟了!” 
忽听谢朝衣懊恼地叫了一声。正自闭目养神的谢暮衫转头一看。 
“怎么了?” 
谢朝衣指着那些来人从嘴角流溢出来沾湿了蒙面的血丝,又探了一下鼻息。“都死了。” 
谢暮衫不在乎地道:“这很正常。”又合眼说,“你去把他们的面纱揭开看看。” 
谢朝衣依言照做,只见那脸上伤痕遍布腐烂横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早已看不出原先应有的轮廓。他吓了一跳,又去揭其他几人的。结果全都一样。 
谢朝衣脸色发白,还有一点青。他哑声道:“他们……” 
谢暮衫略显蹒跚地往前走了几步,离着死尸远了,才背靠着一根粗大树干盘腿坐了下去,径自闭目调息,不回答。 
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谢朝衣回过头,只见谢暮衫原本玉色的面容苍白如纸,一滴汗水从他边滑落的。黑色的汗水。 
那汗珠滴在地上,立时发出草叶融化的恐怖声响。 
“暮衫……”谢朝衣哑了嗓子道。未说完,便因害怕打扰他运功而消音了。 
阿染从后方跑来,脸色极差地看了看谢暮衫。他颤抖着一把拽住谢朝衣的衣服,语不成调地混乱道:“三少,对不起……我……” 
“阿染,冷静。” 
谢朝衣扶着他的身子,压低了音色柔声道:“我没有怪你。” 
阿染这才放心地点了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如是者三,他的手终于抖得不再那么厉害了。 
“三少……”他吞吞吐吐的难以启齿,还在犹豫该如何措辞。一抬头,看到谢朝衣的脸,忽然心底就一片冰凉了。 
谢朝衣还是笑着的,斯斯文文秀秀气气,闲雅清致,洒逸如仙,却是冷的寒的,与真心隔着一层坚冰。倒有几分去似了愠怒时的谢暮衫。 
阿染被他骇得软了腿筋,脱口而出道:“那些人是来找我的!” 
“我知道。”谢朝衣眼底不带情感波动地浅笑着说,“暮衫他怎样了?”他说得很轻很柔,一字一音都像是怕弄坏了某种珍贵易碎的东西般柔软。 
阿染磕磕巴巴地答道:“二少、二少应该是刚刚带着我们躲避时不小心吸了毒气,他——” 
谢朝衣中途阻断了他的话,“能治好吗?”他忧心忡忡地察看着谢暮衫的脸色。 
阿染镇定地点头,“二少真气强,防范及时,吸得量又少,我再却找点草药调节一下,修养几天就没事了。” 
谢朝衣斜了他一眼,“你还不去找?” 
阿染哆哆嗦嗦地去找药了。没走几步,谢朝衣又叫住了他。 
“阿染。” 
他轻声说。 
“我不在意你的出身过去,也不在意你接近我是不是别有目的。但是,如果你伤害了暮衫——” 
谢朝衣舒缓地拉长了尾音,一字一顿的温柔地道: 
“我会杀了你。” 
“扑通”一声,阿染跌坐到了地上。有种阴柔的杀意在刹那之间包裹了他的全身。那回荡在自己耳畔美丽嗓音却是令他动弹不得的罪魁祸首。 
谢朝衣淡笑一声,搀扶他起身。“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 
那可比吃了自己还要可怕。阿染有口难言。 
谢朝衣又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后背。“还愣着做什么?记得早去早回啊。” 
阿染忙忙再次点头,这才转身落荒而逃。 
谢朝衣冷笑一声,回身坐下,为谢暮衫护法。 
过了会儿,谢暮衫睁开眼睛。围绕着他的身边枯黄了一圈青草。 
“暮衫……”谢朝衣面对阿染的气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可怜地唤着他。 
“你不会死吧?”谢朝衣饱含希望地问。 
谢暮衫淡淡地说:“想杀我,没那么容易。”他的吐音很低软,可见十分的疲惫虚弱。 
谢朝衣舒心一笑,“那就好。”顿了顿,又碎碎念地说:“你可不要死啊。” 
谢暮衫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你生病了?”尽说鬼话。 
谢朝衣摇摇头,他知道谢暮衫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那般的错综复杂百转千回的心情:第一次看到二哥受伤,第一次为了别人愤怒,第一次怨恨自己的无力,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杀心……什么都是从未经历的第一次。这点他让慌乱得不知所措。 
又过了片刻,谢朝衣突然没头没脑地道:“你死了,我会很伤心。也许还会哭。” 
谢暮衫看看他。 
“所以算我求你了,请千万不要死。” 
谢朝衣恳求地道。谢暮衫看了他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谢朝衣阖眸叹息。树叶沙沙响动,春风温和徜徉。 
“……对不起,又连累了你。” 
他垂头道歉。 
“你哪次没有连累过我?” 
谢朝衣头垂得更低了。 
“所以我不会生气。” 
没有遭受到预想中的冷箭穿心,谢朝衣张开了眼。 
谢暮衫只是淡淡落落地笑着,落在谢朝衣眼里,便氤氲了满心满眼的迤逦风华。 
“再困难的事,能两个人一起面对,总是会有办法解决的。” 
 
第四章 
阿染买了药回来,正要去找火炉,却见谢朝衣神乎其神地从他包袱里摸出了一个来。个子小了点,功能却不减,火候极足。药点在汤水里文火慢慢煮,人则待在谢家兄弟身边慢慢说。 
阿染的故事说复杂不复杂,说简单也不简单。 
说来说去,俗之又俗。尽是沉芝麻烂谷子,一笔糊涂账。 
阿染本来没有姓名的。乡下的孩子,贫穷的家庭。不识字的母亲唯一会做的就是生子,一个接着一个,他排行第七,平日就被人称为“阿七”。由于父亲早死,所以连姓氏也没有,久而久之,阿染也就不再在意名姓,只随山里人“阿七阿七”的叫。后来偶然有个夫子路过那片穷乡僻壤,看他们几个孩子可怜没有正经名字,便在因病盘桓时一一细心为他们起了相似的名字,轮到阿染,由“柒”变“染”,又看看池塘荷花开得正好,就定了姓,叫“连”。 
连染。莲染。念在口中,清脆生香,分外好听。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子在那大山里生活到死,做个樵夫,做个猎人,做个渔民,再娶一个勤劳朴实的妻子,生一窝与自己一样的孩子,终老一生。 
圆圆满满,简简单单。 
一切本来应该如此。一切本来也只能如此。 
本来。   
那一日一个受伤的武林人士看准他们那地方偏僻躲了进去,不意见了阿染根骨出众天纵奇才,是块练武的好料,便把他虏了去,献给教主,记做第三十二个弟子。 
教主的口音很是奇怪,不像是中原人士。终年蒙着一层面纱,看不清长相,听声音却不十分苍老。他见了阿染,只捏了捏他的骨骼,满意地点点头,就把他和其他三十一个大小不一高低不等的孩子丢在一块,进行训练。 
人间地狱的光景,阿染是在开始接受训练以后才渐渐清晰的。 
那个教主果然不是中原人士,据说是和苗民的混血。教派也偏近于南疆一脉,精于施毒巫蛊之道,武学亦是阴柔心机。那教主教导弟子的第一步,就是下毒解毒。对着朝夕相处的小伙伴下毒;接触训练者或是同伴下的毒。 
能活下去的永远只是少数人。为了生存,阴谋处处,诡计重重。 
自然是一片死伤惨重。 
阿染脸色铁青地回忆着往事,讲话断断续续的,有一段没一段,可以想见他对这一段往事的避讳与恐惧。他自始至终都是一脸快要吐出来的表情,当他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闭嘴,搂着自己的肩膀颤栗不已。 
谢朝衣看他可怜,便一伸手想去抱抱他。不料阿染一看到他伸过来的手,就又马上想起谢朝衣刚刚的狠历模样,反是怕得更加厉害,直往后缩。谢朝衣自讨没趣地放下手。谢暮衫交替看着他两人,不明所以。他刚才只顾冥思排毒,全没空注意外界发生的事情,不然如若他知道谢朝衣的表现,一定会大吃一惊。 
阿染深呼吸,半天才说:“那天……那天是最终的试炼。教中的长老把我们残余的几个孩子叫到一处,说是要考察我们的努力程度,就逼我们服下数十种混合调制的毒要,如果能在规定的时间内把毒解了,就算过关,能够登堂入室,成为教主的关门弟子;如果解不了毒,就白白死了,因为他们说教主不需要废物做弟子……”想起当日惨况,他吸了吸鼻子,略带哭声地说:“大家都疯了……那些脸孔、那些眼神……我……”话语又渐混乱起来。 
不想再触及阿染的伤心事,谢朝衣沉沉打断他,“你不用说了。” 
阿染活了下来。这就是当日试炼的结局。 
阿染眼中含泪,肩膀抽搐了好一会。 
谢朝衣不想阿染伤心,刻意想要略过这段。谢暮衫却似乎天生和他不对盘,做对似的冷声道:“你还活着。” 
阿染的泪水停在眼眶。 
谢暮衫在谢朝衣恶狠狠的注视下继续淡淡地说了下去,“活着,才有希望报复。” 
“喂喂,暮衫,你这样教一个小孩不太好吧?什么报复之类的,那么血腥。”谢朝衣不赞同地说。 
谢暮衫冷冷看了他一眼,眉毛一挑。“我若以德报怨,又当何以报德?” 
谢朝衣嘴角抽动了一下,“暮衫,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会教坏小孩的。” 
转头想跟阿染解释清楚关于价值观取向的重要问题,却发现那孩子已擦拭了眼泪,小脸微凝,正经危坐地聆听谢暮衫的话。 
想到这样下去,五年之后很可能又会出现第二个“谢暮衫”,谢朝衣有些许头痛。这样下去不行!他一定要想办法在阿染的性格彻底扭曲之前把他矫正回来! 
——谢朝衣暗暗发誓。 
却见谢朝衣眉心一拧,放柔了声音问道:“你说的那个教主,是哪个门派的?” 
阿染想了想,沮丧地摇头。“不知道。” 
谢暮衫闻言一愣。 
谢朝衣愕然道:“你是那个教主的关门弟子,居然不知道自己的门派的名字?       
阿染羞愧地低头,踌躇地说出自己已知的事实:“我平常很少见人,接触过的人中除了教主长老寡寡几个,大都死净死绝了。那些人又是位高权重,平日见了,只允许尊称职位,也没怎么听他们提过有关门派的事,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来自哪里。” 
自知失言,谢朝衣忙着照顾阿染低落的情绪。谢暮衫等他忙完了,方接着问下去:“听你一说,似乎他们平时对你看管得很严格?” 
阿染点头。“教主说我只需要把毒用好就够了,不需要去碰其他费心的事。” 
谢暮衫又问:“既然如此,他们怎会放心任凭你跑走数月,直到今日才现身?” 
阿染想了想,组织语言说:“我一开始也很困惑。那日他们跟我说要出任务,需要我的毒辅助,就叫我跟着几个弟子出门。我当时只想到能得到自由,高兴得要命,一时却没去注意这些细节。找着一个机会用迷药把他们放倒就逃了出来。各种玄机,也是后来想想,才明白的。” 
这回轮到谢朝衣发问了:“明白什么?” 
阿染咬了咬牙,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转过身,飞快地解开外衣,半裸着后背。一朵青色的莲花赫然入目。风含翠筱娟娟净,雨浥红蕖冉冉想。描画精细,栩栩如生。即便是细枝末节之处,也依然明晰可见。 
谢朝衣没神经地说:“阿染,你这朵花刺得很细致,我是看过的,也告诉了暮衫。你不用特意脱衣服。” 
阿染的腔调带着点儿急切,“你再仔细看看。那不是纹身!” 
谢朝衣疑惑地又再去看,看了一瞬,忽然发现有不对劲的地方。他那日当时只是匆匆一窥,便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纹身刺绣而为更细微观察,是以才有所误解。而谢暮衫因为听信了他的话,也是在此时才真正看清那花的模样。只见那莲花色泽鲜艳欲滴,生机勃勃,恍若活物,哪有半点虚假死物的了无生气之感? 
只听阿染徐徐说道:“我十岁那年通过考验被收为教主亲传弟子时,他给过我一颗丹丸,服下之后,背后就生出这花儿来。我起初也是忧虑,后来发觉那药力只是盘踞在我丹田深处,造成我生长速度缓慢之外再无影响,也就没有在意。”又自把衣服穿好,侃侃而谈。“他们之所以会放心带我出去,一来是自己身本有所抗药性,不惧一般**;二来是算准我若是真伤了他们性命,日后如被他人捉回教中,一定会被教主处罚,故而不敢下死手;三来……就是因为这花。” 
谢暮衫略想了一下,试探地说:“是蛊吗?” 
蛊为蛊惑,亦通“鬼”“诅”,造蛊的人捉百虫,放入一皿中。这一百只虫大的吃小的,最後活着的一只大虫就叫做蛊。世人将巫蛊二字放在一起,取的是巫鬼咒术之意。这巫蛊之说由来已久,被传的玄之又玄,流言种种,都不知是真是假。盖因本朝曾发生过巫蛊之术祸乱宫闱的旧事,当时皇帝曾经颁下律法,说凡有牵连者,皆“族”。长此以往,通习这项古术的人也都销声匿迹了。江湖中人也只流传说巫蛊之道还在苗疆一带流传过一阵,却也都是将信将疑。谢幕衫看过家中由每一代家主撰写补住的纪录,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表明曾经亲眼见过此道,并言道此术诡异莫测,不可以寻常道理衡量,如有遇知悉此术者,逼为上佳。古今一看,果真神奇非常。 
阿染点了头,他转回过身来。一谈到自己精通之物,阿染大而明亮的眼睛里面就会浮现出一道隐藏极深的自信光芒。谢暮衫暗中把它记在心底。 
“我只学毒,所以对巫蛊之道不甚熟悉。但我也能大致推算,自己的行踪的泄漏,和我体内的蛊有关。” 
谢朝衣担忧地蹙紧了眉头,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的身子有没有什么不妥?有没有哪里痛,却忍着不说?” 
好像某个笨蛋兄长一样爱逞强。 
阿染明显地很感动,又似乎有些惭愧。“我很好。暂时一切无事。三少不必多挂心。” 
这时谢暮衫插了一句,“你既然也算是半个江湖人,那么相比不可能那么容易就被几个流氓抓住吧?” 
阿染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啊,那个,我是本来打算暗中把他们迷昏了了事的。不想三少却冲了过来,动手又快,等我回过神,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谢朝衣拉下了脸,“你这样一说,不是显得我游手好闲多管闲事了吗?”     
阿染连忙挥手撇清捉弄谢三少的嫌疑。“不是的!我是真的很感激三少的见义勇为!我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在身,早就被他们得逞了,又怎能完好无损的站在这里?三少做的是大好事,反倒是动机不纯的我应该离开才对!”一番话说得圆滑完美,立刻把谢朝衣哄开了心,承诺道:“放心!有三少在,谁也敢不走你!”又示威地看看谢暮衫。谢暮衫没有理睬他的胡闹。 
阿染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个表情让他稚嫩的小脸显得说不出老成。“没办法。三少穿着光鲜亮丽,一看就是大家族出身;而我虽不会武,眼力还是有的,三少武功之高,确属罕见。他又是那般的性子,我便……便……”声音模糊,说不下去了。 
谢暮衫替他把话说完:“便索性利用他做挡箭牌,为你遮风避雨?”他的嗓音略微了拔高了。如果不是很熟悉谢暮衫的人是听不出来区别的。 
“暮衫!”谢朝衣不悦地看着他。 
阿染却羞愧地说:“三少莫急,二少说得对,是先成心欺骗你的我不对。何况,二少只是关心你。” 
谢朝衣古里古怪地看着谢暮衫,对方却可疑地别过了头去。谢朝衣不怀好意地笑着逼近了他,一把扑了上去。 
阿染很知进退的说了声“我去看药好了没有”,就不见人影了。 
谢朝衣得意地闹了谢暮衫一会,才问:“阿染的话有多少可信?” 
谢暮衫看了一眼他,冷冷淡淡地说:“一半一半。” 
却没有说哪一半是真的。 
谢朝衣应了一声,赖在谢暮衫身上不起来。好一阵子,又问:“阿染的任务到底是什么,不问可以吗?” 
谢朝衣也随着他自己一个人胡闹,只倦然地闭上眼眸。“我想不用问了。” 
“是哪里?” 
“武林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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