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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鳞-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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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亮如白昼的大厅,跫着脚步转过来,从门外看见坐着沉思的天青鳞,连忙奔了进去。
“爷,您几时回来的?也没派个人捎信给我,我好出去迎接。”
胥勖朱颜改,鬓毛催,几许白丝添上,看见主人喜出望外。
“这些年,辛劳你了。”
他由南到北,出关外到大漠,越敦煌经丝路,去到天山尽头,买了货船往东走,进行以物易物的贸易,设立据点,以东士的草药、珍珠换取没药‘香料’、乌木、象牙,载着丰硕的成果沿着海岸,绕了一圈回来。
放心的出外经年,不管胥勖的能力怎样,庄里需要一个可以替他分劳的人,这些年独当一面的历练下来,训练应该很够了。
“爷,您回来得好,胥勖好想您。”胥勖语带哽咽,他肩上的重担可以卸下了。
真正接过生意才知道有多不容易,人,没有八面玲珑,就千万别蹚生意这浑水,他头顶上的白,都是因为这样而来。
这些年亲身磨练下来,对爷惊人的工作能力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回来不是为了看你这张苦瓜脸,把不必要的眼泪收起来。”看到这么婆妈的胥勖,回家的感觉也真实了起来。
“是是是。”胡乱擦着脸,他收拾好自己泛溢的情绪。
“你怎么连背也驼了?”根据线报,胥勖每日不过三更不入门,是真心卖力打理庄里的事业。
“我都没发觉。”胥勖有些不好意思。
“你的努力会得到回报的。”
“爷,小的不求什么。”
“是吗?以后的结果恐怕不是你说不要就可以不要的。”他心里头的一盘棋,将相兵马都有该去的地方。
咦,怎么听起来又要乌云遮日的感觉?胥勖隐隐觉得自己恐怕是要劳碌一辈子。
“爷,你说的话太深,小的不明白。”
“无所谓,时间到了你自然就会知道。”天青鳞讳莫如深。
好吧,他是下人,主人爱卖关子就给他卖。
“我问你,这些年栀儿在家可好?”他状似风轻云淡一问。
他等的可不是胥勖工作的成绩,他想知道有关他那挂名妻子的一切。
“我对不起爷!”“咚!”胥勖跪了下去,责任心式重的他才不管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跪自己的主子天道地公。“爷这么大的事业落在我头上,我一直忙不过来,以致对夫人疏于照顾,爷,您罚我吧!”
“罚,你知道我要问什么?不清不楚只会领罚,你要跪钉板、卧冰棍,我才不管你。”他扬起声音,“我要知道的是她这些年的生活状况,你要推说一个不字。或者废话连篇,以后你干脆吃住都在绣坊里,不用回家了。”
胥勖抱住天青鳞的大腿。
“那不行啊大爷,小的已经有三个月不曾回去探望一家老小,古人大禹治水也没我这么可怜,我已经是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怎么忍心这样对待我?”
天青鳞忙不迭的抽回大腿,让胥勖扑空。
几年过去,这胥勖更有理说不清了,怕是偌大的事业把他逼得提早老化了。
“爷,这些年说实在我们没有谁能摸明白夫人的心,虽然说她是我妹子,可我也不大懂。”他是心有余力不足,管理偌大产业的工作够他焦头烂额,对于栀儿的照顾他是鞭长莫及啊!
“我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轻喟从天青鳞的口中逸过。
胥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沉默退下。
她跟这个家还是格格不入。天青鳞怔怔的坐着,任烛光燃泪。这种没有方向的心情叫人不安。他确定自己不喜欢这种情况,非常非常地不喜欢。
摊牌了。
这样也好,可以走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想不到这么容易,也这么……累。
这狐狸庄真是富裕啊!整夜不熄的灯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浪费习惯?这些坐享其成的人有想过为全家生活而在外奔波劳碌,餐风露宿的那个人吗?
栀儿用力敲了下自己的头,她都是要走的人了,还担心个什么劲,没有谁会领情的。
水榭的一边隐隐传来歌伎的乐声,她想想,今夜是哪一房在设宴请客?
对了,该是天青鳞的洗尘宴。
夜夜笙歌,千金散尽,这些金砌银堆的家当,何时风流云散呐?呵呵,不怕的,天家有天青鳞这个招财童子,银子啊,只怕多了。
脚下迂回的小径她天天经过,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后门,可是一路来,某种诡异的感觉令她全身的鸡皮疙瘩浮冒起来,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像耗子被蛇眼盯住。
“以后出门要记着带盏灯,免得跌跤。”黑暗的庭院一处,天青鳞倚在拱门边,把栀儿的动作看得非常清楚。
银色的月光在她的发间闪烁,鹅黄色的衫子勾勒出成熟的体态,香肩跟裸臂洁白光滑,她娇美得如同花园里的花。
栀儿闻声身体顿时僵直得有如千年磐石,不过还好没忘记将包袱往身后藏。
他不是应该在大厅里宴乐吗?
“你的表情好像要面对的是一匹狼。”
“有吗?庄子又不是位于荒郊野外,哪来的狼?”她慢慢转身,擦掉额头的冷汗,挑这时间离家,可能是个烂透的主意!
他脚步从容,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下挡住栀儿的去路,“夜深了。”
是晚了,但,关她什么事?
不小心目光触到他的眸,他的眼除了光亮深邃,恍惚间还有一些别的,至于是什么,她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个说不出的“什么”却让她的心怦呀怦的跳个没完,捂住胸口,栀儿忍不住轻叱,“不许再跳了。”
也不管这样说是不是闹了笑话,只有死人的心才不会跳。
她孩子气的表情认真又率直,不曾生过的怜惜飘入天青鳞冰硬的心,轻轻融化了一角。
“心要是不跳了,会伤脑筋的。”
他居然在笑?!栀儿不自在的全身冒起疙瘩。
“你别笑了。”
“怎么?”他不解。
“你那模样跟狮子找到猎物开口笑一样,我受不了。”说完,栀儿掩住自己嘴快的口。要……死了,她居然把心里头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
她睁大眼珠拼命想把话圆回去,想不到天青鳞拉高唇角,竟然点头。
他似乎变成完全无法让人理解的人。
“蚊子飞进嘴巴的滋味有点臭,你确定小嘴还要张这么大?”现在的她跟之前恰北北的模样,不啻有天壤之别。
栀儿赶紧把双唇合得比蚌壳还紧,表情却控诉他撒谎。
“我不只吃过蚊子,塞外不是黄沙就是朔风,到处是动物的尸骨,一到晚上,苍蝇、姐虫也不管你是活着还是死人绕着不肯走,不小心撞进嘴里是常有的事。”他表情淡然。
“这是你第一次跟我说那么多话。”他们名为夫妻,形同陌路。
他不是会道歉的男人,不过,他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两遍。
“我看你带了包袱,要离家吗?”
“是的,我要出去过我自己的下半辈子。”
“你故意选择我回来的这一天出走,让我难看?”她不只要给他一点颜色瞧,恐怕还故意想酿成大事故。
“随便你怎么想。”
“你有把握我会让你走?”
“今天不成,明天走,明天不成我还有后天。”她心意已决,不更改。
“既然这个地方没有让你好留恋的,我跟你一起走。”
栀儿傻了好半晌,垂下黑帘般的羽睫,幽谧的眼底泛过一波涟漪。
“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起初我也不信,不过……”看见从开始她就一直抱在怀里的水盆,粼粼水色倒映着她白皙的脸颊,死去的心回过来了些。“我还是要跟你走。”
不用面对天青鳞令人心神难安、叫人着迷的脸孔,徐徐的夜风吹来,总算拂去栀儿心头不少的烦躁。
他安稳坚定的步伐不特别快也不特别慢,像是为了配合她而放短两脚间的幅度似的,男人走路的步子不应该又大又急吗?天鸟过虽然老是女装打扮,惟一会暴露他身份的就是走路时,他走路如急惊风,每每都会吓死一堆路人,久而久之,他已经变成苏州的一项名胜了。
看她柳眉微蹙,一脸的心烦意乱,不一会忽又噗咏一笑,她在想什么呢?
从来不用揣测别人的心意,也不曾觉得自己需要什么,反倒是有成千上万的人需要他,养成他不在乎的态度。
然而这回,他开始认真地研究着她。
两个人各有所思,各有所想,一路沉静不语。
“就这儿了。”随便指着一扇门,栀儿轻声道。
“哦。”他不为所动。
“这还你。”这时她才想起来手里始终抱着盛放鳞片的水钵。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吗?”他不接过,望着她紧紧的护着、连一滴水也不让溅出来的盆。
“不知道,给我的那人说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我先说好啊,我是不接的,是那几个人死皮赖脸丢给我,实情就是这样。”他可别自作多情。
“可是你也留着它。”
栀儿有些羞恼,作势要扔,“我现在心情好就要扔了它!”
“想不到你也有不讲理的一面。”他有些不大能适应。但是又像在修正什么心态般心底漾起一笑。
“你不了解我的地方可太多了。”她扬起小巧的下巴挑衅道。这些年因为绣花弄,让她不怕过被人轻忽、瞧不起的生活,还得到自食其力的乐趣。
“想来也是。”
痛快的睡了场好觉,栀儿准时开了店门。
绣花弄里头还是她前天离开的模样,显然,天鸟过那个花花“小姐”昨天也没来,又不知道在哪个名流公子的宴会上喝醉酒,夜宿温柔乡了。
私生活这么不检点的“女人”,还真叫人想起来就头痛咧!!
厚重的木板门每天要拆拆装装,实在有点麻烦,只要力道稍微不均衡,就会卡在缝隙里动弹不得,瞧现在四块门板就拆得剩下最后一块,却偏要与她作对。
“该死的!”她都快翻白眼了,笨木头还不肯动一动。
“我来。”一双厚实的膀子从背后环过她,轻松拆了下来。
“臭木头!”栀儿很想踢它一脚,但是踢了脚痛划不来,决定暂时放它一马。
“谢谢你啊!哪来好心的仁人君子?”
“举手之劳。”
她脸色突然僵住,转过头问:“怎么是你?”
“是我不好吗?”
今天的天青鳞换上一件藏青色袍子,头顶的金冠不见了,只用束巾盘上,有别以前的沉稳矜贵,感觉不再那么难以接近,好看得让人舍不得眨眼。
“哪里好,看到你心情不好,眼睛痛、头痛、肚子痛!”就连天癸水来也没那么痛。她真想脱口说出。
栀儿不想让他觉得随便施以小惠就能收买,转身就回里头去。
想不到此举却是引狼人室,天青鳞大方的跟着她后面进门。
“这里有点小,不过五脏俱全。”八角窗外是一方青翠庭院,软枝黄蝉攀着墙,带来一片凉荫。
八角窗内,满桌的剪花样,还有各式各样的履头。
履头的式样很多,尖的、方的、圆的、多瓣型的、多层式的,有别于汉晋的整体织就,适用锦缎剪裁缝制,栀儿手上正忙碌着的就是她别出心裁用蒲草编织成的履。
蒲草编的履本来是从南方吴越传过来的,因为大受仕女的欢迎,栀儿把蒲履的高头部份加上云纹花样,又将编织的纵横蒲草泡过盐水,使它的韧度还有紧密度增加,穿起来精致得像用绫罗绸缎缝制的一样,这样的新产品一推出就大受欢迎,但是由于它费工费时,产量不多,可是已经为绣花弄打出了知名度。
天青鳞坐在一旁,看着她如飞的小手在针草间穿梭。
须臾——
错了,又错,连三错!
栀儿因为心神不宁,忿忿的站起身来。
“都是你害我的,你看,一只好端端的鞋毁了。”
对她无端的指控,天青鳞先是一头雾水,继而看她嘟嘴皱眉的表情转了转眼,释了怀。
想来,他对她还是存在着一定的影响力。
说起来惭愧,厮杀商场的他谁都不怕,这会儿竟然坐在这猜测一个女人的心意。
他带着稍微无奈和咬唇的模样,让全无防备的栀儿心跳突然跳了好大一下,他那无辜极了的表情深深的牵动了她的心。
可恨!她的心这么不禁勾引。
“我不在这儿坐着,你又会像昨晚随便拗了一个地址,然后把我甩掉。”她不知道他今天在那一处问了老半天,才晓得被虚晃一招。
“是你笨,怪谁?”
“我——笨?!”他咬牙发出奇怪的声响。
他信任她,得到的却是捉弄。
要是不把她抓起来狠狠修理一顿,他的男性自尊肯定一败涂地,但是,她更是狡猾得好……他喜欢她这点小聪明。
他越来越喜欢她!从来没有生过想将某个人拥在怀中疼爱的冲动撞击着他。
“君子动口不动手喔。”栀儿越看他的神色越觉不对劲,心头大惊,以为神鬼不知的握住桌巾,身子悄悄往前挪,他要有个动作,她就往外跑。
他的确想“碰”她,但是这个“碰”不是那个“碰”。
“我就知道你是那种该死型的暴君。”绕着圆桌跑,栀儿生怕被逮着,下场会很凄惨。
“这名称虽然有魄力,但我不喜欢。”她这一跑,当真惹毛了他。
也算栀儿活该,论她的脚力,天青鳞乍然开始是抓不到她的,偏生她还回过头来瞧个一眼。
这临眸秋波坏了事,她一瞬间被他的邪魁晃了心神。
为什么她会闻到……不,是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黑暗的味道?
长手一伸,她被捞入天青鳞坚硬的胸膛。
“我……我不怕你。”她的双掌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老天,他的心跳透过衣料传递出来,男人跟女人真的不同,就连心跳也这么强悍,害她好想剥开他的衣服,看看不一样的地方在哪。
一接近,栀儿才发现男人的体格是这么硕大,强势的支配了她的思想,干净的体味让人不讨厌,他亮晶晶的黑眸叫人心跳加速,只是呼吸怎么给忘了。
天青鳞轻轻叹息,凝视着她白皙逐渐泛红的面颊,她唇红齿白,长卷的睫毛如蝶翅,煽动了他的心湖。
“这样呢……”
他捧住她的脸蛋,舌头需索的穿过花瓣般的唇,汲取只属于她的甘蜜,与她柔软的丁香小舌碰触缠绵。
栀儿情难自禁,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停止对方的攻取掠夺。
她喜欢这样的接触,他的吻仿佛是一块石头投入在她心里,泛开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天青鳞专注的、用心的给予,辗转在她的樱唇上反复磨蹭,直到栀儿承受不住,从喉咙底发出满足的轻喟才松手。
他满意她的表现,在他怀抱里的她双颊火红,眸里跳跃着两簇银星般的光芒。天青鳞笑了,把她更小心的搂进怀里温存。
他的笑却让栀儿心头一震,迷茫的情绪整个掏空,厌恨自己的投入,她用力的捶打他。
“我恨你!恨你!恨你!”
她怎么可以表现得像个欲求不满的荡妇?!
老天啊,她对他的恨意呢?
拼命的捶打并不能减低她对自己的厌恶,只弄得自己发簪歪了,发丝乱了。
看着她崩溃发泄的模样,天青鳞怕她弄伤自己,坚定温柔的握住她狂乱挥舞的手。
“别这样。”天青鳞将她更用力的收纳在胸口。“不管你多恨我,都不要弄伤自己,我以前那样待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不是随便要一个女人为他守活寡的男人。
“我不要听你的借口,不听、不听!”
她的跺脚,她的捂耳,她的娇憨,她的女儿嗔态,勾得天青鳞情难自已。
他决定住下,铁了心要她。
她的呜咽叫人心乱。
“真要出气,我随便你打,别哭了。”
这是怎样的一笔帐啊?栀儿眼泪尽泄,心头却纠成一团。
撵不走他,栀儿直想找天鸟过想办法,偏偏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蒸发了似的,等了几日就是不来。
要说天青鳞制造什么麻烦吗?除了拿针刺绣他把十根指头都给放血以外,几乎没有什么难得倒他的,洒扫、粗活、算帐,样样全能。她反倒变成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废人”了。
“唉唷,我说栀儿啊,你这绣花弄怎么多个男人,是你雇来的伙计吗?”经常来光顾生意的贵夫人是天鸟过的死忠爱慕者,这会儿瞧见天青鳞的伟岸,马上移情别恋。
“不是。”栀儿急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慌。这贵夫人是有名的长舌妇,多年来找不到可以扳倒她的话题,天青鳞的出现简直是老天为她制造道人长短的好机会。
贵夫人化着浓妆的眼睛马上浮现暧昧之色。
“这位夫人,我跟栀儿多年夫妻,因为我从商,经年在外,栀儿都告诉我了,这些年多蒙你照顾生意,这是我从关外带回来的一点小礼物,请你笑纳!”天青鳞不动声色的趋前,随手掏出来的是个精美的黄金飞天。
沉甸甸的重量,肯定是真的。贵夫人笑歪了嘴。
“你今天来得凑巧,这个挂屏很漂亮吧,放在你家中堂上定是大方又显贵,看在大家是街坊的份上,本来不二价,就半价卖给你?”
天青鳞是天生的生意人,用着他那足以让整个苏州生意人膝盖发软的声音施与小惠,轻而易举完成一笔对绣花弄来讲是大生意的买卖。
“你卑鄙,这么做生意。”栀儿在贵夫人离去后,又有些不忍道。虽然对方爱贪便宜是出了名的,可这样坑人,就算赚钱她也会良心不安。
“我哪里‘卑’又哪里‘鄙’了,银货两讫,我还算了半价给她,已经少赚一成,我不只卖她东西,还让她以为得了便宜,两相情愿,我赚钱,她开心,互蒙其利不是?”做生意,她太嫩。
栀儿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说他没道理。
算了算了,飞蛾扑火了不起也就一只,不会每只蛾都这么蠢的。
不过,栀儿忘记,向天青鳞这么引人注目的“火”扑来的“蛾”别说一只,就算千千万万也不足为奇。
第六章
感谢那个贵夫人的口耳相传,才几天工夫,绣花弄的生意暴增了一倍不止,举凡门帘、帐幔、被面、香囊、手帕等日用品还有其余欣赏品,都在短时间内卖了个精光。
东西卖光,栀儿是很高兴,可是靠着男人的“美色”实在不是她的意愿;说也奇怪,平平同样是兄弟,天鸟过卖的是“纯”美色,天青鳞却是实实在在的做生意,要是两个男人都来为她站台,财源肯定滚滚而来,她只要忙着数银票就好了。
许是因为哭过一回,她心里多年的疙瘩因为两人的朝夕相处渐渐减少。
每天都要见面,不说话太嫌做作了些。
没有刻意。
“你那些生意呢?都不用管了吗?”之前的旧印象,他经常忙得不见人影,现在天天都见面,反倒让她不是很能习惯。
“我为狐狸庄赚的钱够多了,现在只想做我想做的事。”他轻轻带过。
说的也是。狐狸庄因为他名列全天下最有钱的十大家之一,天家的人给他躺着花、坐着花,也要很用力才能把家产败光。
不过,他们肯放人吗?会生金蛋的鸡要是跑了,不知道谁会先抓狂?
虽说为自己产业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栀儿也觉得天青鳞这么说有些奇怪,但一下却想不出怪异的关键处。
喝着冰镇的杨桃汁,几上水盆反映出的波光攫住她的目光。
她差点打翻杯子。
“这你不是拿走了,怎么还在?”
“我住这,它当然跟着我过来。”天青鳞好整以暇的坐下,端详栀儿为客人做的一双线鞋,他穿着走了一早的路一点也不咬脚。
“送来的人说很重要,你却一点都不在乎?”他脚上的鞋有些眼熟。
“有什么好在乎的?”
这是什么答案,玩文字游戏啊!
“说明白讲清楚,别打哈哈,我又不是万事通,活该什么事都知道。”
“药,毒药,也是解药。”天青鳞说出令人意料之外的话,手指水中弹,鳞片因为切入的角度跳了起来,落入他手中。
毒药?“赶快丢掉。”她扑过去,不管他脚上的鞋有多熟悉都不是重点了。
“我说它也是解药,除非你看我不顺眼,要我早登极乐就扔掉吧!”
哇咧,栀儿很想把桌上未成品的鞋子全部丢到他头上,耍她啊!坏肚肠的臭男人。
“我再多跟你说一个字的话,我就不姓秋。”她早把冠夫姓的事忘到八千里外去了。
“服毒的不止我一个,我有四个朋友,每个都是毒人,中毒的情况也有所不同。”把栀儿按着坐下,他不是很有感情的眼睛飘过想被接纳的希冀。
“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傻事?呼风唤雨的你有什么不能的,居然吞药。”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我有那么厉害吗?”他都没感觉。
“没有人比你更会赚钱的了。”
“那很简单。”他声音没变,面容却多了不一样的光彩。
他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直接的夸奖。
“是我就不行,我每天很努力工作,指头都脱了几层皮,客人还是这些。”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努力不懈为的是一个人。”他的肝脑涂地为的是一个躲在黑暗见不到阳光的主事者。
就因为一份恩情,就为一句承诺。
“离开七年是因为我的任务还没完成,留下你,却是因为我的自私,我想要你。”蹲在栀儿的跟前,天青鳞这时不是叱咤风云的商场悍将,只是一个男人,娓娓的对一个女人倾诉他埋藏的情意。
栀儿咬着唇,红了眼圈。“你说得不清不楚,我不信。”
天青鳞将她软软的小手搁在掌心,细长的眼瞳捕捉她闪躲的眸子。
“你要是一下就信了我,我还怕呢。”
“这些年我总是告诉自己我不怨你,因为我对你不抱任何希望,就算一直等到我老去,那段青春当做是报答了你给我想象不到的富足生活,给了我能够安家的力量,我跟你,两不相欠。”
“你不怨恨我让你芳华虚度,挨着时间没有希望的等待?”
“其实我没那么宽宏大量啦,有时候我还是会恨你,气你要去哪里都不说,把我一个人丢在虎口,想起来我不应该太早原谅你。”她皱了皱鼻子,不小心泄漏了早就原谅他的意愿。
“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心的仙女。”
“我要是仙女早一指把你变成癞蛤蟆。”两人的心灵开始沟通。
“你这伶牙利齿到底跟谁学的?”秋家两老他见过,寡言少语的老实人,偏生栀儿慧黠无比。
歹竹跟好笋不见得非要一家亲。
要得到全天下,钱财是不可缺少的重要元素。
他是先锋,要赚尽全天下的财富。
他做到了。
“这是他要的南北商业重心分布图,你交给他。”一卷羊皮纸,密密麻麻的线路,有黑墨、红朱砂,每一个红点都是天青鳞并吞或开拓的商行,他殚思极虑,绞尽脑汁,以狐狸庄为基础,七年开疆辟土,率领着旅行商队由北到西,穿丝路跨大漠,每个重镇以该地的气候、出产为考量,加以利用,又用当地人管理当地人,效果宏着。
一站一站,去到了天边的尽头又转回。
七年,他用商业手段开辟了关外的市场,从南到北,也征服许多化外民族,让他们知道交易的重要性,将事业线遍布。
此刻坐在客栈的雅座,他面对着一个女子。
女子优美的十指合拢,戴着绸缎编织的宽帽,水烟般的轻纱遮住本该风流的绝色,从帽檐流荡出来的发丝款款自然摆动,宛如水底的青藻,让人想优游其中。
金色的衣裳,金色的履,神秘的胡风,神秘的气质。
“你忘记一件重要的事,东西海岸的跨海横略图。”女子指出天青鳞没有坦诚交出的部份。
“我要用它来交换自由。”
“痴人说梦!”女子不留情泼他一桶冷水。
“你要试试?”
“不怕我回去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主人?”不知她是不是还有呼吸,从头到尾不见远脸的薄纱动一动。
“你会站在我这边。”天青鳞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女郎嗤笑。“你等死吧!叛乱逆上。他会让你比死还痛苦!”
“再牢不可破的铁墙也需要有人动一动它,我就是要当那根槌子。”
“其余天王都跟你站同一条阵线吗?”女子探问。
“你的消息网遍整个江湖,随便抓个人来问还怕没有内线消息?要我都说了,你会少掉很多生活乐趣,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你把他们都拖下水,这算什么江湖道义?”
“天上人间本来就不谈正义道德,金,你听过不自由毋宁死吗?”坐在这里的天青鳞既不是商行的商贾,也不是栀儿认识的丈夫,与女子对峙的神态悠闲,但是浑身散发的气势让加茶水的伙计不敢越雷池一步,旁人也纷纷绕道。
“跟主人作对,别说胜算,你绝对是输家。”他们的主人是个可怕的对手,聪明的人都会选择效忠。
“跟你说再交、也是浪费唇舌,我心意已决!”
“下这么大决心,是为了她吗?”女子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出口。
天青鳞颔首。“我想要一个家,家里有个女人,有孩子。”对别人这是普通不过的人生道路,对身处天上人间的他们却是遥不可及的梦。
“春心动,你离死不远。”女子的语气中充满悲怜。
“我们受制于他就不悲惨了?”
他一句反驳叫她哑口无言。
“总而言之,你们的活动我不会参加。”至于要不要向上报告,这还要看她的心情而定。
天青鳞也无意勉强。
“一项任务结束只能得到一瓣续命鳞片,这是我,你呢?没有完成任务回去,你的解药……”
他牵动一根头发,将会撼动整个天上人间,也就是说,这件事只许成功,没有失败的后路了。
“你都不怕被打回原形了,我算什么,不过是一条被放逐的孤魂,更没什么好怕的。”
“金……”天青鳞不知道从何说起。
“天暮日薄,有命改天再嚼舌根,无命就此别过,你好自为之。”
蛟龙不会长困浅滩,当它想一飞冲天,翱翔云霄的时候,主人啊主人,你可曾想过它将掀起多少惊涛骇浪?
“你还要回去?”那地方有个很美的名字,可人活在那,却生不如死。
“天地辽阔,没有一块地方可以容纳我,只有那里。”她无悲无喜,像是早就洞烛自己的未来。
拿起安置一旁的手杖,她脚步轻灵的下了楼。
除了天青鳞,整个客栈没有半个人发现她眼睛看不见。
瞎女郎走了,天青鳞身旁原本空置的长条椅子上,无声无息的冒出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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