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缱绻三个世纪-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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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时以初回到房间来。她衷心地高兴看见他,因为他一出现;那令人燥热的影像就消失了。
“我为你放了满满一池水,恩慈,你舒舒服服泡个澡,我去准备晚饭。”
他说着便伸手欲为她宽解衣裳,章筠跳起来,阻止他。
“你出去吧。我自己来。”
在他柔情无限的眼中出现一抹阴影,但他对她微微笑。
“慢慢来,不要急。我就在楼下,不要怕。”
哦,她不急不怕才怪。但他的说法更怪。
温热柔滑的水几乎立即就纾解了她的肌肉,她这才明白她有多么紧张、多么紧绷。带着奇特香气的泡沫轻轻地包裹着、拂着她的肌肤。章筠松弛地叹息。忽然,她还真希望她是凌恩慈,那个幸运的女人。不幸的是,她拥有一个如此温柔、体贴、深情、细腻、英俊又浪漫的丈夫,却死得这么早。
生于一九六七 远游于一九九三
噫?真巧,凌恩慈若活着,也是二十七岁呢,和她同龄。
水仍是热的,章筠却忽地打了个寒颤。她离开浴缸,对着它说:“洗好了。”
水仍是满满一池,没有动静。她瞪着它半晌,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好放弃。
看到浴池斜对角的淋浴间,她走进去。
“放水。”她向莲蓬头下令,它一滴水也没出来。她再下一次指令,它依然故我,理也不理她。
“啊。”她明白了,这里不是她的家嘛,所有的东西自然只认主人的声音。
她只是想冲冲头发,她的身体已感觉光滑而清爽,还散发着和泡沫相同的淡雅香气,使她忽觉自己有了些女人味。
她在浴室里找了一下,找不到可供吹干身体的暖风机口。看到浴巾时,她拿起来端详一下,试着擦擦胳臂,发觉它很柔软,并且吸走了皮肤上的水,原来他们是用这种东西。
章筠先探头确定以初不在房间,她走出浴室,边用浴巾擦干身体,边环顾着室内,房间很大,但很温馨可爱。高天花板,装饰古朴,柔和的黄色及灰色壁纸,协调地布在静谧的房间内。深灰的地毯,厚重的家具。
她避开床,望着橱柜,衣橱。橱柜最近,她走过去拉开探看,却先看到柜面上立着一个相框。文是恩慈。这张相片里她的长发编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过弧度优美的胸。她不知是为了要按住在风中飘扬而起的白底碎花大裙摆,还是笑变了腰地前倾着上半身,线条美好的足踝结着凉鞋鞋带,她开怀的笑容,那身亮丽爽眼的大圆摆长裙,使她看上去非常年轻,美得非常耀眼。
她不晓得她为什么会这么做,她把相框正面向下地放进她拉开的抽屉,摆在衣服上,而后关上抽屉。
走到衣橱前,她略略犹豫后,拉开它,扑鼻而来一阵野花香。
这人凌恩慈,如此爱花,简直是个花痴了。
不过她没在衣橱里看到任何真的花。以她对衣着的穿着习惯来说,她会喜欢凌恩慈的衣服,实在奇怪。衣橱里尽是十分女性化的衣裳。它们并不华丽,相反地,样式都十分朴素、简单,几乎清一色全是棉料,黄、绿、蓝、靛、紫、粉红,一眼看去有如她关着的一橱彩虹。
章筠挑了件浅黄上衣,一件萍果绿圆裙。她找不到长裤,只有将就穿裙子。
柔软宽松的衣料使她觉得没穿衣服似的,她走到穿衣镜前,看了一眼,登时失声喊了一声,跳开到一边。
过了片刻,她再回到镜前,这次她不禁失笑;无怪以初固执地认定她是凌恩慈,穿上了她的衣服,她活脱脱就是凌恩慈本人,还把自己吓了一跳,以为看见了凌恩慈的鬼魂。
她扶着栏杆走下楼。这房子真是平和得教人愿意永远待在这。但她当然不能留下来。也许只有今晚。她希望伟志很快能找到把她弄回去的方法。
楼下有轻柔悦耳的音乐传来,不用说,又是恩慈最喜欢的。她摇摇头。
“夏日时光”。章筠的脚步颠踬了一下,她以前未曾听过这首乐曲,但是……她怎么会知道它?
困惑地,她踱进另一个大房间,看到正在布置餐桌的以初,她不禁笑开了,他的腰间系了条上面印了动物图案的粉红色围裙,弯着身把闪亮的银制餐具整齐的摆在粉红色亚麻餐布上,他的头发垂到前额,随着他身体移动轻轻刷着他的眉。桌上点了三支溢着异香的蜡烛,烛光映着他充满喜悦的脸孔。
他没听到赤着脚的章筠进来,摆设完毕后,自顾自笑容满面地退后欣赏他的杰作。
章筠觉得她肺腔中的空气忽然都抽光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她说不出她胸怀里澎湃汹涌的是些什么。他是如此地深深撼动着她。
蓦地,他似乎感觉到了她,转向她的刹那,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章筠以为他不高兴她穿了他妻子的衣服,正要为她没有选择的冒昧道歉,他的笑容又回来了,洋溢着狂喜,他疾走向她,一把拥紧她。
“恩慈,哦,恩慈。不,不要。”当她欲挣开,他拥得更紧,脸埋在她颈侧,贪婪地吸取她沐浴后的芳香气息。“让我多抱你一下,恩慈。我需要体会这份真实、这份美好。”
出于对他的挚情的感动,出于不忍再看到痛苦抹去他迷人的笑容,章筠不再挣扎,她的手轻轻伸出去,安慰、安抚地环住他的腰。老天,他真瘦。而……抱着他,让他拥着,这感觉真好!
“恩慈……”他轻唤,声音因涌塞着浓烈的感情而沙哑,当他身体略往后仰,他凝视她的深情的、微微激动的眼漾着一层薄薄的、喜悦的泪雾。“我太高兴了,恩慈。我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爱你。我是如此如此的想念你,如此如此的爱你,恩慈。”
他灼热的眼神使得她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他的唇一次又一次地滑过她的,拂过她的,似乎如他说的,他需要体会她存在的真实。理智还想挽救她,但是那力量太薄弱了。
他低吟着抬起一只手掌托向她的脸庞;触着她的肌肤时,他的手指轻颤。他再次吻她,从他的唇际,她能感觉到他的渴欲。绝望中,她张开眼睛,见他合着眼脸,渐渐地,她的眼脸也垂了下来。
他的手指梳进她的短发,抚弄着她柔细的发丝,然后要重新熟悉她的五官般,他的手抚摩她的耳廓、耳垂、颈项,他的唇轻吻过她的眉、眼、鼻、双颊。
章筠内心一阵强烈的震颤,无法再抗拒。她体内升起似熟悉、似陌生的渴望,她要他,要他真真切切的吻她。她的手绕过他的颈子,不再想也无法想他是谁,及她是谁。
停止思考的感觉那么美、那么好。他的一切是那么美好。他吻她,深深的,用他全部的渴念和浓情吻她。她觉得她要化成水了。她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向他,感受着他的热力、他的爱。她的身体仿佛也在燃烧。
他的手沿着她的背滑下,然后来到她身侧,重温他曾熟悉、熟知并深爱的每一寸曲线。当他温柔而激情的手伸到棉衣底下,抚上她的肌肤,章筠猛地跳开。
“什么声音?”她喘息地问。
“什么?”以初的思维和激情的眼中都只有她。
“又来了?”她指着空中。
是门铃。以初这回听见了。
“会是谁?真是。”他咕哝,“别走开,我马上回来,”他吻吻她的鼻尖。“别走开啊。”
才走了半步,他折回来,拉起她的手,“你和我一起去。”
他的不安全感令她充满安全感。真好笑,她以为她能到哪去呢?
“他会不会出去了?”门外有个清脆的女人声音问着。
“以欣?她来做什么?”以初说。
“出去?上哪去?恩慈死了以后,他成了个大姑娘,除了上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另一个女人说道。
“妈也来了?哦,老天。”以初嘀咕。
“他的车子在,人一定在的。”这次是个洪亮的男人声音更定地说道。
“爸!他来做什么呢?啊,要命。”以初拍一下额头。
他们走到门后时,又传来一个比先前那男人年轻些的声音。
“咱们破门而入吧,说不定他想不开,上吊了。”
“你才投河自尽了呢。这个以华!”以初喃喃,对章筠无奈地耸耸肩。“想不通,居然全家出动了。”
他拉开门,一群人看来真的打算把门撞开,这一下失去了重心,在一片哎呀呀大叫声中,他们叠罗汉似的跌成了…堆。
以初及时拉着章筠站开,才没有被殃及。
“你们这是做什么呀!”以初好笑地看着他的家人。
“哎哟。”他父亲,娄则刚先站起来,伸手拉他的老伴。
“我就说他不会有事嘛,你们偏要大惊小怪。”
“哎哟,我的眼镜呢?”以初的母亲,于婷双手盲目地摸索。
“起来啦、又肥又重,压得入骨头都碎了!”以初的妹妹,以欣叫嚷着推倒在她身上的以华,以初的弟弟。“都是你出的又馊又烂的主意,什么破门而入,下次自己破!”
“还下次?!下次才不跟着你们女人一般没见识!”以华顶回去。
“妈,以华骂你!”以欣立刻告状。
“吵什么?找我的眼镜呀!统统不许动,谁踩破了我的眼镜,谁要倒大楣!”
章筠好笑地注视那四个人全趴在地上找眼镜。然后她低首,发现一副金丝框眼镜就在她脚边,她拾起来,直过去蹲在以初的母亲面前。
“眼镜在这。”她拉起看上去十分亲切可人的妇人的手,把眼镜放进她手中。
“啊,谢谢你。没了眼镜,我就成了瞎老太……”于婷戴上了眼镜,仔细一瞧眼前的人,镜片后的眼睛和嘴巴都张成O型。“噢,上帝!”
“基督!”
“妈呀!”
“有鬼!”
一伙人惊吓得一阵瘫软,又跌成一团。
第三章
“我不是鬼。”
尽管章筠再三声明、保证,以初的父母、弟妹仍然余悸犹存地瞪着她。
现在,他们全尽量靠近地围坐在榉木圆形餐桌旁,个个脸色苍白、戒怯。
于婷年约六十,身材修长,保养得极好的苗条身段穿着一套时髦的两件式亮蓝套装,白丝衫在领口打了个优雅的结,剪齐耳的短发全变灰了,但看上去仍很年轻。
娄则刚十分高大,魁梧的身材像个巨人,银白的头发几乎和他的灰胡子一般长,他身着合襟唐衫,有如童颜般泛着健康红润的脸使他显得有几分孩子气,和他巨大的身材不大搭调,因而他给人十分趣味的感觉。
以欣很漂亮,一身牛仔装,大眼睛灵活慧黠,瘦高的个子,和以初长得很像。
以华比较像妈妈,长相斯文,眼里却透着一股狡黠,和他父亲一样,他颀长、结实的身架和他宛若书生的面貌全然不相称。他浑身都有种教人一见就喜欢的魅力和活力。
“她不认识我们!”以欣首先发现章筠打量他们的眼光。
“你不认识我们?”于婷奇怪地问章筠。
章筠微笑。“我不认识你们,不过我知道你们是谁。”
以华的眼瞪得有若牛铃。“还说她不是鬼。她第一次和我们见面时,说的就是这句话!”
娄则刚咳了几声,顺顺喉咙。“她……嗯,有影子。”
仿佛这几个字就胜过了章筠的竭力声明。她看见他们的表情都掠过一抹松弛之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婷温和地问以初。
大家坐下后,他一直站在章筠座椅后面,双手放在她肩上,不时地摩挲着。
“这……我不晓得从何说起。”他的家人都盯着他温柔地按摩章筠的肩颈的手。“今天是星期天,你们知道,以前每个周末我和恩慈都要回金瓜石。她……不在以后,我还是照往例,一个人回去。我在山上给她立了块碑。”
“碑!”于婷喊。
“投有尸体,你立什么碑呀?”以华看他哥的样子,好像以初疯了。
“没有尸体?”章筠仰首看他。
“别管碑和尸体了,”则刚权威地挥手。“恩……她……
是哪来的?“
“我在恩慈的碑旁边看到她的。”以初回答。
那边四张椅子同时发出颤抖的声音。
“坐稳啦!”则刚大声命令,但他的椅子晃得最大声。
“情形不是你们想的。我不是从那块碑里出来的。”章筠赶紧说明,然后她就接不下去了。“我……我是……”
“从天堂降下来的?”以华问,他比较不那么害怕了。
“白痴!那不是差不多意思?”以欣抖着声音骂他。“天上降下来,地下冒出来,都是……”她咬住最后一个字。
“他说的很接近。”章筠指指以华,后者得意地扬扬眉。
“我算是降落的。”
“哪,聪明鬼,天堂下来的是善鬼,不会害人的。”以华对以欣嘲弄道。
“你才是个鬼!”以欣气得要命。“你是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吊子鬼。”
“你们别鬼来鬼去的,会伤了恩慈的自尊的。”于婷渐渐恢复了镇定,她仍有些不安、不自在,但优雅地对章筠笑笑。
“你别放在心上,恩慈。不是因为你是……嗯……天上降落下来的,我们就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你了。”
“对,对,”则刚忙应和妻子,“我们刚才是太……意外了,没想到会看见你。你的样子一点没变,一点也不像鬼。
哦。“他按住一时失言的嘴。
“其实你这么善良、这么好,我们该想到你一定上天堂的嘛。”于婷替丈夫打圆场。
“恩慈,真的,你的样子一点也不吓人。都怪以初,按了半天门铃不应声,要开门也不说一声。”
“我不是凌恩慈。”趁其他人还没紧接着开口前,章筠虽然暗暗叹息又要来一次,仍温和地对他们说。
“啊?”那边四个人异口同声遭,然后一起把目光移向以初。
“你坐一会儿,别走,恩慈,我和他们说几句话就来。”他向章筠柔声说。“爸、妈、以华、以欣,我们到书房去一下。”
他还没挪动脚步,那四个已经一阵风似的出了餐厅,前胸推后背地,差点又要挤成一堆。
剩下她一个人时,章筠望着桌上精美的银器,跳跃的烛光,轻轻叹息。如果她明天还走不掉,回不去,不晓得还会遇到或被多少以初认识的人撞见,吓掉了魂。
“她说她不是恩慈是什么意思?”
“她是鬼还是已经化成僵尸了。”
“天哪,她该不会成了精,成了不死的吸血鬼了吧?”
“天可怜见哦。”
压低了夹在一起的声浪中,唯一还算理性的,是则刚的声音。
“什么天可怜见”于婷问。
“老天见他们太相爱,可怜以初日渐消瘦,为了失去终生伴侣过得形同行尸,让恩慈重回人间,再伴他一段时日。”
“他这一解说,其余三人恍然点头。”
“所以她说她不是鬼。”于婷说。
“她也说她不是恩慈呀。”以欣一提醒,大家才想到看向以初寻求他们等着的解答。
“她是恩慈。”以初脸上闪着自他妻子出事后,消失已久的神采,“恩慈没有死,她自然不是鬼。”
他的父母、弟妹面面相觑。
“恩慈没有死?”他们齐声问。
“那你给她立碑做什么?”
“你从美国回来明明说她已经走了。”
“她没死,你干嘛这些日子如此悲痛逾恒?”
“大哥悲伤过度,痴了,呆了,傻了,疯了。”
以华的评语加结语,惹来三双不满的瞪视。
“你才是笨鸟一大头哪!”以欣又骂他。
“鸟算双,你这种蠢牛才以头计算。”他不甘示弱损回去。
“安静!”则刚再度举起他威严的一家之主的手。“以初,你倒说清楚。何谓:”恩慈没有死“?”
“我把她的身体捐给美国一个人体医学研究中心了。”
一九九三年 三月七日
美国 加州洛城 维多利亚医院
“请你再考虑,娄先生。这样持续下去,徒然增加你的负担和痛苦。对尊夫人的情况进展则毫无助益。站在医生和人道的立场,我劝你接受我的建议。”
“人道!”以初痛苦地揪住这位受人敬重的医生的白色衣领,咆哮道,“你建议我同意结束我太太的生命,你还敢谈人道!你算什么医生?”
几个男护士欲上前拉开他,褐发、头顶微秃的医生庄严地挥退他们,温和地握住以初的手腕。“娄先生,将近一年的时间,能做的我们都竭尽全力做了,尊夫人的脑部活动已完全停止,医学上,我们称之为”脑死“……”
“我不管医学术语或名称,她的脑死了。她的身体还活着,我不放弃,你怎么可以放弃?”
一旁听着的人都听得出他悲伤得失去了理智,以初自己心里雪亮,脑既死,身体岂还有活着的道理?他不愿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他无法忍受恩慈要永远离他而去的事实。
“不,不……她不会死的!她不能死!”他将他受尽折磨、已近不成人形的脸贴在玻璃上,玻璃里面的病床上躺着他因车祸昏迷了将近一年的妻子。
自车祸现场送到医院,恩慈始终不曾有苏醒的迹象,她微弱的呼吸一直靠昂贵的机器维续着,而他不曾一分一秒地放弃过希望。
“我就是听说你的医术精湛,能起死回生,才老远冒险把她从台湾转送到这来。求求你,求你救她。”他转身,扑通一声跪伏下地,“求你救我的妻子,她会活的,她不会丢下我走的。她会活的,求你救她,求求你!”
几名护士忍不住掩嘴低泣。这一年来,她们眼见这名中国男人日夜寸步不离,衣暖不解带地守着他那昏迷不醒的妻子病床侧,没有人不为他的真情而感动,甚至有两三名护土到后来自愿免费为他轮值看守病人。
“娄先生,请你不要这样。”医生无论如何拉他不起,一旁三个身材魁梧的男护士过来帮忙,才把跪在地上哀哀恳求的瘦长男人架起来。
“把我的脑给她,医生。你们这的脑科手术不是举世闻名吗?把我的脑给她吧!”
“娄先生,你知道你说的是不可能的事。现代医学科技还没法施行如此不可思议的手术。即使能够,我们救了她,却等于谋杀了你……”
“我不在乎,只要能救回我太太,我愿意以我的性命换取她的。”
一名护士走来,附耳向医生低语一阵,医生点点头,对以初温和地微笑。
“娄先生,有几位来自一个医学研究实验中心的博士,他们想见见你……”
“我谁也不见,谁来说服我都没有用,我绝不同意关掉维续我太太生命的机器。”
“稍安勿躁,娄先生。这几位博士是我请来的,你不妨和他们谈谈,或可将尊夫人移到他们的机构去。”
“他们可以挽救我太太的生命吗?”
“你和他们谈谈就知道了。”
只要有一丝丝希望,有一丁点让恩慈活过来的生机,以初都愿意一试。
他跟着医生来到一间会议室,里面站着三名西装革履的男人,看来都很年轻,和他差不多,三十出头的年纪,他们都用严肃而同情的目光投向走进来的以初。
医生反锁门,密闭两面墙上的百叶窗时,他们一一和以初握手,自我介绍。以初心乱如麻,只牵挂一个人、一件事。
哪里记得住他们谁叫什么名字?
“容我先向你大略说明我们这个中心的研究内容。”对以初的遭遇及他妻子的绝境表示过衷心遗憾之后,其中,一名恳切地开始道。
听完他言简意赅的说明,以初狐疑又惊异的轮流看着他们。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把恩慈的身体捐给你们去做实验?”
“不尽然,娄先生。实际上,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们提供一个冷冻钢糟,保存尊夫人的躯体,当有更科学化,更精进的医疗技术时,尊夫人有机会得到她现今无法得到的医疗。”第二个男人进一步解释道。
“但是照赫曼医生的说法,我太太脑已死,形同死亡,你们的冷冻能让她的脑复活吗?”
“你误解我们的意思了,娄先生。”第三人开口道,“我们的研究中心不提供或进行医疗行为。对于像尊夫人这样肢体健全,脑部严重受损而致命的实例,敝中心供应一个保证保护不使她躯体腐坏、保持完整的冷冻钢槽,等医学界有了精深的新医疗技术,尊夫人将有机会,更有权优先享有新医疗科技。”
“加入我们的会员很简单,只要缴纳五十万美金,就能获得重生的机会。倘若目标无法达成,或敝中心因其他因素被迫必须终此项研究,会有人通知你领回她,届时你领回的人体保证绝对和你交给我们时完全相同的情况,不会有其他损伤。”
他们言词中既不提“尸体”或“遗体”。也不提“死亡”,聪明地减轻了当事人的心里创痛和排斥感。
“娄先生,”赫曼医生和蔼地一手搭在以初肩上,“这对你。是个赌注,对尊夫人,则是个机会;医学科技不断地在进步,每一天,每一年,都有可能有某位智慧超卓的科学家研究出更新更好的医疗技术,挽救许多原来毫无生机的生命。 值得一试,娄先生。”
以初慎重地思考。不再那么激动,冷静下来后,又听了他们一番似乎不可思议,却是绝望中唯一的一线希望的说明,以初沉痛地想,医生等于已经宣布了恩慈的死亡事实,放弃继续拯救她,一旦医院发出死亡通知,他除了认命地带着恩慈的遗体回去埋葬,还能做什么?
而将她埋葬之后,他便彻底地失去她了,即便守望着昏迷的她都做不到了。
如果他把她“捐”给研究中心,不论等不等得到新医疗科技来救回她的那一天,他或恩慈又有何损失?至少把她“捐”出去,他还有个希望,知道她好好的躺在某个冰库里,等待一个或者十分渺茫的机会,而不是埋在地底下,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我要签些什么文件?”他哀痛地作了决定。
一九九四 三月七日 台北
书房内寂静一片
“嗯……”首先谨慎地打破沉默的是则刚。“这件事挺匪夷所思。”
“我在电影里看到过冷冻死亡的人尸体,若干年后真的复活的情节。”以欣怀疑地说,“可是这是现实世界啊,太……玄异了吧?”
“我也看过那部电影。”于婷疑惑地看着以初。“那个人复活之后,虽然和他那个年代相隔了几十年,但他记得所有他认识的人呀。这个……恩慈,她完全不认识我们嘛。”
“妈,电影里那个人没死,他是自愿被冷冻的。”以华说。
“那白痴是为了个女人在冰箱里睡了几十年。”
“尽谈电影里的人做什么?”则刚喝斥他们,“我们谈的是恩慈呀。”
“啊!到今天……刚好一年!”以欣喊。
“废话!就因为今天是她满一年的忌日,妈担心大哥越思越想的想不开,才赶鸭子似的把大伙都赶来这。你以为我们是来给她过生日啊?”
“以华,你船不能有点做哥哥的样子?”于婷责斥道。
以欣得意地向她二哥做鬼脸。
“你也半斤厅八两,以欣,没个女孩相,应该多跟你大嫂学学。”于婷教训女儿的口语顺口而出。
“不是爸爸拨你冷水,以初,”则刚慢慢地、十分温和委婉地说道,“我们都明了”脑死“是怎么回事。人死不可复生,电影里演的都是神话,以欣说的没错,这是现实世界。恩慈死了,我们都很伤心难过,但是她不能活过来,这是不可能的,以初。”
“她就在外面,活生生的,你们都看见了。”以初坚决地说。
“她……很像恩慈,可是她绝不是恩慈。”则刚忽然面有难色,想必是想起来稍早自己把外面那女人当作鬼的惊惶状,颇难为情和尴尬。
“她自己不也这么说吗?”以华接口。
“她是恩慈。”以初固执已意。
“娄妈妈。”则刚遇到重大事项时,总是要比他具说服力的妻子发言。
“我不知道。”于婷为难得很。“她不只很像恩慈,她……我也看她就是恩慈。
以初感激地对母亲微笑。
“妈,你怎么帮着大哥走火入魔嘛。”以欣说。
“妈,你大儿子是爱妻、念妻、思妻心切,神智不清,你怎地也帮着他胡涂?”一向和以欣专唱反调的以华,这会儿一旁帮着腔。
“你们这个节骨眼唱什么双簧?刚才你们没给吓得四脚朝天吗?”于婷训着他们,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我们进餐厅时,我确确实实看到她有影子,”则刚强调,“我特别留意了的,可见她不是鬼。但她也不是恩慈。不可能,绝不可能。”
“对啊,才一年耶,我可没听说有什么新科技可以医活死人。”以欣接腔。
“恩慈没有死!以初的声调激昂。”不许你说她是死人!“
“你凶我做什么?她没死,你给她立什么碑?”以欣喊回去。
“喂,娄以欣,你除了化妆品和流行服装,根本对知识性的东西漠不关心,孤陋寡闻,你懂什么医学科技?少开口吧你。”以华这次表面调侃妹妹,目的是要消弭大哥的激动不悦。
“别吵!”以欣张嘴反驳前,他们的父亲发声喝止他们。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她不是恩慈,她是谁?她为什么和恩慈如此相像?”
“她是恩慈。”以初依然坚持。“她不是鬼,不是别人,她是恩慈。她的脑受过伤,所以她记不得过去的一切,不认得你们,不认得我,可是这只是暂时性的。”
“她也不认识你?”他的家人十分惊讶。
“只是暂时性的。”以初又说一遍。“她内心某个部分仍记得我,我可以感觉得到。”
即使他父母或弟妹还有反驳和意见,没有人愿意再说刺伤他,破坏他希望的话。这一年,他们都看见他如何为了恩慈日益憔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请你们到书房来,是要请你们把她当正常的恩慈看待。”以初恳求地向他的家人低语,“我相信只要我们每个人一如往昔的对待她、爱她,慢慢的,她会恢复记忆的。”
“以初……”于婷说。
敲门的声音使他们全部转过头看着门。
“求你们,不要把她吓走了。”以初小声说完,走去开门。
“啊?什么话?居然说我们吓她?”以欣咕哝。
她母亲拿肘拐拐她,要她闭嘴。
“恩慈。”以初开了门,温柔地把她拉到身边。“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哦,没关系。”章筠向每个人微笑。“抱歉,打扰你们。只是……有人肚子饿吗?”
“有,有,我饿惨了。”于婷首先和气地走向这个简直是她无比喜爱的媳妇的再版的女人。“我们正在讨论我们是不是来得太突然,打扰了你们俩呢。”
“以初不知道我们要来,吃的一定准备得不够。”则刚也露出慈爱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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