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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苗-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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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嘘,莲华在后头,被她听见可不好了!”这句话的音量远比那几句碎嘴喳呼还来得大声,虽好意,却被心急给破坏殆尽。
  每年只要荷池里的水芙蓉枯萎一次,月莲华的娘亲狄姝雪便再一次受人注目,当年的殉身缘由又教人反覆讨论。
  而本该遵从众人希冀,流露出孤女沧桑飘零及委屈的月莲华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远远落在大伙后头,招摇着绣有粉蝶的圆绢扇,偶尔扑扑耳边飞舞嗡鸣的蚊子苍蝇,看来挺愉悦自得,她的喜悦绝对来自于那池荷莲的死亡──这一点,逃不过梅舒怀的眼。
  一身浅色彩晕裙的身影轻易被忽略在兄弟姐妹华丽无双的衣饰之后,她似乎也刻意如此,与两名贴身丫鬟小洁、小净在热闹圈子之外自得其乐,只有在月芙蓉及月芙蕖回头朝她说话时,她会有所回应。
  与梅舒怀眼神交会之时,月莲华唇边那抹浅笑犹如一朵柔花,毫不吝惜地朝他绽放,为那张精致脸蛋添了数分俏丽。
  梅舒怀可不会笨到将她的笑解释为含羞带怯,因为他已经全然摸透了她的性子──
  那是挑釁!
  “梅二爷,到底是我月府的地有问题,还是您府上的莲有问题?”
  忽略了人多嘴杂的交头接耳声,梅舒怀直接接收月府老爷听似疑惑,实则绝望的问句。
  他淡淡回道:“我想,问题不是出在莲身上。”先替梅庄脱罪,“莲的习性不可能一夜凋尽,即使是从根部腐烂而枯,少说也要三日光景。”
  “那问题是出在哪?”
  “我若答‘不知道’,那五万八千两我也赚得心不安理不得,是不?”梅舒怀故意朝月老爷后头的跟班群走去,很怡然很悠闲地穿越人潮,最后驻足在月莲华面前。
  她想逃,他却用鞋尖踩住她的曳地长裙,教她进退不得,只能用凶恶的眼神无声瞪视着他,小手不着痕迹地拉扯裙摆,希望能从他脚下救出自己被踩脏的裙。
  她可以很粗鲁地斥喝他、踢翻他,可是在爹亲、众娘亲及兄弟姐妹面前,她不能,因为她是最乖巧温柔的月府四姑娘──
  而梅舒怀就是抓准了她这个弱点。
  梅舒怀做了个轻轻旋身的动作,虽然是侧身半背对着她,但左脚竟也踩上她的裙摆,怎么瞧都属恶意。
  “早在我住进月府的头一天夜里,我就知道问题出在哪了。”这句话,说得轻浅,像是单单说给月莲华听的悄悄话。
  月莲华瞅着他直瞧,不经意间皱蹙了眉而不自知。
  “我植起那些荷,也只不过是要验证我的猜测,更想知道荷池女鬼之说究竟有几分可信。”梅舒怀续道。
  月老爷咽咽津液,“这么说来……是姝雪……”
  “死得不甘愿,所以您不该找我来,您需要的,是一名道士。”
  五更声响,“天乾物燥,小心火烛”的告诫远远散去,而另道小小跫音却逼近而来,最后停在仍燃着烛火光芒的厢房前。
  “你来得真晚,我还在猜你能吞忍多久。”
  门扉开启,房里头的人等了一夜。
  “你知道我会来?”
  “不是知道,而是肯定,这一趟,你非来不可。”笑嗓出自于梅舒怀,他倚着门,仅着一身素色单衣,不同平时的华丽,却更多了符合他莲中之仙美名的气质。他将下颚朝屋内一努,“不害怕孤男寡女之嫌,就进来喝杯茶吧,莲华。”
  一室微光透门而出,照在屋外月莲华身上。
  她没迟疑,跨过门槛,梅舒怀也顺手合上门。
  “如果是藕茶或莲花茶,那省省吧。”
  她直接走向窗边的赭红贵妃椅,穿着绣鞋的金莲小脚随着身子的落坐而一并曲伸到躺椅上。随手取来贵妃椅旁茶几上的书册翻览,发觉又是一篇篇咏莲捧荷的诗集,便毫无兴趣地搁回原处。
  “为了你,我撤了藕茶,备了龙井,恭迎你的大驾。”梅舒怀自小火炉上取来水壶,动作优雅俐落地冲泡香茗,不一会儿,满室茶香飘散开来。
  桌上布齐了品茗下酒的小菜和糕点,看来他早就安排好要招待她这名不速之客。
  “你今早是故意那般说的?”接过茗杯,她没呷,倒是先发问。
  “当然是,否则我如何脱罪?”满屋的椅子他都没兴趣,独独对月莲华躺卧的贵妃椅情有独钟,所以他捧着杯,跟着坐在她脚边的空位上。
  “你可知道我爹下午便请来了三、四名道士,要驱逐我娘亲的‘冤魂’?”她的口气听不出生气与否,但责怪的成分也不小。
  “我知道。”他笑。
  “你自己无能植活那些莲,就将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娘亲身上,不觉得很可耻吗?”她哼声。
  “老实说,是有点可耻,不过我想你娘不介意的。”如果介意,他也没辙,大不了托梦来骂他两句罗。
  “她不介意,但我介意。”
  “你介意什么?”他嗑了颗瓜子,“介意我恶意诬赖你娘亲,让她背上不白之冤?介意你爹不顾夫妻情分找来道士收魂?还是……介意因为自己的缘故,让娘亲替你顶罪?”最后一句话,说得好慢,咬字清晰。
  月莲华一怔,对上梅舒怀的笑脸,他唇畔笑纹加深,像是又挖到了她什么天大秘密一样。
  “你知道了?”是肯定。
  “我头一天夜里回房就足足吐了一碗血,想要猜不着还真难。”梅舒怀得寸进尺地以她的腿为软靠,背脊毫不客气地躺上去。
  “既是如此,你何不直接在我爹面前说出一切?!”
  “当着月家人面前说出一切?莲华,你希望如此被家人看待?”剥了瓜子壳,他将瓜肉递到她紧抿的唇边。
  “梅舒怀,你以为你这样做,我就会对你心存感激吗?”她反问,侧头避开了他喂食的动作。
  “我梅舒怀做事从来不求别人感激,但求自己开心。”他也不强逼她,自己将瓜子肉给吃掉。
  “你的开心就是指将我耍得团团转?!”他在头一个夜里就摸清一切,但又佯装若无其事,缠着她、赖着她、巴着她,摆明是在探她的反应!将她当白痴耍玩吗?!
  见她怒火渐升,梅舒怀倍感无辜。
  “我没有这意思。”虽然要玩她让他觉得颇有趣,尤其是逗得她双颊染艳就是教他得意,但这可不包括害她变成众矢之的。
  “没有?!你分明就有!你以为握着这个把柄就能向我索讨更多的好处,是吗?!你以为我会害怕你以此为要胁而任你予取予求,是吗?!我告诉你,我不怕你去同我爹爹和众人告状,说我就是下毒毒死那整池荷花的凶手,那又如何?大不了一顿责骂便是!你若想藉此大作文章,我绝对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啧!我怎么忘了可以以此作为筹码来换些好处咧?”梅舒怀拍额低叫。
  懊恼!他竟然没有比她更小人地先想到这一点,不然少说也能赚些甜头来尝尝!
  “梅舒怀!”她怒喝,一杯热茶直想泼向他,让他这张俊脸毁容算了,省得看了碍眼!
  他挡下那杯被授予谋杀凶器之重责的热茶,笑咪咪道:“莲华,你也不想多年来在月府辛苦建立的好模样在一夕之间全给摧毁殆尽吧?一个从不犯错的好女儿、好姐姐、好妹妹,众人眼中乖巧贴心的莲华,怎么可以做下这种毒杀整池荷花的坏事,这对于你的名誉是多大的伤害?而且你有没有算过这些年下来,月府花在荷池的费用便有几十万两,这一笔笔的钜款,全算在你头上,说不定将你卖了都不足抵债……”他边说边摇头,似惋惜、似叹气,更有数分幸灾乐祸。
  “我说过了,威胁我没用的。”别以为这么说,她就会畏森森地发颤求饶!
  “我只是在陈述当月府所有人得知此事始末,他们将有的种种反应。”他压下正想从贵妃椅上下来的月莲华,长臂一撑,将两人脸孔间的距离拉到不能再近。“到时,你要怎么解释你的这番摧花举动?”
  头一次,她亲眼见识到何谓“吐气如兰”,梅舒怀每呵出一个字,他口中的丁香味儿便浅浅随着他的声音而出。
  “那……那不关你的事!”她被薰得有些沉醉,只能急速推开他的脸,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以维持神智的清醒。
  她没想过事迹败露的可能性,毕竟她平日打造出来的形象气质太过温婉乖巧,即便全府邸的人都知道她讨厌荷莲,却谁也没将荷花枯死的疑惑算到她头上,或许有人曾怀疑,但至少没人向她证实过,她也乐得清闲,悠悠哉哉地当她的月府四姑娘。
  自从他住进月府,她才开始有了危机意识,第一眼见他就知道这个男人绝对会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莫名的浪潮,果不其然,他那双眼眸,将她的娇柔糖衣给扯得七零八落,终于只剩下满身污秽……
  “事关我梅庄二当家的声名,怎能说不关我的事?再说,我也曾因喝下你下毒的池水而呕血生病,这更让我这个被害人拥有审问你的权利呵。”他重新黏回她的身边,一口气又喷吐在她发际。“况且,我担心你,你的安危怎能说不关我的事?莲华。”长指滑过她的手背。
  醉人的贴心话,足以骗尽天底下的芳心,酥麻了每一根筋脉。
  “你又在分泌对莲花过盛的感情了……”首当其冲又是她这个名唤“莲华”的人。
  “我如果将莲花视为比你更重要,就不会在明知道你有毒莲恶习的情况下,仍命人植种数千株的粉莲让你下手摧花,对爱花之人来说,一朵花,也是一条生命。”算算她也杀了成千上万的荷花,看来若有下辈子,恐怕得一条一条还给那些花魂这笔命债。
  “……说来说去你还是在向我邀功。”
  “我认为用‘献殷勤’比较合适。”邀功听起来多伤感情呀。
  他们贴得太近,近到看得见对方眼中的自己,她看到他眼底的情愫,也看见他瞳仁间的月莲华是如何的震惊。
  使尽力气,月莲华逃窜似地滑下贵妃椅,慎戒地盯着他,在他跟着离开贵妃椅之际,娇嗓一斥:
  “梅舒怀,你站在那里别动!”见他难得听话,月莲华缓吸一口气,“趁着这机会,我一并同你说清楚讲明白好了!我不想深究你为何要对我献殷勤,也不会领情,我讨厌莲,讨厌到有它就不能有我,容我就不能容它,而你本身就是一株莲,就算你在我面前掏心挖肺,我不会多瞧一眼──这样说,你懂了没?”
  摇头,毫不迟疑,也是装傻。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同我交朋友,我可以很明白告诉你,我不要,请你另寻对象;如果你想更逾越地对我产生非分之想,那你更别奢望,连同你的殷勤都犯不着浪费在我身上,这样,懂了吗?”她像个三番两次告诫小顽童要听话的长辈,一根葱白玉指不客气地压在他鼻前,一鼓作气地将这些日子来她所察觉到的不对劲全给轰出口来。
  她不是白痴,梅舒怀加诸在她身上过度亲匿的眼神早已让她心知肚明,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无端端这般瞅着女人瞧,那眼神,充满独占。
  男人都想独占一个女人,却容许很多女人分享他。
  在月府,这样的事情她见识太多了,也不认为眼前的梅舒怀会是例外。
  她今夜来,只是要让梅舒怀知难而退──无论他再植几回荷,荷花枯死的次数只会远远超过他植种的次数──而不是再来受他蛊惑第二回。
  “我懂了,你是想对我说,别爱上你,是吧?”这么简单的事情,明说就是了,拐那么大的弯做什么?真不坦率。
  “如果你心里真有这种念头的话。”最好早早拈除掉,省得替她招惹麻烦。
  梅舒怀又开始挪动脚步,每跨一步,弯弯的眼就流露更多的笑意,月莲华被他那抹笑靥所散发出来的气势给逼得节节败退。
  “莲华。”
  直到她被逼到门板前,梅舒怀抿着笑弧的双唇才轻掀,唤出了她的名儿。
  她只能觑着他,心底不断胡乱猜想那张无害笑脸下一瞬间会产生什么大转变。
  “你知道吗?莲子外壳坚硬固执,用来打弹弓还真能射下几只鸟儿,外壳不破,荷胚便无法探芽生长,若要靠莲子萌芽来培植荷莲,唯一的方法就是以水浸泡莲子,短则两月余,长则一年,待硬壳腐烂之后,荷胚才得以发芽,届时新芽才有出水的一天。”
  “我不知道。”她仍警戒地看他,不懂他为什么又突然同她说起莲花经。“你说这个做什么?”
  烛火的光芒被梅舒怀笼罩在她面前的身影给整个挡住,月莲华突觉眼前黯淡无光。
  他以手背轻触她的脸颊,背光的五官只有瞳中蕴藏着星火。
  “你是莲华,拥有倔强的莲子脾气,深埋在硬壳之下的爱苗发芽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我梅舒怀什么没有,就是耐心十足。”他摊开双臂,一左一右地撑在她两侧,薄唇靠在她耳边,撂下狠话:“欢迎挑战。”
  第六章
  日正当中。
  月府老爷领着家眷,随着黄袍道士吟咒舞剑的身影,在荷池畔绕行,三步一拜,五步一叩。
  月莲华冷冷地挂着一张假笑皮相,跟随着众人,一炷清香轻拈在指尖,不同于月府其他人的诚惶诚恐,她的态度几乎是平淡若水。
  人死后十多年才换来全府的拈香朝拜,这驱魂香烟,她娘亲能尝到几丝几缕?
  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招魂铃声急急催。
  驱逐冤魂……驱逐那抹驻足于荷池的冤魂……
  恶灵退散,引渡西方极乐──铃铃……铃铃……
  莲华,娘没错,娘没错!娘不甘心……
  莲华,你看看娘,看看娘呀,这就是娘下半辈子要受的活罪吗?!
  娘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那是张多么傲人的绝俗容颜,嫁为人妇仍无损她清丽娉婷,岁月舍不得在花容月貌上留下痕迹,她美得近乎天仙、逼近无瑕。
  如此美丽的容颜,被斑斑泪痕冲蚀,日夜藉以洗颜的泪水。妒恨的丑陋袭上她的皮相,那张脸,扭曲得令人害怕。
  是的,她好害怕拥有这种表情的娘亲,好害怕那声嘶力竭的尖吼,好害怕娘亲总是用十指紧扣住她纤小的肩胛摇晃,哭诉着她怎么也听不懂的字句──
  娘死了,有谁会替娘烧炷清香,怕是忘了吧,怕是全忘了吧?!你说,你说呀!
  是忘了没错,忘了整整十年,此时再想起,竟是为了驱逐那抹早已玉殒香消好久的凄苦芳魂……
  “莲华姐?”
  月芙蓉的轻唤,让月莲华回神,她带着茫然看向异母妹妹,心绪仍在记忆之中载浮载沉,向来总是玲珑聪慧的模样此时显得拙钝许多。
  误解月莲华的不对劲,月芙蓉担忧地问:“你挨不住热,是不?”丝绢抹上她的额,拭去那排热中沁冷的薄汗。“我替小净扶你去亭子里休憩一会儿好吗?”
  “莲华怎么了?”前头的四娘也停下脚步,探视脸色不佳的月莲华。
  一声惊呼,女眷们全止了步,十数只握着绢扇的柔荑也毫不迟疑地朝月莲华脸上招呼清风,摇摇扬扬。
  “好像晒晕了……”不然怎么如此闪神。
  “那可不得了,快打伞──”话一出,旁边的丫鬟俐落撑开纸伞。
  “别让她站在太阳底下才是首要,快快快,将莲华搀到树荫下!”
  “别摔着她了,小心,你们两个丫鬟轻点、轻点呀!”六娘又急又气地斥着手脚不伶俐的年轻丫鬟。
  月莲华任由人七手八脚地撑扶着,她并不觉得自己被日头晒得昏眩,甚至在炎夏之际,她还觉得有股寒意。
  众娘亲的关心,看来好多余……
  “让我来吧。”梅舒怀的俊雅身影介入女眷之间,状似理所当然,从丫鬟手中半抢半拐地接过月莲华。“师父还在念经招魂,当家夫人们全围在这恐有不便,不如让我这个无事人来尽分微力。”
  “这……这怎好麻烦梅二爷……”四娘开口,其余女眷的脸上也展现为难,面面相觑交换着男女授受不亲的世俗道德观念。
  “我在月府受月老爷的热忱招待,本该替月府带来赏荷的乐趣,而今荷莲在舒怀的力不从心下尽成泥尸,让舒怀倍感歉疚,眼下好不容易有让舒怀聊表歉意的机会,夫人们的婉拒……”梅舒怀做作地咬咬唇,不着痕迹地散发一股被人拒绝的无辜可怜样,那薄唇轻抿,那眼中含忧,谁抗拒得了半分?
  “梅二爷……”好心疼噢,那表情揪疼了一干女眷的芳心,下至十岁小丫鬟,上至八十祖婆婆,全为了梅舒怀的自责内疚而泛着疼。
  “让舒怀更觉得自己是无用之躯。”眉峰紧蹙地继续自我厌恶。
  “没这种事,梅二爷您别太自责了。”月芙蓉见心目中的完人如此委屈,忍不住轻声安慰,因疼惜他而积蓄的泪水在眼里滚呀滚的。
  “可是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呀,莲华一个好好的闺女,怎劳梅二爷您的‘赔罪’?”四娘仍觉不妥,毕竟她不认为月莲华会同意让梅舒怀鸡婆干涉此事。
  梅舒怀笑笑地还想再对女眷们洗脑,但娇嫩嗓音却先插话。
  “四娘,没关系的,就劳烦梅公子扶我到凉亭休息片刻吧,你们还是先随爹爹做完法事,别因我一人而耽误大事。”月莲华体恤地朝女眷们一笑。
  “莲华──”
  月莲华轻道:“四娘,全府邸的人都忙着,就劳梅公子之助吧。”反正他看起来闲到发慌。
  “既然莲华这么说了,就依她吧。”六娘拦下四娘欲抢白的话。
  四娘虽不放心,但权衡两方轻重,也只能交代月莲华的两名贴身丫鬟好生伺候着,再重新抹去自个儿额上热涔涔的汗珠,与姐姐妹妹们回到炙阳底下的荷池畔,继续漫长的道法仪式。
  回到凉亭,藉着小洁、小净去张罗凉茶及湿巾的时间,梅舒怀将她捞进怀里,纸扇招来的清风轻扑在她被晒得红热的脸蛋上,月莲华没有太大的挣扎,只是小小地对两人热呼呼交融的体温及汗臭低吟一声,随即远眺着嘈杂的荷池畔,像个不热衷的看戏人,那场戏,吸引不了她的注意,不看却又觉得可惜一般。
  “我很惊讶。”
  梅舒怀突来一句,赢得了她半分注意。
  “惊讶什么?”她懒懒地问。
  “惊讶你会亲自投入我的臂弯,惊讶你会同意与我独处。”这实在是大大满足了他的男性自尊,让他受宠若惊。
  “我只是顺水推舟,藉你的语意逃过大太阳底下的折腾,别想偏了。”她没抬眸,淡然说道。
  她不否认在那当下,她急于逃入他的臂弯,只为了打断月府女眷待她的好意,或许……是因为他正巧出现在她面前,抑或是……他一直守在那里。
  招魂铃声嘈杂刺耳,即便她已经退到数尺之外的亭里,那声音仍如影随形……好吵,还要招多久?
  招了,娘就会回来吗?
  回来了,是不是又教道士给驱离,又要再魂飞魄散一回?
  “莲华,别哭了。”
  梅舒怀说得很轻,却轻易掩盖过招魂的铃声。
  她抬起头,仰望着俯颅她的梅舒怀。
  他的手滑过她的颊边,长指歇在她的眼眶,她的眸间有着他的笑容……及担心,而他眸间的她,却仍是一派清冷。
  “我没哭。”她拨开他的指,指腹上没有半分水渍,她不明白他何出此言,睁眼说瞎话吗?而且,这是他第二回指控她在哭。
  “谁说哭一定要有泪水?”他低首,一缯鬈发搔弄在她鼻尖,却引发不出她的笑意。“你哭了,你在哭着你与他们之间的距离。”
  即使她将失落藏得极好,仍瞒不过明眼人一瞧。
  “他们是谁?”
  “月府的每一个人。”
  月莲华扯动唇角,牵起笑。“你又自以为看穿了什么吗?”轻轻的嘲弄里,隐含了她也没来得及察觉的浅叹。
  “我看到了你刻意的疏远、有意的拒绝,也看到了你强迫自己退离他们的世界,将自己孤立起来。”他瞅着她,口气没有半分猜测。“他们都待你很好,虽然有些许的疏离,但他们是真心诚意关心着你,就像你方才身子不舒服──即使是假病,但他们眼底的忧虑正是一家人会有的反应,然而,你却拒绝了他们善意的手。”
  甚至为了避开众人的关怀,而投入他这个浑身上下布满莲香的男人。
  他知道她在月府算得上孤立无援,月府十数名的少爷小姐,她既非特别得宠又没有娘亲庇护,寻常人巴不得能委曲求全,只盼能在其他房的大娘姨娘身上博取几分好感,好让小孤女在府邸能活得更快活些;他更知道,月莲华的确曾在这上头下过功夫──他在这几天借居月府时已经将月莲华的底细全给打听得清楚,当然,由奴仆或她姐妹口中陈述的事迹都是表面,底下暗藏的真相全是他自己推敲出来的。
  “我拒绝?有吗?事有轻重,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的缘故而让大家分心,耽误了正事。”
  “你在说服自己?或许我该说──你在欺骗自己?”
  他才开了个头,怀里的月莲华先一步挺直身子,从他的臂弯间坐起,一点也不像是中暑的虚弱病人。
  她含怒的眼很是焰亮。
  “你别一副什么都懂的样子!现在月府全忙着招魂驱鬼,何必要大家将精神全搁在我身上?我体贴大家的忙碌,这样做错了吗?难不成要我佯装病奄奄的娇虚样硬换取众人的注意,或是像个无病呻吟的孩子,啼啼哭哭地要大人们抱吗?!”
  她早就过了这种无知任性的年纪,也很明白自己早已丧失这等权利,她在月府能受家人的喜爱,有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她“乖巧”、“善解人意”,从不会去争不属于她的东西。
  她知道,吵闹并不会替她换来更多的呵疼,只会让人厌恶。
  “像你这种纨桍富家子又懂什么!要任性能任性,要耍赖能耍赖,在你们眼中有什么事会不顺你们的心、如你们的意?!”她吼完,怒瞪他的笑。
  月莲华此刻眼神的防备没有让梅舒怀止住笑,这只是证实了他的料测。
  “有很多事……不是任性或耍赖就能要得到的,我知道你很清楚这点,所以你从不任性,更不耍赖,但是你矛盾地将你能得到的东西往外推,你在怕什么?还是说……你在顾忌什么?”他直言道。
  她又被看穿瞧透了!月莲华难堪地别开小脸。
  为什么她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办法隐藏住任何心绪?他总是一句又一句的提问,字字梗塞着她的反驳,他要的不是答案,他只是习惯用问句来肯定他所见到的事实。
  “你何必问,反正你不是用一双眼就全瞧明白了吗?”她赌气回着。
  “我只瞧见皮毛。”
  他嘴里所谓的皮毛已经远远胜过任何一个与她共处十数年的家人。
  轻吐了口气,她像是只被压在猫爪底下认了命的鼠儿,不再挣扎反抗,因为那只会餍足了猫儿的戏弄。
  “我是拒绝他们,怎样?你如何能期望我这个在妻妾争宠之下,最后输到一败涂地的弃妇所生之女待他们如亲如娘?面对一张张将我娘逼上绝路的脸孔,他们的关心对我而言──都是虚伪。”平平淡淡的低诉着,她像在同自己说着话,而这番话,更像是一种……催眠。好像每说一次这番话,她就更能名正言顺地退离月府众人的生活中。
  “莲华,你不诚实噢。”她在说谎,他一听就知道,加上她言不由衷。
  “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我不诚实了?!”
  “眼睛。”他的手指了指她盈盈灿眸,“这里没有怨恨。”
  这么美丽的眼,衬在清秀的鹅蛋脸上,若说勾魂他信,要说含恨,那是诓人的。甚至他还觉得她头一回在竹廉后怒瞪他的眼神,远比她现在诉说着那一屋子对不起她的亲人时还要多了些怨愤哩。
  “你知道你看起来像什么吗?”他起身,状似亲匿却也不容她拒绝地转回月莲华别开的小脸。
  “像什么?”
  “像个弃婴,孤孤单单地远望着别人的快乐,痛恨自己无法融入他们,无关爱恨,你只是觉得自己不属于他们,要你自在地与他们一块笑着聊着,对你而言……有罪恶感?这罪恶感,是源自于你娘亲?你认为你的快乐会建筑在对你娘亲的内疚上?一个被逼死的女人所生的女儿,怎么可以和那些罪魁祸首相处融洽?这是不可以的、这是不被允许的?因为如此,你逼自己逃开、逼自己冷眼回应他们的善意、逼自己扭曲他们的关怀?逼自己……变成今天这模样?”梅舒怀掬起她的下颚,让她仰近他的鼻息,感觉到她紊乱的吐纳。“你说,我瞧得对不对?”好邀功的口吻。
  月莲华凝望着他,芙颜上没有太大的变化。
  “你猜错了。”她试图平淡否定。
  “喔?”
  “你毕竟不是我,你猜不着我真正的心思。”突地,她觉得自己并未被他完全看穿,漾在唇角的笑花逐步绽放。
  “你希望我完全猜透吗?”若她点头,他倒是不介意继续将他猜想的东西一条条列清楚讲明白。
  见梅舒怀表现出那种他什么都知道,但是故意有所保留的态度,月莲华又感到一股莫名的丧志,这一刻,她真的认输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闭上尊口,并且尽可能早点离开月府,让我恢复原有的安静生活。”赶人了。
  拒绝得真果断,呵呵。
  “你怕我待越久就越摸清你的底细吗?莲华。”
  对,她怕,而且是非常怕。
  “你都不需要回梅庄去处理正事吗?”月莲华不答反问,希望他上进些去处理正事,别老将心思花费在挖她疮疤上,再挖下去她都快乱了阵脚。
  梅舒怀笑笑地环住月莲华的肩胛,将脑袋大剌剌地枕靠上去,无论她怎么闪躲,他的头就是有办法躺得稳稳当当,死赖着不走,用一身的莲香包裹着她。
  “梅庄有人替我好生张罗着,我如果回梅庄去才真的是无所事事。”他打了个哈欠,闭目养神。那种无聊到快让人发霉的看帐陪笑日子,还是少碰为乐。
  “可是待在月府也干不出什么正事。”
  “话不是这么说,在这里与朵莲华相伴,日子惬意得很。”至少他梅舒怀可满意这种生活了。
  “月府里的莲华要顾,梅庄的莲花就全凋了也无妨?”
  “梅庄的莲花平日就养得又肥又壮,不用费心照料也能长得很好,况且梅庄的荷池没有人会下毒,不会一夕尽凋的。”他调侃着月莲华的辣手摧花。
  “那梅庄的帐目盈余呢?就放任它挂在帐房生蛛网吗?你不怕大当家拧了你的脑袋当花肥?”
  梅舒怀眉宇收拢,几番来来回回的对话内容让他开始察觉怪异,他终于发现那说话的嗓音并非来自于月莲华,因为她不会搬出他大哥来压他──
  他回过头,发现月莲华正伸手接过伫立在两人身后好一段时间的年轻姑娘递来的凉茶,而那年轻姑娘正是同他对了好几句话的正主儿。
  “你认识她吗?”梅舒怀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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