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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斗-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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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革什么命?”
胡杏使唤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革你们要革的那些命。”
周炳放下毛笔,把手一挥道:“用不着你来革,你乖乖地坐着,我们替你革。”
胡杏不好意思地翻着眼皮,嘎声问道:“为什么?我有什么不好?”
周炳敦起老师的款子说:“你有什么不好?好!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就……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胡杏扭歪嘴唇,抗声说道:“不,我不是个小孩子!”
周炳仍然坚持道“不,你就是个小孩子!”
于是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顶将起来:“不,我不是个小孩子!”“不,你就是个小孩子!”“我都说我不是的!”“我都说你就是的!”“不是,不是,偏不是!”“就是,就是,就是的!”一直到胡杏气得两眼都噙了泪水,周炳才有点失悔地不做声了。憋了一会儿,胡杏又说:“你跟区桃表姐上街游行,到沙面去打倒番鬼那阵子,难不成你们也是小孩子么?”周炳笑了。他笑得那么高傲,叫胡杏很不高兴。她咬着嘴唇,听那乡村教师说道:“我们那时候十八岁了。你今年几岁?”胡杏把头一歪,简短地说:“十六。”周炳说,“这不就对了!十八岁才算大人。”胡杏不服气地说:“不知又差了多少呢!”周炳不想再逆她的意,就把话岔开道:“坐下来吧!咱俩好好谈一谈:你怎么忽然想起要革命的呢?”胡杏在他的书桌了角落一张木椅上坐下了。她拿那双浅棕色的圆眼睛娇憨地把周炳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作古正经地说道:
“炳哥,你不要生气。我是看见你十分为难,才说这句话的。——你为什么不跟家姐住在一道呢?照道理,你们应该相好,应该早就把事情办了的。可你怕区细和马有两个人,怕他们开小差!那有什么好怕的呢?他俩开了小差,我家姐跟我两个人补上。两个去,两个来,——不是一样的么?”
周炳摇摇头说:多你们两个,敢情好!他两个不走,不是更好么?你该知道,他们跟我是从小在南关混熟了的。省城起义的时候,咱们的枪口对着一个方向。——怎么能够轻易分手!”
胡杏把自己的衫角拉起来,放在嘴里咬了几下,就笑了笑道:“让我说一句不知深浅的话:你从前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要游行就游行,要演戏就演戏,要北伐就北伐,要骂人就骂人;就是抄起家伙打仗,也说打就打!哪里见过这么粘粘糊糊,正所谓船头怕鬼,船尾怕贼的!”
周炳见她说得有道理,就点头承认道:“是呵,你说得不错。从前我是听党的指挥的。党说干,我就干起来!如今要我自己出主意,我怎么能出主意呢?叫人怎么不心忙意乱呢?”
胡杏跟着皮哩帕啦地,一口气到底地接上说:“炳哥,说起来就说吧!赤卫队里有人说,你稳是稳了,就是不冲。他们说你好像站在十字路口,不进,不退,不左,不右。他们说只要你同意,咱赤卫队就是拿不下广州,也拿得下仙汾。左领右里的街坊呢,他们也说他们的。他们说,目前东家要是不借点粮出来,大家免不了是饿死;今年的租子要是不免了,明年大半也是个饿死。大家都说想何福荫堂借粮、免租,除非你去跟何家大少爷说一说。你救过他的命,你说话就灵。还有许多人说,只要你跟何家大少爷说说我的事儿,何家就会让我留在家里养病,不会催着要我回去。可是我家姐倒不赞成。她说不该把什么事儿都堆到你的头上。她说她打算上省城去跑一趟,找我们二姑、二姑爹求情去……”说到这里,她的话本来已经都说完了,可是她的鼻子、嘴还在嘘嘘地喘着气,好像还有什么要说似的。
周炳低头沉思地等了好大一会儿,没见她再说什么,就安慰她道:“你不用担心。有咱赤卫队在,他何家要不了你去!”这句话看来本是一句普通安慰的话儿,可是在胡杏听来,却发生了极大的力量。她知道周炳的为人,平素不轻易许什么愿,不过他一答应了什么,他是极其有口齿的,拼了命也不在乎的。当下她两只眼睛十分信赖地,静幽幽地望着那雄壮的青年人,柔顺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周炳又说起话来。这回他不把胡杏当做小孩子了,把她当做大人了。他带着有点惭愧的感情说:“你所讲的都是真话。我真是那个样子:一会儿心红,一会儿虚弱。跟弟兄们打打闹闹,跟你家的人说说笑笑的时候,我是心红的,红得像一个烫斗一样,碰见什么,就能把什么烙得滋滋响;一回到这房间,一碰见林开泰、华大维、丁猷我那些好同事,我就虚弱起来了,我的心肝五脏都是空的,浑身是软不塌塌的,就像一团饭一样!……每逢见着金端、麦荣、冼鉴、冯斗、谭槟,我是心红的;可你哪里想得到,一离开他们,我就虚弱起来了!……每逢想到将来,想到革命成功,也许再远一点,想到共产主义那么一个天堂,我是心红的;可是一回到现在,一回到这座活地狱,我就又虚弱起来了!”
胡杏十分惊讶,使唤刚听得见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缘故?”
“这是什么缘故?”周炳自问自答道:“我也说不上来。这几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稳觉,日想夜想,就是想的这个。看起来,我是把革命看得太容易了!在广州起义的头一天,我就想:那就是革命!那就是成功!所以我叫杜发去告诉你,让你拾掇拾掇,回家过年。我绝不是哄你的!我为什么要哄你呢?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哄谁!如今,我明白了,那不但不是什么成功,那才刚刚是个起首!说来说去,还是咱孟才师傅说的对:路还远着呢!看你,你如今也要革命了,你自己问问自己:你有那股韧劲儿么?你愿意干上一辈子,永远不后悔么?”
对于这么一个严厉的问题,胡杏并没有轻易回答。她一句话不说,夹起那本识字课本,缓缓地往家里走。回到家,也不跟任何人说话,背起一个竹筐子,就到田边、冲边摸田螺当天上午九点钟,周炳就打陆路徒步跑到广州去,在一家饭铺里故乱扒了几口饭,就到南海县衙门找着了教育局长何守仁。进了那又排场、又俗气、又豪华、又势利的会客室,周炳冷冷清清地坐着,待候了足足半个时辰。一个矮小、精明、全身雪白、还不到三十岁的官儿出来了。这个人尖脸宽额,鼻梁上搁着一副只做装饰用的金丝平光眼镜,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白麻帆直领文装,脚下穿着白麖皮鞋,走起路来脚跟不沾地,一见客人,就伸出一只手说:“坐,坐。别客气,别客气。”周炳本来坐着好好地,听他这么一咤呼,只得站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周炳突然觉着十分狼狈。他想:“坏了!该怎么称呼这个官儿呢?叫他何局长吧,似乎太生外了。叫他何君吧,又似乎太不客气了。叫他表姐夫吧,那又怎么叫得出口呢?”后来他还是冲口而出地叫了一声“大哥!”——算是跟着何守礼叫了。何守仁并不在乎这些,他拿手在空中砍了一下,算是做了一个外国人打招呼的手势,接着就说:“老弟,,好几天没见着你了。乡下离省城那么近,怎么不到我家里来吃顿饭?如果我是你,我每个礼拜都要回省城来看一看,走一走。你令尊、令寿堂那边,多么记挂着你呀!你出门快三年了,也不回家去看一看!唉,自从五四运动以后,大家的家庭感情都淡薄了。好,喝茶吧!”何守仁说罢,拿手朝茶杯让了一让。周炳木然坐着,毫无动弹,也不知道拿什么话跟他应酬好。紧接着,何守仁又说起话来道:“真没想到,上回广州造反,偏没你的份儿!我们在香港就想,你一定是参加的了。年轻人嘛,谁躲得开共产主义的诱惑?当做一种幻想,那是够美丽的呀!可是你到底不错:稳!你大哥、二哥他们就不行了,飘了。”碰着在这种场合提出的这种问题,周炳更加没法对付。他是走直道的人,他只会一种做法,那就是站起身来,把他臭骂一顿,然后离开这座衙门。可是他回心一想:不行!如果朝那么办了,不是什么事儿都闹不成了么?不是白进城一回了么?不是叫震南村捱饥抵饿的人大失所望了么?这么思算着,他就仍然坐着不动,哑口无言。看来,何守仁今天是有心多说话,把时间都占了,不让周炳开腔的。他果然又说道:“乡下的水,如今退了没有?说真的,我实在放心不下!前几天,他们去视察水灾,硬要拉我一道去,说这回坐的是电船,万无一失。按我的良心来说,我是非去不可的,事关桑梓嘛。不过不怕失礼说一句,自从那回过了水关之后,听见水字我就不舒服。老弟你知道,我这个人没有胆量的。”周炳见他说到项儿上了,觉着水到渠成,就趁机说明来意道:
“不错,大哥。我今天出来,正是为着这件事儿!乡下的你那些佃户,经过这么一场水灾,实在活不下去了。大家伙请求你借点粮食,好歹多支撑几天。大家伙还请求你把今年的租子免了。不然的话,只怕今年过不去。”
周炳看得清楚,何守仁的脸色变了三变:一开头,好像因为受惊过度,变得那样苍白;后来,好像十分生气,满脸涨得通红;末了,好象没有听见谁说话似地,一切归于平静。
当他平静的时候,他说话了。
“老弟,你说得对。是应该这么办!天理良心,该朝这么走!”何守仁似笑非笑地说,“本月初那回,我没有跟你说过么?我说往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不要脸皮薄,只管找我,只管跟我说。今天你果然来了。——这就好。这就对。这就是瞧得起我!往后还要这么推心置腹,开诚相处才好!”看来,何守仁对于自己的语言,是控制得十分准确的,到了该转弯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直走。果然,他转弯了。他摊开两手,继续回答道:“不过,我们家里的事儿,你全都是知道的。现如今管家的是家父,不是我。我一定把父的话向他慷慨力陈,然而结果如何,还得凭他的高兴。他一高兴了,兴许能免三年租子;碰着他不开心,兴许连一粒谷子也不让。总之是没准儿!”
周炳满腔热情,满怀希望,想给那些耕仔们办一点事情,没想到得到这样的结局。听那位县教育局长的发话,这件事儿肯定是完结了。周炳就是再痴、再傻、再呆、再戆,他不能连这么普通的一些话都不会听!正踌躇着,忽然有一个听差来到会客室,向那位矮小的局长禀报,说省府有电话来。何守仁站立起来,做了一个意思含糊的手势,也不知是跟客人道别,也不知是请客人稍坐一会儿,一个鹞子翻身,就走出了会客室。周炳跟着站起来,他的心冷得就像一块冰一样。他想起了胡杏的事儿。可是他又想,照目前的情况看来,自然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不过即使有机会开口,对着那么一个畜生,他也懒得提起了。他自己对自己说出声来道:
“可杀!”
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会客室,走出了县衙门,经过那些监仓和高墙,回到“大市街”的阳光里面来。他本来也想过,办完了这件事儿,顺便回家走一走,看一看爹娘。可是如今怎么成呢?如今他多么焦躁,多么愤懑,他不能带着这样的心情,回到那三年没回去过的家!——于是他朝南走,朝西走。又朝南走,又朝西走……村过村,渡过渡,一直走回震南村小帽冈震光小学去。整整一个黄昏,他都不开心。他今天来回跑了八十里路,如今既不吃饭,也不走动,只顾坐在一张靠背木椅上发呆。谁知快上灯的时候,却来了一个陌生人,指名要找他。校役把客人领到他的房门口,客人朝着黑吗咕咚的房间问道:“周先生在家么?”周炳答应了一声,连忙点起煤油灯一看,只见一个矮矮墩墩、二十七八岁的男子,却不相识。那人见校役走开了,就对主人自我介绍道:“你不是认识一个姓冼的,外号叫‘研究家’的机器仔么?是他叫我来的。我姓李,——我叫李子木。”周炳一听,知道他是党里面派来的人,不觉大喜过望,连忙抓住他的手,热情充沛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我们等很久了,我们等很久了。”说罢,把客人按在靠背木椅上,拧暗了煤油灯,就走到门口去关门。李子木把煤油灯重新拧大了,又叫周炳把房门打开,说:“用不着这样。不要过于神秘。——那只能引起别人怀疑。你只要把我当做是你的老同学,我从省城来探望你,咱们无拘无束地闲谈。——那样就好。要是咱们喝一盅酒,搞点什么吃的,那就更好!你明白了么?你吃过饭了么?”他这样说的时候,你的脸并没有对着周炳,却在那里四处张望,四处打探,四处搜索。可巧周炳今天没吃晚饭,就跟他一道上村西市街的“发记”饭馆去,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叫了一碟草菰蒸鸡,一碟苦瓜牛肉,一个苋菜鱼片汤,两碗豉味双蒸酒,慢慢地喝喝、谈谈。这时候饭馆里除了伙计、掌柜之外,没有别的顾客,正是说话的好机会,李子木却只顾吃菜喝酒,说些不当紧的话,不谈正经事。周炳问他赤卫队什么时候才去攻打广州,问他们要求入党的事情结果如何,问佃户们要求借粮、免租该怎么办,问胡杏不愿回三家巷又该怎么办,问他要跟陶华、马明谈一谈不,要跟大家见见面不等等、等等,他笑着,含糊其词地推脱道:“看你忙的!你猜我带了许多锦囊妙计来么?”好在有他这一笑,周炳才看清楚了他的脸孔。原来他的脸孔白一块、紫一块的,十分难看。也许恰恰由于这个缘故,他老是不愿意把相貌露给人看。周炳又看清楚了他的眼睛。那眼睛不只小得出奇,又整天的溜溜打转,露出眼神不定,东张西望的样子。后来,等李子木把三碗双蒸喝下去了,饭馆里的顾客也陆续多起来了,他却突然醉醺醺地大声说起话来道:
“老朋友,你这两天看见过谭槟没有?我来就是要找他!他已经失踪一、两个月了,不是死掉,就是开小差了!——
哼,这混账家伙!”
他这句话叫周炳万分吃惊,又万分着急。他观察一下李子木,见他尽管还是眼神不定地东张西望,却已经不害怕说话声音叫别人听去。周炳不愿意在这个地方谈这种事情,就说:“走吧!”李子木不答应,又硬要添了两碗酒,才勉勉强强跟着周炳走了出来。他们在田基大路上朝东走,周炳问他:“你说谭槟怎么样?是怎么一回事情?”李子木说:“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说是在震北村被捕了。是公安稽查站抓的!”周炳越听越不受用,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他抓住李子木的两肩,使劲地摇,好像要把李子木整个儿拆开,瞧瞧他的心有没有撒谎似的,同时又大声吆喝着说:“你没造谣?你没扯谎?你没喝醉?”李子木大概平生没受过这么激烈的震荡,加上又喝醉了酒,登时浑身发软,坐在地上,抱着周炳一边大腿说:“我是这一带的巡视员……我负责任的……扯谎干什么!你不晓得,我是整天、手里、提着自己的脑袋、走来走去的!”周炳没办法,只得把他扶了起来,搀着他走。走了一阵子,他又说:“老朋友,你说这样的日子怎么过?你今天吃了饭,你不知道明天还吃不吃饭;你今天晚上睡在床上,你不知道明天晚上睡在什么地方;你今天跟谁千恩万爱,你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面!”财炳听了,觉着恶心,就不做声。谁知快到小帽冈的时候,他竟越说越离奇了。
“唉,咱们虽然初次见面,却一见如故,像老朋友一样。”他响亮地打着嗝儿说,“老朋友,说实在的吧。这革命,我看是完结了。在一百年之内,我看不会有什么认真的革命!过去那些辉煌的日子,越去越远了,正所谓往事如烟了!
……”
周炳把他扶回学校,扶进房间,安顿在自己的床上睡觉。给他掖好蚊帐之后,周炳自己坐在靠背木椅上,眼睁睁地过了一宿。他越想越难过,越想越生气,不由得埋怨起冼鉴,怎么叫这么一个人来!第二天早上,天亮不久,周炳叫醒了李子木。他穿了衣服,洗了脸,想走、又站住了,对周炳提出一个要求道:
“老朋友,替我写一封介绍信好不好?”
周炳漫不经心地问:“给谁?”
李子木拿小眼睛东张西望一番,然后说:“给你们学校董事长陈文雄。”
周炳声色俱厉地说:“为什么?”
李子木笑嘻嘻地说:“是这样子的,也不为什么,就是想认识认识。——你要知道,他是一个有用处的人。——不为别的,不,认识了他,说不定会有好处。是不是?——常言道:‘落雨担伞不顾后。’这是不行的。路子总是越多越好。——山穷水尽……说不定有相逢的日子呢!”
周炳实在忍耐不住了。他运起“鼓锤蕉”那样粗的手指,葵扇那样大的手掌,也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在李子木那张邋遢的脸上掴了一巴掌。帕塔一声,李子木全身打了个趔趄,然后就像俗语说的:抱头鼠窜,溜了。
这里剩下周炳一个人站在书桌前,背着窗子,对着门口,气苦了。四周寂静无声,只听见他那大颗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地往下掉,像雨天的廊檐水一样。
二六 善有善报
这一天,是周泉所生的第二个儿子陈国梁满月的日子,陈家办大喜事。本来陈文娣给何家生下了第一个孙子何汝温之后,何应元着实感到脸上添了八分光采。他嘴里不说,可是他心里想,这回又压倒了陈家!陈家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何家却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这优劣的形势是明摆着的。且不说陈家已经表露出三代单传的趋势,就是那么一个孙子,也还是盂兰节出世的,大有讨债鬼的模样呢。想起这些缘由,何五爷心里直觉着痛快。可惜好景不常,周泉不过略迟几个月,又生下了第二个儿子陈国梁,好像晴天打了个霹雳的一般。这心里的痛快,脸上的光采,又该轮到那边屋里的老爷享用了!的确,何应元想得到的事情,陈万利也想得到。他嘴里同样不说,可是他心里同样在想,这是皇天有眼!何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陈家却有一个儿子、两个孙子,这至少从表面看,已经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均势。何况何家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是住在癫狂院的,这又算得什么均势!他想用一句话来表达这种局面,要把一切隐秘之处都能表达出来的,但是他想来想去,都不惬意。后来有一个晚上,睡到半夜三更,猛然得意惊醒,却叫他想出来了。他推醒老伴儿陈杨氏,兴高采烈地说:
“老藕,你懂么?这叫做善有善报!这就是善有善报!”
陈杨氏听了,也是十分佩服。这句话传到何应元耳朵里,他一听就懂了。他的亲家老爷不单在夸陈家,并且在讥诮何家!如果第一个孙子在盂兰节投胎,到现在快满两周岁了,也看不出什么讨债鬼的形迹,反而又加上了第二个孙子,——是善有善报的话,那么,他的两个儿子好好的,却无缘无故疯了一个,那岂不是恶有恶报么?可他虽然听得懂,猜得着,他却无话可说,无言可答,只得叹了一口气,忍了下去。
这天下午,陈家举行家宴。一过午,吃满月酒的人们就来了。也像往常举行任何宴会一样,真的亲戚、假的亲戚,真的本家、假的本家,真的世交、假的世交,全都来了。看样子,那些有钱的假亲戚、假本家、假世交比那些穷的真亲戚、真本家、真世交都要来得早,情绪热烈,说话畅快,举止大主,因此地位也显得更加显赫。下午五点钟左右,舅舅杨志朴和舅母杨郭氏也来了。他们在楼下的大客厅里坐了一会儿,见客人虽多,却没有说话的人,就上二楼的客厅。那里的人也多,又大半是隔壁亲家的人,就上三楼外甥女们的书房看看。那里是清静一些,只有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几个人坐着闲谈。她们好像在商量什么秘密军机,见了舅舅、舅母,只顾起身让坐,也不往下谈了。杨志朴和杨郭氏坐了一会儿,问了问各人的身体安好,就站起来说:“我是前清的人,你们是民国的人,我也不打扰你们的姑嫂会了。”说罢,就和杨郭氏一道下楼,去看他们的二姐周杨氏。却没有想到,皮鞋匠区华和三妹区杨氏也在,杨志朴指着区华大声笑道:“怪不得我到处打锣,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倒躲在这里!真是……”直到这会儿,杨大夫才无拘无束,谈笑风生起来。区华耸耸肩膀、藐藐嘴说:“在那些珠宝绸缎当中,你坐得安落?等一会儿叫大姨妈另开一桌过来,咱们在二姨妈这边慢慢吃、慢慢饮就好!”杨志朴伸出一只手,好像要阻拦什么人似地说:“且慢!我刚才的话没讲完,半拉子你就插乱了。我正要问你,你和我那辣子三妹为什么只管往这边窜?”区杨氏干脆利落地抗声道:“你这舅舅就是为老不尊!咱不往这边窜,倒往哪边窜?”杨志朴拍手笑道:“对嘛,对嘛!要往我傻子二姐这边窜!不光是老的要窜呢,就是小的也要窜呢!”区杨氏恐吓道:
“你再说一遍!”
杨志朴果然再说一遍道:“不光是老的要窜呢,就是小的也要窜呢!”
区杨氏一站起来,追着杨志朴就要打。大家才恍然大悟子,就纵情笑乐起来。原来区家的大姑娘区苏在香港已经和周家的二小子周榕结了婚,一直没告诉家里。今年三月区苏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周贤,比陈文娣生的何汝温还大了一个月份。周、区两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不单有了媳妇、女婿,还有了孙子、外孙子,所以杨大夫才用了一个“窜”字逗他的三妹区杨氏。当时追打了一阵,大家又重新坐定,慢慢闲谈。杨志朴说:“既然如此,你们就不该叫我那傻子二姐做姨妈,要亲亲热热地叫声亲家妈才合式。”铁匠周铁今天为了赶吃喜酒,提前放工回家,听见杨志朴这么说,只坐在一旁傻笑。其他的人也只笑得见眉不见眼。周杨氏早就笑出了眼泪,一面拿手背擦,一面说道:“咱们这几兄弟姊妹,就数那当大夫的调皮。你看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跟出了嫁的妹子打架!”杨志朴慢慢收了笑容,正经说道:“我闹是因为我心里舒畅,不闹不行。其实认真说起来,咱们周、区两家,早在五年前就该对亲家的了。——那对比这对一点也不差,说不定要更加出色呢。……真真令人可恨!可恨!……”大家听了,就都不做声,沉思起来。过了一会儿,杨志朴觉着沉默不好,就又说笑起来道:“说起咱周、区两家,倒名符其实地配称门当户对。二姐夫打铁,妹夫也打铁,——不过不用烧红就是了。只是这么瓜连藤、藤连瓜地连下去,咱们免不了都和‘八字脚’沾亲带故了!”杨郭氏本来很少说话的,听见他提起八字脚,就开言道:“你瞧你,说得好好的,又来了!”……大家正谈笑着,陈家最年轻的使妈阿添过来请杨志朴,说奶奶想请他把把脉。杨志朴一个人走过陈家,上了二楼,走进大姐陈杨氏的房间里。陈杨氏歪歪地靠着床栏,背后垫了木棉枕和软席子,一只手敲着脑袋,直嚷疼。杨志朴用心地把了脉,见没大妨碍,就说:“刚才还好好地四处走动,怎么一下子又烦躁起来了?”陈杨氏说,“谁知道呢?谁知道那鬼毛病呢!舅舅你也说句老实话,究竟这头风是个什么症候,是能好,是不能好?”杨志朴安慰她道:“今天是孙子满月——大好日子,怎么又说起这种话来?只要你别心焦,过些时候,慢慢就会好起来的。”陈杨氏摇头不信道:“你光这么说,光哄我。我自己就不抓拿几分么?眼看着我也五十八、九了,那川芎、白芷只是论斤、论斤地倒进去,也不过好两日、坏三朝的,还能好到哪里去呢?”杨志朴坚持道:“药力是药力。只是还得你自己清心少虑,才能见效。依我做兄弟的说,你如今家业也有了,子孙也有了,就不用再像从前摆摊子、卖绒线的时候那样操心劳虑了!一个人反正不过两餐一宿,钱银太多了,光觉着累赘!少几个钱,多活几年,看看这个世面,岂不更美?”陈杨氏听着开心,就笑了一笑;忽然又觉着头疼,就皱起眉毛。歇了一会儿,她才说:“舅舅,你是至亲,我也不瞒你。你别看我整天跟那些三姑六婆混在一起,放放债,生生息,买买屋,收收租,是我自己有什么图谋计算。不是的。我一个月,也不使一个小钱。我只是替儿子、孙子、女儿、外孙留一条后路。他们如今都当时得令,穿金戴银,可是也难保将来会有三长两短呀!”杨志朴笑道:“这就是你的过虑了!他们各有各的大家业,用不着你担心。要是那么大的家业都保不住的话,你这点小意思倒反而保得住么?你还是保养保养你自己吧!”陈杨氏点头同意道:“不错,我也想自己的事儿。如今我也快六十了,我只想多行点善事,给子孙们多积点阴功。对儿女们,我也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劝他们……”
两姐弟正谈论着,那最狡诈的使妈阿财挤眉弄眼地走进来,说少奶奶和姑奶奶们请舅舅上三楼,不知有什么好事情。杨志朴上得三楼,只见还是周泉、陈文娣、陈文婕、陈文婷四个人坐在那里,不知因为天气太热,还是因为争论过什么,大家都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后来还是周泉一五一十地把情形说了。原来她们几个人刚才正在商量捐款救济震南村的水灾难民的事情。捐的钱已经差不多了:周泉二十块,陈文娣五十块,陈文婕也是五十块,陈文婷双份儿:一百块,再等陈文雄、何守仁两个人来认个数目,就齐了。可是有一桩难事儿,怎么商量也决定不下来。那就是:到底拿这笔款子买饼干好呢,还是拿这笔款子买番薯好呢?陈文娣和陈文婷是主张买饼干的,但是周泉和陈文婕主张买番薯,一边两个人,相持不下。周泉把情形讲完了,又加上说:“就是专门请舅舅来做个主。你说怎么好,咱就朝怎么办。你一定说番薯好的。番薯又多、又好吃、又好运,对不对?”陈文娣和陈文婕都笑着,没做声。陈文婷抢着抗议道:“不对,不对!饼干又香甜、又干净、又有益。舅舅一定说饼干好!”杨志朴听明原委,就故意逗弄她们道:“要我做主也不难,只要你们要先回答我一个问话:你们四个人到底是聪明、还是笨钝?”周泉和陈文婷摸不清他的来头,不敢吭声。陈文娣却颇为自负地说:“聪明!”陈文婕也马上露出事业家的神气道:“不笨!”杨志朴接着就说:“可不是么?我也这么想!聪明的人想起了饼干;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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