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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曜引-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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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彻敬略为迟疑了一下,正要答,薛妃己经叫起来:“敏儿过来!”
  罗彻敏跑过去挨在她身边坐下,她拉了罗彻敏的手过来,瞧了瞧,带笑叹了口气,道:“这倒真是打过战的男人了,看这手心里可磨出茧子来了。”
  罗彻敏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夺回手藏在身后,道:“我和阿爹他们怎比,母妃就不要取笑我了。”
  “哥哥你快跟我说,你们是怎么抓到张纾的?”珑华趴上来,急不可待地要罗彻敏接着往下说。
  这时孩子们不知吵着什么,闹声愈发大起来,引得他们往那边看去。就正见彻贤把知安往地上一攘,彻武跳起来把彻贤压到案几下去,他们身边几个乳母丫环赶紧上去拉。彻贤两只腿在席上乱踢,口里嚷嚷着叫道:“我打死你这个小子,你爹是个大混……”
  薛妃提高声道:“贤儿,你在做什么?”
  她这么一发话,旁边一榻上坐着的彻武彻贤的生母刘姬白姬都坐不住了,赶紧上去将各自儿子拉开。
  两个孩子各自都觉得受了委屈,扑在阿娘怀里呜呜地哭。只有知安默不作声爬起来,到薛妃面前磕了个头道:“王妃,是我不对,不要怪三公子!”
  薛妃先不答他,将手中的团扇往膝上一扑,叹了口气,对朱夫人道:“你看,人家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
  她这话一说,朱夫人是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倒是珑华过来解了围,吐了吐舌头娇声道:“阿娘,我也不懂事吗?”
  薛妃没好气地一扇拍过去,珑华赶紧躲开了。这时众人凑趣地笑了一笑,才把气氛缓过来。薛妃让丫环抱了知安起来放在自己身边,道:“不去跟那两混小子一起了。”
  知安坐下来时,怯生生地抬了抬脸,和罗彻敏的眼光对了一下。罗彻敏不由地琢磨着方才彻贤的那句话,不知是说从前的事,还是现在昃州又有了变故。
  他正要问,薛妃已经唤秦芳道:“上饭了!”
  先端上来,是一只活蹦乱跳水珠四溅的的泷河鲫。罗彻敏不由大喜,急忙寻了银刀在手。他鲙鱼素来拿手,这是当仁不让的。一时间只见鱼如雪片在他的刀下翻飞,落到另一边盘中。
  珑华在一旁拍手,他耍得越发起劲,竟是应着拍子下刀。珑华心喜,有意越拍越快,而他竟也全不落后,那鱼片绵绵不绝如一道银虹素丝,架在两盘之间。等珑华拍子一停,罗彻敏也正好搁刀,只见一具白玉般的鱼骨,完完整整地躺在盘中。
  四下里齐齐叫了声“好!”,丫环过来,将鱼片分开了,放到各人面前,再摆了作料。开始吃饭,自然以罗彻敏凌州之行为佐。
  他细细讲了他们抓张纾的前后经过,事情先己经在信中和薛妃说过,这时只是更加详细。说到让弘藏禅师扮作他,他来装弘禅师的地方,众人略一想,都觉得乐不可支。珑华更是催着他学弘藏禅师说几句话。他赖不过,清了清嗓子,刚把脸端正起来,还没发一声呢,身边早己是笑得东倒西歪。
  好半会,薛妃才抚了抚胸口道:“就是不知老禅师去了何处?可让人担忧。”
  “诶,”秦芳连忙奉上汤,道:“老禅师有佛祖佑护的,怎么会有事?您就把心放宽吧!”
  珑华却对鄂夺玉更感兴趣,连声问道:“那人,真一个人说两个人的话?”
  “真的,他那一张嘴,什么都变得出来,虹雀也……”罗彻敏说到这里,总算还记得闭上嘴,才算把一点面子给自己留住了。
  珑华却没在意这个,十分神往地道:“要是我能见识见识就好了!”
  “这有什么难的?”罗彻敏这才想起,他们也该入泷丘了,便道:“你去求母妃,请他们进府来不就得了?还有唐判官,你不知道,他一脑门故事……”
  “彻敏!”他说得正得意,朱夫人叫了他一声,罗彻敏一怔,抬起眼来看她,只见她却向薛妃瞟去,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阿娘……”罗彻敏莫名其妙地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朱夫人笑得有些勉强,道:“珑华是个女孩子,又不小了,怎好见外人。”
  这话也不是不对,可罗彻敏就觉得背后别有深意,他先向薛妃瞅了瞅,她静静看小丫头蘸着鱼片,似乎全没有听到这边的话。倒是罗昭威咳了咳,道:“接着往下说,往下说,后来怎样了?”
  罗彻敏继续往下讲,只是整个阁子里,不知不觉就冷下来了。说到神刀都迟迟不来,他们几个逃散,他被追到河边,背着鄂夺玉一跳而下时,珑华捂着嘴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脸色都白了。
  “没事没事,”罗彻敏连忙道:“你看我好端端在坐在这里,又能出什么事了?”
  “你,你还真是背着他跳下去了?”朱夫人也吓得不轻,道:“敏儿,你万一有个差池,可让我怎么办呀!”
  “我不是没事嘛?鄂夺玉救过我好几次,我要是一遇事就把他撇下,我还算什么人呀!”罗彻敏随口道。
  朱夫人突然就沉默下去,这次连珑华都觉出不对了,竟没有再追着问。
  “那再后来呢?”出人意料地,薛妃倒开了口。
  “后来,后来就没什么好说地了,”罗彻敏也没了兴致,连琢磨了几天的词儿都没顾得上唱,只简略地道:“我们漂了一程,上了岸,然后就从洞面里摸索着出来。再后来他们从一道石梁上绕过河去,把右居屠王抓住了,再把我们找了回去。”
  “也算不容易了,”薛妃微笑道:“来,上酒,给敏儿压惊。”
  接过薛妃亲自斟的波斯红葡萄,罗彻敏从波光治荡的液面上看到自己的面孔,耳边听着一家人谈谈笑笑,心思也动得厉害。他终于一饮而尽,然后佯作无意地问奉国公,道:“此次唐判官、王无失、陈襄他们都立了大功,四叔觉得如何封赏为宜?还有鄂夺玉,他身上还有点小事,可能也要烦四叔帮忙销一下才好……还有神刀都,这次我答应他们回来,请四叔向父王请示,让他们去帐下吧!”
  “神刀都的事我会办,”罗昭威干巴巴地道:“前线也是用人之际,你父王不会不允。”
  至于其它人,他竟然不着一言。罗彻敏再发问道:“便是不方便在西宁苑,四叔也当在定乾阁设一桌宴席,给他们接风吧?定好是那日吗?”
  “这个,”罗昭威迟了一会,方道:“这几日事多,只怕得……”
  “四叔,”薛妃叹了口气道:“你就告诉他吧!”
  “告诉什么?你们瞒了我什么?”罗彻敏只觉得头皮乍了一乍,腾身跳了起来。
  薛妃抬眼瞥了他一下,道:“坐下来!怎么这样沉不住气!”
  罗彻敏慢慢地坐下来,心在胸腔里扑腾个不休,他隐隐约约己经猜到了什么,只是还不太敢相信。
  阁子里静默一片,罗昭威刚道了个“是……”字,薛妃却又打断了他,向刘白二姬道:“你们带着孩子回去吧!”两姬心里己经是怕了,赶紧带了孩子过来行礼。
  奶娘向知安使眼色,让他一起辞行,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薛妃以为他是为刚方才的事,拍拍知安的头,道:“你是我们的客人,彻武彻贤要是再打你,只管打回去。去吧!”
  知安在榻上磕了个头,声音镇定地道:“知安不走,知安想知道知安阿爹的事。”
  这话当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珑华脱口问出来,道:“怎么扯到你阿爹身上去了?”
  薛妃罗昭威和罗彻敬,却不由变了颜色。薛妃的手在他头上抚挲了一下,半晌才道:“也好,你坐着听听吧!”未了推一把珑华,道:“你也出去!”
  “不嘛,他都能留着,我为什么要走……”珑华抱怨个不休,然而还是让乳母和丫环攘掇着出了阁去。
  门帘荡了下来,整间阁子一片残羹剩酒,便觉得空阔了许多。罗昭威平静的声音在里面回荡,似乎带着巨大的颤音,震得罗彻敏脑子有些发木。
  “神刀都已然在他们原先的营房里宿下,明后日便会往昃州去。杜乐英被关到狱中,听侯讯问。唐瑁、王无失、陈襄、鄂夺玉四人,私自调兵,对边帅无礼,结怨于友盟,现已押往凌州,任节度使张纾处置!”
  罗彻敏浑身发冷似地抖着,抓起酒壶,嘴对着壶灌了一气,未了抹一抹唇,手上脸上都是湿淋淋的。“你们……干嘛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他举起来壶,掷了出去,“砰!”地一声,碎在对面墙上。一大蓬烈红在粉壁上绽开,象骤地燃起了治炼之火,似乎可以将这阁子烧得透穿。
  “若不是彻武彻贤他们还小,”薛妃不动声色地道:“我们未必非得留着你。”
  这答案多少还是出了罗彻敏预料,他“哈哈,哈哈!”古怪地笑了两声,道:“那张纾有什么了不起,值得……你们这么巴结他?”
  “他三日前本来是没什么了不起的,然而现在却是了。”薛妃道:“彻敬,由你说厢州的事吧!”
  “是,”罗彻敬坐得正了,道:“上个月毓王大胜后追入厢州,在黑摩岭遇到宸军抵挡,前锋小锉,因地势险要,一时难入。刘湛献计……”他瞅了一眼知安,接着道:“有小道可以旁通。杜司马和黄嘉劝阻,然而罗彻同和其它诸将都支持,于是毓王便遣罗彻同率踏日都深入,结果中了宸王之伏,踏日都大败,十存二三。毓王急怒,强攻黑摩岭,却不想另有宸军藏在厢州后方,等我军强攻受挫,便一涌而出,前后夹击……我军大败!”
  罗彻敏“卟嗵!”跌坐了回去,脑子时一下子忽闪过常舒在凌州大堂上的话。
  “我看宸王兵力并未重损,毓王此去,未必会胜。”
  “大败,怎么个大败法?”朱夫人显然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事,连声音都是哆嗦着。
  罗彻敬斟酌了一下字句,方道:“我当时在昃州处理善后,并未能够参预此战,这些事也是听旁人说的。似乎辎重丢失迨尽,兵力折损近半,还有……毓王好象受了伤。”
  最后一句,真令人心惊,就是薛妃和罗昭威事先已经知道了的,也带出些怔忡的神情。
  “阿爹受伤了,重不重?”罗彻敏抢着问了一句。
  “这个,我没见过毓王的面,也只是听说,不过似乎毓王还能够骑马指挥,应当是没有大碍吧!”
  “总算……”说了这一会话,只有这句勉强不算太糟,罗彻敏“喃喃”地吐出两个字,不知不觉地说出来:“原来常舒竟然早就料中了!”
  “常舒?常舒是谁?”蓦然间听到这么一个陌生的名字,除了朱夫人,其它人都脱口问了出来。
  罗彻敏茫然地抬眼看他们,道:“是张纾的一名文吏,我们接到昃州大捷消息的那时,他就说宸军之败有诈,父王未必能够取胜。”
  “喔?”罗彻敬道:“他怎么料到的?”
  “我不知道!”罗彻敏烦躁地吼了一声,又道:“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薛妃不看他,道:“先前我们还没得到消息,毓王新胜,一统天下有望,张纾不敢轻易和我们撕破脸皮,因此我倒不担心这个,所以那信并不是骗你。可是昨日彻敬赶来——黑摩岭一败,情形顿然不同!”
  “你们就是把他们交出去,张纾他未必就不会造反!多半只是白白地断送了他四人性命!”罗彻敏愤愤然。
  罗昭威道:“这个我们何尝不知?只是如今形势剧变,再微有动乱,倾刻间就是灭亡之局。只要能稳住张纾一日,也就是好的!”
  “可是,可是,你们这样出卖手下人,难道不怕人心寒?日后,谁还给你们卖命?”罗彻敏绝望地争道。
  “没有今日,”薛妃转过头来,神情和声音都绝无转寰的余地,道:“那有日后!”
  “我,我,”罗彻敏的手在案几上弹来弹去,然后又落到席上,似乎找不到一个可以放的地方,许久后还是再砰出先前的那句话来:“你们干嘛不让我和他们一起去!让我一起去吧,让我一起去吧……”他以哀怜的眼光向着薛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薛妃严厉的面孔松软下来,蒙了一层柔性的光泽。她探出手去,似乎想抚摸一下罗彻敏的脸,然而还是紧紧地收了回来。“敏儿,你不小了,该到任事的时侯了。尤其是你阿爹现在,更是要你能够帮他分担,再假若……你阿爹万一有什么事,我们这一大家子,还有泷河六州都得落在你肩上了。你不是一个人,你不能任性。从今日起,你得明白这个。”
  “可是,可是……”罗彻敏脑子里飞一般地翻过这一两个月发生的事,这是他初次自行办事,所历波折也不可谓不多,对他自然重要。不要说一见如故的鄂夺玉,就是从前微有小隙的王无失和陈襄,一路管得他烦不胜烦的唐瑁,都在不知不觉间结下深谊。
  如今,他们正在被送往凌州的路上,说不定还戴着枷栲……还有被关在牢里的杜乐英,他应该是因为父亲的缘故才能免于此难吧?想到他们此时的心情,罗彻敏只觉得五内俱焚,恨不能就此死掉!薛妃的话自然是没有错的,她的话什么时侯都没有错过,然而、然而,他们都是为了自己,而自己不但无法庇护他们,就连一同赴死都做不到,他真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么?
  “不!”罗彻敏再度跳起来,狠狠地搁下一句话:“我从来就不想当这个世子!你们不用把你们那一套安在我身上!”
  “胡闹!”薛妃一拍案几。
  “你凭什么吼我?只可惜了,我不是你生的,你生的儿子,想必是会心安理得地把朋友交出去的吧!”罗彻敏这时己经有些晕了头,这话竟然是脱口而出。
  “敏儿!”朱夫人大惊,跑过来就拉他,被他远远地推开,头一下子撞在桌上。
  “啊!”她捂着额角痛叫起来。
  “你!”罗昭威见状跑过去,一巴掌向他掴来。罗彻敏虽然心情激荡,倒底是习武之人,脚下自然而然地转了半个圈,右手三指扣在了罗昭威的小臂上,左手就举了起来。
  罗彻敬跳上来从后扳住罗彻敏的颈项,罗彻敏反足一踢蹬得他趔趄着退开。
  “好!你打呀!”薛妃厉喝一声。
  罗彻敏对着罗昭威苍苍须发,举起来的手,不知不觉地放了下去。
  “这事是我的决定,你来打我,打呀!”薛妃下榻,一步步向他逼来,眼睛里闪着幽幽地光。
  罗彻敏放开罗昭威,不自觉地往后退去。
  “你说得对,若是我的儿子,他不会象你这样……他是为了父王死的,是为了罗家的霸业死的,是为了你!而死的!”薛妃紧紧地盯着他,直到他被那目光中深远的痛楚淹没,再也承受不起地转开了眼睛。
  “传何飞来!”薛妃向秦芳道。
  “是!”秦芳口里答应着,腿下却还迈不开步子。另有一道小小的身影冲过帘子去,却是自方才起,一直被遗忘了的知安。
  何飞被他领进来,向薛妃行礼。薛妃道:“我把世子交给你了,自今日起,你与他同食同宿,一刻不得离开!他要是逃了,你就得死!”
  “是!”何飞依然干脆地答了一声,毫无惊异。
  罗彻敏腔子里忿恨之意翻江倒海,然而就是没法子找个泄泻的地方。他这时恶狠狠地盯着何飞,心里已经想了十七八种招式置他于死地。
  “敏儿,”薛妃突然又极轻婉地叹了一声,道:“并不是你不想去救你朋友,只是你无能为力……你得明白这一点!”
  罗彻敏慢慢地笑起来,那笑容也说不上是冷笑,是嘲笑,还是傻笑……只是让一屋子看他长大的人都觉得分外陌生。他没有回答这话,撞破帘子快步而去。
  第十三章
  罗彻敏许久后再将身躯摔回这边,看到何飞的影子依然端坐不动。而帘上朦朦胧胧地透过些光阴,这一夜竟快要过去了。数个时辰的辗转反覆,回想起过去数年间被何飞看守过的日子,他一腔怒气都不知去了何处,只余下满心凄惶。
  十年前弘藏禅师收他为徒,传他武功。他生性懒散,兵法固然无爱,文经更是不喜,然而对练武功却难得颇有兴致。如今回想起来,或者是因为自幼被父母家人视为无能之子,猛然间却有一位高僧,不去巴结他那天才少年的大哥,反倒对他青眼有加。因此他格外地卖力学习,隐隐地,就有为师父争一口气的意思。
  他本来不笨,这一用心,弘藏禅师又是倾心相授,不过两年时光,混元功就入了门。有这点内功底子,上屋跳梁,攀枝走檐的功夫,便也就慢慢上了手。那天除夕,一家欢宴之前,他和珑华打赌,说能把堂前挂着的琉璃灯笼上面嵌的玉美人摘下来,珑华就得把她最心爱的一只波斯猫儿送给他。结果他摘到是摘下来了,却把灯笼扯得松了。偏巧在罗彻宇坐下来时,正砸到他头上。次日罗彻宇本是要代毓王出巡泷丘左近的,因着脸上的灼印,不得不就此作罢。
  毓王自然大怒,喝问是谁干的,他与珑华绝不出声。见无人应帐,毓王便叫了何飞来。那时何飞在府上已有两三年,阖府上下,都当他是个寻常待卫。他只看了灯笼一眼,就道:“这切琉璃的手劲,泷丘城中除了弘藏禅师一门的混元功,还能有谁去?只是浸淫尚浅,力量没能用对,取了美人下来,连带着震断了系灯笼的铁丝。先前还有几根丝带吊着,后来丝带慢慢地承不住,就落了下来。”
  如此一来,他再无抵赖余地。毓王挥起巴掌就打,他自然是连哭连骂,心中己然恨极了何飞。那一顿打得实在是惨,连薛妃都没能劝住,未了还是罗彻宇沐浴更衣回来,将毓王手脚捉住,才算将他救了下来。
  回去养伤时,他愈想愈气,索性一索性换了短衣靠,背上些过节时得的金瓜子银锞子,翻了墙,大摇大摆地逃了出去。他这一走,自然是将平日眼馋过的的好玩的好吃的,一一都受用了个遍。心中那个得意,不由得作了两句曲子唱起来:“正是我、白龙跃沧海,恰似那、红鹰破晓天!”
  这一句没唱完,就让人拎起领子,扔在了车上。何飞木讷的面孔,从此就与他相伴了整整半个月,直到弘藏禅师亲自为他担保,才放了他出来。
  自那以后的四五年里,这类戏码上演了一回又一回。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惹出那么多糟七糟八的事。他倒是真心想讨父兄欢心,可就是每到节宴之日,就会鬼使神差地闹出些意外来。最后的结局,无一例外地,是交给何飞看管。整个王府之中,论起武艺,高过他的自然不少,然而他没法子捉弄的,却只有何飞一个。
  他刮心搜肚地想了又想,却实在想不出来还有什么招式自己没有使过。从下迷药泻药,到装病装死,到改妆异形,再到让人假扮自己,样样都让何飞看穿。更可气得是,何飞永远波澜不惊的一张脸,让他连放声大骂,都提不起兴致来。
  后来他大了,武功也渐渐高起来,每次与何飞对招,当中也是机巧百出。可何飞虽然赢他越来越不易,却还是没让他能够跑出去过。到后来,他不由得怀疑,看上去赢得不易,其实是何飞有意放水,让他好受些而已。上次弘藏禅师说了句“五年内休想瞒得过何飞耳目”,还让他颇为窃喜了一番,这等于说五年以后,他就终于可以挣脱这人的管束了。
  然而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囚车都在向凌州进发,在明日之后,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赶上了。他的脑子里疯一般转着,只是自己也明白过去十年没能够解决的事,实在不太可能在这一两日之中得出答案。
  “何头领,早上打坐完了么?”花溅在外头道,因为罗彻敏的干系,她与三五不时就要留守养性堂的何飞己颇为熟谙。
  何飞在外头略点了点头起身,花溅过来似乎在帘子外面张望了许久,才带着怯声叫道:“世子,该起床了……”
  罗彻敏本来是想嚷一句“滚开”的,可是想到上次在凌州向杜乐英他们发脾气的事,终于还是忍住了。又挨了一会,道:“好吧!我起来!”
  罗彻敏将一捧水撩到脸上去时,朝阳正逼在他眼前,将一片水花染得透亮透亮。那光似乎一瞬间已射到了他的心深处,满心闷着的如灰般思绪都被融化开。他的两只手捺在盆沿上,面上发丝淋淋地往下滴着水,看着散而复骤的自己的面孔,骤然间已经拿定了主意。
  “花溅!”他突如其来地这么一叫,把一边盯着他看的花溅吓了一跳。她过来收拾,罗彻敏一把将她的手按住了。
  “花溅,若我不在了,”罗彻敏细细地打量着面前女子柔艳的面庞,道:“让王妃和夫人给你好生地嫁出去,你跟她们说,若是你过得不好,我作了鬼,也要回来找她们算帐的!只不过,你得时常地惦记着我。”
  他自觉从未如此温存地说过话,一股热气在胸臆间荡动,竟连眼眶都红了一红。
  花溅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专注得让他以为她会哭出来。
  “世子,”花溅抬手触了触他额头,张大了眼自言自语道:“似乎没有发热呀?”
  “你!”罗彻敏气懵住了,拍开她摸来摸去的手就气乎乎地跑出屋去。
  屋外的小庭院内,一株古柏之下,何飞照旧正在晨起练刀,光着上身,苍黄的肌肤上没有一丝汗。他动作十分单调,提腿、伸腿、回旋、跳、剑出,斜劈、反绕、正刺……多年来罗彻敏早看得纯熟。从前他无数次嘲笑过这些如蒙童般的举动,弘藏禅师听了,常自掂须而笑。直到这一两年,他才渐渐能够看得出来,把这些极普通的动作作得这般完美,无一丝使得不到的气力,无一息不稳的呼吸,无一毫过或不及之处,是何等困难的事。
  他取了自己的剑,漫步走过去,在与何飞擦肩而过时,他手中剑鞘骤地飞出,在树杆上一点然后反弹向何飞正面。何飞的回身往下一压,反背出刀,剑鞘端正地套在上面,若是不相干的人看了,定然会以为这两人合演杂耍。
  当刀刃在鞘口上发出轻蹭时,罗彻敏手中的长锋也递到了何飞的身后命门穴处。何飞接剑入鞘旋而又震刀出鞘,鞘正击在罗彻敏的剑脊上,正是罗彻敏将要发力的一瞬。他手中一震,鞘立即远远地飞了出去。
  罗彻敏单掌连绵不绝连击十一招,剑夹掌中无声无息若冷雨飘拂伺机而入。何飞依旧不回身,一柄长刀向后极缓缓地划过一道圈,顿时“叮叮铛铛”地七八声脆响,将掌中剑一一挡下。罗彻敏突然双腿连环踢出,旋圈般连攻何飞上盘,何飞剑背往上一振,正拍中罗彻敏靴尖,罗彻敏的身形在空中一僵。突然间他整个人往下一倒,两足一夹,将刀平夹在当中。然后两个人忽地就地消失了,古柏的茂叶间一通糟响,鸟雀惊得“扑籁籁”飞了满天。
  花溅将看热闹的小婢们叫进来,让她们将早饭摆上桌。她自己却也禁不住往树上瞥几眼,只见偌大一蓬树冠上上下下摇着,叶子纷纷飞散,舞了满天,一时竟连阳光也遮没,仿佛骤地刮起了一阵妖风。
  她摇摇头,没好气地小声道:“好端端一棵树,回回让他们这么折腾,也不知是遭了什么殃?”
  正这么想着,突然间一块黑影就直挺挺地坠了下来,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两个人手腿缠在一起,许久许久没有动静,看上去象一个两头团身的怪物。花溅起正欲骂上几声,骤地一枚叶子往汤盆中落进来,她手在空中一捞,幸喜接住了,但眼光瞟去,就不由僵住了。
  这凉暑时节的叶片,根脉处己是黄中泛绿,可却一颗红豆似地鲜血,缓缓地顺着脉络滚了下来。
  “啊!”叶子落在汤中,小婢们还在莫名所以,花溅两三下就窜到了庭院之中。何飞好不容易地从罗彻敏腋下抽出自己的一只胳膊,慢慢地挣出身来。花溅胆战心惊地叫了他一声“何头领……”然后又立即合上了嘴。
  何飞的一张脸依旧木头一般,只是嘴角微微地抽搐着,一串血丝挂了下来。他站起身,向后迈了两步,花溅看着他黑透了的眼神,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尖叫,终于乍了出来。
  “世子,世子!”花溅抱住罗彻敏的肩头就是一通猛摇,罗彻敏合着眼,似乎毫无反应。她再一低头,见着裙上沾到的血迹,再度尖叫,正欲重栖于树上的雀鸟们,又一次惊得窜飞出去。
  “你杀了世子!”她从地上一跃而起,往何飞撞去。何飞并无闪避的举动,花溅心中满是悲愤,明知自己绝非何飞对手,却也毫不畏死。只想:“世子死了,把我也杀了吧!”
  可谁知她触到何飞的胸腹,何飞竟一撞而倒,花溅不及惊愕,扑通一下就趴到了何飞身上。
  “啊!”小婢们娇呼不绝,花溅发觉自己这样子实在尴尬得很,不由羞得满面通红。赶紧爬了起来,又往何飞身上踹了两脚。第三脚踹下去时,何飞终于腾出手来给攥住了。
  “世子……没事……”何飞的声音平日里就轻淡,这时更是游丝一般孱弱,道:“只是我,差一点就没命了!”
  花溅听了一怔,赶紧跳回罗彻敏身边,手触了一下他的鼻息,甚是平稳。又瞥到他睑皮下眼珠子转悠了一下,终于想到他不过是被点中了要穴,这一气非同小可,她十枚昨晚上刚修好的指甲一边一拎,就拖起了罗彻敏的耳朵往屋里拉去。
  “啊!”罗彻敏的惨叫声格外地夸张,把小婢子们都吓得捂住了耳朵。
  早饭是吃不成了,罗彻敏和何飞一人躺一边,花溅攥着块帕子坐中间,一会看看左边的,一会瞧瞧右边的,没一边看得顺眼。
  “好花溅!”罗彻敏侧不动脸,只好把眼珠子卖力地她身上转着,进行他第一百零一次地恳求:“趁他还没回过力气来,你就偷偷儿地把我带出去好了!”
  “外面可还有一帮子守卫看着呢,你以为我一个丫头,能有多大能耐?”花溅想也不想地就回绝了。
  “己经迟了!”何飞两眼一张,平素黄昧的眼珠中竟是熠光流转,他放下半竖起的五指,道:“世子好坚忍的心性!”
  罗彻敏拉了一下唇角,似乎想苦笑一下而没有成功,道:“可还是让你拿住了!”
  何飞不答,似乎在回想着什么。猛然间一撩幌帘,就倏然不见,还没等帘子落下来,又是一动,他再回到了原先的位上。
  花溅正欲问,却又见着他手中多出两样东西,正是他二人刀剑。何飞先是左手一剑砍过去,然后又是右手一刀挡开,再左剑,再右刀,身子也在榻上东窜西奔,最后步伐与刃光都是愈来愈快捷。花溅这时明白过来,何飞是在模拟着方才他们树上一战。果然他马上倒在榻上,滚来翻去,反侧间刀剑同时脱手飞去,双双插在房梁上面。然后他整个动作就骤地停了下来,僵了好一会。
  “世子逼我这一招,是从神刀都那里学来的?”他有些拿不定地问了一句。
  罗彻敏却翻了一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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