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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娘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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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
  是他——行蕴再熟悉不过了,七月十五的浮屠殿上,满地血镜里那张老脸。
  老和尚从桌上爬起来,艰难喘息。原来他受了伤,胸前一片血渍。
  “行蕴……是行蕴吗?”
  行蕴瞪着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不认得我了?我是你师傅……我是法度啊!没想到……还能看见你……自从你被那夜叉生吞,已经二十多年了吧……我日日在这儿诵经……”
  行蕴看着这追悔莫及的老和尚,好像看到了鸣沙山佛窟里小莲面前那个痛哭流涕的自己。法度负他,他又为这个老和尚负了小莲。小莲已经来过这里了吧?她竟没下杀手?
  也对!害她最深的不是法度,更不是善法堂,而是他啊!
  法度还在不停忏悔,只怕自己没机会再说:“快圆寂时,善法堂来接我。他带来佛祖旨意,说我犯了佛家大戒,但怜我是为斩妖除魔,特许我到佛界供职。来了才知道,不过是坐在这个洞里,日日守着些血腥夜叉,记录他们的行止功过。行蕴,我对不起你们……”
  他实在说不下去了,眼泪汪汪地瞧着行蕴,不复当年气焰,一心只想求得他的原谅。
  这个苍老的和尚,人间的得道高僧,半生一心向佛,深信那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净土,蝇营狗苟不惜背信弃义,欺骗自己的徒弟,却只换来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差事?
  活该!活该!活该!行蕴突然狂放大笑起来。
  “你……”从未见过行蕴如此失态的……不不不,是他忘记了——二十多年前那姑娘死去的晚上,行蕴拿着刀来砍他时,也是如此的狂乱。
  “你活该!”行蕴瞪着法度,不见丝毫昔日情义,“你活该见不得光!我也活该!我和你一样活该!你别想我原谅你,我连自己也原谅不了!”
  他已经不是那个惟师命是从,游移不定的天真小和尚了。尊师重道顶个屁用?!他只想找回他的小莲。
  玉烟同小飞已经走出很远,他们都没等他,留他独自与这老和尚牵扯不清。哪里还有什么牵扯?应该是再无任何瓜葛。行蕴看看法度瘫软的双腿,转身追上他们。
  迎面一座高耸山峦——佛界有两座名山,诸佛住的是灵山,眼前这便是另一座——须弥山。这里是佛界的军事重地,山顶住了帝释天、大梵天、四大天王和三十二护法神将。
  山上花木繁盛,半山腰是一片野松林,千万年的古松,盘根错节,遮天蔽日。林中一座佛塔,穿破层层松针树冠,直刺云天。塔是琉彩金铸的,全身刻满梵文佛咒,四方塑了四大天王的等身金像,一楼塔身还刻了四大菩萨的化身明王座像。塔前一座彩塑的大梵天,展开四张脸瞠目怒瞪来人。塔的正面还有名字,梵文的:镇魂塔。
  第一次见到这样华丽肃穆的佛塔,人间的凡夫俗子很是惊讶,行蕴问:“先生怎么带我来这儿?小莲……就在里面?”
  “这就是当年用来关押我父亲,小莲曾经负责看守的镇魂塔。现在里面应该没什么厉害角色了。”
  “它没有门,要怎么进去?”
  “躲开。”玉烟上前一步,五指扣在塔身正面合抱的莲花图案上,默默念起咒文,念过三遍,暗自催动法力。掌下的金碧雕琢的莲花片片绽放,暗香浮动,艳光四射,花蕊中显出一尊小莲花座,里面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娃娃,身覆一片莲花瓣,抱头睡得正酣。
  “这里怎会有个小娃娃?”
  “负责开门的。”玉烟伸出食指,笑着捅捅小娃娃,“喂!小家伙!醒醒。”
  小娃娃翻身坐起,睡眼惺忪,看见玉烟的笑脸,微微一愣。
  “你……”他指着玉烟,奶声奶气地说,“你怎么又来了?韦驮菩萨不是已经走了吗?”
  “这回和我父亲无关,我们是来找小莲的。她来过了吧?”
  小娃娃点点头,“她正在里面呢。”
  “还在里面?”
  “对!现在这里成了武器库,全是各种途径收缴的神兵利器。韦驮菩萨的金刚宝杵也在里面,上次影照回来时收进去的。你们快去快回,别再打扰我睡觉!”他咧嘴打了个哈气,又躺下睡了,小小的身影悄悄后退,塔身显出一座敞开的门。
  刚进得塔中,便听到上方传来一声惨叫,似乎含了满口的血,朦胧不清,可再怎样不清,也能听出那是个女人。
  小莲?!行蕴呆愣一下,速速奔上去,惟恐迟到一步便永不超生。
  再也无心过路风景,凄惨余音在塔里流窜回荡,声声插在他心上。
  乘着乘黄兽,一路回旋飞至塔顶。
  一片金碧辉煌的光芒,刺得他眼睛也难睁开。地上,墙上,连空中也悬满了光怪陆离的绝世神器。五色霞光里,隐约现出个女人的轮廓。她手持金杵立在地上,杵下窝了个重伤昏却的修罗女,一身铠甲沾满鲜血。听到人声,她转身怒喝:“谁?!”
  寻寻觅觅,终于又听到这个声音,他走向她,缓缓地穿过五色金光的迷雾,这个令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身影……他的小莲……终于让他找回来了!
  她也看到了,这个穷追不舍的男人。
  两双目光胶在一处,一路纠纠缠缠,自很久前那个雨夜,铺天盖地蔓延开来,穿越了千千万万个生生世世的轮回,穿越了千千万万个遥遥远远的天涯。走到今天,走到现在……
  现在……
  本以为,不会再见;本以为,不会再心痛;本以为,不会再心动;本以为、本以为……
  哎!原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怎么会这样?
  难道你还没学会教训?小莲如此自问,决绝地瞪着他,眼眶里却掉下一串泪珠来,流到唇间……这咸涩苦楚的滋味是她最熟悉。
  她还是这么倔强啊……爱是如此,恨也是如此……
  听不听由她,可该说的还是得说。行蕴把牙咬了又咬,急道:“小莲,和我走吧!一起走!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你若喜欢那片自在天的红杉树林,我们就在那树林的湖边安家。你若喜欢在人间游历,我们就行遍天下风光美景。别再同过去纠缠了,好吗?”
  “别再同过去纠缠?”
  她回味着他描绘下的美好画卷,他又在许下承诺了……就像那时的生生世世,就像那时嫁他为妻的请求……她抬脸望着他,眼神里疑惑、不安、踯躅、茫然。
  他有些害怕,惶然攥住她的手——那双沾血的绵绵素手……
  颤了颤,金杵掉在地上,她脸上又流下两行泪。
  他俯下身,轻轻吮吻她的泪,涓滴不漏,柔情万种。
  “和我走……好吗?”
  “……”
  “答应我……好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难道你不要……”
  “我不知道!该死的!我不要和你走,我什么要相信你?!”
  理智又回来了,倔强又回来了。
  “和你走,好再一次让你背叛?与其死在你手里,我宁可和他们大战到最后一口气!”小莲剧烈地挣扎,在他怀里,如垂死的猛兽,一路退到窗边,一字一顿,“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相信你!但那杯茶,我永远也忘不掉!”
  这次他是决计不肯放手了,被她拖着,也一路来到窗边,居高临下望着她,竟是从未有过的强势,逼得人气促。她一路退一路退,直至倚在了窗棂上——避无可避。金铸的高大密窗,贴了佛祖亲镌的经咒,关押在内的佛界中人一律无法碰触。可惜,她现在已经是魔女了。小莲冷笑一声,抬手将镌满经咒的黄绢斯个粉碎,封闭多年的门户终于缓缓开启,吱吱呀呀,尘灰乱舞,沉重如凡间重复更迭上演的历史。正午的阳光从她背后射进来,勾勒出灿烂夺目的曲线。
  第8章(2)
  远方的蓝天里,太阳闪烁刺目亮成一团,阳光下有一个黑点,忽上忽下地飞。渐渐地,近了、近了,近得足以看清面目身形时,行蕴低低地笑了。
  “小莲。”他唤着她的名字,温柔地、专注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唇。她挣扎一下,终于放弃——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吻、这样的他总是让她束手无策。
  “小莲……我不知怎样才能让你回头。如果你忘不掉那杯茶,那么……我就喝了它,这样你会好过点吗?这样就能原谅我吧……来世请一定要来寻我……记得吗?带我到鸣沙山、到莫高窟,看我们曾经的一切……不要忘了来找我……无论怎样,小莲……”
  攥紧了小莲的手臂,将她扯到怀里。忽然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已悄悄交换了位置,行蕴垂首在她耳边呢喃:“小莲……无论怎样……我都……”
  余音未落,背后的黑点已翩然而至。他使尽了平生气力,将她推倒在地……快得不过瞬间……一把长剑当胸穿过……他撑在那儿,目光凄迷,“……爱……小莲……”
  鲜血已争先恐后涌出,含混了音色,“小莲……我、我……”他又张了张嘴,终于再没说话。
  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那三个字,也许再没有机会连在一起了、再没有机会说给她听……只好又等来世……
  哎!他轻轻地合上了眼……明明不甘,却又暗藏些许快慰……
  终于终于,也让他付出一回了。原来他也能先发制人的,不是只会被她拯救守护,眼看着她血泪横流却无力回天的软豆腐。虽然仍无力负剑杀敌,好歹帮她挡了这一记……其实他还是自私的吧……不想再看到她死在自己面前……因为爱她……更因为,不想重新经历那些失魂落魄,痛楚欲绝。
  他背光僵持而立,身后的窗台上站了个全副武装的高大影子,那人往前探探身,一脚踏在他背上,随手抽出长剑。他被身后的人影这么一踢,依靠顿失,逶迤颓唐瘫倒在地,身体在窗根下的墙壁上书了一片鲜红刺目的草书。
  余血决了堤,喷薄涌出,溅在小莲脸上。她抹了把脸,垂头怔怔地看着满手的血。
  这是他的血!他说,要为她喝下那杯茶……他的那一笑、那一吻,诀别一吻……小莲轻轻抚着自己的唇,他的血……温热犹存……沾在微启的双唇间,整个人都妖异明媚起来。
  行蕴、行蕴……她突然捂住嘴,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哭了。奔涌的小溪,曲曲折折地流下来,一片血红中,划出两道粉白色的河道。
  窗台上,有人腾挪跃下。怕她看不清,特别侧了侧身,把脸暴露在满屋金光里,笑得肆无忌惮,“你这妖孽倒是长命,背后暗剑也有人替挡了。”
  干笑两声,善法堂见她没反应,气焰更盛,“平白送来一个立功的机会。上次受了金刚珠,加封了护法菩萨,这回没准就能受天目了。我也发发慈悲,成全成全你们。让我送你一程,迟了可就追不上你的小情郎了!”他随即捏紧剑柄,大喝一声,“去!”
  染血的剑身,银链般疾刺去,阳光下,飞溅出片片余红。突然,金光一闪,不过眨眼瞬间,“叮”的一声,银剑跳着美丽的旋飞开,插在墙壁中。清脆余音尚在楼阁里回荡,一声、一声……
  小莲抬起头,半张脸上还粘着行蕴的血,那双紫色的眸子映了血色,烈烈燃烧。
  她一手单提着金刚宝杵,缓缓站起来。
  善法堂往后倒退几步,有些心惊肉跳——本以为可以称她失神伤心的机会,打她个措手不及。谁料……竟被她挡开了?!
  正待闪身,小莲已一杵攻上来。他有些慌不择路,险险躲过了,抱头滚向一边,另一波攻击接连招呼过来。拔下墙上的剑,他就势抵挡两下,向后急跃。
  她并不放过他,冲上来便打,却被一剑隔开。他慌乱撒出一把绛紫色的果子,每个都是活的,长了眉目五官,利齿尖牙,叽叽喳喳地在嘶叫,铺天盖地飞来——咬在木头上,木头便腐烂了,咬在金玉神器上,神器也要落下个圆印子。
  小莲挥臂将宝杵武得密不透风,红果子们尖叫着弹出去。也有漏网的,咬在手臂上,留下一颗颗血洞。她恼了,突然旋身念咒,全身烧起炽热烈火,噼噼啪啪,待火渐渐灭,那些果子纷纷烤成了黑焦炭,人却未损分毫。
  善法堂错愕望着满地抽搐翻滚的果子们,羞愤灭顶,急急念咒。宝剑化身成几十把,潇潇剑雨呼啸卷过。眼看就要刺过来了,小莲一横金杵祭起风咒,周身风暴乍起,剑雨卷了进去,一对拼死相争的冤家对头,非要决出个你死我活。慢慢地,宝剑也失去掌控,进退维谷地吊在半空随旋风舞蹈。
  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楼下突然上来一个人,他在风暴圈外站住,缓缓抬起头……
  善法堂一阵错愕,惊恐得连话也说不全:“韦、韦……”
  稍一分心,法力便弱了,那些宝剑纷纷被对面的飓风刮过来,四散飞蹿。善法堂狼狈闪身,扑地躲避,还是有一把识途的——这冷漠无情的凶器,跟了一个冷漠无情的主子,也越发冷酷狠毒起来,它连主子都不要了,飞身插在膝头……起初只觉腿上冰冷一片,渐渐地疼起来,椎心刺骨。艰难翻转,他欲起身察看——
  啊——风暴息了,剑雨停了,只有他的号叫,凄惨而难以置信,形同丧家之犬……
  “我的腿……我的腿——”
  他的左腿下横躺了把染血的宝剑,膝头一片血肉模糊,白骨参差。左脚小腿静静地躺在剑上,哀伤落魄如同被休弃的糟糠,被扔掉的垃圾。
  他的左脚被齐膝斩断了!
  “你、你们!”善法堂怒瞪着他们,疯狂而绝望,“你们干脆杀了我!我只要活一天,就会找你们报仇!”
  “好!那我就杀了你!”小莲提起金杵便要给他致命一击,却被身后的人拦下了。
  “玉烟!”她愤愤地回瞪,眼眶里还残存着泪水,“让我杀了他!”
  玉烟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她当然不肯接,倔强地较着劲,只想一杵戳烂善法堂的脑袋。
  “这么干脆地死了,怎对得起你们受的这些苦?”玉烟帮她擦了把脸,“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不要!我只要他的命!”
  “哎!”玉烟叹口气,无奈道,“若非杀不可的话我一定告诉你,不同你抢,好吗?”
  她扭着一张脸,好半天,终于点头。
  玉烟走到善法堂面前,看了看那条断腿,蹲下冲他笑,“你刚才是否把我当成哪个故人了?”
  “你、你……难道不是韦驮?”
  “不!那是家父。我叫玉烟。”
  善法堂忍着剧痛,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不想怎样。既然已经晋升护法菩萨,你必然也知道护法菩萨杀生的后果吧?”
  “那又怎样?我毕竟捉拿叛将有功,我在佛界的人脉又怎是你父亲比得了的?”
  “立功?人脉?”玉烟突然摇头,笑得满脸不解,“我父亲当年从魔王洵行手中夺回佛陀的舍利子,功劳比你如何?你的人脉,你当我不知道吗?你以为,如来会念及亲情放你一马?连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你为了让他看得起你,处心积虑爬上这个位子,你以为,这样他就会承认你了?在他眼里,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个意外,是他生命里永远抹不掉的污点。你断了腿,正好给他个名正言顺的机会把你清出他的视野。”他一边说一边挽起袖子,随手往地上一挥,满地鲜血渐渐汇聚一处,铸成一面殷红的镜子。
  里面影影绰绰浮了些人影,高堂明镜,五色祥云,分列了诸佛菩萨,十八阿罗汉,堂中跪拜一人,左脚自膝下齐齐切断,赫然正是善法堂。佛祖挥一挥手,他便被推落轮回。
  狡兔死,走狗烹。这真是屡试不爽的真理,放之四海皆准。
  对于他,这已经不是兔死狗烹的问题了。谁会知道,他善法堂的亲生父亲,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如来佛祖?那也许真的是个意外,为了救一个女人,他屈尊降贵地一夜缱绻。
  事了拂衣去,却没想到,那个女人的肚子里竟有了佛种。
  佛家不能无枉杀生,只得任他一天天长大。长得越来越像他父亲,长得越来越碍眼。他恬不知耻,不知天高地厚地来寻爹,挖空了心思,连最好的朋友也背叛了,只求证明自己的力量,可以日日上殿堂报事,得以远远看他那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爹一眼。
  难道这也错了?
  原来……他只是一个污点?
  不不不!他是为救人而生的,那应是功德福报。
  怎能是污点?
  善法堂不信,也许……只是不想去相信。
  “这是你的障眼法,”他咬牙瞪着玉烟,“我才不是污点!我更不会轮回做人。”
  玉烟无奈摇头,道:“信不信由你。若认了你,为你徇私枉法,那他才真不是无情无欲的佛呢。这已经是你最好的归宿了。你还有另一处归宿,想知道吗?”
  他挥挥手,地上又显现出另外一番景象。
  炼狱火海,冤魂遍野。赫然正是佛界的十八层地狱。
  “知道你去那儿干什么吗?”玉烟瞅瞅他,轻轻笑了,“不要害怕,你不是去受刑的。他们会罚你做血池地狱的看守。看守呢……鬼魂受刑尚有期限,年满还可重入轮回。你却得年年岁岁守下去,日日对着断手断脚,凄厉号叫的鬼魂们,不见青天,不照白日。运气若好,没准儿还能遇到故人……”
  玉烟一张脸笑得春暖花开,声音却凉丝丝的,柔滑阴冷。
  善法堂打了个冷战,仍不肯屈服。双手一抖,攥了满把果种,念咒抛撒出去。果种落在地上,益发抽长长粗,未几,化成一片绿肤红眼的甲兵。
  小飞猛蹿上,龇牙咧嘴喷出一道火舌。
  玉烟叹口气,回头看看小莲。一红一白两条身影飞身跃起。
  一时间腥臭难耐,浊液四溅。都是残臂断脚,还有未燃尽的尸身,满地横躺竖卧。看清楚些,原来不过是老藤残枝。
  他也黔驴技穷了,弄出这些不成形的东西抵挡,好伺机逃遁。
  小莲哪肯放过他?!一把揪住,扬杵狠劈。
  杵在半空被拦下。
  又是谁?!
  她恨恨跺脚。佛光乍现,五色迷离的光华,拖了条绚烂澄明的彩虹。还未现身,便已听到笑声。待佛光敛去,杵下站了一个圆面阔耳,大腹便便的光头比丘。放手瞧着小莲,哈哈大笑。
  这死老头子,不管见了谁,不管见了什么事儿,香的臭的好的坏的,总是这样咧嘴大笑。小莲愤愤地瞪他两眼,倒也不敢造次,悄悄收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褡裢,转身冲善法堂道:“快快与我回去,伏法认罪。”
  如来怎么叫弥勒佛这老家伙来?善法堂闭了闭眼,暗暗叫苦,难道刚才种种都是真的?
  怎能去做人?怎能在暗无天日的血池地狱苦熬终身?
  不不不——
  发狠抠紧地面,犹做垂死挣扎,白玉兰的地砖被挖出十条长短不一的指槽。他咬牙瞪眼,指着小莲道:“这个魔女私自来偷兵器,还伤了看守兵器的修罗女,我是因公负伤,凭什么伏法?”
  “金杵是我主韦驮的兵器交我保管,拿走又怎么了?我也不过伤了那修罗女,你呢?把行蕴一剑穿心!”
  “你若不毁封条,他怎么会死?他是你害死的!”
  “呸!王八蛋!”小莲越说越气,一说到行蕴,眼眶都红了,冲上来便打,却被玉烟从背后拖住,又踢又闹。
  弥勒佛也不理会,张开褡裢口,善法堂连同他的短腿一同被收进去。进去了也不甘心,犹自激烈挣扎。他拍拍褡裢,笑着转过身,稍稍一动,光裸圆硕的大肚腩便微微颤抖。
  “世事有因必有果。因果相生。善法堂所犯罪孽,如来自会处置。”
  弥勒又看看玉烟,点头大笑,“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怪不得他会被吓一跳呢!”
  玉烟也笑了,恭敬地点点头。
  “行了!看你能活得开心,我也就不负阿天所托了。”弥勒拍拍肚子,笑道,“回去了,交差后还要睡觉呢!”
  佛光一闪,敦厚身影缓缓冉退。
  第9章(1)
  人世匆匆,年年岁岁上演着一台大戏,永不歇场,永无止境。
  这戏演在红尘,名为人生——芸芸众生的人生。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兢兢业业尽本分出演,从不欺场。都是主角,却在别人的生命里扮演了各色或举足轻重,或无关痛痒的配角。
  看尽世情,原来人间的戏不过如此,都是大同小异,套着几个模式演绎下来,各自讲述自己的悲欢离合。
  饶是这样,六界中,人界仍是最让人目眩神迷的花园。千种机会,万般可能。
  所以大家都来了。神、鬼、妖、魔,连号称与世无争的佛也要插上一脚。
  待久了,免不了沾上些香粉稠蜜,暮春的落花点点飘洒下来,飞红片片,落满一身愁绪情思,拂去了,又纠纠缠缠洒下来,躲也躲不掉。
  晌晴薄日。
  阳光下的飞花越发好看。
  青竹林子里,也只有这几棵茂盛的桃花树,临水而生。满树妖艳粉白的美人,风徐徐吹过,落红也疏紧疏慢飘下,到急处,更似下了一场胭脂雨。落在溪面上,便悄悄乘着清风流水,一路流浪东行。
  小莲坐在桃花树下的长椅上,花瓣落了一身。
  身畔躺了个人,头枕在她膝上,长发披散。她拢了拢他的黑发,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他睡着了。
  镇魂阁那一剑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玉烟不知使了什么奇怪手法,竟让他活下来,只是一直不醒。他说,这是休养生息。快半年了。玉烟说,等到落花时节,他就会醒。
  所以,她回到这个地方,他们约定了生生世世相守的地方。
  溪畔本来没有桃花树。刚入春时,她特意栽了几株长成的,日日坐在这儿,苦盼花开花谢。这里离曲江池和杏园本就不远,偶尔有闲游的浪荡文人迷途至此,见桃花流水,屋舍雅然,更有莲花池,养了菡萏佳人,含苞待放,总免不了吟哦一番,于影壁上留下墨迹。
  她从来没细看过这些诗文,不想看,也看不大懂,那种咬文嚼字的风花雪月实在让人费解。她宁可等她的行蕴醒来,听他完完整整,真诚无伪地说上一句——我爱你。
  感情真是最猛烈缠绵的毒药,一旦沾上,再难戒掉。
  桃花瓣星星点点落在他脸上,盖住了眉眼。
  一片一片拈下来,有一片恰好落在他唇间。她着了魔,悄悄俯身下去。他的唇凉凉的,却沾染了她火热的气息。
  婉转纠缠,唇齿相依。
  那双沉睡多时的嘴唇好像苏醒了,渐渐温热起来,一阵阵吐着热气。渐渐地,连舌头也加进来搅局。
  犹自沉醉,未有丝毫察觉。
  小莲越吻越深,直到脑袋被人从后抱住……
  她惊得坐直了,膝头上的人目光迷离地望着她。
  他们都十分诧异。
  他伸出手,微微地有些颤抖,更有些难以置信,轻轻地抚上她的脸,摩挲爱抚。
  “小莲……”许久未曾说话,嗓子十分嘶哑,他瞧着她,温柔地笑了,“小莲……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行蕴……回来了?
  她顶着一张艳杀桃花的红脸,有些错愕,有些欢喜,也有些羞愤。
  隔了这么久,经历着这许多恩恩怨怨,悲欢离合。原来日日盼他醒,待真醒了,一时竟不知该以怎样的面目心态来对他。
  喜、怒、哀、乐、愁,一一在心里轮转演练了一番。
  喜中带怒,怒里参哀,哀内夹愁,愁里又含乐。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其实还是喜乐居多吧。只是,一遭为蛇咬……往后的日子……
  都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往后的日子……
  行蕴见她一脸阴晴不定,神色古怪,急忙攥紧她的手,贴到自己心上。
  隔着薄丝春衫,他的心火热狂乱跳动着,透过温润柔软的掌心,一路震撼到她心底。
  是啊是啊……不是都说好了,忘记那些难堪的过去吗?
  这掌心下的胸膛,曾为自己竭力抵挡了致命一剑的胸膛,那时留下的伤疤还在,每每替他换衣服,看到一次,就痛一次。
  “小莲!”他坐起来,慌乱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吗?我都说了,替你喝了那杯茶,只求能让你忘了它,我们再续前缘。要我怎样你才……”
  余下的话统统被堵住了,小莲用唇堵住了他的话……
  纠缠绸缭,许久,他贴在她耳根低喃:“小莲,我真的爱你……嫁给我吧……”
  五月初五端阳佳节,暑气渐升。
  坊巷间家家户户都买了菖蒲泡的酒,还在门前挂上艾草扎的人儿。主妇们纷纷到寺庙道观请来五毒符,也有贪便宜的,在沿街字画摊买了,回家挂在墙上。
  端阳节当然少不了吃粽子。
  辅兴坊人流如梭,来来往往的,手中多提了草绳串的,或芦叶或竹叶粽子。这时节卖粽子的固然多,过了十字街向南走,路边一家姓虞的生意尤其好。
  这是长安城有名的虞家粽子。大家纷纷慕名而来,铺子前挤满了人。
  八九个小伙计,一人守着个齐腰高的大木桶,里面用冰凉泉水泡了拳头大小的粽子,一个个拎出来,清香饱满,水汪汪冰凌凌。
  小莲瞧着新鲜,拉了行蕴跑去排队,“咱们也买一些吧!空手去多难看?”
  “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老于世故了?”行蕴摇头笑道,“我从来不吃外面卖的粽子,每年都是自己包。”
  “可是我没吃过嘛!”小莲皱皱鼻子,冲他做了个鬼脸,“小气鬼!我偏买。”
  这是……这应该算是……撒娇吧……
  一个原本泼辣强势的女孩子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你任性撒娇,是否证明,一切芥蒂阻碍已经不在了?
  的确的确。
  现在已鲜少做那些患得患失,鲜血淋漓的梦了。她就在身边,在他视线所及之处。不必再上天入地找寻,不必再胆战心惊地等待。午夜梦回,看着身边这朵美丽的睡莲,可爱的小兽,常常一看就是半宿,直到东方日白,雄鸡报晓。
  起初只是难以置信,总怕又是春梦一场,怕她哪天旧账重翻,悄悄踩了云朵飞走。渐渐地就成了习惯。成婚也不过才半个月啊!
  为了以防万一,怕往事重演,连半年未见的家人也不曾通知。就在溪边小筑,找了媒人,纳彩问征统统不少,还有一帮常来玩闹的朋友,都是些豪放文人,送字送画,吟诗颂词庆贺。
  她真的已经完全属于他了……
  “行蕴、行蕴——”
  “啊?!”他愣了下,忙抬头,小莲提了三大串粽子,站在街口咬唇瞪着他笑。
  “想什么呢?走啦!”
  胸中暖意融融,他笑得心满意足,“给我!我来提。”
  他赶上去,拉过她的左手,阳光下,那串相思挂在雪白的腕间,摇曳生姿。艳得夺目,红得耀眼。
  “我问你,若你家里人不同意咱们在一起怎么办?”
  “那我就跟你私奔。不是都说了吗?天涯海角,你去哪儿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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