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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在天下 by 白萱-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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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暻见他态度疏冷,倒是一笑:“自从你去了白梅书院,我们兄弟四年不见了。吴王,你对为兄生疏甚多啊。”
聂熙听他绕弯子说话,知道又有动静,林原既然死了,他在世间早已没了牵挂,更无意琢磨推敲君上之意,索性说:“皇兄,小弟从来不是你对手。当日造反,是我不对。如今我早已成了废人,越发不相干。生疏不生疏,皇兄也不必放在心下了罢。如此费心救我回来,若是有用小弟之处,但请明说。若是要明正典刑,那也是国家大法,小弟绝无怨言。”
聂暻微笑道:“吴王不必如此。先帝膝下只得我弟兄二人,纵然你有天大的不是,为兄不能无情。”
聂熙听了,心下一痛,也是一笑:“原来皇兄下令火烧洗梅台,也是顾忌兄弟之情。小弟愚鲁,不得其解。”
这两兄弟说话向来温良恭谨,聂暻似乎没料到聂熙忽然如此顶撞,一怔之下,缓缓说:“白梅书院苦寒,连看守之人都患了湿疹。朕不忍吴王困于其中受苦,本待别宫安置,可朝中杀吴王谢天下之议不绝,离开白梅书院更无从说起。是以那日听得吴王之事,索性以失火处置。这样你纵然出走些许时日,也可解释作火伤,不至于无法转折。吴王,为兄为你之心,你可明白了?”
这话便越发亲切,听得聂熙骨头发寒。明知道聂暻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让他这么和缓道来,竟是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心肠了,一时间反倒无言以对,索性静以待变,看聂暻还要弄甚么曲折。
不料聂暻什么曲折也不弄,起身道:“吴王奔波杨柳原,十分劳累,多歇息一阵,我兄弟二人再叙不迟。”
聂熙不想一向深沉冷酷的皇兄这么容易就要走了,一时反倒愣住,忽然大声说:“林原死了。你知道吗?”聂暻曾经那么迷恋林原,为此几乎兄弟反目。聂熙一直不知道,林原心中到底爱谁多一点。如今林原亡故,无论如何,也该告诉聂暻知道罢。
聂暻正要登上御驾,闻言身子一顿,淡然道:“哦,是吗?原来现在才死。”口气漫不经心。
聂熙心中一阵怒气燎过,失声道:“你,你不是很宠爱他吗?怎么……”
“吴王,你还不知道罢?四年前他会当着你的面喝下毒酒,是朕下令的。纵然平叛有功,朕不留奸险之辈。”聂暻一挥手:“起驾。”一边侍奉的太监唱道:“皇帝起驾——”
聂熙一震,身子一个踉跄,正好撞翻了案上的琴具,一声裂帛,久久而绝。
11
过一阵,他安静了下来,听到窗外若有若无的清风竹浪,这声音十分熟悉,当年聂暻封燕王,聂熙封为吴王。朝中虽有立长立幼之争,毕竟聂熙年少,对权势不甚热心,聂暻又温和,兄弟二人感情尚好。两兄弟一早立官邸了,但还是经常来探望父皇。有时候一家人谈谈说说,不觉就是深夜,两兄弟便留宿宫中,都住在停云阁,夜里梦里都是这样的沙沙竹叶之声。
停云阁……想不到聂暻还记着停云阁旧事。
记得有一次,聂熙兴冲冲到宫中,正好燕王也在,便提起朱太傅有意许婚,自己即将娶太傅之女为妻。聂熙年纪甚小,本无心娶妻,可这朱家的若华小姐在京中颇有才德俱佳之名,又是出色顶尖的美人。能得京中第一佳人为妇,稍有虚荣的男子,也会得意的。何况朱太傅德高望重,得他主动许婚,那真是难得。聂暻也十分代他欢喜,还取笑他:“都说朱小姐容色绝伦,二弟得妻如此,堪称人生得意,只是成亲后莫要误了早朝。”
聂熙听了大笑,顺口回敬道:“世上纵有殊色,决计难比吾兄。臣弟娶妻娶德而已。与吾兄联床夜话尚且不误早朝,何况其他。”这话甚是放肆,聂熙也是醉意深了,眼看聂暻独立阁前,洒一身清冷月色,动静丰瞻,一如图画中人,甚是悦目,便脱口而出。他话一出口,见聂暻颜色微变,酒意立刻醒了大半,连忙伏地称罪。
聂暻似笑非笑看了他一会,说:“二弟不用着急,明日起去白梅书院自罚抄一百次《治世明德论》即可,没抄完不要出来见我。”
《治世明德论》是本朝大儒林中和所书,洋洋洒洒如江河澎湃,风骨气势自不必说,恨其篇幅甚长,只怕一天也未必能抄写一次。聂暻要他抄一百次,再快也得一两个月才出得来了,不写得手臂发肿只怕不能脱身。论说这惩罚甚狠,两人同为一等亲王,聂熙本不用照办。不过他自知轻狂太甚,只怕恼了这风神蕴藉的王兄,也不敢多说,第二天就老老实实去了白梅书院。
等聂熙出了白梅书院,朱若华却已得皇帝旨意,嫁作燕王妃。不久朱太傅一得意门生上书,请立燕王为太子,得皇帝首肯。朝廷中的局势,急速向着不利于吴王的一面变化。兄长不再像昔日的兄长,父皇的态度也变得有些奇怪。朝中异样的气氛,让聂熙感觉到立身艰危,动静之间一不留神便是祸事,纵然如此,聂熙还是得了“谦谦伪君子”之称。他宁可出战边疆,远离京华,反而心境一开。纵然前方战事再艰苦凶险,也没有在朝中小心翼翼做人的局促之感。
偶然班师回京,他也不见来朝拜刺探的文武百官,免有二皇子党之说。有次回京养伤,不便闭门谢客,又避忌流言,索性自请负责修撰前朝史书,和几个翰林学士一起住进了白梅书院。想不到在那里,他遇到了奉皇帝之命过来修史的新科状元林原,生命中的风暴,自此迫人而来。
是他一见钟情还是两人一见如故,聂熙其实记不太分明了。大概是欢乐少而苦痛多的缘故,和林原在一起的很多细节,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只是那种烈火烧灼一般的渴切与忧虑,随着时日推移,越来越鲜明。
可初见的时候,毕竟是惊喜,是欢喜,是狂喜。那么契合,犹如平生知己,却只在一面情浓。
天地都共醉,书院的生涯,当真巴不得越长越好。哪里是枯燥的修撰苦差,分明良辰美景佳人,就这样一生一世都不会厌倦的。
可惜快乐日子容易过,他毕竟还得回到滚滚红尘。种种纷扰,无可摆脱。
少年时候不会细想什么,后来自然明白了。朱太傅会忽然改变主意,将朱若华嫁给聂暻,自然有些古怪。也许,对朱太傅来说,威权太重,如何维系也是难题,他必须在两个皇子之间选一个女婿才能保证相权不倒。嫁女就是一个支持的信号,作他女婿的人,自然会得他大力相助。可惜少年的聂熙不会想到那一节,聂暻却敏锐地抓住了机会。把聂熙支到白梅书院两个月,聂暻正好为争取太子之位,竭力说服倒向吴王一边的朱太傅。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聂暻心中便无所谓兄弟情意了。可笑当时的聂熙还只会取笑燕王殊色无比,徒然少年轻狂,不懂这个宫廷需要的真实生存技巧。
其实也没什么,林原死了,这个世界……大抵也是死的罢……聂暻要拿他怎么样,都算了……
真的没什么。
聂熙静静回忆着,忽然扯动嘴角一笑,只觉襟怀一片冰冷,就像胸口里跳动的已经不是人心,只不过一腔冰雪而已。
“皇后驾到。”远远地,忽然传来宫女的传唱开道声。
聂熙一怔,是朱若华……险些作了他王妃的女子……他的嫂子。
她来作什么呢?
12
聂熙耳边听到环佩叮咚不绝,香氛冉冉而来,为首一人步履轻盈娴雅。他虽然看不到,也能猜得出这是个仪态万方的女子——自然是朱若华来了。君臣分际森严,又关系男女大防,聂熙只远远看到过朱若华一次,依稀记得她容色绝尘,大有态拟神仙之意。眉目间温存流转,秀致无比,果然是无双无对的佳人。因为迷恋林原的缘故,聂熙当时看到这险些嫁给自己的绝代美人,纵然想到因此错过的万里山河,江山美人一起失落,也不感到特别可惜。
他忽然觉得命运十分可笑,穷通之间,犹如转蓬。两人几乎结为连理,不过现在朱若华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聂熙还得对她行君臣跪拜之礼。
“罪臣聂熙,参见皇后。”他才一跪下,一阵头晕,差点伏倒在地起不来,顿时心下惊诧:不知为何,自己身体十分虚弱已极,几乎没什么力气了。
朱若华声音甚是温存,一如当年:“吴王不必多礼。你身子不耐久站,还是坐着说话。”说着挥手示意太监扶起聂熙,赐座一侧。
聂熙不知她来意,对着这嫂子,自觉身份尴尬,一时不便开口。
朱若华倒是若无其事,盈盈一笑道:“昔日久闻吴王盛名,皇上纵在宫中也常常对吴王称许不已,只是妾身身为女流,不便得见。如今听说吴王病了甚久,日后都要在停云阁修养,妾身特意过来探视。”
聂熙一愣,茫然道:“病了甚久?这……哪里有的事……”
一侧服侍太监笑道:“回吴王的话,你被救回来的时候呕血甚多,一直晕迷,几乎活不回来呢。皇上不知道为你杀了多少太医,自己更是日日过来探视,才救了你的命。自打那时候起,这都一个多月啦,只是吴王一直昏昏沉沉,今日才彻底清醒,自己不觉得时日过得飞快。”
聂熙一惊。呵,原来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林原,他的林原呢?怕是已成一杯黄土了……
一思及此,悲从中来。
原来,再刻骨的深情,在死亡面前都是如此可笑。
林原会落下这吐血的病根,是当年那杯毒酒所致。聂暻说了,下令林原服毒的人正是他,可费心救回自己性命的人也是他。当今皇帝,一直是这样独断独行的人,也冷酷,也温情,但他的冷酷和温情,都从不给别人留下余地。聂暻不知道为什么命运总把自己逼到无法转折的末路。
他一阵出神,几乎没听清楚皇后又说了什么。
“……既然日后吴王都要身处宫禁,便不是昔日亲王可比。若有甚么不习惯之处,但凡下人不如意,用度不合心等等,吴王尽管开口,妾身忝为六宫之主,自当代为周全。”他忽然听到朱若华最后的话,口气委婉温柔,十分亲切动人。
聂熙猛然吓了一跳,沉声道:“什么?”心里闪电般掠过一个古怪念头,只是不敢细想。
朱若华宛然笑着说:“难道吴王还不知道么?皇上担心你如今身子虚弱,又盲了双目,下令此后吴王就留宫调养,不必出去了。”
聂熙凛然,良久点点头:“原来如此,谢皇后好意。”心下明白,想是经过白梅书院潜逃之事,聂暻越发不放心他,虽然不杀,也决计要控制在身边才罢休。聂暻肯花这么多心思留他一命,可算兄弟之情尚在。只是聂熙身为堂堂男子,哪肯如此受人羁绊,那倒不如杀了他的好。
朱若华笑一笑:“吴王不必谢我,这都是皇帝的美意。皇帝英明仁慈,兄弟情意深厚无比,吴王得兄如此,堪称幸运。”
她虽口气温柔,聂熙自然听出言下有刺。他也是官场混过来的人,更不会和内宫妇人计较,这点小小讥讽自然受得,若无其事道:“是啊,还请皇后代罪臣多谢皇上。”
朱若华见聂熙神情淡淡,看不大出喜怒,反而一怔,只觉他这神态和聂暻颇有些相似,不知为何有些微恼,也无心再说下去,略留两句场面话,起驾还宫而去。
聂熙送走朱若华,越想越觉得古怪。朱若华贵为皇后,又是学养深厚的名门闺秀,特意过来说这些话,只怕不是为了刺一刺他这个罪臣那么简单。朱若华幼有才名,是朱太傅最得意的女儿,以聪明机变见称,奏对应答颇得朱太傅真传。她这些话,难道有甚么微言大义?
“听说吴王病了甚久,日后都要在停云阁修养……”
“日后吴王都要身处宫禁……”
“皇帝英明仁慈,兄弟情意深厚无比,吴王得兄如此,堪称幸运……”
聂熙一句句想着朱若华说过的话,刚才隐约冒起的念头又顽强地抬头了。到底怎么回事,难道……皇帝……
他心头一阵狂跳,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冷汗涔涔而下。
13
朱若华本待回昭阳殿,想着聂熙的神色,头隐隐地有些胀痛,忽然下令停驾,于是也不用銮驾,又折到了聂暻日常所居的崇光殿。
到了殿门外,看到当值小太监石头儿正在门口打瞌睡,睡得居然口水滴答,毫无忌惮的样子。朱若华轻轻咳嗽一声,那石头儿猛地醒来,看到皇后就在面前,吓得一个哆嗦,忙跪地请安。
朱若华道:“都是皇帝把你们管坏了,一点规矩没有,大白天的守着殿门睡觉,像什么样子。”聂暻有仁君之称,虽然略微清冷傲岸,对臣子和下人向来宽松。朱若华须得统驭六宫,便把昔日闺女时候的温柔性情尽数收拾,法度远比聂暻来得严谨,内臣倒是怕皇后一些。石头儿听她言下带着轻责,连忙磕头请罪。朱若华也不多说,径自进殿。石头儿忙阻拦道:“娘娘,皇上在试琴呢,把侍候的下人都叫出来了,您是不是……”
朱若华知道,聂暻喜怒不形于色,但往往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试琴,借着摆弄那些丝线平息心绪,这时候进去,只怕逆了龙麟。可她想着聂熙之事,就觉得有种阴郁的火焰慢慢咬着她的心,略一思量,还是走进了崇光殿。
里面一声一声,都是断音,聂暻一身月白便袍,盘坐树下,正在心不在焉地调理着丝弦,手指上割出几个口子,沁出隐约血色,他居然也浑然不觉,眉梢隐隐带着怅然。
崇光殿前的无名花树开得正是最凌厉的时候,风一过,殿前阁后猩红漫卷,铺陈满地,更有几许零落在聂暻发际、肩头,看着竟是点点血泪一般。只是,这漫天花色虽浓得化不开,并不能夺去聂暻一分神容。他就是低眉缓缓试琴的时候,也风清神远,令人见之忘俗。
朱若华平时不得聂暻宣召,并不来崇光殿,此时一看之下觉得眼熟。因为聂暻的缘故,朱若华也去过白梅书院,记得当初囚禁聂熙的洗梅台也有这样的花树。她忽然想起来,这些花树,还是当年的龙虎状元林原从番邦带来的异种。聂暻向来偏爱清淡如白梅的素色花草,本来嫌弃这花色太浓艳凄凉,可是聂熙喜欢,看在吴王面上,便在内宫也种了一些。当今皇帝虽然清淡从容,她跟随身边这些年来,多少也明白了他是怎样的人。
见皇帝头也不抬地理弄丝弦,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入神,朱若华无奈,轻咳一声。
聂暻缓缓抬头,他在朝堂之上气度端严,私底下看人的时候,却总是很认真,很诚恳的神色,眼中带着深深浓浓的心思,十分有情的样子。纵然不苟言笑,也令人沉迷。朱若华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就有不饮自醉之感,纵然嫁给聂暻多年,也不能久久直视这双眼,只怕观之忘情。这时一见之下,果然又心里一乱,连忙垂下双目。
聂暻看到朱若华,温然道:“梓潼来此,有何要事?”言下之意自然是,没有要事就不必来了。
朱若华来之前已经想过很多,听他拿话推敲,也不退让,反而说:“陛下这是何苦。费尽心思把人弄进宫,自己却闷在这里弄琴,不是陛下昔日的辛辣作风啊。臣妾看着,不免代陛下着急。”
聂暻面色微变,眼中春风一褪,就显得有点凉薄无情,忽然道:“梓童胆略果然见长。”
朱若华一礼,正色道:“陛下留亲王于宫禁,大大有违古礼。先皇地下有知,只怕……也会辗转不安。臣妾虽愚鲁,也知道节义道理,不敢不谏。”
聂暻凝视朱若华一会,说:“梓童,女德第一要义,就是不妒。”
朱若华心里一阵堵,觉得头越发痛得厉害,忽然反唇相讥:“当年强令我嫁作燕王妃,陛下怎不知道不妒的道理。难道身为男子,还不如臣妾一介女流?”
聂暻犹如被人狠狠刺了一下,面色越发难看,盯着朱若华,眼中染上一层灰蒙蒙的颜色,忽然一把揽过她纤细的腰肢,把她深深拗下去,逼得她不得不和自己仰面紧紧贴合,柔声一笑:“梓童,你说什么呢?”
朱若华美丽的脸上染了一层薄红,双目如星,居然也不退让,轻喘着说:“臣妾说,当年逼嫁臣妾,后来强令林原留中侍奉,陛下为何不知道不妒的道理——”
话音未落,她的嘴被聂暻狠狠堵住,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呜呜声。
朱若华耳边听着他气息不定,分明触动了甚么,感觉到这男子胸腔中暴烈阴沉的心跳,不禁一阵悲伤。
本来只是猜的,可向来喜怒不现的聂暻忽然有这样的反应……一切……实在再明白不过了。明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会情不自禁地迷恋呢?
不知道当年的林原是怎样的心情。可笑他们的处境,竟然如此相似。
殿前花树在风中萧瑟,斑斑点点血泪盈空狂舞,朱若华忽然明白,或者那是人心里流不出的心血吧。
而自己的命运,和这深浓的猩红落花有甚么区别呢?
可是,毕竟不甘心的……聂熙,他是不是已经明白了甚么?他会甘心吗?
14
聂熙越想越觉得有些心惊,要找聂暻去问个明白,自然不会有结果,他对这位皇兄的冷酷莫测实在太明白不过了。胡思乱想一阵,渐渐地神思困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久病体虚,这一睡也不知道多久。梦中颠倒缭乱,都是林原。他觉得身子一会浸在冰水中,一会又在火上烤,反反复复折磨,再不能片刻安乐。地狱的黑色火焰,渐渐腐蚀了林原含笑的春风面。聂熙心里焦急,拼命想拉住他,却毫无办法。
“林原……不……要走……我……呵……”他在梦中挣扎辗转,吃力地呼喊,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残句。
身子被黑色的火烧得几乎焦裂,但找不到解脱。他的解药……林原,已经沉埋黄土中。其实心里是知道的,就是不肯相信。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场恶梦就好了,梦醒来,他还可以看到林原。
如果,如果——
“林原……林原……”聂熙艰难地叫喊,声音却微弱得几乎无法听见。干裂的嘴唇被挣出了血丝,可梦里也不大觉得。
忽然嘴上一阵温凉,似乎有甚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拂过,如温存多情的泉水,汩汩流过他的心。那是一个温润可人的亲吻吧?
他近乎惊喜地说:“林原。”胡乱伸开双臂,正好抓住那人衣袖,便奋力把那人深深勒入怀中。
那人十分温柔,并不反对他的亲密举动,反而用一只手环到他的背心,便成了一个紧密无比的拥抱姿势,两人便滚在一起,那人静静亲吻着他的额头,嘴唇,脖子,渐渐地一路游弋下去,手掌也慢慢滑进聂熙的层层衣襟之中。这一派温存主动,倒不是林原平时床底间冷淡矜持的样子。
聂熙身上又要着了火,只是这次并非那种吞噬灵魂的地狱黑色火焰,反而心醉神迷。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高烧的脑袋犹如一团糨糊,什么都想不清楚,含糊问了句:“林原?”
“嗯。”那人简单应了一声,顺便解去他一个衣结。
聂熙迷迷糊糊地说:“林原,你好瘦,怎么不作恶梦,你也这么瘦了?”虽然还是看不见,聂熙已经十分喜欢。那些过去,都只是噩梦而已,梦醒还是可以和林原在一起的,什么都过去了。还是和以前那样——
那人不做声,手似乎越来越不老实,一手竟然滑到他的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聂熙的臀部,另一手却轻轻揉弄着聂熙早已坚硬的器具。他手掌潮热,微微颤抖,更伴着轻微的喘息,似乎那人自己也是情动不已。渐渐地,那人越来越大胆,风声微动,想是他整个身子压了下来。
聂熙本就年青气盛,纵然病重,哪里禁得起如此撩拨,闷哼一声,双手猛然一扣,压住他的肩膀,整个人便沉沉压在他身上,轻笑道:“做甚么?不要弄错了规矩——”聂熙内力虽去,这一手反应还是极快,倒如蒙古人的摔交一般,硬生生按住了那人。只是略一用力,不禁冷汗直冒。听得一声裂帛,似乎忙乱中撕裂了那人的衣裳,就觉得暗香袭人而来。
聂熙一愣,猛然觉出了甚么不对,停了下来。难道不是梦,那人是谁?
清浅悠远,犹如漫天白雪梅花的气息……那是……那是……
“不……”无数记忆残忍而真实地涌回,身下的人决计不是林原,他的爱早已消失了啊!聂熙仓卒大叫一声,猛然呕出一口血。天地洪荒,万事万物,都在混乱,在坍塌,在腐朽。
似乎有人在惊急交加地叫着他的名字……可那不是林原的声音。
聂熙头一重,又陷入彻底的晕迷。
15
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听到七嘴八舌的欢呼声。
“吴王醒了!”
“啊,太好了!皇上不会杀我们啦!”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皇上?聂熙混乱的头脑猛然清醒,想起了梦中那一袭暗香。
是他么?朝中都知道皇帝对梅花的喜好近乎痴迷。聂暻连熏衣也从来不用麝香,只是挂上积年的梅花香囊,动静之间往往清气流转一袖,越发风雅蕴藉。
聂熙猛然出了一身冷汗,霍地翻身坐了起来。吓得宫人们连忙劝他躺好,聂熙勉强坐定,经不起宫人啰嗦,略用了些流食,想着梦中情形,一阵心神不定。
这个梦……未免真实得可怕。
空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氛,聂熙一凝神,闻出正是梦中的白梅气息。
难道是真的?
心神大乱,手一抖,端着的玉碗落地,跌得一声清脆凌厉。
折腾好一阵子,宫人清静了些,聂熙略为梳洗,端坐在错金交椅上,神色虽安祥,心里一片混乱。
皇兄的意思,似乎越来越明白了。
可他堂堂男子,就这么困在宫中,成为自家兄长的禁脔,岂非大大的笑话?光是想一想这个可能,聂熙就觉得寒毛倒立。
聂熙倒不介意两个男子两情相悦,深深爱慕着的林原正是一个男人,可是……那是情投意合,是一见钟情,是再见倾心,怎么可能和聂暻?那是自家哥哥啊!
他霍地站了起来,茫然在屋里转来转去,也不知道撞倒多少东西,引得侍奉太监们十分惊恐,聂熙却浑然不觉,心里清清楚楚记起了好多事情。
命运的缘法很难说清楚,聂熙第一次见到林原的时候,听几个翰林介绍,猛然知道他是林中和之子,想起当初那个害得自己丟了江山的《治世明德论》,一时百感交集,便说:“原来林卿是名门之子。令尊的道德文章,熙十分仰慕。想当初,小王取罪皇兄,被罚在此抄了一百本令尊的《治世明德论》,几乎滚瓜烂熟,更抄肿了手臂。只是文中字字珠玑,雄才惊人,小王纵然抄了一百次,也称赞不已。”说着微微一笑。
林原愕然,随即一笑拱手谢罪:“竟有此事,那都是小臣不好了。”见聂熙不解,便补了句:“家父得皇命作《治世明德论》,岂敢不从?可惜家父晚年目力不济,不能捉笔,是以,其实是小臣代父所书。唯书写时一心诚惶诚恐,竭尽丹诚,不知不觉写得甚长,害吴王如此辛苦,是小臣之罪。”
聂熙一愣大笑,见林原风神爽朗,人物俊秀绝伦,心下喜欢,自然不会计较这事,反而挽着他的手说:“想不到林卿少年时已如此才气纵横不可方物,之后成就当更胜令尊。”
就这样,一卷洋洋洒洒的《治世明德论》,就这么奇怪地把两人纠结到了一起。
一见投契,直到那个风雪潇潇的冬日。
白梅书院的修史告一段落,恰好聂暻也已经征讨北戎归来,便亲自备了轿子相迎,正遇到聂熙和林原携手而出。
聂暻一怔,随即笑容更加温和:“二弟,你还是这么不羁小节。身为亲王,拉着人大刺刺的走路,仔细被文武百官笑话。”他便是微带责备,也态度淡定。独立雪中,容貌秀美,皮肤犹如雪样颜色,只有嘴唇是一抹薄红。瞧着一发如白梅般悦目无比,可也风神清冷,便是笑着,也觉得无情。
林原听了,面色微变,下意识地缩了缩手。聂熙看到兄长亲自来迎,虽然明知道聂暻厉害,又有之前朱太傅反面之事,心里还是隐约有点感动:“我真是多心了。哥哥纵然作了皇帝,待我还是好的。”于是微微一笑,却没有放开林原的手,反而抓得更紧,暗恼林原竟然想缩手,于是偷偷用中指指甲在他掌心轻轻一搔。
林原最是怕痒,差点身子一抖笑出声,可在太子面前岂能失礼,只好咬紧牙关死忍住要笑的冲动,偷偷却斜了聂熙一眼,带着恼火的意思。聂熙看在眼中,只是微笑,一发从容雍定。
聂暻明眸微转,目光有意无意掠过两人的手,便深深凝视着林原,眼中慢慢带上一层惊奇欢喜之意,微笑着说:“这是哪里来的书生,气韵清华,令人见之忘俗。”他原本神容俊雅之极,留神看人的时候,格外专注,眼中就如星光流转,宛然十分有情,任是铁石心肝也难以禁受。
林原分明也被这双眼睛逼得无法回避,两人对视一会,林原便悄然避开了视线。
聂熙心中隐约飘过一丝不妙之感,却也说不出缘故,还是向皇兄提起林原的来历:“这位是新科状元林原,奉皇兄之命,也来白梅书院修史的。皇兄前些日子出征北戎,想是事务繁杂,自己都忘怀了。林状元是本朝大儒林中和之子,家学渊源,更是文武全才,是以臣弟十分倾慕,愿时刻亲近,以期长进学问。”
聂暻的眼中光彩湛然,有意无意拍了拍林原的肩膀:“原来如此,林状元少年俊材,英气儒雅兼而有之,堪称国士无双。更难得二弟如此称许,寡人一见也觉大有天际真人之感。近日寡人正在看几本典籍,其中掌故略觉艰涩,正想找个饱学之士长随左右。可喜林状元修史出来,便留中侍奉上书房罢,也可时时有以教我。”
聂熙大急,本待替林原推辞。林原略一思忖,缓缓跪下:“谢主隆恩。”那一刹那,聂熙分明看到聂暻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却看不懂林原迷离如浓雾的眼神,只觉得某种流失的痛苦如利剑一般刺入他的心。
圣天子一言既出,断无转折。林原就这么到了聂暻身边,不久成为朝中最得意的大臣。聂暻对他的宠爱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明明白白宣示着当今天子对状元郎强势的占有。朝中大臣艳慕者不屑者都有,但免不了把此事暗中传得纷纷扬扬,林原狐媚之名不久就天下皆知。
不过,林原并没有彻底舍弃聂熙,还是暗地里和他往来欢好,只是从不说一句爱恋的蜜语,从不解释,也从不留恋。似乎一直痴迷不堪的就只有聂熙一个人。
他本是前途无量的龙虎状元,之前出使北戎不辱使命,更是声誉鹊起,自从留中侍奉皇帝,便成了不少人表面不屑一顾、暗中咬牙切齿的嬖幸之流。林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可种种流言,落在聂熙耳中,却犹如一次又一次的凌迟,令他痛得四分五裂,心血分崩一地。
那些事情,或者当时太痛苦,聂熙并没有仔细想过,现在却已清清楚楚看出了来龙去脉。
聂暻要是真的爱慕林原,当日金殿钦点状元的时候就可以留下他,后来林原出使北戎不辱使命,归来名动京华的时候更可以留下他,何必等到他和聂熙两下情浓的时候才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宠爱。此后那些毫无忌惮的偏宠嬖幸之举,更是让林原陷入身败名裂的丑闻。到最后,他为皇帝不惜背叛聂熙,聂暻却赐了他一杯毒酒。
聂暻为什么这样做……随着今日留下的梅花暗香,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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