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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枱绿 (及番外玫瑰的名字)-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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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可以?”我坐进车,把行李丢到了后座,顺便把薄外套脱了下来,西班牙的天气要比意大利热得多,“你们给人的感觉并不一样。” 
非常相似的五官,可戴安笑起来,总有种淡淡的挑衅气息,严苛而尖锐,沉默下来就更加冷淡了。而温迪的微笑,明亮快活,可以看见若隐若现的酒窝,眼睛璨然闪烁。 
十多年没有往来,但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事情我依然知道一些。 
戴安是小有名气的舞台剧编剧,他的剧本瑞纳多看过几部,非常喜欢,说其中充满了对生命高洁和纯粹的美感,这也的确很符合戴安的风格。至于温迪,则一如既往热爱着他的足球,从巴塞罗那的二线队到一线队,两年都是西班牙甲级联赛的最佳射手。如果没有那件不幸的意外,也许他真的能亲手抓住他自小就一直追求的梦想。 
望着背后小心倒车,戴安的表情有些冷淡。从小时候起他就不喜欢我,我曾猜测这或许是对年长者的敌意。 
戴安的目光落在前方,很专心开车的样子,摆明了拒绝交谈。我笑了笑,顺其自然吧,只是偶尔瞥过戴安的侧脸,很自然地会想起他的双胞胎哥哥。 
我刚认识温迪时,他还小,个子矮矮的,手脚也不长,那时他应该正处于一个男孩最难看的时期,可在他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来,总是在阳光底下跳来跳去,却从来没有晒出过雀斑。 
我和他们的母亲时常在庭圆里的七叶树下,摆一张小圆桌,一面喝下午茶一面聊天。大约两个小时以后,这对兄弟就会骑着自行车,你追我赶地从足球训练场回来。小时候的戴安很内向,和现在大不一样,他老爱粘着温迪,两个人形影不离。所以纵使他不适合踢足球,却还是和哥哥一起参加了训练。 
宽宽的街道,两侧的大叶桉几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树洞,枝叶的缝隙将普露士蓝的天空分割成无数小块,光斑和阴影一次次重叠,又一次次错开,叮铃叮铃的自行车铃声便由远及近,一点点传来。 
“妈妈。”两个孩子把车放下,先去亲亲艾维塔的脸颊。接着戴安对我爱理不理,而温迪会立刻过来问候我,拉我一起去玩颠球游戏。 
“真难得,这孩子那么喜欢你。”艾维塔总是微笑着这么说。 
“戴安,你妈妈好吗?”我先开了口,长久的时间里如果说一点想念都没有,那肯定是骗人的。 
“她很好,附近有很多人喜欢光顾她的花店。” 
“是吗?那太好了。” 
我和他们的母亲艾维塔是非常好的朋友。当年我还在读罗马音乐学院,她大我五岁,因为拜访朋友而来到那里。 
是偶然间见到她的,可我现在依旧记得如此清楚,她坐在一张红木椅上,抱着大提琴,正拉着巴赫无伴奏组曲的第七号。 
雪白的裙摆拖至地面,她的面孔藏在藤蔓形成的阴影里,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身体暴露在阳光中,右手持弓,有如白色的长春藤,一下,一下,在向谁招手。 
无法用言语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弦乐声? 
如此温柔,如此渴慕,就像清澈冰凉的海水,一下一下撩拨人的脚尖,诱惑人溺毙其中。 
我被她的大提琴声攫获了,沉浸在满溢的情感里,天地一片空白,无法思考,只想到了那一句诗,把他忘掉,就像忘掉一朵花。 
我震惊于她的美丽,那种美是不平凡的,且拥有着比谁都要优美的灵魂。我想,任何人都会爱上这样的她,可是,可是也仅只于此了。 
也许,如果我不知道她还深爱着去世的丈夫,那份憧憬迟早会变成恋情。但既然了解,那一切在懵懂的时期就烟消云散了。对于没有结果的事情,我从来不会坦然地去尝试,即使时光倒流,我依然还会那样做。现在回想起来免不了觉得郁闷,原来从年轻时代开始,我就是这样一个无趣的男人。 
我们这种微妙的关系一直延续到那场事故之前。 
车祸让她失去了听觉,也同时让她失去了大提琴。为了她的健康着想,他们全家移居到了阳光充沛的巴塞罗那。 
十几年来,一到节日我就会收到问候的传真或者明信片,有艾维塔的,也有温迪的,这些都保存在我的抽屉里。 
我一直失神地望着车窗外,脑海里掠过了很多美好而温馨的往事,那时和他们在一起的我还是那样一个年轻人,自信,矜持,充满了幻想。也许是我的表情泄漏了什么,戴安忍不住好奇瞄了我几眼。虽然不喜欢我,可毕竟还只是孩子,我这么想着,无声地笑起来,旅途的疲惫也好像一下子消失了。 
从干道转入一条平行的小巷,十分狭窄的,只能供一辆车通过。光线有点幽暗,大树细长的气根一直拍到车的玻璃窗上,传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朗。 
眼睛适应了光线的亮度,首先见到的是一大片熏衣草田,挺直的枝梗上盛开着淡紫色的美丽花朵。我打开车窗,一阵微风温柔地掠过鼻尖,充满绿色气息,夹杂着各式各样奇妙的芬芳。 
在鹅卵石小径前迎接我的,不再是记忆中少女一样的艾维塔。她的脸圆润了,一些尖锐的棱角也随着时光流逝而消失了,比以前更像一个母亲,仿佛从身体内侧散发出柔和的光芒。见到我,她把沾满花泥的手往工作服上抹了抹,向我伸张开双臂。 
“乔什。” 
我回应地拥抱她。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虽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是我知道,她还是在像过去一样真挚地喊我的名字。 

客厅里面的落地窗都开着,正对一条清澈的小河,河岸又是一大片层层叠叠的树林,说是家,乡村气息却浓厚非常。光亮的柚木地板上散落着很多园艺工具,各式各样的花苗,还有一束束刚剪下来的玫瑰和紫丁香。 
“妈妈,我说过多少次了,这些东西不要乱丢。” 
戴安的太阳穴猛烈跳了一下,然后他开始四处收拾。屋子的四角放置着许多观花观叶植物,洋溢着一股温暖。戴安一面把花插在灌满清水的玻璃瓶中一面和艾维塔说话,他说话时面向他的母亲,语速并不快,我猜想艾维塔应该是懂唇语的。 
艾维塔看向我,很自然朝我打手语,做到一半突然意识到我看不懂,投来一个歉意的微笑。她找来了纸和笔,拉着我到一旁的藤椅坐下。 
 
停下笔,她用手指指忙碌的戴安,随即侧过头,我们四目相接,下一刻,都笑了开来。 
老实说,一开始想到要见她,我不是没有疑虑和不安的。听不见的她,不再拉大提琴的她,要用手语才能沟通的她,这些都不是我熟悉的,可是在彼此的笑容中,那种违和感逐渐消失了。 
〈过得还好吗?〉 
我想了一下,落笔,把纸张推到她面前。 
她的神态柔和,沉静如水,发稍和颈后闪烁着一片芒草般的日光,〈一开始是很辛苦,可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而我也找到演奏大提琴之外的生活。〉 
她为了写字而低下头,亚麻色泽的长发从肩头软软滑落,犹如瀑布,上面闻不到过去常常飘散的甜甜的香水味,只有花的清新气息以及小松饼的味道。 
笔尖停顿了一下,她反问我,〈你呢?〉 
〈还在唱歌,和以前一样。〉 
〈我知道,我有好几个顾客都是你的崇拜者呢,温迪也有几张你的专辑。〉笔尖划过白纸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屋子里超乎想像地静谧,纱窗帘顺着风略微地鼓胀,好像下面正有一只小鸽子在扑哧扑哧扇翅膀。 
我凝视着彼此藉以沟通的纸张,微蹙起眉心。 
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要介意,至少我曾经听过很多美妙的音乐,现在它们都沉睡在这里。〉她指了指心口,〈这还是你说的呢,无论什么样的记忆都会回到这里,经过时间的沉淀,最终治愈人类所有的伤口。〉 
我也笑了,还能说什么,她总是这么了解我。 
头顶上的网格木头电扇,缓缓地一圈圈旋转,在地面和我们身上投下一闪一闪的橘黄色方格。这是艾维塔从前便钟爱的设计,如同西贡小电影里面的布景。 
我从口袋中翻出一张折叠好的传真,在玻璃桌上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亲爱的乔什,我需要你的帮助。就是为了这句话,我毫不犹豫订了来巴塞罗那的飞机票。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按着嘴唇考虑了几秒才下笔,〈乔什,你知道了多少?〉 
〈只有一些。〉 
不过已经足够了。八个月前,温迪在比赛时倒地,医生说是脚踝软骨严重撕裂。希望本就渺茫的手术结果也失败了,等于告诉温迪,他从此再也不能踢足球。 
〈他还这么年轻,现在就要他和他的梦想告别……〉艾维塔没有写下去。我安抚性地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冷,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从来见过比他更加一心一意追逐足球的孩子。他小时候骄傲地告诉过我他的偶像是罗西,还郑重其事地和我约定将来他一定要成为比罗西更优秀的世界级前锋,说这话时的他,眼睛是那么亮,那么专注,只看得见他的梦想,而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是的,没有足球,他跟本就不能活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很平静,可就是因为太平静了,我才会害怕。〉 
〈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笔下的内容连我自己都觉得空洞,无法相信。 
〈那样的伤害,不是说站就能站得起来的。〉 
〈可是,你站起来了。〉 
〈不一样的,我没有了大提琴,虽然很寂寞,可生活依然还是要过下去。但是他不行,对温迪而言,足球是他的整个生命。〉 
这次的笔谈中,艾维塔首次流露出了一丝疲倦,我从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过这样的神情,即使在丧失听觉的时候,她都没有失去她的笑容。 
〈那孩子上星期突然说要回意大利住一段时间,我又放心不下,所以想到了你。〉她抬起眼睛看我,和橙黄光线纠结在一起的眼神,怎么看都有恳切的味道。 
〈我明白的,先让我见见温迪吧。〉 
她点点头。 
艾维塔领着我穿越走廊,来到花园。她把指尖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大片犹如红雾的石榴藤蔓,一个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在随身的笔记本写着,〈这么多年,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你?〉 
我的笑意加深了,向她做了个等着看的手势。 

细碎的白花开在粗壮的树干上,密密麻麻的。草丛里面,有落下来的成串成串的红虾花,踩下去,厚厚一层,比地毯还要柔软。 
白色的梯子架在那儿,一条黄金猎犬懒洋洋地伏在下面。察觉我走近,抬高乌溜溜的圆眼睛,装摸作样叫了两声,又趴下头继续晒太阳。 
青年爬在梯子上头,干净利落地从藤蔓上地摘下一个个红石榴。他穿了一件V字领的薄羊毛衫,露出优美的锁骨曲线,柔软的刘海时不时扫过饱满的额头。流光自枝桠缝隙倾泻,在他的肩膀上一明一暗闪烁,就像莫扎特所描绘的闪闪亮亮的小星星。 
“温迪……” 
我向他招招手。曾经也想象过,而今的温迪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刻亲眼见到了,好像长大了许多,又好像完全没有变,还是和我记忆中的小少年一模一样。 
他听到叫声,低下头,看到我后迟疑了一下,微微眯细好看的眼睛,分辨着我面孔的线条。 
“乔什?” 
“终于认出来了吗?” 
“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他太高兴了,直接就跳了下来。我慌慌张张,想伸手去接他,却忘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现在的他不是我支撑得住的。猛烈撞击之下顿时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他没有起来,索性压在我身上,心情愉快地上下打量我,“乔什,你一点都没有变,看起来只老了一点点,真的。” 
“可是你重了许多。”我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哀哀地叫唤。 
他狡黠地眨眨眼,阳光在长睫毛间轻盈跳跃。 
我躺在微湿的草地上,仰视着他年轻的容颜,他的背后是一层层树叶,穿越它们的缝隙,就是阳光充溢的晴空,又高又远,如同一个悠长的呼吸,安稳而柔和。每次见到他,伴随而来的总有绿叶或者阳光,仿佛要把这些一点点拨开,他的脸才会从下面慢慢浮现。 
隔了那么多岁月以后,我突然又想到了那句话,把他忘掉,像忘掉一朵花,像一团火,它曾歌唱着放射金光。 

4 
晚餐很丰盛,蔬菜牛肉浓汤,果酱鸡蛋薄饼,还有沙朗口味的炖肉和鲱鱼。从扑鼻而来的香味中就能知道,艾维塔的手艺比过去更好了。 
温迪那头摆了几个橄榄蛋糕,还有一大堆小松饼。他吃起甜食来的速度,快得令人摇头。 
习惯了静谧的一家人,通过眼神和几个手势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思,虽然是没有声音的交流,但表情轻松愉悦。我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他们的意思也只能猜出个小半,这个时候温迪就会向我解释。 
就好像一般图画上所描绘出来的平凡而温暖的家庭。 
只是,融洽的气氛里似乎总有一种微妙的不自然感,或者说是哪里太小心翼翼了。我模糊地感受到,却无法具体说清,视线所及是在晕黄光线下摇曳的微笑,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吃过晚餐,戴安和温迪一同收拾餐具,我和艾维塔在餐厅里继续交谈,说是谈,其实还是用纸笔沟通,刚才温迪也教了我几个常用的手语,比比划划的,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我看了一下钟,临近午夜了,艾维塔向我做了一个晚安的手势,回屋休息了。 
客房在长廊的另一侧。我经过廊道,光线没有想象的幽暗,细心的主人放置了一套乡村风格的咖啡桌和椅子,烛台代替了吊灯,透过明亮的烛光,甚至可以瞧见米黄桌角处的手绘花纹。倘若不是真的困倦了,我非常愿意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长廊的右侧是花园,不经意瞥了一眼,我停下想要离开的脚步,我看见了温迪。 
他独自躺在花园里那张白色藤椅上,眺望夜空,好像满天的星斗就在眼前。他周围的灌木轮廓被一片蓝黑抹得模糊了,叶子和花朵漂浮在夜幕中一般。 
我在这头默默看着他,多不可思议啊,仿佛还是在昨天,他背着小球袋满头大汗跳到我身上,兴奋地诉说训练时他如何踢进一个漂亮的球,教练如何赞扬他,小小的身体热乎乎的,好似一个燃烧着旺盛生命的火炉,但一眨眼这个孩子就已经这么大了。 
“哥,你又睡不着了吗?” 
这时,我见到了戴安,他正从屋子的西翼出来,熟练地拨开树枝穿过浓密的草丛,走向温迪。 
“嗯。”早就从脚步声中辨认出了来人是谁,温迪很放心地让戴安从背后用手圈住他的肩膀。“这么晚了,你也没睡啊。” 
“在赶剧本呢。”白日里的戒备神色消失了,戴安在温迪前面露出了安心且温和的神情,他把头埋进温迪的脖子,小小地磨蹭,温迪由着他,还抽出手抚摸他的头发,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两只亲昵的小狗。 
“你先去睡吧。”温迪想起什么回过头,直视孪生弟弟的眼睛,特别叮嘱一番。“不要告诉妈妈我又睡不着了,她会担心的。” 
“我知道了,你也记得早点休息。” 
同哥哥道了一声晚安,戴安挺直身体。离去前,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一下,我想他大概发现了我。因为下一刻他犹如换了一张脸,刚才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旁人毫不在乎的他,对家人的保护心却强烈得惊人。 
又被瞪了啊,我这么感叹着。索性大大方方向他摆摆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要告诉妈妈,她会担心的。” 
有如听得到温迪柔软的声调,这句话如咒语般一再浮现。 
我有点理解了。害怕伤害孩子的母亲,小心翼翼窥探着对方的心情和脸色,害怕母亲担心的孩子,又什么事都不肯吐露。再相爱的家人,也会觉得痛苦,好似被什么束缚了的生活,几乎就要窒息了。如此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艾维塔已经精疲力尽了,温迪恐怕也是这样,才会想到要搬出去住吧。 
回屋以后,我想了一想,打了一个电话给瑞纳多。 
电话那端传来他半梦半醒的恼怒声音,“乔什,你知道现在几点,该死的混蛋,偶尔也要考虑一下时差啊。” 
“瑞纳多,你帮我把一楼的客房收拾一下,缺什么的话你就去买,我把钥匙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什么?”我的话犹如浇了一桶冷水,让瑞纳多一下子清醒了,“你要做什么?” 
我大致解释了这里的情况,最后补充了一句,“我可能会把他带回意大利。” 
瑞纳多的声调猛地提高了,怎么听怎么揶榆的味道,“不是说真的吧,乔什。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亲切的男人。” 
我拉开窗帘的一角,温迪还在庭园里,夜里天空的距离不像白天那么遥远,感觉上靠得更近,好像被一层镶有钻石的深蓝天鹅绒所包围,他的表情变得那样飘忽而模糊,“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 

一大早,温迪就把我叫醒了,“乔什,我们出去逛一逛吧,家里实在太闷了。”笑容比窗外的太阳还要灿烂,晃得我睁不开眼。 
“喂,坐哥哥的车最好系紧保险带。”临出门,一直不给我好脸色的戴安交叉双臂靠在门口,难得丢给我一句话。 
五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温迪把他的法拉利开得飞快,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 
我抓住车门的扶手,好吧,好吧,我告诉自己,球员为了缓解压力通常都会有一些嗜好,极端的沉迷赌博酗酒,在姑娘堆里周旋。温迪还算是好的,他并没有沾染上这些坏习惯,除了和队友去酒吧狂欢,他也就只是像现在这样开开快车而已。可当时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我终于被迫做了决定,只要我还想多活几年,就再也不搭温迪的车。 
车子经过大桥。远处蔚蓝的海面和天空融为一体,几朵香槟色的云在那里井然有序地飘浮着,恰似一群戴面纱的贵妇人。 
温迪打开车的顶蓬,开响喇叭,车内顿时笼罩一阵节奏强烈鲜明的非洲鼓,街头艺人一样的音乐。 
“你喜欢这个?”因为桥上的强风,我不得不提高嗓音。 
“不,这是戴安的。”风把他的头发和衬衫吹得胡乱翻飞,他也扯开嗓子大叫,“他说我听的音乐太老土,统统拿走了。”他手腕上超大尺寸的银白金属手表,只要微微摇晃,就会和着鼓的拍子咔啦作响,“我不像戴安,没有遗传到妈妈的音乐细胞,古典音乐我听不懂,妈妈说我这点和爸爸一样,品味太差。”说完,他爽朗地一笑,细碎的刘海飞扬,露出高颧骨,格外孩子气的样子。 
“艾维塔说你有我的几张专辑。” 
“啊,有的。”他空出左手在音响周围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半旧不新的CD,一看就知道是听过很多次了。 
“你喜欢吗?” 
“曲子什么的我不知道,可我喜欢你的声音。”他偏头想了想,慢慢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寻找适当的措辞,“柔和的男中音,音调澄澈干净,仿佛就在耳畔说话一样,一字一句都不含模糊的成分。还有……”他笑了笑,像是有点难为情,而后看向我,那双漂亮得没有一点阴影的黑眼睛一眨也不眨,“我想你的时候就会听你的歌。” 
我一怔,有一瞬间他那漆黑的眼神好像直直逼进了我的心里。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去抚摸他的头发,那么细,那么顺滑,从指缝间丝丝缕缕滑落,有一种奇异的柔软感,“这没什么,我也常常想念你,我的温迪。” 

温迪的车上有一大堆食物,足够我们在跳蚤市场消磨大半天的时间。 
有很多都是外国游客。到处可以见到戴墨西哥草帽,弹弗朗明哥吉他,跳弗朗明歌舞的街头表演者。 
“我们家的邻居跳得比这些人还好,他们也教过我。”温迪一面津津有味地看一面笑着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一家都会去参加格拉那达的祭典。” 
我和温迪在人堆里东翻西找,那股子劲头比得上在矿山挖掘金子。 
“乔什,这边!”他时不时大声叫着我的名字,拼命向我挥手,等我走过去想看看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宝物,他却已经对这头的东西失去了兴趣,转而兴致勃勃地拉我去另一头。 
到过欧洲各地的跳蚤市场,但从来没有一次这么疲累,幸运的是,我们还算满载而归。我买一套五只锭蓝色的高脚杯,可以专门用来搭配苏菲酒,还有几张法雅的老式唱片。温迪找到了一支波西米亚绿宝石墨水笔,要送给戴安。 

夕阳接近地平线,天空被染成淡紫以及粉红的色调。 
原本准备回家,半途,温迪突然改变了主意,绕道去了坎怕诺体育场。 
不是比赛日,场内零零落落的,没有多少人。听说这是欧洲最大的体育场。环视四面看台,能够想像当这里坐满了人,齐声呐喊,队歌响彻云霄的样子。温迪就是看着这些听着这些长大的。 
事实上,我很少来这样的体育场,虽然意大利是一个足球的国度,但是比起这种激情四溢的运动,我更加喜欢高尔夫,也是业余联盟里的高手。 
“请问您是温迪·帕奎因先生吗?” 
几个女孩在盯着他看了好久以后,怯生生地上前,“能不能给我们签个名?” 
“好的。”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始终维持着微笑,一一满足了她们的要求。我在不远处看着,过去他一定是非常受球迷欢迎的。也许在我看来他还是一个小孩,但在女孩们看来却已经是一个俊朗的小伙子了。 
“以前只要看到你踢球的样子,就觉得很兴奋很快乐。” 
“对球迷也一直那么随和。” 
“我们不喜欢现在的九号,他比不上你。” 
“你真的不能再踢足球了吗?” 
女孩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当其中的某个脱口而出一个问题时,立刻知道失言了,顿时涨红了面孔,“很抱歉,我们不打搅您了。”拉着伙伴们快速地离开。 
“你很受球迷喜爱啊。”我走到他的身畔,考虑应该怎么样开口。 
“也许吧。”他低垂下眼睫,避开了我,眼睛里有模糊的东西一闪而过,“她们都很可爱。”他的视线往旁边一滑,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矫健地直接翻下栏杆,走到足球场地内。 
夕阳的光芒在草坪上蔓延出一层淡黄,犹如高原的芒草,眺望着遥远的天空,在微风中摇曳。 
从他用脚踩了踩草皮开始,他便绷紧了身体,皮肤下隐藏着一触即发的张力,这是他灵魂深处的本能,草屑和汗水的气息,可以让他如同一只野生的豹子,在瞬间进入了专注状态。 
“第一次作为正选走上这里时,我既兴奋又紧张,周围的看台有无数的镁光灯在闪烁,还有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你能想象那样的感觉吗?就好像全身的血液在沸腾,有一股热气就快要从身体内涌出来。那一刻我多希望能一直一直在这里踢球,就算死在这儿都没有关系。” 
“温迪。” 
我喊他,可我比谁都要明白这时的他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了。 
“好几年前我还是替补,上不了场,在训练时和队友们一起幻想,真正上场的那一天会是怎么样的。对了,我们还打赌谁会第一个上去。结果教练说我们偷懒,罚我们跑圈,大家一边跑一边笑,我记得我笑得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我想象得出来,那种轻微的恍惚,轻微的颤栗,眼神像得热病一般亮,这就是艾维塔所担心的,这个孩子是那样固执,又那样倔强。 
“啊,就是这。”他蓦地往前走了几大步,弯下腰,用手指头传达怀念般摸着这块草皮,“前年比赛时在这儿摔断了牙,痛极了,教练希望换人,我没同意。幸好坚持下来了,后面的比赛我连进了三个球。赛后我太高兴了,都忘了去找掉落的牙齿。” 
笑了一笑,他缓缓挺直背脊,“现在想起来,这些好像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小声叹息似地说着,越来越轻,语尾逐渐消失在空气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无法踢球。” 
啊,果然是这样的。 
虽然尽力表现得如此平和,但还是有从此无法达成的梦想,不可能不感到痛苦。况且,他如此年轻,如此锐利,还不懂得什么是挫折,就这样和他的梦想告别,如何会甘心。 
长久以来,温迪的脑子里面只有足球,过去是这样,将来应该也是这样,可是现在,已经毫无未来可言了。 
是找不到自己立足的地方了吗? 
“温迪,和我走好吗?”黄昏的风冷冷的,吹拂着我的脸,我向他伸出手。 
他回过头,不再笑了,眼神在桔黄的光线里几乎是柔和的,神气有点哀伤。 
“和我回维罗那。” 
一个迷人的男孩,说起来话来活泼无限,沉静下来又有一种忧郁的气息。但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喜欢踢球的小孩子,我珍惜他那时候的表情。而现在,我也无法丢下不管。 
“那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你会喜欢的。” 
触摸着他的脸颊,将他垂落的黑发向后拢去,仿佛爱抚,又如同疼爱受伤的孩子。我不断重复着这个温柔的动作。 
“乔什……” 
他抬头看我,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握住他的手,拉近彼此的距离,“温迪,温迪……”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拂开刘海亲吻他冰冷的额头和发捎。他的头抵在我的左胸,那里涨满了一种不知名的情感。 
如果需要思考的时间,我给你。如果需要思考的地方,我也给你。 
只要你能够微笑,能够快乐,我的孩子…… 




5 
黎明时分下起了小雨。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还能清晰听见屋外的木棉断断续续坠地的声响。咚一下,接着又是一下,如果不是正埋头谱曲,我一定会被吸引到窗前观看。 
玄关处传来咔吱一声响,打开门的声音。 
是温迪回来了吧。 
下雨的日子也想着要出门,说是去买两条街外的蛋糕店刚出炉的泡芙。 
对甜食的执著已经到了令人困扰的程度,他却一点没有发胖的迹象。每次提到这个问题,他总是耸耸肩,口气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硬说自己新陈代谢好,热量消耗得极快,那根本不算什么。 
“乔什,我回来了。”他来敲琴房的门,一如既往,短促但响亮的三下,“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些点心?” 
“好的,请进。” 
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没有阳光的天气使他的心情变得稍稍焦躁,缺乏耐心,倘若我不答应他,也许晚餐时他会唠叨上半小时。何况,我本来就不想拒绝他。 
让温迪和我回维罗那不是一时的冲动,在尽力说服他的同时,我也有认真地反复思量,做好了和他人分享生活的准备。 
或许,有时候是下意识在配合着他的脚步吧。虽然缓慢,但的确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为了某个人一点点调整过去的爱好和习惯。而温迪也并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坦白说,我非常希望他能再任性一点,偶尔的撒娇会令相处变得更加轻松和容易。 
他推门走进来,几乎是悄无声息的。如同往常一样,他打着赤脚,被雨水弄得微微潮湿的裤管卷了几折,裸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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