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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娘子-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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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二十年,一世转生,所有过往都无迹可寻,只有这千年不变的大漠孤山,默默地,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守护了他们的故事。
  岩壁上的画都是他亲手画的。
  这么多年了,那个红莲铠甲英姿勃勃的美丽护法还在热烈甜美地笑着。
  行蕴轻轻抚摸着粗糙岩石上的笑脸,闭上眼,默默回想她生机勃勃的样子。从中元雨夜的初遇,到最后鲜血淋漓的佛殿……
  那时的自己,是以怎样的心情画下这些记忆的?那时他还在幻想着这个故事的结局吧?她身披嫁衣,含羞带怯,满心欢喜地成了他的妻。一辈子……他承诺过的一辈子——她的一辈子啊!
  那时他怎么说的?
  “……你看,这是我们的故事啊!我要把我们的故事画下来,画在这万年不毁的石壁上。我陪你一辈子……”
  “我陪你一辈子……”
  “你的一辈子好长,待来生,又是你来找我,我怕我会忘……忘了这一世的种种,忘了你……”
  “那时你就带我来这儿,让我看着他们,我就会记起。好吗……”
  怎料到这一世,却是他带她来这儿?他记得他们的盟誓、记得爱她的感觉、记得被她爱的感觉、记得伤害她撕心裂肺的绝望、记得她错愕含恨的眼。只是,那个曾经给他爱,为他哭,被他伤害的人却不记得了。她甚至不肯做人!只想永远地将他驱逐流放,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小莲……”他抱起它,牵着那双雪白的爪子抚上石壁。
  “这是我们的前世,我和你的故事。你忘了吗?这是我们的初遇。那年中元大雨,晚上我独自在禅房念经,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你站在外面,湿淋淋的,像一朵雨中的莲花……”
  低缓地诉说着曾经发生的一切悲欢,墙壁上的说完了,还有未及画上去的结局,打得她措手不及,弄得他追悔自责。那永远是他心头的一个疤,即使不疼了,也永远好不了,一见那丑丑的样子,心悸尤在。
  一直不停地说,直到夕阳西下了,太阳又壮烈地在山下死去一遭。血色铺满大漠,从洞口射进来,溅到岩石的壁画上,溅到他的脸上,也溅到它雪白的毛发上。
  它似乎很痴迷于墙上的画,也不知听懂多少,竟微微地湿了眼圈,趴在他怀中磨蹭颈毛。
  他揉着它头颈的软毛,凄楚苦笑,“小莲……”
  它对这名字已经十分敏感了,一叫小莲,便知这是叫它,趴在肩头贴起他的脸。
  “小莲……”
  心一酸,掉下泪来。它已经很习惯吃他的泪水,莫名的咸涩滋味,滋润它的口舌。
  “你还是记不起吗?还是已经记起,却不想回来,不想原谅我?”
  袖口一送,掉下一样东西。这是他从经行寺的废墟中找到的——没有眼睛的木雕塑像,还有那串散落一地的相思。木雕的铠甲上了色,仔细看看,原来是染了血。二十年前的血,早已干涸成褐色。那是他的血。
  红豆老旧了,是他一颗颗洗净,重新用红线穿起来的。毕竟回不到当时的豆蔻好年华——刚从树上摘下来,新鲜活泼的颜色,像一颗跃动的心。如今他也老旧了,二十岁的年纪,却塞了颗伤痛累累,愧疚满载的心。
  他伸手拾起那串红豆,轻轻为它缠上,当年的纤纤皓腕已经成了兽爪,只是啊……即使这样,他也还是如此为她痴迷呐!
  “小莲……我说过,无论你是什么,为神,为鬼,为妖,为魔,我都爱你。前世我太软弱,只能看着你独自挣扎痛苦,今世不会了……你一直这样也无所谓了……你再记不起我也无所谓了……只要在我身边,再不分开……小莲……当年我为你缠上这红豆,盼你再也不飞离我的身边,如今,我重新给你缠上。小莲、小莲……我爱你……小莲……我的小莲……”
  相思已缠身。他紧紧地抱着那暖烘烘的躯体,头脸埋在它颈间。
  哭了吗?
  只有承受他眼泪的人才知道。
  分文不值的泪水,因着爱恨,身价也涨跌不定。心怀爱慕的怜惜,心怀恨意的高兴。总之都是宝。只因遇着毫无关系的人,他们便注定一跌到低。因为无关,所以低贱。
  他的眼泪对她来说应该是低贱的。
  它只是个兽,虽然莫名其妙吞了他许多泪水,毕竟不懂人情世事。
  它无爱亦无恨。
  只是啊……为什么它会觉得心痛?他说爱它,它不想相信,却又忍不住相信,一颗无爱无恨的野兽的心更是百味杂陈。
  舌尖还留着咸涩的味道。手腕上这又是什么?它曾见过呢……
  有一个男人,也曾这样百般爱怜地给它缠在手腕上。那个信誓旦旦的男人……就在这里……他说——跑不了……再也跑不了了……
  他说——我陪你一辈子……
  一辈子?为什么它倒记不清那是谁了……他的脸已经很模糊了……那张苍白清秀的脸,也许……是个和尚?怎么一想就如此心痛呢?
  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那脸苍白地罩下来,他突然哭了,哭着喊她的名字……
  小莲、小莲……我的小莲……
  小莲是谁?小莲是它吗?它是他的,那眼前这又是它的谁?
  不要不要不要!啊——
  “小莲!”
  它突然剧烈地挣扎嘶咬,仰天长啸起来,全身散发出耀眼的红光。行蕴惊得收紧了手臂,不知如何是好。许久,它渐渐静下来,直等到红光也散去——
  它折腾累了,乏力瘫软在他怀里。
  黑发垂肩,面染红霞。闭着眼,因为刚刚一通煎熬,微微地有些气促。
  她又回来了。
  简直难以置信!她竟肯回来了!
  行蕴将她紧紧锢在怀里,一张脸埋在她颈间,全身激动得发抖。她肯变回人了,是否证明,也肯原谅他了?
  她还肯要他?
  肯吗?
  小莲深深吸口气,自他怀中悠悠转醒。一个男人正在替她穿衣服,胡服男装,却是艳丽的红色。这是她为人时最爱的红色胡服。
  她还有些糊涂,茫然环顾这似曾相识的地方。
  衣服穿好了,男人抬起头。
  他的脸?!
  是他是他是他!
  前尘往事洪水般涌进脑子里,一桩桩一件件,撞得她错愕头痛。
  谁这么该死?又让她变回了人?她不要当人!不要!
  岩壁上是他们曾经的甜蜜往事,只是没有结局,他们都没料到——不不不,是她没有料到的结局。
  这个男人,这个满眼含泪柔情一片的男人,那时也是这样深情地看着她、蛊惑她,喂给她那么一盅断肠掏心的毒鸠。
  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怎么又被缠住?
  小莲往后退了几步,远远打量这个状似温柔无害的男人,他急惶惶地凑过来。
  刚走几步,便被断然喝止。
  他只当没听见,上前一步抱住她的双肩。如今他也学得坚定果敢了。
  “你!”她涨红了脸,恼羞成怒,死命挣扎如沙滩上搁浅的鱼,却如何也挣扎不出。是他抱得太紧吗?
  “滚!”
  “不!”
  “滚!”
  “不!”
  “还有脸说不?!好!那就让我宰了你!”
  随手拿起一块碎石,小莲默默念咒,掌心磷光四射,石块亦不断变化,伸长加粗,最终化为一支金杵。用起来最得手的武器,她用来杀这最爱最恨的男人。
  究竟是最爱还是最恨?
  这实在很难分清。她只知爱之欲其生,其实还有下半句的:恨之欲其死。这两句总是连在一起,那时她只愿相信前半句,总以为后半句太遥远,遥不可及。如今他们都在她心里安家落户,纠纠缠缠——原来不过一线之隔,实在忒难分清。
  她也不想分清了!
  这个脆弱的人类,一杵击中肩胛,根本不用费力,他已颓萎倒地。第二杵也接上,他竟未躲闪,静静看着巨大的金杵砸在肩头。咬牙强忍,终于没坚持住,一口血箭喷出,溅满胸口,还有不要命的,争先恐后落在那金杵上。
  他竟然半点不曾躲避?
  小莲呆愣于原地,金杵还搭在他肩上。他抚着胸口,仰脸猛吸几了口气。每呼吸一下,喉咙里便轻轻呜咽,像在呻吟,低缓沙哑,几不可闻。
  “小莲……”
  他平稳了呼吸,毕竟受了伤,底气托不住,声音有些颤抖:“小莲……我……不奢望你能马上原谅我……以前的事……再解释也无用,可是、可是……我从未想伤害你。小莲……你也许不想记起那些事,但是我一定要告诉你,小莲……我的小莲……我、我爱你啊……”
  天色渐渐暗了,风从洞口灌进来,吹到他们脸上。
  小莲立在夜风里,一看到他满身狼狈,深情无悔的样子,眼泪便自发悄悄钻出来。不要心软不要心软不要心软!她暗暗骂着自己,手僵在杵上,杵僵在他颈间,抖了又抖。
  他罩在洞窟的黑影里,面目一片模糊。只留下一双眼睛,温柔而疲惫地望着她。
  他也在赌。用自己的命,赌她回眸转心的嫣然笑靥。赌场也要靠信用的,这个失了信的庄家,他的赌局还有人肯眷顾吗?
  黑暗中金光一闪,金杵不见了,地上剩下一颗沾血的石子。
  小莲咬紧牙关,深深看了他一眼,再无眷顾。她迎着夜风,返身踏云而去。一句话也未曾留下,干脆得如同二十年前猛烈猝然的死。
  她连输的机会也不肯给,让他空守着一个无人肯要的赌局,撕心裂肺。
  再难挽回了吗?
  那个幻想中的美丽结局,终究……只是个梦?
  小莲啊……
  跪在窟口,目送那个血红的影子消失于云际天幕,她连一个回眸也吝于施舍。那样的决绝……小莲啊……你可还爱我?你可有一丝不忍?
  “小莲——”崇山间回荡起凄厉的哭喊。
  再无人回应他,只有久久不去的回音,如附身怨鬼,无主孤魂,徘徊游荡于世间。
  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一场梦……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小莲啊……若不原谅我……为何还留我一命,留在这里苟延残喘?
  真的……再难挽回了吗?
  大势已去……
  大势已去……
  不如就留在这里吧!风沙雨雪……至少还有他们美好的过去陪着他……待百年之后,风化成一具干尸……成了这佛窟的一部分。若有后人来……若他们曾看见一个紫眸的红衫裙姑娘……就请告诉他、告诉他……因为,那是她回来了,他的小莲回来了……她开开心心地活在这世上……终于肯回来见他了……
  第7章(2)
  亘古不变的大漠,也只有每日生生死死的太阳,独自玩得开心。
  偶尔有过路的商队,凿窟的僧众,倒也能热闹一时。
  莫高窟又迎来一批过路的商队,他们是从遥远的大秦来的,一路波折坎坷,只盼早日到得心中的天堂。头一次见到山崖绝壁上开凿的宗教窟洞,纷纷爬上去观摩。
  窟洞大小不一,半山腰这一窟算是很大的了。
  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他们很吃惊,急忙上去察看。一个大唐的男人,面目清秀苍白,不知在这里躺了多久,全身严重脱水,几乎与僵尸无异。用手探探,还有一息尚存。
  随行的拿水喂他,好半天,呼吸才强烈起来。
  他们七手八脚将他弄下去。
  到了敦煌城内,已经入夜。边陲野地,入了夜却比长安城热闹百倍。因为没有宵禁,酒楼客栈灯火通明,妓馆门前更是热闹,五彩薄纱的女子倚在朱红门扉前,勾魂摄魄地媚笑。有黑发的汉族美女,也有金发的胡姬,还有袅袅婷婷坐在楼台窗畔往下瞧的,隔着半卷珠帘,脸容暧昧。
  那是上档次的绝色名花,什么三红杏四君子六牡丹,花样百出。大半是胡汉混血,爹娘不详,也有妓馆自产的,黑发碧眼,出奇的漂亮。
  这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久未经女色,又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异族风情的温婉丽人,简直连路也不想走了。随便找了间客栈落脚,安置好行李货物,急匆匆地跑到妓馆,只留了个青涩少年照料一切。
  行蕴昏沉沉地醒来,直觉头昏脑涨,四肢无力。
  烛光微弱跳动,勾勒出一个金发少年的侧脸。他正坐在桌前吃饭,察觉到床上的动静,一见他醒了,刚忙跑过来笑着打招呼。
  他的话行蕴听不懂,只能回个苦苦的笑脸。
  本欲起身,却被按回床上。少年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工夫,便端回一碗热汤。
  汤是乌骨鸡熬的,黏稠的米黄色汤汁,浮了几片乌黑的鸡肉。香味儿飘散满室,他却无半点食欲。劝了又劝,他只是摇头叹气。少年急了,按着他把鸡汤一股脑儿灌下去。
  喝得太猛,他趴在床边猛咳起来。
  “……”
  少年叽里呱啦地说着陌生的语言,行蕴抬起脸,见他有些愧疚,只好摆手微笑,“没事!我没事。”
  “……”
  “我——没——事。”
  少年挠挠头,拿布巾给他擦了把脸,又回去吃自己的饭。
  烛花噼啪作响,夹杂着咀嚼食物的声音。外面非常热闹,酒令划拳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浪高似一浪。
  行蕴躺回去,盯着房梁发呆。房梁被虫子蛀了些洞,密密麻麻,像鸣沙山的窟洞。这里他认得,是敦煌城里的客栈,他来时曾住过的。
  他还未全清醒,木然地望着那一片虫洞,大脑一片空白。
  这些虫洞会不会比莫高窟的洞多?里面的虫子们也有他这般的爱怨纠葛吗?
  不自觉地,他开始数那些虫洞:“一、二、三、四、五……”
  数着数着,竟有些困了,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淹没在喧闹声中。
  在客栈住了三四天,身体才渐渐恢复。商队要继续赶路了。
  晚上,行蕴正对着烛光发呆,突然有人敲门。
  他心里一动,奔到门口。难道、难道是小莲回来了?
  明知不可能,毕竟情难自禁,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怕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门开了,外面站了一个矮个子的汉人,五短身材,粗声粗气的。这人叫赵基,是商队的向导。行蕴丧气地垮了肩,将他让到屋里。
  赵基瞧他满面灰败,遂笑着逗他:“小兄弟看到我很失望,难道佳人有约?身子刚好,悠着点儿啊!”
  行蕴哭笑不得,麻木地勾勾唇角,算是敷衍笑过了。
  赵基伸手捏捏他的脸,先前僵尸般干涩的面颊已经回复生机,虽然仍苍白消瘦,毕竟像个人样了。他叹口气道:“小兄弟,我怕你伤心,一直没敢问。你遇见了什么事,满口鲜血的,自己一个躺在那里等死?是遇见土匪还是别的什么事……”
  “……”
  “好、好,不说也罢。估计也不是遭抢的,钱袋还在呢。”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行蕴,“这是我们发现你时,落在你身边的东西。”
  打开来,里面是他的钱袋,还有那个未完工的木雕像。
  “钱袋里有十二锭银子,还有三千零钱,你点点。还有那个木雕像,不知是不是你的,我们也一同捎回来了。”
  “小兄弟,你倒是点点钱袋里的银子,别光看那个雕像啊。点清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呢。”
  “小兄弟……咦?!你哭啦?别哭别哭,我最怕人哭啦。有什么事跟大哥我说说吧,兴许能帮你出个主意。”
  “赵大哥……你们为什么救我?”
  “呃?!”这算什么问题?赵基呆愣半晌,突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气得开口便骂:“小王八蛋!你果然是自己寻死?!遇到什么这么想不开?你死了倒痛快,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人?你爹妈养你这么大,就为了让你跑到沙漠里装干尸?!”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以前遇着什么难事,是个男子汉,就得哪儿摔倒,从那儿再爬起来。一死了之算什么本事?老天既然让我们救了你,那就是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
  真的吗,还有机会……这次没死成,是老天给他的机会?
  行蕴低下头,瞪着手中那尊木像,泪滴在上面,渗到参差木纹中,晕开片片血迹。渗到头面上,便染红了那张桃花脸。
  赵基叹气地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明天我们就要走了。跟我们走,送你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第二天是个晴天,天亮得很早。
  出了城,一路横躺竖卧了一些巨大的风化骷髅,那些是喀斯特地貌的怪石。
  风从身后徐徐吹来,穿过这些风沙雕琢的石尸,幽怨呜咽。
  风里夹杂了少女的哭声。
  是幻觉吗?!那哭声、那哭声竟像极了小莲?
  行蕴猛地勒马回首,茫茫戈壁,除了薄雾里的鸣沙山,还有远处的敦煌城,再无其他。
  呆呆地望着天上,泪海情天,只有失去伴侣的孤鹰,徘徊哀鸣。
  远远传来赵基的喊声:“看什么呢?快走——”
  行蕴又静静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终于策马而去。
  风儿吹散了那一声叹息,悄悄地,带来一方红色的丝巾。飘飘摇摇,不知何所来,也不知何所归,逐风追日,翩跹舞去。一路漂泊,不知哪里是归宿。也许,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心之所系的地方?
  月冷星稀。
  二十年前的浮屠地狱,如今已是一片残垣断壁。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泼洒满屋萧索。佛殿上,血迹犹在,斑驳地与石板地融为一体。那些曾发生在这里的罪恶,永远也抹杀不掉了。怎么罪恶如此长命,悔恨如此长命?
  行蕴躺在大雄宝殿的地上,小莲曾经躺过的地方。他已经回来了,已经回来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几乎夜夜在这里徘徊。不是佛殿,便是那间初遇的禅房。也许有一日,她会回到这里敲他的房门呢!
  小莲啊……我该去哪里找你?
  你真的如此狠心……连一面也不肯再见吗?
  十一月的夜晚已经有些瑟瑟寒意了。他翻了个身,让脊背完全贴在地上,石板冰冷无情,刺激着全身的神经。只是,时间长了,总也抵不过活生生的骨肉肌肤,沾染了体温生气,渐渐地温热起来。他低低地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月光影影绰绰地洒进来,满面新泪。
  他睡着了。
  睡得很深,很甜美。他做了个好梦啊!
  他的小莲回来了。披着素色月纱,一身红裙,悄悄来到他身边。满面浅笑,十指生情,穿插在他铺散的发间。
  “你的头发终于留得这么长啦!真好、真好……”
  这是为你留的啊……为了与你再见,才转世投生……
  小莲……别再离开我了……
  翻身将她扳倒,俯身上去,静静地吻她。那双唇好热,她总是这么热情似火,爱得铭心,恨得刻骨。凡事都决绝自主,只有在这种时候……竟如新生的婴孩儿蜷缩在他怀里,放弃了主导,放手任他捉弄……从未有过的柔弱无助……这才是真正的她吧!寻寻觅觅,人间天上,不过要一个可以依赖的人……托付疲惫的身心,可以不必假装强势、可以释放真正的自己……
  小莲……别再走了……嫁给我、嫁给我好不好?让我做你的依靠、让我做你的丈夫……
  小莲……
  鸟儿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
  晨光从窗棂射进来,满室灰尘在阳光下翻飞跳跃。他张开眼,一夜泪水,眼睛已被浸得有些肿。
  天亮了。
  四周哪有小莲的影子?掀开布衫瞧瞧,裤子还未干透。
  原来又是一夜春梦……如此真实的美梦!
  佛殿屋梁上全是飞天菩萨,四大金刚,在流云掩映的明镜高堂。那里是她曾经生活的地方,薄情寡欲,四方清净。怎么,竟生出小莲这样爱欲强烈的生命?
  不不不,哪有什么众生平等的清净乐土?都是顺畅逆亡。说什么普渡众生,原来也不过是变着法儿扩大自己的领土受众,各为其主,十八般武艺悉数登场——对敌人,不服输的,永远都是杀无赦。
  曾经坐镇这里的高德大僧不就是吗?
  还有那个自幼受尽熏陶,长了一双耳软根的自己……
  当然,还有善法堂!
  善法堂?!
  对了对了对了,怎么没想到呢?
  她如此强烈的爱憎,如此骄傲的自尊,怎换得被那样卑鄙残杀?
  莫不是……又回去报仇了?!
  说什么生生世世,原来,无形中又一次害了她?!
  不不不!他抓紧胸口,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
  小莲……一定不要去……
  不要去——
  第8章(1)
  谁能帮他?谁能救小莲?!
  当然只有那个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腮边挂着微笑的男人,那个笑起来山明水秀,如江南春水般的男子。
  没头苍蝇般,行蕴骑马在坊间乱转,逢人便问:是否看见一个十分漂亮的白衫公子。
  策马来到西市,迎面险些撞上一个少年,急急勒紧缰绳,定睛细看。
  那少年十一二岁年纪,一身白衣,尚未长成的俊脸,眉目间尽是难驯的野性。这不是玉烟先生身边那个唤小飞的男孩子吗?
  “小飞!”大喜过望,他急忙跳下马道歉,“对不起!我正有事请你家先生帮忙。”
  小飞瞪着他,半天才道:“跟我来吧。”
  出西市向东一直走,过了朱雀大街,再往前越过两个坊,便到了高官贵胄们居住的豪宅区。宣阳坊在东市西侧,进了坊门,来到一条街,高门深院的大户,独自占去了半条街。朱漆金锭的大门,门楣上一块乌木金漆大匾,只写了两个字:李府。叩几声门,里面出来个皂色衣冠的家仆。
  小飞朝他点点头,指着行蕴道:“来找先生的。”
  家仆略一点头,放他们入府。
  里面亭台嫣然,七拐八拐走了好久,终于来到后花园,花木假山后一片碧波湖沼,盘了几条曲折回廊,湖心一座吊脚小亭,素纱垂映。
  玉烟独坐在亭子里对着面前一盘未下完的残局发呆。
  “先生,行蕴来了。”
  玉烟收了神,忙招呼他坐下。
  “这里是……先生的府地?”
  “不不,这儿是卫国公李靖家的三公子李德颜的别业。我不过来这儿驱邪治病。”玉烟抬眼笑笑,又道,“找我有事?”
  “对!想请先生带我去找小莲。不久前我带她到敦煌,她幻回人形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等了她很多天,起初怕她不原谅我,所以避不见面。现在我又怕、我又怕她回去找善法堂。先生!请你带我去见她!”
  “你当初执意让她恢复人形,为何没想到这层?”
  “我、我……”
  “你又没想到?你又不知道?”玉烟轻笑两声,随手抓把棋子甩到湖里,一阵黑白交错的急雨,惊得鱼儿四散。行蕴又惊又羞,直直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窥得天地玄机的天人,真正的“天子”,皇帝在他面前还要俯身祈祷跪拜。也许,最初的最初,从经行寺西配殿相遇的那一刻,一切就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
  那时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桃花劫,桃花债。
  小莲的死让自己明白了一半,如今才悟得另一半。
  他是她的桃花劫,所以,他贝她一笔桃花债。
  原来还是一场赌局——他们都赌上了自己的真心。满盘局势,他们各自只看清半局,只有这个赌局外的旁观者看清了一切,左帮右补,指点江山。
  “行蕴,那日我带你去找小莲时曾说过,生路没有,死门却有一条。如今这死门还未过呢。你若想重新赢得她的心,必得过这死门,你还想去吗?”
  当然想当然想。行蕴内心狂喊着,突然给玉烟跪下,俯身便磕头,声声带响。
  “先生!我只要去见她。我不要她再因为我的无知,再被我害死。只要她活着,只要她以后可以开心地活着,我怎样都无所谓了。只要她能够知道我的心……足够了……那就足够了……”
  玉烟扶起他,为他整了整衣冠。
  这一段孽缘牵牵扯扯了二十多年,多苦少乐,连他这看的人都嫌累了。他叹口气,从后推了行蕴一把。小飞早现出本相,接住他冲天飞起。
  待他们飞远了,玉烟才踩云彩追上去。
  这次行蕴已经驾轻就熟了,不再惊魂未定地四顾。到得探海石,只等磷光一现,二话不说便跳下去。
  如坠五里云雾,晕头转向飞了一通,再睁眼已来到一处黑乎乎的岩洞。潮湿深邃,前后都望不到边际。再仔细听听,洞的一边有潺潺流水声。往发出水声的方向走,沿途有一些磷光闪烁的枯骨,大大小小全不似人形。有些还是新死的,余血未干。
  “先生!”行蕴唤前面的玉烟,回音在岩壁上撞来撞去,碎成一片片,先生……先生……
  玉烟回过身,眯起眼笑,“你怕了?”
  “不!我……直想知道,这是哪里?这些枯骨又是……”
  玉烟瞟了眼四周枯骨,冷笑道:“这里可是佛界不为人知的通道呢!”
  “……”
  “哼!这些枯骨都是私自闯入的妖魔鬼怪,道行不够,无力深入,只好成了看洞夜叉的粮食。”
  夜叉?!行蕴猛然想起摩罗显身原形后的狰狞面目,暗自打了一个冷战。
  “现在、现在洞里也有夜叉守候吗?”
  玉烟点点头,忽然停下来。
  远处的黑幕中,幽幽显出两点红灯,乘风飞速掠近,风里隐隐飘来腥臭气,令人作呕。
  渐渐近得身来,是个长了翅膀的飞天夜叉,那双红灯原来是它的眼睛!黑漆漆地也看不出颜色,只觉面目狰狞,浑身散发出腐血烂肉的冲天臭气。
  行蕴惊呆立于原地,猛咽口水——都说西方极乐净土,原来这净土竟比不上妖魔混居的自在天花海!
  玉烟随手念了一个瞌睡咒抛过去,那夜叉正欲飞身扑上,突然被紫色的咒语砸中,呻吟两声便倒地大睡起来。
  “先生……小莲她……”
  “你担心她?”玉烟不在意地笑,“这些夜叉过去与她都有交情,而且,即便真打起来他们也占不了半点便宜。”
  他们?
  原来这里……
  迷宫般的洞里藏了大大小小十几号夜叉,有满身臭气自甘堕落的老看守,也有新近被贬来的新成员,一一被玉烟的瞌睡咒缠住,做他们飞黄腾达的黄粱美梦去了。
  洞里的水声是条小溪,不知从何处穿过洞口流进来。洞口不大,刚够两个人比肩通过,边上摆了一只几案,上面放了笔墨纸砚,一个老和尚席地而坐,两只脚软塌塌地像是瘫了,连上半身也瘫趴在案前,一动不动。
  死了?睡着了?抑或睡死过去?
  他似乎没死,只是睡着了,佝偻高耸的背脊,随着喘息轻轻起伏,似座孤独绝望的小山。光秃秃无半丝寄托。
  这里怎么会有个和尚呢?是人吗?
  行蕴轻轻绕到前面,就着洞外的光亮,浮光掠影瞟了一眼——那老和尚正好醒来,对上这无心一瞥。
  是他?
  是他——行蕴再熟悉不过了,七月十五的浮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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