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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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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7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
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
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
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助晚召,沈璧君卿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
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巳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
萧十一郎道:“我巳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待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
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
“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里,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
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的。”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
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
但现在她却绝 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郎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小说下载网…。。),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
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
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马车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了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她自己的丈夫,
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屋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地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却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真君子”的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莱,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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