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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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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眉点点头,迳自走进红花丛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习惯她的态度了,继续去玩他的花儿。
  祝和畅定定地望向她的背影,手里随意扯下几片花瓣,无聊地揉捻着,很快地,随着花瓣的烂碎,指问有了湿黏的感觉。
  “咦……”主仆俩同时张开五只红红的指头,原来黄色花瓣揉出来的汁液竟是红色的。
  “洗得掉吗?啊……”祝福拿干净的左手去搓右手的红指头,结果双手都红了。
  “给你开个光。”祝和畅福至心灵,食指伸向祝福的眉心,用力一按,笑眯眯地道:“这会儿你成了善财童子了,善哉善哉。”
  “呜哇,九爷你画花我的脸了啦!”祝福哇哇大叫,不自觉地拿手去抹眉心,抹了两下,惊觉不对,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趁着九爷耻笑他,不甘示弱地往九爷脸上一抹,吐个舌头道:“我给爷儿你点颗痔,你最好再长一撮毛,这样看起来才像有钱的大爷们。”
  “祝福你给我站住!”祝和畅脸上二佩,亦是伸手去擦,待指头碰到脸颊时,已经来不及收手,忙掏出巾子,一面往脸孔乱抹,一面追了出去,吼道:“爷儿我今天还没舒展筋骨,你有本事就别让我追上!”
  一大一小两张花脸就在山坡花丛间追了起来,坐在树下的阿阳乐得没事,冯了一口茶,打个呵欠,拿斗笠掩了脸,准备小眠片刻。
  悦眉的视线抬起,望向在红花绿叶问奔跑的灰色和蓝色身影。
  这三个月相处下来,她常常觉得,这两人不像主仆,倒像是成天拌嘴打闹的兄弟。九爷年纪那么大了,还老爱追着祝福练拳脚,而祝福则是天生的九爷克星,总能激得那故作沉稳冷淡的表情瞬间变了脸。
  察觉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牵动,她又低下头,抿紧唇瓣,盯着红花。
  她也惹九爷生过好几回的气,那是真的火大,不像祝福这种无关紧要的玩笑:但自从三个月前,他从池塘里捞回她,要她“以身相许”之后,他就再也不跟她生气了,而是客客气气地待她,甚至这回送货,她根本不是来帮忙的,而是出来游山玩水。
  她不会骑马,也不会驾车,于是她分得了半个马车的空间,另一半则放了一张仔细包裹扎牢的精雕红木神桌,目的地是一天路程的一位员外家。在出发前,她就了解到这趟货只需两个伙计一天一夜来回,根本不需九爷亲自押送。结果,他们却是送完货,又慢慢晃了两天,这边逛逛市集,那边看看古城墙,住客栈,吃山珍,阿阳哥也不时颇有兴味地朝她微笑,说他沾了她的光。
  九爷带她出来“散心”?他待她好?他到底想要什么?她的身体?她的服侍?她的手艺?她的全部?她的一辈子?
  她的命靠他捡回来好几次,他想要,就给他了,她不在乎。
  “啊。”指头一痛,原来她竟然让红花给刺着了。
  怎么会?她是那么熟悉红花,只要摸着了花朵,闭着眼睛也能轻易掐下红花,掷进挂在腰间的竹篮里,再送回染坊制作红花饼。
  去年的初夏清晨,犹如此时,风很轻,云很淡,初绽的晨光晒得她两颊通红,她掐下带着露水的红花,一抬头,就见到云世斌站在红花园的外边,朝她挥手微笑,她也像一朵盛开的红花,向他绽露最甜美的笑靥,一双手仍灵巧地继续采下红花……
  她用力压住渗血的指头,恍恍惚惚地往那个方向看过去,那儿没有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而是正在拳脚相向、大打出手的九爷和祝福。
  她心头一惊,立刻醒转过来,用力咬住唇瓣,再一次让自己清醒。
  再也没有云世斌了,这人已永永远远走出她的生命,她甚至没有力气恨他,她的恨意早已消磨在那一盆盆败坏的染料里。
  她用力扯下一朵红花,拿在手指之间,细细凝看,一时竟是无所适从,不知是该丢弃,还是拿个篮子搜集起来。
  不知不觉,依着过去惯有的动作,她左手兜起衣摆,将红花放了进去,右手又熟捻地掐下另一朵红花。
  再抬头,那个方向有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脸孔,一双深邃的瞳眸直直向她望了过来,带点孤傲意味的薄唇轻轻扬起,好似在跟她打招呼,告诉她,他看到了她。
  忽然一个拳头挥向他的俊脸,他巧妙一避,露出一个大笑容。
  “祝福,想偷袭爷儿我,回去再练三年。”他与她四目相对,手脚却没有停歇,仍继续拿祝福练功夫。
  “哇呜,九爷你是长了几双眼睛啊!”祝福手忙脚乱地出招。
  那双眼眸太锐利,她的身、她的心早已被他看得透彻。
  她低下头,抿紧唇瓣,继续掐采一朵又一朵盛开的红花。
  “哎唷,九爷怎流了这么多血啊?”祝婶惊慌地扯开巾子。
  “这不是血,是姑娘的胭脂。”祝添正打起一桶井水,瞄了一眼沾了红色痕迹的巾子,神秘兮兮地笑道:“咱九爷终于开窍了,嘿嘿。”
  “老不死,你怎知道这是姑娘的胭脂?”祝婶下洗衣服了,抓着巾子站起身,揪住正想溜走的老伴,杏眼圆睁。“我十八年没抹胭脂了,你很有本事喔,瞧得出是胭脂印?”
  “我猜的啦,不然还有什么东西红红的?盖印章的红印泥?”
  “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你哪里见过胭脂了……哎哟喂!咱祝福的衣袖子也沾上了,呜,他年纪还小,九爷怎能带他去那种地方!”
  “去见识一下也不错……你做什么?好痛!别捏我的嘴皮啦。”
  依然是一个家居的悠闲早晨,悦眉卷了袖子,帮忙婶儿晾晒洗好的衣服,双手正在扭转一件湿衣物,目光却有它自己的方向,凝视挂在旁边的一件灰色衣衫。
  他们昨夜才刚回来,九爷又出门了,听说这回要去更远的关外,一个月才回来。这宅子少了他和祝福的吵闹声,似乎变得有些寂静。
  还好叔儿和婶儿也很会“吵”,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竟如此渴望听到有人在身边喧闹,仿佛这样才能证明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叔儿,婶儿,那是红花的汁水。”她赶忙制止他们再吵下去。
  “红花?”
  悦眉将路上采红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简单地道:“红花可以拿来染衣裳,也可以做胭脂,叔儿猜得没错。”
  “咦!染衣服?”祝婶恍然大悟,又张开湿淋淋的巾子瞧了瞧。“难怪,不好洗掉呢。”
  祝添揉了揉被捏红的脸皮,苦着脸道:“悦眉你早说嘛,叔儿瞧你老绞着九爷的裤子,看着九爷的衫子,魂儿都不知丢哪儿去了。”
  “啊?”悦眉这才低头看清楚手里绞了好久的衣物,突然一慌,似乎捧不住这条已绞得干透的灰黑色裤子,就让它掉下了地。
  “对不起,我……我在想事情。婶儿,我来洗。”
  祝婶早她一步捡起裤子,扔回洗衣盆里,帮她将卷上手臂的袖子放下来,叨念道:“悦眉,你身子才刚养好,别来碰冷水。唉,九爷不该带你出门吹风的,我还没将你补个结实,伯风一吹,又冷入脾髓里去了。”
  婶儿的口吻略带责备,却又包含着浓浓的关心,悦眉心头一热,眼眶微湿。打从她落水受寒后,婶儿又像上回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她的感动说不出口,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让婶儿麻烦、担心了。
  她眨了眨睫毛,努力地挤出一抹笑意。“婶儿,我没事的,我已经完全好了,而且我出门一趟,舒坦多了。”
  “真的?”祝婶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跟着九爷那颗硬石头,还有我家的傻祝福,能舒烟一到哪里去?莫不是一路受他们的气了?没关系,有话跟婶儿说,等他们回来,婶儿再一条一条跟他们算账。”
  “不,九爷待我很好……”话一出口,悦眉竟又是一慌。
  好?她如何去定义这个“好”字?她一人睡一间房,他们三个男人挤一间,这是待她好?还是每回歇脚点菜,他总是要她先叫自己爱吃的菜?或者是在满山遍野的红花里,那一双深深凝视她动静的黑眸?
  她猛地一惊!不是每个山头都会绽放她所熟悉的红花,那么巧,他们就遇上了,更何况她也听到阿阳哥咕哝着说绕远路了……
  他特地为她寻来这座红花山头?
  “九爷怎懂姑娘的心思。”祝婶仍在唠叨着:“要吃、要睡,都跟他们干粗活的男人不一样,不小心就让悦眉吃苦了。”
  “没问题啦。”祝添很认分地蹲下来帮忙洗衣服,笑道:“老伴,你瞧悦质的脸色,她这回出门,晒了几天日头,黑了些,红了些,不再像咱祝福说的,白得像鬼似了。”
  “哦?”祝婶左右端详,忙将悦眉拉到树荫下。“脸红红的?暑天日头毒辣,可不要才驱走寒气,又中暑了。”
  悦眉不觉摸向脸颊,入手火烫,那座红花山头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红花似火,撩起了她过往的记忆,是快乐也好,是痛苦也罢,那毕竟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染在巾子上的红花汁液,无法轻易洗净。
  那日,每掐下一朵红花,她就仿佛拾回一点破碎的自己。没人催她赶路,她掐着、采着,九爷不知从哪里递给她一只大篮子,她就放了一篮子满满的红花,同时也将支离破碎的自己捡了回来。
  以为已经虚空的躯壳,就这样慢慢地,全让红花给填满了。
  她活过来了。
  “婶儿,我很好,你不要担心。”近半年来,她头一回放松了语气,不再刻意强笑,而是打从心底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自婶儿见了我,我总是病着。其实我从小到大,身体很好呢,偶尔流鼻水,多喝几壶温水就好了,我现在真的全好了。”
  “呵!见到你笑,婶儿就放心了。”祝婶舒了一大口气,她担心的是这孩子的心病呀,她握住那不再冰凉的手掌,开心地笑道:“定,过来帮婶儿擀面,我们中午吃牛肉面疙瘩。”
  “呜,等等啊。”祝添惨兮兮地拎起滴水的巾子,哀号道:“这红印儿洗不掉啊。老伴,你不能叫九爷用这像娘儿们的巾子啊。”
  祝婶走过去,又将巾子搓了搓,不在乎地道:“什么娘儿们的巾子!一点点红颜色而已,再说九爷的衣服全是灰的,看得我心都灰了,不如就给他添点颜色吧。”
  “要去掉颜色,拿稻灰水来浸就成了。”悦眉说道。
  “咦!悦眉你看,这红印儿像不像一朵荷花?怪好看的。”祝婶倒是不舍地将巾子绞干,一再端详。“别去掉颜色了,反正这巾子也旧了,既然嫌这是娘儿们的颜色,我拿来自己用吧。”
  悦眉将巾子接了过去,上头有着拭去脸上红花汁液的痕迹,一抹又一抹,配上洗得淡淡的红色,果然像是一朵盛开饱满花瓣的荷花。
  再看婶儿一袭简单的蓝布衣裙,却不忘在鬓边别上一朵柔黄色的玉兰花——人人喜爱为自己添点鲜活的颜色,而她在这个片刻,记起了她亦喜欢为自己、为别人妆点颜色。
  她很想看到婶儿从口袋掏出一条漂亮巾子,满足地拭去汗水,隔天洗干净了,站在阳光下,展露微笑,看一朵荷花迎风晾干。
  “婶儿想要荷花巾子,我做给你。”
  “呵,怎么做?”
  “我有一篮子的红花。”
  旅途劳顿,阔别一个月后,祝和畅终于回到京城的家。
  “吓!九爷,咱走错屋子了。”一踏进大门,祝福就拉他出去。
  “等等。”祝和畅用力眨眼,又拿手揉了揉,不敢置信地环视走了样的院子,没好气地道:“不是定错,是爷儿我的屋子被人占了。”
  “开起布庄来了?”祝福惊异地四处张望。
  “我看不是开布庄,是开染坊了。”
  可不是吗!只要可以披挂的地方,屋梁、栏杆、椅子、石头、树枝、还有临时架上的几支长竹竿,全挂满了各色各样的巾子、被单、枕巾、衣物、袜子,红的、绿的、黄的、紫的、蓝的……各种颜色皆有,或浅或重,或是晕染,或单一色,或有花样,简直就像扯下了天上的彩虹,剪成无数碎片,再一一洒到这些叫做“布”的玩意儿上头。
  原是只有绿树灰砖的院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好欢乐的七彩花园?
  “叔儿婶儿在哪里……”祝和畅恼得大踏步走进大厅。
  “我去找爹娘!”祝福赶紧跑向最可能的厨房。
  才跨进大厅门槛,祝和畅又是倒抽一口气,差点没晕死在地。
  他简单古朴的大厅哪儿去了?柱子是旧了些,他买的是别人住过的宅子,难免有岁月和虫蛀的痕迹,又何必刻意系上红帘子遮掩?桌椅也不是挺新的货色,还被来玩的伙计孩子们刻得鬼画符似的,但能用就好,盖上那湖绿巾子是怎样?蒙头蒙脸的,见不得人吗?还有挂在窗边挡住强烈日晒的灰色纱帘,怎地全变得绿油油的,好似倒映水中的淡青柳色,如雾似梦——呃,江南春绿?!
  他心头一跳!他永远记得,那一回去董记布庄谈绛州运货的细节时,云世斌自豪地展示江南春绿的棉布,让略识布料的他眼睛为之一亮。
  她又染出来了?
  他坐倒在椅子上,闭起眼睛,想驱走眼前乱七八糟的五颜六色,可再一睁眼,所有的颜色还是一古脑儿跌进了眼底。
  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置身子清风徐徐、红荷亭亭的水塘里。
  炎炎夏日里,水红帘子不见燥热,反倒是那浅淡带柔的红,像是一朵朵粉嫩嫩、沾了露水的荷花;而窗边的江南春绿,就是一片片飘浮水面的荷叶,两相映衬,他也好比是一只栖息荷塘边的大青蛙——
  见鬼了!那块湖绿桌巾才像大青蛙吧,嗯,不,应该像是水塘里的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或是一大片浮萍……
  “九爷,你回来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婶打断了他的恍思,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喝完去冲个凉,抹抹脸,换下这身衣服。”
  祝和畅先拿手抹抹脸,抹出了一张冷脸。“婶儿,这怎么回事?”
  “这还有谁做得出来!”祝婶很得意地拿手顺了顺桌巾。“婶儿要能这么厉害,早自个儿出去开店了。”
  祝和畅眯了眯眼,忽然发现婶儿好像有哪边不一样了。同样是穿着干活儿的蓝衫,也习惯摘一朵小花别在鬓边,可是……他看出来了,蓝衫不再是单一厚重的蓝色,而是在衣衫和裙边画上几朵生动的白色花叶,这让身材略微福态的婶儿看起来轻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满意地笑道:“我不是说婶儿我好看啦。瞧悦眉的手艺多好!这还是原来的旧衫子,她帮我画花样,又抹蜡,再染上什么说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儿来了。”
  不是画的,是染的,这才不会掉色。祝和畅猛灌了一口茶。
  “婶儿,你……你变年轻了。”
  “哈!”祝婶笑咧了嘴。“认识九爷二十几年,头一回听到你说好话。好了,你别瞪帘子了,都是婶儿我的主张,你可别去怪悦眉。”
  “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又是怎么回事?”祝和畅指了出去。
  “那天阿阳他家的过来借柴刀,瞧见悦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后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两个闺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计们的女眷传来传去,就全来了,这些都是大家染出来的。”祝婶见到他的臭脸色,忙补充道:“等晾干了,她们就收回家了。”
  “婶儿,你知道我喜欢简单、清净……”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婶轻易驳了回去。“你说灰色耐脏,可我看脏了也灰,不脏也灰,一间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打扫都不干净,不如像现在这样,添点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祝和畅苦恼地按揉额头。叔儿婶儿最大,他只是名义上的主子。
  “九爷,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兴匆匆跑了进来。
  噗!祝和畅喷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着祝福,呛得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子成了什么样!一件衣衫交错染着淡蓝和淡绿两种颜色,绿中有蓝,蓝中有绿,彷如是映入绿水的蓝天,又像是接连青空的绿色草原,互融互和,丝丝入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和舒爽。
  真是见鬼的好看啊!
  “这是哪来的稻草人?”他嘴里还是不留情地道:“爷儿我随便到草堆里一滚,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爷,我们去滚滚!”祝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衣摆,笑眯眯地道:“看是爷儿你沾上的草泥好看,还是大姐帮我染的颜色好看。”
  可恶!她帮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帮他染……
  “祝福,你叫耿悦眉到我书房,我有话跟她说。”
  他的书房和睡房是这间宅子里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
  婶儿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间,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并未换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单、灰色的桌巾……还有一身灰的他。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书房,灰褐的书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纸、灰青的椅垫,等等!那个靠枕有颜色?
  “方拿来垫背的靠枕,还是黯然神伤的灰色,可中间却镶上一张绿水红荷的布巾——江南春绿,初夏荷开,交相渲染,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九爷,那是你的旧帕子缝上去的。你不喜欢,我就拆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然声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他转身注视那双低敛的眉目。
  “我听婶儿说了。”悦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过度平淡的语气令祝和畅莫名上了火。她对叔儿婶儿祝福阿阳都可以和颜悦色,唯独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墙!
  他不觉拉高了声音,“那外头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又是谁染的?你不要说是阿阳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们的!”
  “是的,我教她们,是因为她们想学。”悦眉抬起头,迎向他紧紧逼视的眼眸。“婶儿想要一条漂亮的巾子,我染给她;她想让这屋子更好看,我就将旧帘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会为了谋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会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儿,又要如何谋生?”
  “我就在这儿终身为奴。”
  “谁要你在这儿终身为奴了!”祝和畅终于吼了出来。
  恼啊!他为何会让一个小姑娘惹得七窍生烟?她并没有做错事,外头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净了,他也可以叫婶儿将红帘子绿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见为净,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对她生气?
  难道只是她的无心之举,将颜色投掷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吗?
  他为她找到红花,她就还以颜色……啊呵!老天对他真好啊,这叫做善有善报……不,他的善念到此为止,够了,该送走她了——
  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朵出水红荷上,他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
  亭亭玉立、带水清凉,犹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莲红衣衫,盈盈月白长裙,脸庞红润,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执拗倔强的他。
  倔强的不是她吗?为何变成他了?
  悦眉定定地瞧着九爷狂野的怒容,不为所动。她并不怕生气的九爷,因为这才像是她所认识的他,待她太客气的九爷反倒显得疏离了。
  九爷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来,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有了决定。
  “九爷因我得罪董记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长程货运生意,还花了很多钱救我,我应该弥补九爷。”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这是我货行的事,我自会再去找其它主顾。”他没好气地道。
  “我欠九爷的,就该还你。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来还。”
  “你有什么能耐承诺到下辈子?”
  “我说了,就是了,我耿悦眉不想别人骗我,我也不会骗别人。”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进九爷的货行干活儿。”
  “你……”祝和畅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一口否决。“货行全是需要力气的粗活儿,这种吃苦的事你做下来。”
  “我搬得动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样泡冷水做染料。”悦眉坚决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爷的关照,跟着游山玩水了。”
  祝和畅心脏猛地狂跳,好像有个秘密被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不!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扰乱他平静无波的生命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将自己订下的规定当作狗屁,他还当不当独善其身的九爷啊!
  “你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帮叔儿婶儿做家事吗?”
  “如果九爷当我是丫头,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头,你是客人。现在做客完了,我给你一笔钱,请你离开,可以吗?”他横了心,冷冷地道。
  “我没有亲人,我无处可去。”
  简单十个字,轻易击溃他的铁石心肠,登时乱石崩云,方寸大乱。
  他握紧拳,瞪了眼,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让你试试,你做不来的话,爷儿我就……就……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
  第六章
  “不对!你要拉紧缰绳,你不拉紧,我没办法放手!”
  祝和畅吼声之大,震得栖息附近枝头的麻雀纷纷拍翅飞起。
  悦眉坐在马鞍上,无暇去看大群鸟儿飞向落日的壮观场面,她只感受到后头男人极度不悦的强烈气息,还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导。
  “九爷,我已经会骑了,你让我自己跑。”她握紧了缰绳。
  “你又哪会自己骑了?还不是爷儿我在前头拉着你的小白马!”祝和畅不觉又揽紧她的腰身,喝道:“坐稳!别摔下去了。”
  “九爷,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聋了。”
  “耿悦眉,你!”竟然会顶嘴?
  “我不是小孩子。”悦眉转过脸,直视近在咫尺的严峻脸孔。“我骑了好几天了,你还是不放手,这叫我怎能学会骑马?”
  “你不熟悉马性,我得看紧点。”
  “这匹小白马是九爷你千挑万选才买下的,你不放心?”过度逼近的阳刚气息令悦眉屏住呼吸,忙又转回脸,轻轻抚向小白马的颈子,淡淡地道:“再说九爷你硬是坐了上来,增加重量,它会吃不消的。”
  “……”祝和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跳下了马。
  一直环在腰间的大掌缓缓地移开,背后也顿失那个温热的怀抱,悦眉忽然有些失落,转头一看,却见他一双手又要去帮她扯住马缰,那股失落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她隐隐觉得,九爷仍然很关照她,不过她明白,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对一再反对她出外送货的婶儿不好交代罢了。
  但,这种被密切关照的感觉真好,就像婶儿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胆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完全倚赖,甚至不想离开……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实的手腕,轻轻将它拿离了缰绳,朝他一笑。
  “九爷,我要试着跑马了。”
  祝和畅不料她这么一握,脑袋顿时变空,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缰绳。
  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笑意,双腿踢向马肚,娇斥一声:“驾!”
  小白马放开四蹄,奔腾而去,祝和畅这才如梦初醒,惊吼道:“耿悦眉!你回来!你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给爷儿我回来!”
  他一边吼叫,一边已跑向他的马匹,一跃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气凝神、不敢吭上一声的伙计们终于吁了一口气。
  “呼!幸亏大姐来这么一招美人计,不然咱九爷还不放手呢。”
  “哎呀,九爷被大姐那一笑,给笑得神魂颠倒了,我跟了九爷这么多年,没看过九爷那个呆样啊。”
  “我也没看过九爷穷紧张的模样。小马儿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马?嘻嘻,抱得那么紧,我好怕九爷一不小心将大姐的腰给勒断了。”
  自从悦眉加入货行后,伙计们察言观色,再怎么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话题。
  由于领教过悦眉的冷漠和固执,伙计们起初对她敬而远之,更以为是多了一个累赘,然而几趟货程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来烧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来,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总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学送货了。”祝福毕竟年纪最小,还是得乖乖准备好面团等悦眉回来。“不好意思,让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来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样美味啊。”
  “有这样的大姐真好。”老高懒洋洋地歪在羊皮帐里,探出一个头;他虽然是伙计中年纪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悦眉一声大姐,只因为她处处表现就像一位大姐,将出门在外的大伙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羊皮帐裂了,她瞧见就拿出针线补好;只洒点盐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叶,现在她还会添点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搬货绝没问题,可只要她一动手,九爷就瞪眼;再说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让小姑娘做这等粗重工作,所以顶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结活儿。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里,两匹马儿并辔缓缓归来。
  悦眉神色愉快,专注地驾驭小白马的脚步,让晚风吹乱的发丝披在她的肩头上,为转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畅却是板着一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骑着大黑马欺近小白马,两眼死命盯住,一双手蠢蠢欲动,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过缰绳应变。
  “大姐,你会骑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没注意到九爷的脸色,笑眯眯地帮悦眉牵了马。“我就说你行,是九爷担心过头了。”
  “是啊,没问题了。”悦眉翻身下马,但毕竟不够熟悉,双手扶住鞍头,右脚一时还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赶忙抢过去,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那纤细的腰肢,帮她安全落地。忽然,一个弹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额角。
  “祝福!谁是付钱的主子?竟然不过来伺候爷儿我下马!”
  “呜!”祝福捂住额头,哀怨地望向脸色臭得发酸的九爷,哇哇嚷道:“我啥时伺候爷儿你下马了?你那么大个儿,两只脚那么长,咚就跳下来了。再说人家帮大姐,也是为爷儿你分担辛苦呀。”
  “教一个小姑娘骑马就叫辛苦?”祝和畅冷着脸,莫名其妙开训起来,“那爷儿我带着你们赶货叫什么?这趟在外头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城又一个城地送货、载货叫什么?还有……”
  “九爷,请喝茶。”
  热腾腾的茉莉香片由纤纤素手送到眼下,香气扑鼻,直冲脑际。
  一肚子的莫名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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