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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枱绿 (及番外玫瑰的名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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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不可思议地展现着令人心痛的味道。
我想到了一幅肖像,一幅什么地方画展里曾见过的古代肖像,被挂在角落,光线幽暗柔和,布满尘埃,给人一份遥远的距离感。
一瞬间,我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焦躁,我似乎有点难以自拔了。
“温迪……”
“什么?”他从那个空间里骤然惊醒过来,目光茫然。
“难道你的人生没有其他值得快乐值得期待的事情吗?”
“难道你什么都不想要吗?”
“难道你没有足球就不行吗?”
(难道……我真的无能为力……真的无法改变什么吗……)
我不清楚我为什么要追问这些,我说得太直太急了,这不是一个好办法,一开口我便后悔了。
他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脸色苍白,仿若有一把刀扎在他柔软的心里。我知道我伤害了他,同时也伤害了我自己。
他无语地凝视我,眼睛越来越亮,我们四目交接,他终于勉强地一笑,那种缓慢攒起来的亮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无声无息的,他没用手去擦,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他一直是如此好强不服输。
左胸微微地痛了,我以为我这样的年纪已经不会再感到什么刺痛了,可那不是真的,沉寂已久的感情来得那么急切,那么汹涌,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世界消失了,只有一双眼睛占据了我整个视线,它漆黑异常,深不见底。)
我走过去把他的手抬到自己的唇角,“温迪,温迪……”我轻轻地吻着,一个一个手指吻过来,他的手心具有想象中的温暖热度。我拥抱他,做了一件以前就想做的事情,我亲吻他的眼睫,感觉那细微颤抖的睫毛一丝丝拂过嘴唇,上面湿漉漉的,冷的是雪,热的是泪。
“乔什……”
又是那种声音,小而干涩,犹如迷路的孩子。
以前不是没有过亲吻的,我们都习惯这种表达情感的方式,可是从来不曾如此潮湿,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恍惚和战栗,额角,眉心,鼻梁,一点点,在肌肤上撒下火种,整个身体内部熊熊燃烧起来。
“我非常难过,真的,真的,我让你伤心了。”
我抚摸他柔软的头发,闭上眼睛,用只有我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着。
5
推开玻璃门,熟悉的蓝调清晰地传入耳中,小酒吧的墙壁是锈色的,四面挂有异常醒目的枣红挂毯,形态各异的梁柱将空间分割成好几块,制造出奇妙的格局效果,而雾面灯的柔光无形之间又减缓了那种棱角分明的感觉。
果然是瑞纳多喜欢的设计。
弹了弹手指,我只要了一杯冰开水,拉开高角椅坐下,迎接上瑞纳多不赞同的眼光。
“老伙计,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瑞纳多若有所思地窥视我。
“真的有那么明显?”
我先是讶然,接着苦笑,没有向他隐瞒。
从伦敦回来,已经有三个星期了,这期间我很少见到温迪,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他每日清晨外出散步,到了黄昏才姗姗回来。哪怕偶尔遇见,他也是呆坐在庭园里,任由头顶上的树叶在他衣服上冻结出一抹抹暗绿阴影。凝神的他正在沉思着某些我不能弄清的东西,远远地,可以看见那双大而深的眼睛,黑得不见底。我想我那时的话还是给了他狠狠一棒,他的情感已经被压至顶层,他极需要一种强烈方式把自己彻彻底底释放出来。
“是不是和小鬼有关系?”美丽的琥珀色液体,冰块敲击酒杯壁发出清脆的声音,瑞纳多灌了一大口威士忌,露出好玩的笑容。
“猜对了。”不想否认,我对他讲述了这个假期的经过,当然,同时也在细节上做了必要的省略。
瑞纳多夸张地扬起眉头,“虽然是迟早的事情,但你的速度竟然比我预想得还要快啊。”他促狭地眨眨眼,几乎要忍耐不住地大笑出声,“怎么说呢,乔什,你毕竟是这么一个沉闷又无趣的男人。”
冷笑两声,我没好气地说着,“谢谢你的赞扬。”
一开始没有把温迪当成恋爱的对象。
在心理上等于是看着长大的孩子,而一旦有了明确的认知就不会再放任自己。可料想不到那个时候胸腔突然被整个冲破,那冰凉又火热的感情不停地满溢出来,只想他好好的,只想他好好的,于是忘却了任何顾及和界限,情不自禁地拥抱他亲吻他。
就此,情感决堤了。
“为什么你不对他说呢?”一面闷笑一面开口。
“说什么?”
“说你爱他,爱他爱得要死。”瑞纳多的身体向前倾,以双肘撑住桌面盯着我,眼神兴奋得无法自制。
我犹如见到怪物一般睁大眼睛,对他荒谬的提议好气又好笑。半晌,我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杯子上,玻璃的水杯,没什么起眼,杯口绘有几片小绿叶,在光线下一闪一闪,令人产生叶尖旋转舒展滴落露水的错觉。我喃喃自语,叹息似的,“如果我说了,这就是最差的爱情,最差的。”
“为什么?”
我搁下抚触额头的手,“时机不对。已经处于一个被人同情被人保护被人照顾的地位,再要他以补偿的心态承受这份感情是不公平的,他太骄傲了,即使这是他一生最低落的时期都会严重挫伤他的自尊。而且……”我小幅度地摇晃杯子,不是没有淡淡的惆怅的。“我的年纪不轻了,玩不起了。”
是的,在这般岁数,想战胜那种恐惧,那种把心交给一双单纯眼睛的恐惧是需要勇气的,至少目前的我只能体会,并不具备。
穿过上坡路的一个小拐弯,头顶传来鸟类振翅的啪啪声,我顺着声响望过去,没见到通常在这里出没的翠雀的影子,只有薄薄的云层飘浮在天蓝晴空下。手中用几张银锡纸包裹的红酒还有些微微的余冷。
和瑞纳多分手时,他得意兮兮地交给我一瓶波尔多红葡萄酒。
“从拍卖会上弄来的,共有两瓶。这瓶送给你和小鬼,美丽的皇后总不能由我一个人独占。”他耸耸肩。
像这样被称为“皇后”的波尔多陈年葡萄酒,售价是相当昂贵的。我沉吟片刻,随即无声地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拍拍瑞纳多的肩,接受了老朋友的好意。
在林荫道的尽头撞见了温迪。
他带着杰斯珀出来散步,针织厚毛衣和长裤,非常休闲得体。看见我,他摸摸耳朵,眼神犹疑了几秒,太多天没有交谈,他不知应该如何开头。
杰斯珀殷勤地冲我摇晃尾巴,我挠了挠它的下巴。这似乎化解了他的困窘,他笑了,很天真很少年气的那种,没有人可以抗拒他的微笑,我也一样。
这个笑容里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不存在了,我模糊地想着,就好像他过去最高兴的时候经常会突然沉默下来。现在的微笑温暖,明朗,发自内心,他仿佛又从哪里重新得到了力量。
我们并肩而行,风穿过树林沙沙作响,这一带的树叶很少因为寒冷而凋零,无数土褐的枝干延伸到视线的顶端,绿色如早晨的轻雾一般弥漫。
“真漂亮。”他赞叹。日光小心翼翼地描出他的面孔,清晰瞧见眨睫毛时抹下的优美阴影,“我刚来时就喜欢上这里了。
“这里的人也很好,加布里夫人会烤各式各样的松饼和蛋糕,花店的老板娘常送我玫瑰和土耳其桔梗,塞贝先生家里的薇薇非常漂亮,噢,我忘了和你说,那是一条雌性黄金猎犬,我的杰斯珀都爱上它了……”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几近是有点罗嗦的,我温柔地注视他,因为那一点都不讨厌,他是真心诚意地喜欢他们,也真心诚意地想和我分享这些。
来到家门口,我摸出钥匙开门,先走向厨房。
温迪去了庭园,从他来到这里,屋子前的土地就如同有了新的生命,步道上黑白相交的碎石,木栏上攀爬着的藤蔓,还有围绕着墙壁开满了整幢屋子的花朵,即使是冬日,也闻得到幽幽的暗香。相较过去,已然初具规模。
而近几日他也更加费心思地照顾他的庭园,用上了各式各样的小铲子和花盆。我偶尔瞥见,他一面给花木贴上标签,一面在笔记本中记录下照顾它们的办法。
我从冷冻库上层找出了冰块和小冰桶,一层层剥着红酒外面的锡纸。温迪在庭园里呆了一刻钟后推门进来,他停在了厨房门口,目光无声地留连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转过身示意他坐到早餐桌旁,给了他一杯柠檬水。
窗外的天空很蓝,蓝得可以滴下水,云层和云层的交界处微微闪着白光。他低下眼睛用双手握住杯子,向左转几圈接着又向右转几圈。我在他对面坐下,过了几分钟他抬起头,深深地凝视我。
“乔什,我想去旅行。”
“出去走走看看也好,我会腾出时间陪你去的,就像这次度假一样。”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咬着下唇,使劲地摇摇头,“我是说就我一个人走。
屋子里有一瞬间的静默,非常非常静的,甚至听不见彼此的呼吸声。我的胸口有些闷,我推开椅子走到窗畔,外面的阳光让我稍微舒服了一点。
“记得吗?我小时候曾和你说过将来我要周游世界,那不是玩笑,现在也只不过早了一点而已。”
我觉得自己恼怒了,可只是觉得而已,因为它来得如此缓慢如此迟钝,以至于没有一丁点真实感。我回过头面对他,我想象得出自己表情的意思,随便你吧,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不愿意再谈论下去,我对他说,“我有点累,想先去休息了。”
“乔什,你生气了吗?”我经过他面前,他猛地一把抓住我的手。
“没有。”我忍耐着,略微降低声音,尽量平淡地说。
“你有。”他的目光灼灼,异常坚持。
“我说了没有。”
“可是你有。”他提高了声调。
我的耐性达到了饱和,“这个答案对你重要吗?既然你已经做了决定。”我的视线从他的手上扫过,语气厌烦,“放手吧。”
他的面孔一片空白,好一阵没有表情,渐渐地,他的神气变得很柔和,柔和得令人有点伤心。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我不再看他,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他一个人丢在大厅里面。
6
想再抽一根烟,却发觉烟盒已经空了,我侧过头看见堆得慢慢的烟灰缸,不由一楞。手指翻弄了几次空盒,随即哑然失笑,除了年少时那段还不懂怎样排遣压力的日子,我从不曾这样失态过。
究竟是怎么了,我在心里嘲笑自己,为什么要忽然发脾气,多么可笑而且愚蠢,尤其还是对那个孩子。
事实上,突如其来的怒火已然逐渐消失了,缭绕在身畔的只剩下无可奈何,不是对温迪,而是对自己的。上一次有这种棘手的感觉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而今它们居然一声不吭地都回来了。也许我真的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精神去承受那些因爱而来的烦恼、忧愁和患得患失。
瞄瞄腕表,七点三十,应该准备晚餐了。我走出房间,整幢屋子悄无声响,杰斯珀无精打采地趴在门口,所有的讯息都告诉我温迪不在这里。是我的话刺伤了他吧,所以连杰斯珀都不带便出门了。
无疑这让我松了口气,暂时冷却彼此的情绪是正确的,我也不愿意面对他时再由于厌倦而说出什么冷酷的言语。
我随意替自己弄了一份番茄意粉,晚餐结束后也如往常一般喝了杯红茶,这个夜晚只能辜负瑞纳多的红葡萄酒了。
把盘碟搁进洗碗机,我回到客厅,打开落地灯,晕黄的光线由暗及亮,窗帘的层层折纹也折射出来冰块似的微芒。我靠在沙发里头看书,安伯托·埃柯的小说,有一个非常美丽的题目,《蔷薇的名字》。
连自己都觉得奇怪,此时此刻心境如此平和,仿佛刚才的愤怒只是一个滑稽的错觉。我几乎感受到这和以往的每个夜晚没什么两样,我阅读书籍,温迪在我身边同杰斯珀玩闹,读到自己喜欢的地方我就念一段给他听,在这方面他一向是专心致志的聆听者,纵使有一些他根本听不懂。
我有点想他了,我想是的。
是被邻居家的声响吵醒的,那对老夫妻有听歌剧的习惯,今日的唱片是《图兰朵》,似乎是情不自禁跟着一同唱了,“喔,尘世,再会吧,再会吧。”嗓音出乎意料地高亢,恐怕整条街都能听见。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昨晚竟然不知不觉在沙发上睡着了。
阳光早己充满了整个大厅,袖木地板,手织的浅绿长毛地毯,格子窗帘被照耀得近乎透明,散发着明亮清爽的气息。
杰斯珀睡在我的脚下,依然找不到温迪的身影。
整夜未归?紧锁眉头,我上楼查看他的房间,床单平整,暗示着没有人在上面休息过。
伫立在门口,脑海中飞快掠过他平时经常去的地方。不不不,这些都不可能。他为什幺不打电话回来?我开始有一些紧张感了,这孩子究竟去哪里了?
和黑夜不同,白昼令所有的担忧都无所遁形,明白这样下去自己只会想象出一个个坏的可能性。不愿意再等了,我走下楼,抓起桌上的车钥匙准备出门寻找温迪。刚开门,就一头撞上了人。
是温迪。
他正埋头用钥匙开门,撞到我大吃一惊,摸摸脸颊与鼻子,显得有点不自然。我体内刚刚绷紧的力量一下子松懈下来,担心和恐惧瞬间统统蒸发在了空气里。
“你去哪里了?”
我打量他,皱巴巴的短外套,裤管潮湿,鞋底沾满白沙,一副可怜兮兮的摸样。
“呃,我只是想在海岸附近散散步……”或许是心虚,他的眼光没对上我,小声回答。
我的眉心纠结在了一起,声调不自觉地沉下来,“你要知道现在是一月,只有疯子才会在海滩呆整整一晚。”
我不曾对他如此严厉过,他显然被震慑住了,结结巴巴,“可是……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喜欢大海,因为看着它能令糟糕的情绪完全消失,所以……”
“……”是很想生气,但他总能温柔地抚触到我最没有防备的地方。无言地盯着他,我还是投降了。我摸摸他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烧,只是眼角和鼻尖冻得有点发红。还有手,我摸了一下,冰凉的,早就被冻僵了。
推他去了浴室,打开暖气,调节冷热水的温度,我向他下了命令,“没有暖和之前不准出来。”他乖乖点头,抽下挂在金属架里头的毛巾。我略微安心了,替他掩上门。
酒柜中还有一瓶白兰地可以用来暖身体,我倒出少许加热,往里面掺了一些柠檬汁。等我把一切弄妥,鼻尖捕捉到一股温润的水气,还掺杂着隐约的沐浴液的香味。我端着杯子回过头,他已经从浴室里走出来,脸色有点疲倦,可眼神还很灵活,正用微妙的表情望着我出神。
“怎么了?”我问他。
眨了眨眼,他骤然扑上来拥抱我,我一晃,好不容易稳住身体,没让杯子里的的酒泼洒出去。
“乔什,乔什,我的老家伙……”
他只有在特定的时候才会这样叫我,轻声的,弃而不舍地一遍遍重复,带着模糊的恳求的味道。一刹那,我的心柔软得无以复加。
“乔什,我们和好吧。”他闷着头,竭力想要装出诚恳的样子,但还是传出了断断续续的笑意。
叹了口气,我低下头在他的耳畔低语,“亲爱的温迪,不要老是用这一招。”
侧了一下身,我把酒杯放在桌沿,看来目前要解决的不是它,而是我和温迪之间的问题。这时他故意把身体的重量完全压在我身上,“温迪!”我警告他,可还不及调整姿势了,我们一起摔到了沙发上。他趴在我的胸口,笑嘻嘻地看着我。我摇摇头,没好气地弹了弹他的额头。
“乔什,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过了一会儿,他不笑了,长睫毛下的眼睛应该是宁静的,然而漆黑有什么在起伏,跟随着他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的,犹如小小的波涛。
“我并没有对你好。”我感觉他的头贴在我的前胸,“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他抬头,长时间地凝视我,似乎想从我的眼睛里寻找一些东西。这年轻的容颜如此美好,象牙白的面孔,漆黑的眼睛,仿佛触手可及。此时此刻,我清楚自己是爱着他的,或许还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其实很久之前我就明白了,那件事情以后,一直有一种东西横亘在他生命里,让他觉得痛苦觉得仿徨,日复一日,再也没有能力把握任何东西,只能静静等待时间流逝而己。
他的母亲,他那美丽又坚强的母亲却一点帮不了他。他始终都在独自努力,始终都在逼迫自己和过去一样快乐活泼。
“乔什,能遇见了你,真好。”他梦呓一般说着,“你那么成熟,那么稳重,那么温和,而且还非常自制。更重要的是你还对我太好了,给了我你所能给的全部。”
“……”不,我的孩子,那不是全部。
“但我依然觉得害怕,一想到未来的日子难道都要这样过下去,我就觉得害怕。”他的目光飘浮在半空,显得焦躁和不安,当它再次回到我身上,那些又都消失了,“所以,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过去我只知道踢球,或许错过了很多东西。这次我想自己去找,找一个可以重新出发的起点。”
我真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下定决心了。推倒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世界,挺直背脊走了出来,去寻找一个新的自己能够立足的地方。
“戴安说得过,我不能总依赖你,不能总让你把我当成小孩。”他耸耸肩,唇角微翘,脸颊染上一种说不出的少年的柔嫩,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可是请你相信我,我是喜欢你的,甚至是爱你的,远远超过了我对家人的爱。”
我在心中默默叹息,温柔地抚摸他额前的刘海及耳际,“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温迪,但还是比不上你的足球,对吗?”
他不再说了,只是凑过来吻我。这个孩子,一旦明白无法再用言语打动我就会采取这种方式。他的头发贴在我的脸上,散乱的,柔软的,还很湿,就像他一个又一个的亲吻。
我想起了昨天瑞纳多的话,他抱着双臂,微微蹙着眉,难得用慎重的口吻说着。
“他不能永远都是一个孩子。如果他还在踢球,那就得面对各种各样的挫折和竞争,他也许会受伤,一次又一次的,不仅有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的。等到了某个时候他不再那么优秀,他后面的人便会超过他,所有的荣耀都成为过去,他甚至还得到小球会里继续苦苦挣扎。乔什,你能想象吗?他会像我们一样苍老,熟诣世事,体会到人生的各种痛楚和苦难。当然现在这些都不可能了,那么他就必须用另外的方式去办到,我们不能用爱的名义去抹煞他人生的必经过程。”
(命运是公正的,它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上,我,你,还有他。乔什,命运是公正的。)
我的手指穿梭在他的头发里,漆黑的头发被抚开转眼又落回原处。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这个瞬间永远停滞下去。
“你想去就去吧,我亲爱的温迪,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一点。
温迪在一个星期内处理好了所有的事情。他把杰斯珀留给了我,当然还有他异常珍惜的庭园,他没忘记他那本笔记本,叮嘱我一定要按照上面说的去照料那些花草和树木。
那些同他关系良好的邻居们都很难过,他们早已经把温迪当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布加里夫人是最伤感的一个,一见到温迪就拉着他的手,摸出手帕擦眼泪。
“他们是一群非常可爱的人。”温迪不止一次和我这么说。因为他的缘故,邻居们很少再对我露出崇敬的表情,相较过去的十二年要亲近许多,假如忘掉偶尔给我增加的困扰,从某方面而言,他或许改变了我的生活,也说不定。
温迪订的是二月初的机票。这时的维罗那没有春天那么酸涩,也没有夏天那般炙热,栗子树冒出可怜的点点白花,带着不属于任何一个季节的清新感。
我和瑞纳多开车送他到机场,他预备先回西班牙,先和艾维塔和戴安告别,再开始他的旅途。
机场大楼里的人并不多。在很短的时间内办完check
in手续,他随随便便把双手抄在牛仔裤带里,和瑞纳多开起了玩笑。他不想要一个伤心的分别,所以故意显得比平日要轻松自在。
“各外旅客,飞往西班牙的278班次飞机……”
通知旅客登机的广播响起,他的肩膀倏地僵硬了一下,“我要走了。”他从口袋里面抽出手,“再见,乔什,再见,瑞纳多。”他向我敲了敲他的背包,那里面有我给他笔记本电脑,“我一定会用这个写信的。”我听到他不成声的话语。
等待登机的人在通道前排成一列,他向那头走去,走到一半,他慢慢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凝视我。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深那么亮,拼命地想要诉说着某种东西,我们的目光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碰撞,突然间他飞奔了回来。
太快了,我只来得及伸开双臂接住他,“乔什,我的乔什。”他的头埋在我的脖子里,双手环住我的肩膀,狠狠地加重了“我”的读音。我一怔,轻声地笑了,我懂得他的意思,类似于小孩的独占欲,尽管是幼稚的,却也因为单纯而令人觉得可爱。至少让我了解了,他也同样舍不得我。
我紧紧抱了他一下,而后缓慢地推开他,“走吧,要赶不上飞机了。”
他深深地再看了我一眼,仿佛要记住点什么。旋即搁在我手臂上的指头离开了,淡淡的残香飘散开来,清新的青草香混杂着柑橘和薄荷的味道。柑苔绿,我的柑苔绿。
这次是笔直地,毫不犹豫地走进了那条小通道,他再也没有回头。
我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瑞纳多走近我的身畔,带着欣赏了一场好戏似的满足的表情,“把可爱的小鸟放走了,你不会后悔吧。”他揶揄着,眼底闪烁诡异的笑意,“看着吧,等小鬼回来,肯定会成为一个相当不错的男人,到那时你可就难以应付了。”
我瞥了他一眼笑了笑,戴上墨镜,迈开脚步走向飞机场外。
擦肩而过的男孩哼唱着那首歌,“在我做梦的眼里,我看你就像一个天使,当然,你并非天使,当然……你并非天使……”
外面,阳光明媚。
章三。 My dear……
1
栗色马以不疾不缓的步子前进着,姿态从容,时不时把嘴伸向浓绿的树叶。我一拉缰绳,停在了十字路口。六月的阳光单纯而耀眼,照耀着爱丁堡,粉白粉红的杜鹃花沿着小径边沿生长,成簇成团,树皮呈现一种可可亚褐色,飘散出浓烈而辛辣的香气。令马慢步打圈,我感觉到四周鲜艳非常的光线,使人愉悦的,受温迪的影响,我也开始懂得享受夏日的乐趣。
踩着马蹬直立,我摘下挡在前面的一根树枝,上面的花朵早已凋谢布满了齿轮状的绿叶。马打了个奔,我轻轻抚摸它的颈部,这是一匹谢特兰纯种良驹,双眼炯炯有神,鼻翼轻颤,马尾悠闲地搅动着空气。
腾出右手瞄了眼腕表,九点过了几分钟,现在回酒店的话,我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能用来打理自己的仪容,然后出席琼的摄影展。
三天前收到琼的邀请信,她将在爱丁堡开她的第一次摄影展。搁下手头的录音工作就过来了,瑞纳多恐怕要气得直揪头发吧,这些日子他一直神经质地担心我赶不上原计划的进程。
我的心情与他截然相反,特地打电话预定了一家附近有马场的酒店,现在的天气正适合骑马,我擅长并喜好这项运动。
耳畔传来短促但毫不散乱的马蹄声,我朝骑马小径瞥去,是一个年轻的骑士,他的姿势称得上漂亮,双腿夹紧马腹绷紧背脊,唰地一声高高跃过两米高的栅栏,不是什么太精彩的骑术,却在阳光的映照下迸发出一股令人眩目的活力。他让我想起了温迪,那个孩子在飞跃类似障碍之前总会下意识轻舔干涩的上唇,目光闪亮,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他很聪明,虽然从不曾骑过马,但只被教了几次就掌握了要领,速度足以和我并驾齐驱,欠缺的只是由岁月沉淀下来的沉稳和优雅而已。
没有时间让我花更多的心神沉浸在回忆里了,我用脚尖小小地踢了下马腹,慢跑回了马厩。
刮了刮胡子,脱下骑马装换了深蓝的衬衫和开斯米长裤,我到达美术馆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其中有不少认识的娱乐记者,他们瞥见我就犹如天下掉下来一个宝藏,立刻簇拥上来提问,“费因斯先生,有传闻您和卡珊卓·威尔森将进行首次合作,请问您对此有何看法?”“请问你的新专辑会在年末发行吗?”当然也少不了类似“最近您和前妻来往频繁,是否意味着有复合的可能?”等问题。
我一笑置之,倒是负责接待宾客的青年不怎么痛快地替我挡掉了那些闪烁的镁光灯,他是琼的搭档,我在电话里听琼提到过,是一个大胆无畏的小伙子,而且长相英俊,有些像年轻时代的约翰尼·德普。
就是这个青年摸样的约翰尼陪伴着琼前往海湾地区,陪伴着她走进巴基斯坦难民营,他们拍摄的难民的单幅照获得了当年荷兰世界新闻摄影大奖。琼也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取材方向,比起风景,她对人物有着更为深刻的一瞬间的领悟。
青年用客观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目光注视我,“你好,费因斯先生。琼在那里。”他侧过身指了指七点钟方正被记者访问的琼,他的眼神落到琼身上,霎那间变得热切而撩人,“她可能抽不开身,需不需要我带你参观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走走吧。”
我明白他的感觉,所以很自然地谢绝。他对我怀有一点戒备,这很容易看得出来,当然也是因为完全他没有掩饰的结果,一般人都不会乐意和所爱的女人的前夫相处吧。
整个摄影展被划分为四个展区,我跟着人流饶有兴致地观赏过去。
各种各样的不同光线,各种各样的男人、女人、老人、儿童,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说不出什么令人称道的评论,但这些照片是具有灵魂的,自那一双双眼睛里可以清晰感受出灵魂的震颤,有他们的,也有琼自己的,这远远不是只靠技术便能做得到的。
我替琼感到高兴,她做得那么好,那么完美,她终于得到了渴望多年的成功。
进入最后一个展区,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因此冷气格外足,身旁的一对小情侣忍不住搓了搓手臂,轻声私语了几句退了出去。空旷的展厅静悄悄的,回荡着鞋跟一下下敲击血纹大理石的沉实声响。忽然声响消失了,我停下了前一刻想要迈出去的脚步,伫立在一幅放大照前面,仔细看着辨认着,目光逐渐地凝结,我摒住了呼吸。
雪白的丁香花开得到处都是,铺天盖地,从花瓣的缝隙间洒下蔚蓝而晴朗的天空的碎片。活生生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活生生的,近乎感觉到那轻抚着脸颊的微风,还有每一片白色花瓣的香味,潮湿而甜美。
人的身形隐约在一簇簇丁香花后面,修长的手脚,翻领T恤,破旧的牛仔裤,暗示着那人非常年轻,但光线幽暗,脸庞并不真切,只看得见一双眼睛,阴影里面,一双亮眼睛。可我记得那双眼睛,这就足够了,足够了。睫毛很细很长,影子拖下来有一种隐忍的令人疼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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