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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武士情人-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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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薯干?”我没有听过这个东西。

“哈哈,我们很常吃的食物,烤着很香。”那个男人挠了挠头,咧开嘴笑,“阿宗说你懂我们的话,我还不信呢。竟然是真的呀,了不起呢!”

他的笑容立刻感染了我,我一边微笑地答话,一边细细看他。他身材瘦削,个头也不高,五官倒是很端正,额头上布满了密密的汗水,脸色是健康的红润。

“快去擦一擦汗吧。”阿光柔声说。

那人把袋子放到阿光手里,就出去洗手了。男孩转过头对我说:“这是我姐夫。”

在阿光离开准备烤薯干的时候,我起身走到那根木椽边,挺直了身体,贴上去比划着高度。我发现最高的那道刀痕仅到我的眉边。

我的男孩站到我身前,我靠着木椽和他静静对视着。然后我伸出手把他拉得和我相贴比个头,我似乎比他高了一点点。仅仅是一点点,他柔软的薄唇离我很近,他温热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张合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有加速的心跳不停地提醒我保持理智。

我觉得很渴,从口舌到内心,干涸得就像久旱的土地,亟待一滴清露的降临。

他突然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跟我去一个地方吧。”似是邀请,似是蛊惑。我浑身燥热,继而是一阵羞耻的狂潮袭来,我气恼地把他推到一边。呼吸有些困难,我想今天胸衣一定穿太紧了。

“咳,咳。”身后传来两声轻咳,那个叫做山南的青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上。他的面容隐在屋檐的阴影里,可是他一笑起来,就是温煦的阳光灿烂了整个小小的植满青竹的庭院。

“山南先生,”我的男孩侧过身,向他挥手,开心地笑着说,“今天还要练剑吗?”

“刚从试卫馆回来呢。”山南先生温和地说,“近藤师傅在问你今天怎么没有去。”

“正要去呢。”他笑弯了眉眼,又对我说,“去吧,跟我去试卫馆吧。师傅的茶道功夫可是很高明的。”

原来他是想带我去试卫馆。试卫馆?他解释说,是他剑术流派的道场,他就在那里学习剑道的。

我兴致大增,可是却看见山南先生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一下子意识到那条摆在我和我的男孩之间的那条鸿沟,我吸了口气,说:“有一点累,不去了好吗?”

我的男孩眉宇间都透着淡淡的失望,他拉长了声调说:“这样啊。”他是知道我的不情愿的,但是他不明白原因。我宁愿他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样他所必须承受的痛苦就没有我这么多了。他很快就重新振奋了精神,跟山南先生说了一句什么,就自然地拉上我的手,要带我去林子里走走。

回过头,正好对上了山南先生幽深的眼睛。他一直看着我,屋檐的影子投放在他的身上,他的表情是明暗莫辨的。他沉吟了一会,还是和气地出声:“你们玩得尽兴些,Okita,我买了一些糕点,待会回来请带这位小姐来尝尝。”真是礼貌又持重,他给我留下很好的印象。

我的男孩高兴地应了一声,就带着我出去了。他说:“山南先生就像我兄长一样。看吧,他能明白的。”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礼节,可正因为山南先生简单的一句话,我的不快和尴尬竟然消散了许多,连着脚步都变得轻快。

“带我到林子里做什么?”我摸着笔直的树干问他。

“要不要站到树上去?”他挨着我身体,歪头问我,眼底都是满满的笑意。

“你在上面藏了宝贝?”我点了点他的鼻尖。

“那倒没有。我以前没事就站到树上去,站得高了,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有村落,有飞鸟,有溪流,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你觉得我心情不好吗?”

“嗯,有一点。”

“那就拔刀吧。”

“啊?”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让我看看你的英姿吧。不是要去那个……”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试卫馆。”他赶紧接下去。

“对,试卫馆。我想看看你平常怎么练剑的。”我的眼光一直盯着他的配刀,细细长长,刀尖上弯,弧度很优美,黑色的刀鞘两侧刻着菊纹。这还是我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这把曾经差点要了我的命的凶器。

“在这里?”

“对。”

“好。”他答应得很爽快。

“我记得你刀锷上曾系着一个挂饰,和我捡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现在放哪了?”

“那个啊,是为了引出那男人的同伴才绑上去的。我就是想告诉他,尽管来找我报仇啊。嗯,另一个好像是他弟弟。”

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遇见的年轻袭击者悲愤的脸,还有从他身体里源源不绝流出来的血。“为什么要杀他们?”

“因为是敌人。”

“敌人?”我大约能理解了,我的国家里,我们自己的人也正在互相为敌,“因为立场不同吗?”

“所谓的立场啊,我从来不会去想那么多的。只知道拔刀对着我的人必须去死,武士就应该用刀来说话。出手的时候一旦犹豫,就是武士生命的终结,无论肉体是否死亡。”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凌厉起来,隐藏在他心底的恶狼嗜血的习性正在蠢蠢欲动。他的天真和温顺让我几乎忘记了他残酷无情的另一面。

冷意是在毫无招架的情况下包围我的。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微微颤抖,他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我身上,顺势又抚上我的裙撑,好玩似地摇了两下,问:“为什么要弄成这样?可以给我看看到底怎么弄的吗?”

我的血一下子全涌向大脑了,又羞又气地打掉他的手,说:“不是要给我看你的身手吗?”

“是。”说着,他轻轻地向我鞠了一躬,表情不再是刚刚的孩子气了。他握住刀的时候,完全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灵魂占据了他的身体。他的左手放在刀鞘上,右手按住刀柄,冷冰冰的眼神直视前方,眼睛眨都不眨。我只来得及看见他的嘴角上弯了一下,就听见疾风从身边刮过,他的身影一下子模糊了,然后就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前方的一棵足够两三人围抱的树轰然倒地,而他已经面带笑容地站在了一边,依旧是握刀的姿势。

“过来。”我对他招招手,他顺从地收好刀,走到我身边。

“你会法术!”我严肃地说。

“什么法术?”他慢慢地问。

“就是把别人吸引到你的刀下被杀死的法术。我曾亲眼看过,这回更加确认了。”

“啊,没有吧,没有那么厉害的法术啦。”他摆摆手,凝神看着我,他那像湖水一样波光连连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年轻的面容。他说:“我倒想要有一种别的法术……”

“什么法术?”这回换我问了。

“不能告诉你。”

我怎么能罢休呢?我伸出手挠他的胳肢窝,他很怕痒的。

他一边笑着躲开,一边说:“好啦,好啦,我投降。”

“武士,不是不可以投降的吗?”

“没办法,武士的法术没有女孩子的法术厉害。”

他是个不太懂得甜言蜜语的人,心里想什么就是什么,这样一句话脱口而出,就让他面红耳赤了一下午。

“真想,真想把你变成这么一点点大,然后放进我的袋子里带走。”我拥着他,低声叹息。

他鼓足了勇气似地,飞快地在我额角亲了一下,然后扳正我的身体,认真又恳切地对我说:“我们会在一起的,真的。不要离开日本。我会找你,可是我就怕找不到你。”

“你喜欢我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直白地问他。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我的男孩说他喜欢我!在那一刻,我被突如其来的幸福所淹没。也是在那一刻,我心里有个小小的想法:如果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死去就可以真的永远在一起了。

因为,我喜欢你,却不能嫁给你。

最后,理智终究是回到了我身上来。

“我该回去了。”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关于风景

“可是……”他的手依然放在我的肩膀上。透过衣服,我能感受得到他手心里的温度。

我迷恋他的体温、他的气息还有他的嘴唇,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轻抚摩他光洁的脸庞,就像年迈的海盗在依依不舍地看着他的藏宝图。

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开始幻想我将来会和哪个男孩在月光下共舞。每一个春梦里,那个人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只能隐约回想起幻境里的悸动。而我从来没有预料到梦中的迷雾消散后,化妆舞会的假面下会是这样一张东方的脸孔。

可是如果不是他,我又怎么会喜欢他?

“还记得我教你的舞吗?华尔兹……”我说。

他羞赧地点点头,满面潮红。

于是我退后一步,骄傲地昂起头,矜持又庄重地等待着他上前来拾起我漂亮的右手。一个轻轻的吻手礼之后,我们在林间共舞一曲肖邦的华尔兹舞曲,虽然没有如水的月光。

旋转和倾斜间,我仿佛看到光秃秃的枝干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迷迭香、勿忘草、金盏花和孤挺花开得到处都是。汤姆和杰瑞养的那两只云雀又重新飞回到我的肩头,它们欢快地啼鸣,像在说:“先生小姐,你们好。”

踏步和反身时,我们已经不在这里了。我穿着洁白的婚纱,挽着一身白色礼服的他,站在坐满亲朋好友的教堂里起誓永远相爱。唱诗班的童音响彻教堂的上空,罗恩神父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主耶稣将赐福于你们。”我看到父亲慈爱的眼神和母亲欣喜的泪水,还看到阿光和她丈夫激动得双手紧紧相握。

一切多么真实,又多么漂浮。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他肩头放声大哭。我一边哭一边狠狠地咬他。

他慌乱地抱着我,轻抚我的后背,用最温柔的语气哄我。可是我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他迟疑了一下,把嘴唇贴了上来,一点一点地吻去我满脸的泪水。

他说:“好咸啊。”

他还说:“衣领湿了。”

我还是一直哭。

他不再说话了,更加用力地把我搂进自己的怀里,像要把两个生命糅合在一起一样。

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我慢慢停住了哭泣,含住了他近在咫尺的薄唇,吮吸并啃咬,辗转厮磨。他僵直了身体,生涩地回应我,越发热烈,如同秋天原野上的干草,在熊熊燃烧的烈火里发出一声声满足的叹息。

好久好久,我们才放开彼此。他的眼睛更加亮晶晶了,嘴唇又湿润又通红。声音却还是那么清澈,他说:“和我去京都吧。”

我摇摇头,失落不已。

他揽着我的肩膀,疑惑地问我:“因为我们不一样吗?”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天黑前,我得回到家里去。”过了会,我开口说。

我们走回去,所有人都坐在屋子里看着我们。我极力让自己像没事的样子,礼貌地跟他们道别。实际上没有人挽留我,这个家的男主人还没开口就被妻子瞪住了。和我的男孩长着相似眼睛的阿光用温婉甜美的声音对我说:“请慢走。”

我微笑着对她说谢谢,抱起放在一边的芦苇花,就走出了屋子。

烤薯干的味道确实很香。我默默地想。

我的男孩跟在身后走了出来,我们沿着原路返回马车停放的地方。经过那棵榉树,我驻足了一会,对那位不知道还会不会出现的老公公轻轻说声再见。我从心里感激它陪伴我的男孩度过一个个孤独的夜晚。

稻田间的莲华草随风婆娑起舞。在那一望无际的尽头,我看到了一个明晃晃的大太阳,它那绚丽的光彩无一遗漏地倾洒在天空之下。我的视线开始模糊,直视太阳让我的视觉陷入一阵短暂的黑暗,我也由此得以静静回味这一日的不同。空气是冷冷的,因为有风在耳边吹,我整个人处在静谧与喧哗的边缘,随着稻田的浪潮,我感觉自己正在逐渐退回到人声鼎沸的横滨港,然后是汽笛长鸣的轮船上,再后来我和母亲刚刚提着行李箱从纽约州的家里走出来。

是的,就这样,一切有始有终,让我们一起回到最初的起点,遗忘对方。

我对那个刚刚还在与我热切拥吻的男孩说:“我们是彼此的风景,走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眯着眼睛回答我:“好深奥啊。土方先生也总喜欢讲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你会忘记我的。”

“可是你刚刚还让我不要忘记你的。”

“因为我害怕你忘记我,可是我们这样很痛苦。我喜欢你一分,痛苦就多一分。”我说。

他可爱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软软的嗓音消失在空气里。我的头想要炸开一样,疼痛欲裂,回去大概又要去找怀特医生了。

史密斯,你真是个懦弱又讨厌的姑娘。我在心底嘲讽地说,从未这样厌弃自己。我从头到尾都在恐惧这段不能见光的私密情事被人得知,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次又一次近乎引诱似地将他牢牢地禁锢在我双手可以碰触的地方,却终于还是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无望的爱情是可怕的漩涡,我必须在两人一起溺毙前停止一切。

我的男孩,不,还是继续称他“少年”吧。在我拿定主意的那刻,他就不再属于我了。他一路不语,马车的速度比来时更快,把一切都远远地抛开在后面。他甚至没有去和小林先生汇合,直接就把我送到了公使馆门口。

“史密斯小姐。”在我木然地下了马车时,一个悦耳的男声响了起来。

我再一次遇见了基德敏斯特男爵。他也刚刚从自己的马车上下来,一身风度翩翩的打扮,笑容可掬地朝我走来。

他亲了亲我的手,在少年之前亲过的地方。那里顿时炙热无比。

我感到身后有两束凌厉的目光正在冷冷地向我们射来。我没有回头看他,而他的声音是那么清淡:“这就是你赶着回来的原因吗?”我想说不是,可是我选择了缄默。

而基德敏斯特男爵显然是看到了他,随意地问:“公使馆雇的当地马车夫吗?还是个小男孩呢。”

我张了张嘴,还是艰难地吐出了:“是。”

“玩得还开心吗?”

“当然,谢谢。”我勉强回答。

“可是,亲爱的小姐,请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在落泪?”

摸了摸脸颊,一片湿润。我没有接过基德敏斯特男爵递过来的手帕,因为我不想用他的手帕擦去少年之前留在上面的痕迹。

我不知道少年是何时离去的,基德敏斯特男爵也不会多注意这个瘦弱的日本少年,也许是在我和基德敏斯特男爵并行谈笑着走进公使馆的时候。我的手一直拽着手腕上的挂饰,拒绝了男爵的帮忙,我自己怀抱着那捧芦苇花走回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的瞬间,我不由自主地跌坐在了地上,心跟着沉到一个寒冷的极点。无神又渴盼地望着窗外,我心里还是期待着他会再出现一次。可是没有,一直到我和父亲离开江户,回到横滨,我都没有再见过他。

他在我的生命里就像消失了一样。如果不是之后时不时地听小林先生说起他所在的新选组保护幕府将军去京都,一个名叫内山彦次郎的大阪官员怀疑是被他们的人所杀等等这样的事,我几乎以为他是我幻想出来的人。我抱着木偶,一面听小林先生用日语再复述一遍(我用这种方法从不间断地来学习日语),一面等待着某处能够再响起细长的猫叫声。因为我知道那只黑猫出现的地方一定会有他的身影。高高扎起的长发,随风飘扬的发带,浅蓝色的外褂,一长一短两把佩刀,还有高齿木屐,独自一人站在光影徘徊的角落里。我一闭上眼睛就能勾画出来他的形象。

若干年后,我还是会这么想起他。像一个倒影晃动在波光涟涟的水面,或者是透进被窗帘掩盖起来的童年里的光线,细细的灰尘在我的注视中跳舞,扬起心底的好奇,好像第一次看到他。他曾经是我的男孩,生命里独一无二的色彩。

是的,我喜欢他,我那时以为那种喜欢还不足以让我拥有足够的勇气去承受世俗的眼光。我无法亲口向所有人承认这段上帝绝不会赐福、我父母都不会认可的恋情。我总是很不安,害怕被孤独地丢在黑暗的地狱里。所以,我不后悔对他说出那样的话,可是那几句话谋杀了我所有的欢乐。

“史密斯小姐,史密斯小姐……”小林先生忧虑地望着我,说,“听史密斯太太说,您已经很久都没有好胃口了。”

“是啊。”我淡淡地问,“就那些事了吗?还有没有别的?”

“没了。”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在京都并不受欢迎,一直都被叫做是‘壬生之狼’。那个少年,据说是其中最强的剑客,杀戮之名最盛。”

我的心又是一悸,一口气没舒缓好,一下子呼吸有些困难。

小林先生皱着眉头,劝了我好久,我才慢慢地跟他到街道上散步。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横滨港口。初夏的海风吹来咸咸的腥味,喧嚣沸腾的浪潮将我们的谈话声撕扯得零零落落。

我指着一处堤岸,告诉小林先生,去年我就是在那里踏上了日本的土地,连同所见所闻都细细地说给他听。这些片段,我一直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放,甚至我还想过如果第一次去京都时换一个时间、换一条路,甚至换一匹马,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横滨港似乎比去年还热闹了一些,更多的小贩云集在这里叫卖,有的人甚至会讲一两句蹩脚的英语。我突然想笑,那个人跟着我念英语的腔调真是别扭极了。可是他的声音是软软的、干净的,有种无端的舒服感,带着一点稚气。

走到一家小摊点前,我不由得停了下来,眼睛再也无法移开。

“史密斯小姐?”小林先生诧异地问。

“对不起,请问您有没有带钱?实在抱歉,我有一点饿了。”我羞赧地对他说。

“哦,有带。我们去别的地方吧,这里的东西可能不合您胃口。我知道山下町那边……”

“不,不用了。我想要试试这个。”我指着一串串圆圆软软的叫做“丸子”的食物说。

“真是难以相信,您居然喜欢这个。”小林先生看着我吃了一串又一串,瞪大了眼睛。

味道真的很好,我喜欢它的口感。上面的酱汁沾在了我的嘴角,可是我没有空去理会。因为我一只手举着丸子串,一只手在空气中晃动,手腕上的木片发出脆响,五指微张,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正在与我紧紧交握。我微笑地回过头看向那虚无的所在,仿佛那个温柔的亲爱的人就在我身边,他正从怀里掏出手帕,在我嘴边轻轻擦拭。

这是初夏,我想念青草香,无时不刻。

第31章 第三十章 维京人的情歌

1864年,是一个奇妙的年份,似乎生命中所有的喧嚣都集中在这一年。

那时南北战争正进入了一个胶着状态,用邮轮从美国运来的过期的《纽约时报》依旧颇受欢迎地在人们手里交替传阅。虽然消息早就通过电报隔着海峡飞越过来了,人们还是宁可从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报纸上确认国家正在发生的大事件。

莽原之役和史波特斯凡尼亚之役消息的传来,像在锅里投入热油一般,在日本的美国人里引起了沸腾。那阵子几乎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论。南北双方立场的人甚至在互相攻击对方,言语上剑拔弩张。各种场合的聚会到最后都会演变成为两派人的争执,这点令我烦不胜烦。

那一天,我记得是1864年6月底的一个早晨,我在睡梦中隐约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黑人女佣苏珊捂着脸跑到了我床前。她和我一向关系融洽,写给她儿子的信常常都是由我代寄的。

“苏珊?”我睡眼惺忪地问。

“怎么办?史密斯小姐,这要叫我怎么办?”苏珊惊慌失措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语无伦次地说,“我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请原谅我一早就打扰您。可是,可是艾瑞克他,他不听我的话,自己偷偷跑去参加了波托马克军团。”

我能理解一个母亲担忧儿子的心情。战争的炮火面前,生命总是那么脆弱,而艾瑞克是苏珊唯一的儿子。他们一家在我家做事好多年了,虽然父亲早在宣言颁布之前就已经给予了他们自由,但是苏珊仍然留在我家帮佣。

我小时候就见过艾瑞克。他是个很瘦弱很懂事的黑人男孩,笑起来有两颗大虎牙,经常被我堂兄汤姆欺负。尤利西斯•;格兰特将军领导的波托马克军团和罗伯特•;李将军指挥的北维吉尼亚军团可是死对头,那艾瑞克和汤姆会在战场上碰面吗?真枪实弹的方式?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害怕,任何一个人我都期盼他能好好活着。

可是我还是强作镇定地安慰苏珊说:“不要担心,上帝会保佑艾瑞克的。艾瑞克一直都是个运气小子,等战争一结束,说不定战功都能换个士官当呢。”

“噢,我不要他能当士官,我只想要我的孩子平平安安的。我的艾瑞克……”苏珊把脸埋在手里哭泣。

她的眼泪让我对战争更加厌恶,可是我除了几句苍白的慰藉还能做什么呢?我更紧地拥抱着她,就像小时候我因为害怕打雷躲在她身边一样。

饭桌上我跟父亲提起了这事,我想他一定能找到认识的人稍微关照一下艾瑞克吧。

父亲皱了皱眉头,但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他一直认为男子汉就应该勇往直前,依靠荫蔽和迟疑不定都是胆小鬼的表现。他这样刚直的铁汉难以明白人性里的柔情,不然也不会在经受了绑架这样的事之后依旧故我地前往各个危险的地方去。母亲的哀伤,我的请求,他都置之不理,之前的承诺早被他扔到风里去了。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倒是和维维安很像。

不过,这次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一阵激动。“宝贝,我过几天要去京都一趟。”

京都?京都!我紧闭着嘴巴,像怕我狂跳的心从口里蹦出来一样。

“明天就回京都了。”

“和我去京都吧。”

那天他跟我说的话清晰地震动我的耳膜,直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小林先生说他和他的同伴经常舔着刀口杀人,我一直很担心。几次梦见他遍身鲜血地出现在我面前,都是冷汗淋漓地被吓醒。

父亲以为我在为他又要离开而生气。他坚定地说:“我还没有和你妈妈说。辛普森先生认为我是最好的人选,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我的,工作上的事情容不得推脱。所以……”

“爸爸,带上我!”想都没想,我就脱口而出。

他先是惊讶地放下报纸打量我,接着摇头拒绝:“不行,现在京都很不安全,听说长州等一批激进派的势力还在那里。”

“那为什么爸爸非得去那里呢?”

“我们需要去面见代理将军一条庆喜,他是幕府派驻在京都的最高代表,也算是整个日本里少有的开明派了。直接跟他谈比通过繁冗的官方会面来谈判更为有效。”

“让我跟着去吧,我保证,保证不会到处跑。”我磨了父亲很久,他才勉强答应。也许是已经事先得到那位名叫一条庆喜的幕府权臣关于安全方面的保证,他除了反复强调一定要安分地待在指定的住处外,没有再多说什么。

整个早晨因此而变得生机盎然起来,初夏的风轻轻地吹,园子里花香缱绻。徜徉在日光下,我有一种想要大声放歌的冲动。

似乎是天使洞悉了我的心声,突然,一阵曲调古老的歌声从园外传来,由远及近,像在嘶吼,又像在倾诉,唱的是荒原上玫瑰花的记忆,大海的涛声一叠盖过一叠,埋葬的是冰冷的欲望。我在那略带哀伤的歌里听到了永无止境的叹息。

慢慢地转身看,锈色斑驳的栏杆外,是一张明媚生动的脸。

许久不见的维维安正得意地看着我笑。

“早上好,史密斯小姐。”她冲我挥挥手,仿佛昨天才见过面。

“进来喝杯咖啡?”我问。

“不用了,谢谢。就隔着栏杆聊聊天吧。”她点了根雪茄,说,“你看起来气色不错。”

“你也是。”我提起裙裾,跨过木丛,坐在栏杆边的台阶上,跟她一搭没一搭地对话,“维维安,你去哪了?”

“刚刚从中国回来,那里的政府正在镇压一场惊天动地的运动。我感觉会很有意思,就去看了。”她无所谓地摊了摊手。

“也就是说,你去年一个招呼都不打地就去了那里?”我假装责怪她。

“哦,我的小女孩,你在生气吗?”她笑着凑过来,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我今年年初去的。去年心血来潮就绕着全日本旅行了一趟。对了,我在江户见过你,不过你那时在车上,来不及和你打招呼。”

“你去过江户?”我有些惊讶地问,“那你有没有听说我父亲的事?”

她吐了吐烟圈,慢悠悠地说:“听说了,事情闹得不小。不过平安无事真是万幸,请代我向史密斯先生问好。”

我跟她道完谢,又问:“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

她没有答我,只是笑眯眯地打量我,问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知道维京人吧?”

我点点头。怎么会不知道?英国的斯卡保罗集市至今都传扬着他们的故事。

“据说是他们中的游吟诗人告别昨日恋人而唱的一首情歌。”她说,“这里也有个坠入情网的小姑娘,我把这歌唱给她听。”

“维维安……”我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小姑娘,恋爱的眼神是骗不了别人的。你看,你的左眼写着爱恋,右眼写着忧愁。”她笑着把手探进栏杆抚摸我的眼角。

我心胸抑制不住地起伏。

“我看到了,他驾着马车送你回来。”她棕色的长发撩到了我脸上,她身上醉人的香气混杂着烟草的味道令我一阵眩晕。我只听见她说:“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起过?那个少年武士,我在京都见过他好几次,从我当时租住的地方可以看得到他巡街的身影。看起来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小姑娘,你做得不错!”

我的沉默终于令她察觉到了异样。她大笑一声,附到我耳边轻轻说:“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爱情来了,谁都挡不住。小姑娘,放轻松一点,你那秀气的眉毛都皱到一起去了。”

说着,她就用略微冰凉的食指揉了揉我的眉心,又对我说:“出来喝一杯怎样?我知道一家气氛不坏的酒馆。”

“喝酒?”我歪过头问。

“是的,为孤独远行的维京人喝一杯。”她笑了笑,洁白又整齐的牙齿真好看。

“为远离爱人的维京人喝一杯。”我也笑着和她击掌。

这就是维维安,我当时最好的朋友,一个被大多数人暗地里骂成荡/妇、贱/货的女人,我却觉得她活得比谁都真实。

母亲看到我和她出去时十分不高兴,我讨好似地挽着她的手臂,说:“亲爱的史密斯太太,我回来给您带礼物。”

“跟那个女人?”她厌恶地瞥了一眼旁若无人坐在我家门口晒太阳的维维安。

我小心翼翼地跟她陪着笑脸,不遗余力地说着维维安的好话。她虽然很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地让我出去。

“马车呢?”我走到门口,发现街道上空荡荡的。

“这样灿烂的阳光,坐在马车里是不是太可惜了?”维维安微笑着揽过我的腰说,“维京人的歌里怎么唱的?‘夏日阳光下的鼠尾草边盛开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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