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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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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要九爷明白,我不需要你的帮忙。”
  悦眉亦是直直望向那对带着幽光的瞳眸,冷眼相对,互不退让。
  夜风吹乱她披散的头发,长长的发丝扬起,像藤蔓似地攀上他的肩臂,她蓦地一惊,意识到她正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势躺在他的怀里。
  “我……起来……”她欲振无力,依然软软地靠着他的胸膛。
  “下马。”祝和畅面无表情,拂开缠绕上身的长发,将她扶下了马,无视她那微弱的“挣扎”,再打横抱起。
  “九爷,你回来了!盼死咱了。”祝添守在大门,高兴地迎上去。
  “九爷,我来牵马。”祝福立刻过去拉缰绳。
  “悦眉呀,你吃苦了。”祝婶满脸忧心,快步跟在身边,疼惜不舍地拉住她的手。“婶儿帮你烧好热水、煮了热汤,快进来休息。”
  听到熟悉的关切声音,悦眉顿时心头一松,眼眶微热,忘了挣扎。
  长街那一头驶来一辆马车,车夫挥手叫道:“祝九爷,等等啊!”
  “这么晚,是谁来了?”祝和畅警戒地望向马车。
  “哎,是吴文彩。”祝添立刻认出有着刺眼金色车篷的马车。
  “我不见。”祝和畅一脚跨进了大门的门槛。
  “他是来找我的。”悦眉扯住他的衣襟,试图借力使力起身。
  “三更半夜来找人?找鬼还比较容易。”
  “让我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祝和畅从上而下瞪住她,一眼就看穿她,一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不经意地流露出他的意图。
  “既然知道,就让我下来。”悦眉亦是跟他四目相对。
  今夜他们到底是瞪了多少次、又瞪了多久了?祝和畅还在跟她大眼瞪小眼,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可惜呀可惜,她那双眼睛还满漂亮的,眼珠子那么黑,睫毛那么长,眨起来像一把扇子扇呀扇地,却只拿来瞪人?
  扇子已将她的心火扇得更旺,大火窜烧,无法可挡,除非他使出叔儿当年的绝招,否则绝对阻止不了她。
  他终于轻轻地将她放下地,直到她扶住门墙,这才放手。
  “唉,你小心些。”他不觉轻叹一声,也不知是要她小心站好,还是小心定好接下来的路。
  “耿姑娘,你还好吧?”吴文彩一跳下马车,登登几步就赶到大门边,神情担忧得好像天快塌下来似地。“我一听到祝九爷全力营救你出来,就赶快过来看你了。唉!那个董江山真不是东西,他的女婿也好不到哪里去,怎能随便买通知府就关了人呢,实在太可恶了。”
  “吴老爷,谢谢关心。”悦眉淡淡地道。
  “没事就好。耿姑娘你得多多休息,我给你带来一盒人参……”
  “吴老爷带人参给我,还是希望我过去你的染坊吧?”
  “嗳,这以后再谈,现下最重要的就是耿姑娘要保重身子。”
  “我什么时候可以过去?”
  “啊?”吴文彩眼睛发亮,扯开了嘴角笑道:“屋子早就给你备好了,就看耿姑娘啥时休养够了,我再派车来接你。”
  “我现在就可以过去。”
  “悦眉!”祝婶惊讶地扯住她的袖子。“你身子很虚,先休养个几天,这件事慢慢再想。”
  “不用想了,婶儿。我很明白我该去哪里。”悦眉垂下了眼,轻轻将祝婶的手拿开,冷漠的动作却带着微哽的声音。“婶儿,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悦眉它日有了能力,一定会回来报答你和叔儿。”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瞧你这手冷得像什么似地,还是先进来……”祝婶担忧地道。
  “脚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里就让她去。”祝和畅冷冷地道。
  “婶儿,我不冷。”悦眉不自觉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袍子,谁也不看,只是低头迈出脚步。“祝九爷,叔儿,婶儿,我走了。”
  “祝九爷,感谢你的鼎力帮忙。”吴文彩不忘做个大人情,拱手笑道:“明日我就着家人送来一份厚礼,以答谢九爷对耿姑娘的费心。”
  呵!俨然就是一副人家主子的嘴脸。祝和畅假惺惺地推辞道:“不敢当。是我家叔儿婶儿着急,我不想让老人家担心罢了。”
  悦眉正由车夫搀扶,准备爬上马车,一听此言,身子略僵了僵,但她没有回头,只是再将袍子拉紧了些,掀起车帘子就坐了进去。
  祝和畅眼睁睁看着她上了人家的马车,扬长而去:在这京城的黑夜里,车轮辘辘,马蹄踏踏,声声刺耳,仿佛回响着嘲弄笑声。
  好了,他费尽心机、拉尽脸皮、辗转求官救出来的人,走了……
  他为谁辛苦为谁忙啊!本来就不关己事,硬是趟了浑水,弄得一身泥巴,人家还不领情,甚至没道一声谢呢。
  留不住就留不住,算他做了一件功德暝。至于她想怎样,那是她的事,她会不会因此变成一个冷血复仇的女魔头,也不关他的事。
  “九爷,你怎么不留住悦眉呀。”祝添祝婶齐声抱怨。
  “我不当九爷了,以后叫我傻爷。”他头也不回,拂袖进门。
  “傻爷?”祝福安顿好马匹跑了回来,还摸不清怎么一回事。
  “叫什么叫……还真叫!”祝和畅猛地回头,双目圆瞪,恼得捋了袖子,一只拳头就伸了出来。“爷儿我——”
  “傻爷,我帮你揍。”祝添近水楼台,先敲儿子一记。
  连叔儿也叫他傻爷,祝和畅只觉自己果真是天下第一大笨蛋了。
  “唔……啊!”不能骂叔儿,只好一路揪着头发进门去了。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习惯叫九爷了,改叫什么傻爷!我可不想改口了。”祝婶将丈夫儿子赶进了门,一边掩起大门,一边还是担忧地望向已经下见马车踪影的街道,长长一叹。“九爷这孩子呀,我是不再担心他了,可悦眉她……唉,真像是当年的二少爷。”
  门板合起。天上高挂一颗星子,孤寂地眨动明灭下定的星芒。
  昏暗烛光下,悦眉愣愣地望着飘浮着一堆叶片、花朵的染盆。
  十天了,她一再地浸泡材料、试染,重新再来,夜以继曰,即使累了也只是趴着小眠片刻,为的就是调制出她最拿手的颜色。
  江南春绿啊,她曾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风景,有鸟啼垂柳,有小桥流水,还有姑娘家娇美的笑容,她的巧思就像源源不绝的春风轻拂而过,绿了江南岸。
  可瞧如今的染盆,那是什么颜色?一样的绿,却掺着某种说不出来的灰败,仿佛那不是一池春水,而是一摊烂草泥。
  “哼,原来咱老爷找过来的高明女师傅,也不过尔尔。”
  后头的师傅们大声说话,摆明着就是说给她听的。
  “唉,光听传闻不准的啦,还得见见真实功夫才行。我不得不说,是咱老爷给这小姑娘唬了。”
  “吓!说不定这是董记的阴谋,他们故意放出风声说她很厉害,让老爷想尽办法找她过来,其实呀,嘘,小声一点,我说她可能是来打探咱家染坊虚实的喔。”
  “算了吧,若她真来打探,好歹也笑一笑,这边看看,那边问问,成天摆个晚娘脸孔,见了人也不说话,好像谁欠了她几百两似地。”
  “哈!不就是云世斌欠她的吗!老爷就是看中这一点,她气在上头,正好拿她来打董记,一箭双雕,老板赚钱,她也报了仇啊。”
  “唼!她来这么多天了,也没看她染出一个屁!别说赚钱,连报仇的本事都没有,论美貌论能力都比不上人家千金,还争什么争!”
  “人家千金会织、会绣、还会打理生意,她除了染,又会什么?”
  “好啦,说得嘴干。天黑了,下工了,要不要去喝一杯?”
  一群人闹烘烘地出去,独留悦眉面对染房暗黝黝的墙壁。
  她又向染盆看去。染料暗沉,不是清水,反映不出她的面目。
  她的心是不是也混浊了?
  至少倒掉二十几盆染料子。她没忘记熟记在心的染色窍门,也如数找来所有必备的材料,但就是做不出来那澄灿的金花玉露,记不起清朗的雨过天青,留不住在黄昏彩霞里迎上飘飞小雨的红榴花……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无力地摊坐在椅上,两眼无神地望着跳动的烛影。
  只因为那全是她和另一个男子的共同回忆,里头有欢笑、有期待、有恋慕,她有一颗开朗的心去染就她的璀璨未来。
  而现在的她,只有满腔的怨恨,做出来的就是一盆又一盆晦暗得连自己看了都想呕吐的色泽。
  这就是她三天牢狱之灾的颜色,黑暗,陈腐,死亡。
  没错,她想报仇,她想出一口气,她想藉由自己的一双手,再透过吴文彩的力量,打倒一再对她落井下石的云世斌,让他知道她的忿恨。
  可是,她没本事啊……一颗彻底失去颜色的心,又怎能在各色各样的丝线和布料上染出令人欢喜的颜色?曾经是那么喜爱看别人穿她染布所裁成的衣裳,可如今她却畏惧看到他们幸福的笑容。
  她的确没有能力报仇。她以为剪子锐利,可以刺伤袭击她的恶狼,但恶狼毕竟是恶狼,剪子顶多刺它几个无关紧要的小伤口,若无人及时救她,她终究还是会让恶狼给一口吞了。
  救她……她茫然的目光缓缓移动,凝定在一袭披放在桌边的灰袍。
  那天晚上,她不知不觉裹着这件袍子来到这儿,吴老爷又送来几件好看保暖的袄子给她,但她仍然习惯穿上这件过子宽大的衣袍。
  也许,穿着这件袍子,就好像有一个熟识的人陪在身边,一起度过冰冷孤单的夜晚:就算脱掉,也要摆在看得见的地方。
  呵,素不相识、总是跟她瞪眼的祝九爷竟是她所熟识的人?
  她露出一个凄凉的微笑,起了身,倒掉那盆死寂颜色的染料。
  一大早就见鬼了!
  祝和畅才走出后巷小门,就被站在大门前的黑影给吓了好大一跳。天色犹黑,黑影模模糊糊的,身子微蹲,在门前放下一团事物。
  莫不是放了一个小婴儿认他为爹?祝和畅大惊,就要出声喊人,一见那个转身走到月光下的惨白脸孔,他的声音立刻吞进喉头。
  赶到大门前,捡起那团事物,原来是他那件当作丢了的外袍。
  她单单为了还他袍子,特地半夜不睡,绕了大半个城过来他这里?
  他望向她的背影,摇摇晃晃的,他的脚步声这么大,她却没有回头,是装作没听到吗?还是边走边打盹,糊涂了?
  算了。他将袍子折放在手臂上,准备往另一边的货行而去。今天天一亮就得去载货,负责的伙计们应该已经在做准备了,即使他这回不坐阵押送,但仍得过去察看,并做一番行前的训话……去他的训话!
  “九爷,呜……等等我啊。”祝福揉着惺忪睡眼,拉着穿了一只手臂的外衣,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祝和畅大掌一张,按在他的睡脸上,眼睛鼻子乱揉一通,快速地嘱咐道:“我不过去货行了,你叫他们留意,货物要扎得牢靠。”
  “九爷,你去哪里?”祝福一下子清醒过来。九爷竟然不去训话?
  祝和畅早已走出好几步,目光紧紧跟在前头转过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阳关道和他的独木桥再也搭不上边,可是……天还黑啊,一个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头,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说,她走的路径也不对。文彩布庄在城西,她却往东边走;清晨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吗!
  天际逸出灰蒙蒙的亮光,点卯的官员轿子出现在街道上,城门打开,外头送菜送鸡的农民蜂拥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热闹,而小姑娘夹在人群之间,更觉形单影只,几被淹没不见。
  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你脱你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你当色胚无所谓,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你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杀,这样你还要死吗……”
  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你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
  “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
  “谁说没人要你?吴老爷不是礼遇你,巴巴地请你过去吗?”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
  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罢休,放他们一马?
  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问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你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你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
  “反正救你好几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没有损失。”他恢复惯有的讲话语气,脚步一刻不停,几乎是跑了起来。
  “九爷,我还不起……”
  “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呀!”他忽然又发了狠,口无遮拦地道:“以身相许啊!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属于爷儿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寻短见!”
  什么以身相许?悦眉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能不能让她再死一次,好能摆脱这个乱七八糟、令她无所适从的世界?
  好累。她想挣开这个自大男人的怀抱,但她从来没有一次挣得成功,除非他主动放开,否则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吗?她疲惫地拾了眼,却见他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衣裳也完全湿透。是了,他刚刚下水救了她,可她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点也不觉得湿冷呢?
  她无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许她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乐乐地染布,闲来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爷回来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愿醒来。
  第五章
  三个月后。
  夏蝉唧唧,空气干燥,人们换上清爽的麻纱夏衫,闲来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热。
  悦眉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切片的半颗西瓜和一壶清茶,往书房走去。
  午后阳光将院子里的树木和花朵晒得闪闪发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影儿又映照到悦眉素白的衣衫上,仿佛为她过度朴素苍白的衣衫妆点年轻姑娘应有的缤纷颜色。
  经过细心的调养,她已完全恢复健康,手脚长了肉,脸庞浮现血色,可那神色却始终冷若冰霜,从来不见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许”了,既然身不由己,难道她还得强颜欢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吗?
  悦眉努力捧稳托盘,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波澜。
  她以为自己是个暖床的丫鬟,可他从来不使唤她,只叫她练字;叔儿和婶儿也不让她忙宅子的粗活儿,还反过来处处关照她的生活;祝福见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声大姐,大家全将她当成了娇客。
  婶儿唯一会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爷没有出门的日子,请她为他送茶、送点心。
  来到敞开的书房门外,她抛开所有的心绪,抿唇,低眉,敛目。
  “人不学,不知义——”祝福的朗诵声中断,兴奋地道:“九爷,我早就懂得讲义气了,所以我不用学了啦。”
  “不行,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就得多点学问,明白道理,不然以后怎能出门和人谈事情?”祝和畅板着一张俊脸。
  “又不是当和尚,托什么钵。”祝福干脆耍赖道:“我生下来就是当小厮服侍爷儿你的,你想有人继承和记,还是自己去生儿子吧。”
  “可恶!我要能生,还辛辛苦苦教你这个不受教的小子……”
  “九爷本来就能生,是你不肯娶个九奶奶罢了。嘻嘻,我说真的,九爷再不娶的话,外头那群媒婆已经在传说你好像有点问题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让爷儿我拿来练拳吗?”祝和畅瞪了眼,终于跳了起来,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爷一威胁,祝福的绝招就是哭爹喊娘,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们九爷打人啦。”他一溜烟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后面。
  “啊……耿姑娘……”祝和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忙缩回袖子里,正了正脸色。“东西放着就好。”
  “我不打扰九爷了。”悦眉没什么表情,放下托盘,再从怀中口袋掏出两大张纸,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课。”
  二十个大楷,一百个小楷,可以多写,不能少写。
  祝和畅拿起纸张,瞧见那整齐的小字,心念一动,不像以往任她离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请等一下。祝福,外头吃西瓜去。”
  “是!”祝福乐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快朵颐去了。
  书房内,空气陡地冷却下来,仿佛炎炎夏日只留在门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练字吗?”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问道。
  “九爷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悦眉还是面无表情。
  “我给你瞧瞧两个月前写的字。”祝和畅转过身,从书架格子抽出一叠纸,递给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复元气、刚下床时写的。”
  悦眉一张张翻阅过去,里头写的什么东西,她从来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买来的碑帖拓文或诗词歌赋,然而越往下头,她的字迹就越显凌乱,笔划歪扭,有气无力,往往一个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见了。
  “练字收心,我希望你继续练下去。”他始终注视着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蛋,见她翻到下面,语重心长地道。
  “是。”
  收什么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么收得回来?
  她将纸张叠好,递了回去。
  “你有什么打算?”祝和畅谨慎地问道,也是时候该好好谈谈了。
  “我欠九爷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一切遵照九爷的指示。”
  “就算一辈子待在我这宅子也好?”
  “九爷要我走,我随时可以走。”
  问也是白问。祝和畅很肯定,若叫她去撞墙,她定是二话不说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个紧闭的蚌壳,将自己关得牢牢的:这种情形当然不能放她离去,会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继续让她“以身相许”下去。
  “这样吧,你也该找点事做做……”他故意一顿,状似沉吟,好一会儿才道:“过几天我们要走一趟货,你一起去。”
  悦眉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对送货一窍不通,更别说骑马长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颠簸,支撑不住,反而带给货行莫大的负担。
  但九爷要她去,她就得去:命运随人拨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爷。”她木然地回答。
  “哇!好漂亮的花儿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祝福兴高采烈地吼叫,瞧着前方满山遍野的鲜黄带红的花朵。
  “呵呵,今天爷儿我心血来潮,改走这条路,竟然大开眼界了。”
  祝和畅很满意地拉住马缰,望向山头一朵朵碗大的鲜艳红花。
  “九爷,幸好这趟回程没货,不然这山路难走呢。”阿阳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没货,爷儿我心情轻松,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祝和畅说着就下了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阳,祝福,就这儿休息一会,喝碗茶,要疴要放小心别让蛇咬了,今晚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回京城。”
  “九爷,别忘了还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对喔。”祝和畅望向后头的马车,笑道:“耿姑娘,下来走走,天气热,可别在车里闷坏了。”
  帘子掀动,一个灰褐色的纤细身影跳下车:她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马车边,视线搜寻着,很快就寻着了开遍红花的山坡。
  祝和畅很习惯她的淡漠,自顾自地走到山边,俯身赏花。
  花茎高约莫三尺,花瓣细长似菊,蓬蓬地开了一大团,颜色鲜黄,中间掺有几抹火红色的细办,黄红相间,刺艳艳地扎入视线,整片山坡连绵而去,彷如天地所织就的一张美丽地毯。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突然想留住这个火热的颜色。
  “红花有刺,小心。”后头传来悦眉的警告声。
  “哦?”他伸到花朵下头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细一瞧,果然花朵绿萼处长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这会儿手指也跟着花朵的名字一样红了。
  悦眉不再说话,站在他身边几步之遥,低头默默望着花朵。
  “红花?”祝和畅好奇地问道:“这花几乎是黄色的,怎么叫红花?而且玫瑰、莲花、牡丹也有红的,可以统称为红花吗?”
  “这花就叫红花。”悦眉仍是凝视着花朵。“专门用来做红花饼。”
  “红花饼?好吃吗?”祝福冒了出来,迫不及待弯了身,凑上鼻子用力嗅闻。“嗯,有股香味,这饼儿一定很好吃。”
  祝和畅抓了他的领子,将他提了开去,凉凉地道:“红花饼是拿来染衣服的,你想吃的话,准备去蹲茅房吧。”
  “染衣服?这是大姐最拿手的了。”吃不到饼没关系,祝福更惊奇地拿指头扯了扯花瓣,转头问道:“大姐,原来我娘过年才拿出来穿的那件红袄子,就是这种花儿染的?黄花怎么会变红的?好神奇啊。”
  悦眉点点头,迳自走进红花丛里。
  “又不理人了?”祝福也很习惯她的态度了,继续去玩他的花儿。
  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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