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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红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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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她咬紧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他打地上一跃而起,弯腰大笑。
“哈哈!我摔跤显然比你摔跤有分量……”
“你……你……你……”初蕾这一下真的气坏了,她的脸孔雪白,眼珠乌黑,嘴唇发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瞪了他几秒钟,然后一摔头,回身就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手中的口琴,她重重的把琴往石头上砸去,就三步两步的跳下了岩石,大踏步的走开了。
太阳早已沉进了海底。致秀他们已生起了营火,在火上架著铁架,一串串的肉挂在铁架上,肉香弥漫在整个的海边。
初蕾慢腾腾的走了过来,慢腾腾的在火边坐下,慢腾腾的弓起膝,用手托著腮帮子,对著那营火发怔。
致文仍然在剥著那大树根上的青苔和海藻,他脸上有某种深思的、专注的神情,似乎在思索著什么问题。
“你知道,杜老头那首‘八月秋高风怒号’的诗,主题只在后面那两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皆欢颜’!后人推崇杜甫,除了他的诗功力深厚之外,他还有悲天悯人的心!”初蕾怔了怔,歪过头去看致文,她眼底闪烁著一抹惊异的光芒。她的神思还在致中和他的口琴上面,蓦然间被拉回到杜甫的诗上,使她在一时间有些错愕。她瞪著致文,心神不宁。致文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的笑了笑,就又低头去弄那树根,那树根是个球状的多结的圆形,沉甸甸而厚笃笃的。“我想,”他从容的说:“你已经忘记我们刚刚谈的题目了。”“哦,”初蕾回过神来。“没有,只是……杜老头离我们已经太远了。”她望向海,海面波潮起伏,暮色中闪烁著点点粼光。沙滩是绵亘无垠的,海风里带著浓浓的凉意,暮色里带著深幽的苍茫。致中正踏著暮色,大踏步的走来。初蕾把下巴放在膝上,虚眯著眼睛无意识的望著那走来的致中。
致文不经心的抬了抬头。
“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他忽然说:“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立即回头望著致文,眼睛闪亮。
“谁的句子?”她问。“不太远的人,徐志摩。”他微笑著。
她挑起眉毛,毫不掩饰她的惊叹和折服。
“你知不知道,致文?你太博学,常常让人觉得自己在你面前很渺小。”他的脸涨红了。“你知不知道,初蕾?”他学著她的语气:“你太坦率,常常让人觉得在你面前很尴尬!”
她笑了。“为什么?”“好像我有意在卖弄。”
她盯著他,眼光深挚而锐利。
“你是吗?”她问。“是什么?”他不解的。
“卖弄。”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狼狈。
“是的。”他坦白的说:“有一些。”
她微笑起来,眼光又深沉又温柔,带著种醉人的温馨。她喃喃的念著:“无论你的梦有多么圆,周围是黑暗而没有边。”她深思,摇摇头。“不好,我不喜欢,太消极了。对我而言,情况正好相反。”“怎么说?”“无论你的梦多么不圆,周围都灿烂的镶上了金边。”她朗声说。“这才是我的梦。”
她的眼睛闪亮,脸发著光。
“说得好!”他由衷的赞叹著:“初蕾,”他叹口气。“你实在才思敏捷!”“哇!”她怪叫,笑著:“你又来了!你瞧,你把我的鸡皮疙瘩又撩起来了!”她真的伸著胳膊给他看。
他也笑了,用手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
“你是冷了!”他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手都冻得冰冰凉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的肩上,那外衣带著他的体温,把她温软的包围住了。她有种奇异的松懈与懒散,觉得自己像浸在一池温暖的水中,沐浴在月光及星空之下,周围的一切,都神奇而灿烂的“镶上了金边”。
致中早已走过来好一刻了,他冷冷的看著这一切。看著他们两个有问有答,又看著致秀和赵震亚手忙脚乱的忙著烤肉、穿肉、洒作料……他重重的就在火边坐下,带著点捣蛋性质,伸手去抓火上的肉串,嘴里大嚷大叫著:
“哈!好香,我饿得可以吃下一条牛!”
“还不能吃!”致秀喊:“肉还没烤熟呢!”她夺下致中手里的肉串,挂回到架子上。
致中往后一仰,四仰八叉的躺在沙滩上,拿著口琴,送到嘴边去试音。那口琴已摔坏了,吹不成曲调,只发出“嗡嗡”的声响,致中喃喃的诅咒:
“他妈的!”赵震亚听了半天,发出一句评语:
“你吹得很难听!”致中抛下口琴,对赵震亚翻了翻白眼:
“人丑,说话不会说,连口琴都吹得难听,这就是我,懂了吗?”致秀看看二哥,再回头看看大哥。初蕾小巧的身子,懒洋洋的靠在致文身上,脸上有个甜得醉人的微笑,致文的一只手,随随便便的揽著初蕾的腰。他身子前面,放著那个他好不容易弄干净了的圆形大树根。
“这是什么?”初蕾问,用手摸索那树根,仰脸看致文,她的发丝拂在他的面颊上。对于致中的吼叫,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致中拿起树根,举给初蕾看:
“像不像一个女人头?”他问。“像不像你?”
初蕾愕然,她仔细的看那树根。
“是的,像个人头,不过………”她小心翼翼的说:“我不会这么丑吧?”
致文失声大笑了。很少听到致文大笑的致秀,禁不住楞了楞。致中回头看了那木根一眼,轻哼了一声,眼睛望著天空,自言自语的说:“木头比人好看!它不会东倒西歪!”
初蕾吃惊似的回眼去看致中,挑起了眉毛,她似乎要发作,她的眼睛瞪圆了,脸色变了,致秀慌忙拍了拍手,大叫:
“肉熟了!肉熟了!要吃烤肉的统统过来!”
初蕾的注意力被肉串吸引住了,顿时间,只感到饥肠辘辘。她咽著口水,贪馋的对肉串望著,大家都对营火围了过去,火光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夜色来了。
第三章
夜已经很深很深了。杜慕裳坐在女儿的床沿上,愀然的,怜惜的,心疼的望著那平躺在床上的雨婷。那么瘦,那么苍白,那么恹恹然了无生气,又那么可怜兮兮的。她躺在那儿,大睁著一对无助的眼睛静静的瞅著慕裳。这眼光把慕裳的五脏六腑都撕碎了。她伸手摸著女儿的下巴,那下巴又小又尖,脆弱得像水晶玻璃的制品。是的,雨婷从小就像个水晶玻璃塑成的艺术品,玲珑剔透,光洁美丽,却经不起丝毫的碰撞,随时随地,她似乎都可以裂成碎片。这想法绞痛了她的心脏,她轻抽了一口冷气,抬头望著床对面的夏寒山。
夏寒山正拿著一管好粗好粗的针药,在给雨婷做静脉注射。雨婷的袖管掳到肩头,她那又细又瘦的胳膊似乎并不比针管粗多少,白皙的手臂上,青筋脉络都清晰可见。寒山找著了血管,把针尖直刺进去,杜慕裳慌忙调开视线,紧蹙起眉头。她的眼光和女儿的相遇了,雨婷眉尖轻耸了一下,强忍下了那针刺的痛楚,她竟对母亲挤出一个虚弱而歉然的微笑。“妈妈,”她委婉而温柔的喊,伸手抚摸母亲的手。“对不起,我让你操了太多心。”
“怎么这样说呢?”杜慕裳慌忙说,觉得有股热浪直往眼眶里冲。“生病是不得已的事呀!”
“唉,”雨婷幽然长叹。“妈,你别太疼我,我真怕有一天……”“雨婷!”慕裳轻喊,迅速的把手盖在雨婷的唇上,眼眶立即湿了。她努力不让泪水涌出来,努力想说一点安慰女儿的话。可是,迎视著雨婷那悲哀而柔顺的眼光,她却觉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牙齿咬紧了嘴唇,来遏止心中的那种恐惧和惨痛。寒山注射完了,抽出了针头,他用药棉在雨婷手腕上揉著,一面揉,他一面审视著雨婷的气色,对雨婷鼓励的笑了笑,说:“你会慢慢好起来,雨婷。但是,首先你要对自己充满信心。”雨婷望著寒山,她的眼光谦和而顺从,轻叹了一声,她像个听话的孩子:“我知道,夏大夫。我真谢谢你,这样一次又一次麻烦您来我家,我实在抱歉极了。”
“你不要对每个人抱歉吧,雨婷。”杜慕裳说,拉起棉被,盖在她下颔下面。“这又不是你的错。”
“总之──是为了我。”雨婷低语。
寒山收拾好他的医药箱,站起身来。
“好了,”他说:“按时吃药,保持快乐的心情,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希望过两天,你已经又能弹琴唱歌了。好吗?”“好!”雨婷点头,对寒山微笑,那微笑又虚弱,又纯挚,又充满了楚楚可怜的韵味。“您放心,夏大夫,我一定会‘努力’好起来。”寒山点点头,往卧室外面走去。杜慕裳跟了两步,雨婷在床上用祈求的眼光看她,低唤了一声:
“妈!”慕裳身不由己的站住了,对寒山说:
“你先在客厅坐一下,我马上就来!”
“好!”寒山退出了卧室。慕裳又折回到床边,望著女儿。雨婷静静的看著她,那玲珑剔透的眸子似乎在清楚的诉说著:别骗我!妈!我活不了多久了。蓦然间,她心头大痛,坐在床旁,雨婷一下子就跳起来,用双手紧紧的搂住了母亲的脖子,她那细弱的胳臂把慕裳紧箍著,她的面颊依偎著她,在慕裳耳边悲切的低语:“妈,我不要离开你,我不要!如果我走了,谁再能陪伴你,谁唱歌给你听?”“噢!”慕裳悲呼,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了。“雨婷,不要这样说,不会的,决不会的!夏大夫已经答应了我们,他会治好你!”雨婷躺回到床上,她的眼光清亮如水。
“妈妈,”她柔声说:“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可是,他并不是上帝。”“不!”慕裳用手遮住了眼睛,无助的低语:“不!他会治好你,他答应过的,他会,他答应过的!”
雨婷把头转向了一边,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可怜的妈妈!”她耳语般的说了句。
成串的泪珠从慕裳眼里滚了出来,可怜的妈妈!那孩子心中从没有自己,每次生病,她咬住牙忍住疼痛,只是用歉然的眼光看她。可怜的妈妈!她那善良的、柔顺的心中,只有她那可怜的妈妈!她不可怜自己,她不感怀自伤,在被病魔一连串折磨的岁月里,她那纯洁的心灵中,只有她的母亲!她用手背拭去泪痕,再看雨婷,她阖著眼睛,长睫毛细细的垂著,似乎睡著了。她在床边再默立了片刻,听著雨婷那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她觉得那孩子几乎连呼吸都不胜负荷,这感觉更深更尖锐的刺痛了她。俯下头去,她在雨婷额上,轻轻的印下一吻,那孩子微微的翻了个身,嘴里在喃喃呓语:
“妈,我陪你………你不要哭,我陪你………”
慕裳闭了闭眼睛,牙齿紧咬著下嘴唇。片刻,她才能平定自己的情绪,轻轻的站起身来,轻轻的走到窗前,她轻轻的关上窗子,又轻轻的放下窗帘,再轻轻的走到门边。对雨婷再投去一个依恋的注视,她终于轻轻的走出了房间。
夏寒山正在客厅中踱来踱去,手里燃著一支烟,他微锁著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喷著烟雾,似乎被某个难题深深的困扰著。杜慕裳走近了他。他站定了,他的眼光锐利的注视著她,这对眼睛是严厉的,是洞烛一切的。“你哭过了。”他说。她用哀愁的眼光看他,想著雨婷的话:妈妈,你和我都知道,夏大夫是个好医生,但是,他并不是上帝。她眨动眼帘,深深的凝视他,挺了挺背脊,她坚强的昂起下巴,哑声说:“告诉我实话,她还能活多久?”
他在身边的烟灰缸里熄灭了烟蒂,凝视著她。她并不比念苹年轻,也不见得比念苹美丽,他模糊的想著。可是,她那挺直的背脊,那微微上昂的下巴,那哀愁而动人的眼睛,以及那种把命运放在他手中似的依赖,和努力想维持自己坚强的那种神气……在在都构成一种莫名其妙的,强大的引力,把他给牢牢的吸住了。一个受难的母亲,一个孤独的女人,一个可怜的灵魂,一个勇敢的生命……他想得出神了。
他的沉默使她心惊肉跳,不祥的预感从头到脚的包围住了她。她的声音簌簌发抖:
“那么,我猜想的是真的了?”她问:“你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骗我了?事实上,她是活不久了,是吗?”她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告诉我实话,我一生,什么打击都受过了,我挺得住!可是,你必须告诉我实话!”
他紧盯著她。“你不信任我?”他终于开了口:“我说过,我会治好她!”
她目不转睛的看著他。他说得多坚决,多有份量,多有把握!上帝的声音,也不过是如此了。她眼中又浮起了泪痕,透过泪雾,他那坚定的面庞似乎是个发光体,上帝的脸,也不过是如此了。她几乎想屈膝跪下去,想谦卑的跪下去………他忽然捉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而有力,上帝的手,也不过是如此了。“过来!”他命令的说,把她拉到沙发前面。“坐下!”他简短的说。她被动的坐在沙发里,被动的望著他。
他把自己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放在咖啡桌上,他打开医药箱,从里面取出一大叠X光的照片,又取出了一大叠的病历资料和检验报告。他把这些东西摊开在桌面上,回头望著她,清晰的、稳定的、强而有力的说:
“让我明白的告诉你,我已经把雨婷历年来的病历都调出来了,检查报告也调出来了,从台大医院到中心诊所,她一共看过十二家医院,从六岁病到现在,也整整病了十二年。平均起来,刚好一年一家医院!”
“哎!”慕裳轻吁了一声。“我从没有统计过,这孩子,她从小就和医院结了不解之缘。”
“她的病名,从各医院的诊断看来,是形形色色,统计起来,大致有贫血、消化不良、轻微的心脏衰弱,一度患过肝炎,肝功能略差,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症。”
“我……我什么补药都买给她吃,每天鸡汤猪肝汤就没断过,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营养不良。”慕裳无助的说:“以前的周大夫,说她基本体质就有问题,说她无法吸收。无法吸收,是很严重的,对吗?”
夏寒山定定的看著她。
“如果不吃,是怎样都无法吸收的。”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不吃?”慕裳惊愕的抬起眼睑:“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没有做给她吃吗?”“你做了,她不一定吃了!”
慕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不懂。”她困惑的说。
“让我们从头回忆一下,好不好?”他的眼光停在她的面庞上。“她第一次发病是六岁那年,病情和现在就差不多,突发性的休克,换言之,是突然晕倒。晕倒那天,你们母女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珠转了转,然后,就有一层淡淡的红晕,浮上了她的面颊。“是的,”她低声说:“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想到再嫁。有位同事,和我一起在大使馆中当翻译,追求我追求得很厉害……”她咽住了,用手托著头,陷入某种回忆中,她的眼睛浮起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唇角有一丝细腻的温柔。不知怎的,这神情竟微微的刺痛了他。他轻咳了一声,提醒的说:“显然,这婚事因为雨婷的生病而中止了?”
“是的。”她回过神来。“那年她病得很凶,住院就住了好几次,我每天陪她去医院,几乎连上班都不能上,那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那同事去了美国,现在已经儿女成群了。”“好,从那次以后,她就开始生病,三天两头晕倒,而医院却查不出正确的病名。”
“是的。”夏寒山不再说话,只是镇静的看著她。于是,她有些明白了,她迎视著他的目光,思索著,回忆著,分析著。终于,她慢慢的摇头。“你在暗示……她的病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她说了出来。“我没有暗示,”夏寒山稳定的说:“我在明示!”
“不!不可能!”她猛烈的摇头:“心理病不会让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你难道没看出来吗?她连呼吸都很困难,她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轻得连风都可以把她吹走,而且,她那么苍白,那么憔悴,这些都不是装出来的……”一颗红豆6/37
“我没有说她是装出来的!”夏寒山沉著的说:“她确实苍白,确实憔悴,因为她又贫血又营养不良!她在下意识的慢性自杀,怎么会不憔悴不苍白!”
“慢性自杀?”她惊呆了,睁大了眼睛。她不信任自己的听觉:“你说什么?慢性自杀?她为什么要慢性自杀?她三岁失去父亲,我们母女就相依为命,我又爱她又宠她,她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事……”“并不是不满足,而是独占性!”寒山打断了她:“她从六岁起就在剥夺你交男朋友的自由!她在利用你的爱心,达到她独占你的目的,她知道你的弱点,她就利用这项弱点,只要她一天接一天的生病,你就一天接一天的没有自由……”
她的脸色变白了,她的眼神阴暗。
“你……你……”她开始有些激动。“你根本没弄清楚!这样说是冷酷的!你不了解雨婷!她从小就没有自我,她一心一意要我快乐,每次生病,她都对我说:对不起,妈妈。我好抱歉,妈妈……”“我知道!我亲耳听过几百次了!”他又打断了她,沉声的,稳定的,几乎是冷酷的说了下去:“她越这样说,你越心痛,只要你越心痛,你就越离不开她!我曾经有个女病人,也用这种方式来控制她的丈夫,只要丈夫回家晚三分钟,她就害病晕倒。我告诉你,你必须面对现实,雨婷最严重的病,不在身体上,而在心理上。她在折磨你,甚至于,在享受你的痛苦,享受你的眼泪,记住,她做这一切是出于不自觉的,她并不是故意去做,而是不知不觉的去做……”
“不是!”她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眼睛里涌满了泪水:“你这样说太残忍,太冷酷,太无情!你在指责她是个自私自利而阴险的坏孩子!但是,她不是!她又乖巧又听话,她一切都为别人想,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善良得像一只小白兔!她没有心机,没有城府,她是个又孝顺又听话又善解人意的女孩!你这样说,只因为你查不出她的病源,你无能,你不是好医生,你们医生都一样,当你查不出病源的时候,你们就说她是精神病!”
夏寒山站在那儿,他静静的望著她,静静的听著她激动的、带泪的责备。他没有为自己辩护,也没为自己解释,当慕裳说他“无能”的时候,他只轻微的悸动了一下。然后,他慢慢的走到咖啡桌边,把摊在桌上的病情资料,和X光照片收进医药箱里去。慕裳喊完了,自己也被自己激烈的语气吓住了,她呆坐在那儿,呆望著他收拾东西,眼看他把每一样东西都收进箱子里,眼看他把医药箱合了起来,眼看他拎起箱子,眼看他走向门口……她爆发的大叫了一声:
“你要到那里去?”
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的眼神温柔而同情,他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却充塞著一种深切的关怀与怜恤,他低沉的说:“放心,我会治好她!”
她陡然间崩溃了。她奔向了他,站在他面前,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悲凉与无助,盛满了祈求与歉意,她蠕动著嘴唇,呻吟般的低语:“我昏了,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他注视著那茫然失措的脸,忧患、寂寞、孤独、无助、祈谅、哀恳……都明写在那张脸上。他又感到那种强烈吸引他的力量,不可抗拒般的力量。然后,他不知不觉的放下了医药箱,不知不觉的伸出手去,不知不觉的把她拉进了怀里,不知不觉的拥住了她,又不知不觉的把嘴唇盖在她的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闪著光。她显然有些迷惑,有些惊悸,像冬眠的昆虫突然被春风吹醒,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来迎接这新的世界。可是,崭新的,春的气息,已窜入到她生命的底层,掀攘起一阵无法平息的涟漪。她喘息的,惶惑的凝视著他,低问了一句:
“为什么这样做?”“不知道。”他答得坦率,似乎和她同样惶惑。“很久以来,就想这样做。”“为什么?”她固执的问。
“你像被冰冻著的春天。”他低语。
冰冻著的春天,骤然间,这句相当抽象的话却一直打入她的心灵深处,这才醒悟自己虚掷了多少岁月!她扬著睫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面前这个男人,不,这个医生,他不止在医治病患,他也想挽住春天?忽然间,她有种朝圣者经过长途跋涉,终于走到圣庙前的感觉;只想倒下来,倒下来什么都不顾。因为,圣庙在那儿,她的神狄苍谀嵌纳竦可以为她遮蔽一切苦难,带来早已绝缘的幸福和春天!
她低下头,把前额靠在他的肩上,那是个宽阔的肩头。他的手仍然环抱著她的腰。“请你──治好她。”她低语。
“不止治好她,也要治好你。”他也低语。
“治好我?”“她病在要独占你,你病在要被独占。人生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因果关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给了她太多的注意力,如果要治她,先要治你。假若你不那么注意雨婷,你会发现这世界上除了雨婷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的事物。对雨婷而言,也是一样,她不能终身仰赖母亲,她还有一段很漫长的人生。”“很漫长的人生?”她玩味著这几个字,欣喜的感觉随著这几个字,流进了她的血液,而在她周身循环著。很漫长的人生,她不会死,她不会死,她要活到一百岁!抬起头来,她注视著他那男性的、充满了温柔与力量的脸,谁说他仅仅是个医生而不是上帝?谁说的?
她更紧的靠紧了他,心中充塞的,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更多的,是属于信徒对神的奉献、仰赖,与崇拜。
第四章
夏季来临的时候,阳光更加灿烂了,几乎天天都是大晴天,校园里,杜鹃花刚刚凋零,茉莉花的香味就浮荡在空气中了。这天早上,夏初蕾在校园的一角,发现一棵少见的石榴树,居然在树上找到一朵早开的榴花,她就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拉着梁致秀来欣赏,高兴得手舞足蹈。致秀看她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看她那嫣红的面颊,和那对使无数男同学倾倒的眼睛,心里就不能不微微惊叹。从小,自己也被亲友们赞美:“是个美人胎子”。可是,站在初蕾面前,她仍然自叹不如。倒不完全是长相问题,除了长相之外,初蕾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就有那样一种说不出的韵味。无论多夸张的动作,到了她身上都变成了自然。怪不得自己那两个傻哥哥,见了她就都失去了常态!
“致秀,”初蕾喊着:“我从不知道石榴花的颜色会这么艳,难怪古人会说,‘五月榴花红似火’了!”
“你知道这朵石榴花像什么?”致秀问。
“像什么?”“像你的名字。夏天初生的蓓蕾。”
“噢!”初蕾会过意来,笑得更加开朗了。“真的!夏初蕾,确实有些像。致秀,你这人还相当聪明。”
“够资格当你的小姑子吧?”致秀笑嘻嘻的问。
“小姑子?”初蕾一时脑筋转不过来。“什么叫小姑子?……啊呀,哎呀!”她想明白了,大叫:“你这鬼丫头嘴里就没好话!”“没好话吗?”致秀灵活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我觉得,这是句再好也没有的话了。从大一起,我刚认识你,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夏初蕾啊,应该当我的嫂嫂,要不然,我那么热心把你往我家里拉啊?那么热心安排郊游啊?一会儿爬山,一会儿游水,一会儿吃烤肉……”
“好哇!原来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你这人真真真……真真……”她一连说了五个“真”,却真不下去了,跺了一下脚,她说:“实在气人,偏偏我爸爸妈妈只生我一个,假若我也有哥哥就好了。喂,”她蓦然转变了话题。“你知道我爸为什么给我取名字叫初蕾?”
“为什么?”“爸爸喜欢小孩,他说想生半打,我是第一个,就取名叫初蕾,他预备第二个叫再蕾,第三个叫三蕾,第四个叫四蕾……就这么一路蕾下去!”
“如果生了男孩子也蕾下去呀?”
“不,生了男孩子,就把蕾字上面的草头去掉,用打雷的雷字。”“想得很好,不过,如果生到第十一个,取名叫夏十一蕾,生到第十二个,叫夏十二蕾,搞不好再有夏十三蕾,夏十八蕾……”“胡说!”夏初蕾笑弯了腰。“又不是生小猪,那有这样子生法的!”“那可说不定,我家隔壁的阿巴桑就生了十一个孩子。”致秀说,把话题扯了回来。“你爸爱孩子,怎么就生了你一个呢?”
“我妈不肯要啊!她生我是难产,差点死掉,她吓坏了,爸爸也吓坏了。而且,我妈爱漂亮,她说生了我,腰粗了两□,再也不要孩子了。我爸爸爱我妈妈,妈说不要就不要,于是,我这个初蕾,也就成了唯一蕾了。”
“你妈是很漂亮,”致秀说:“跟你站在一起,就像姐妹一样。我妈就不行了,好像比你妈老了一辈似的。不过,生活环境不同,我爸当了一辈子公务员,家里很苦,又有三个孩子……”“所以,我妈说女人不能生太多孩子啊!”
“你可别说这话!”致秀笑着说:“如果我妈不生三个生到我,我就不会跟你同学,如果我不跟你同学,你嫁给谁去?”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呀?”初蕾叫。“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一定要嫁到你家吗?”“我没说呀!”致秀赖皮的。“你别小看我两个哥哥,女孩子倒追他们的多得很呢!我大哥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有个女同学暗恋他,为他中途辍学去当了修女!我二哥读高二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写情书给他了。”
夏初蕾的兴趣,不知不觉的被勾引了起来,她收住笑,注视着致秀,深思的说:“致秀,你喜欢你二哥?还是喜欢你大哥?”
“哈!”致秀笑了。“这正是我一直想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起我来了?”“哎!”初蕾的脸顿时涨红了,她反身就往教室跑,一面跑,一面叫着说:“我不跟你鬼扯了,还要去上选修的心理学!”
“我等你!”致秀在她身后喊:“下了课到我家去,我妈说,她包饺子给你吃!”“我不去!我也不吃!”初蕾边跑边说。
“随你便!”致秀笑着嚷:“反正我没课了,我就在这儿等你,下了课你不来,我可就走了!我不是你的男朋友,没耐心多等,你听到没有?”“没听到!”夏初蕾回头笑嘻嘻的大叫了一声,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致秀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那文学院的大楼下,她回过身子来,对那朵石榴花看了半晌。然后,她选择了一块阴凉的树荫,席地而坐。摊开了一本中国断代史,她开始看起书来。六月就要期终考了,转眼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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