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提示:如果本网页打开太慢或显示不完整,请尝试鼠标右键“刷新”本网页!
芙蓉小说 返回本书目录 加入书签 我的书架 我的书签 TXT全本下载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潮声-第6部分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


  婚事
  从一开始,嘉媛就讨厌透了罗景嵩,这种讨厌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永远无法消除。远在十五年前,嘉媛才五岁,和罗景嵩第一次见面,她就讨厌他。那时,嘉媛跟着母亲从乡下进城,穿著土布的蓝褂子,梳着两条小辫,辫梢系着红头绳,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牵着母亲的衣襟,跨进了有石狮子守门的罗家。在进入罗家大门以前,母亲曾经再三叮咛过她:“等会儿见了表姨和景嵩表哥,要懂得叫人,别对着人干瞪眼,也别乱说话!”
  仅仅是母亲这几句话就让她打心里不舒服,在乡下,她是出名的小野丫头,虽然才五岁,却是孩子们的“王”。她长得漂亮,胆子又大,连男孩子不敢做的事她都敢做,斗蟋蟀、摸泥鳅、打水蛇、把蚯蚓切成一段段来钓鱼,再加上她想得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新鲜花样来玩。所以,女孩子们怕她,男孩子们服她,她又长得好,一对乌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向上翘的鼻子和小巧的嘴,谁得罪了她,她把眼睛一瞪,辫子一甩,嘴巴一噘,说一句:“再也不跟你玩了!”对方就软了下来,乖乖的向她赔罪讨好。因此,她个性倔强到极点,这次进城她本就不大愿意,全是表姨的一封信惹出来的,信是写给母亲的,大意说嘉媛已该进小学了,在乡下这样鬼混不是办法,要母亲送她进城,住在罗家,以便于完成教育。母亲和表姨从小是最要好的表姐妹,长成后一个嫁给城里的富绅,一个却嫁给了乡下富农的独生子,不幸的是嘉媛的父亲在嘉媛出世后三个月就逝世了,母亲就守着嘉媛和偌大的田产度日。表姨的一封信提醒了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她就带着嘉媛进了城。嘉媛对于要住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心里十分不高兴,何况母亲还一反常态的给了她这么多忠告,早就使她不耐烦了,对于那个比自己大三岁的表哥,她在潜意识里就颇有反感了。
  在罗家的客厅里,嘉媛见着了她从未谋面的表姨,虽然母亲事先叮咛过她不要瞪着眼看人,她仍然禁不住瞪着表姨看,表姨长得很美,白胖胖的,她比母亲大,看起来却比母亲年轻。见着了嘉媛,表姨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仔细看了她一番,转头对母亲说:“霞妹,真想不到嘉媛长得这么好!”
  接着,表姨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母亲哽咽的讲了一句什么话,表姐妹就紧紧握住彼此的手,相对流起泪来。嘉媛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别人流泪,尤其是母亲。一看到表姨和母亲的表情不对,她就向客厅门外溜,客厅外面是一个相当大的花园,她站在台阶上,咬着辫子上的头绳,对这个新环境打量了起来。
  “举起手来,投降。”
  忽然,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大跳。一回头,她首先看到的是一把小手枪,枪管正对着她。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执枪的男孩子﹔大眼睛、浓眉毛,嘴边带着个顽皮的笑。
  嘉媛因为被他吓了一跳,心里老大不高兴,不禁气呼呼的说:“讨厌鬼!你干什么呀!”
  “举起手来,再不举,我要开枪了!”那男孩嚷着说,继续用枪对着她。在乡下,她玩过各种不同的东西,却没有玩过小手枪。对这个乌黑的小东西,她充满了好奇,但却毫无戒心。就在她定神瞧那男孩子拿着那把小枪的时候,突然间,手枪砰然一响,同时冒出了火花,使她不禁跳了起来,同时哇的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几步。这吃惊的样子使那男孩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好象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好笑的。嘉媛气得想哭,有生以来,她从没有被人如此嘲弄过,她跺了跺脚,把小辫子甩到脑后,恶狠狠的大喊:“讨厌鬼!讨厌鬼!讨厌鬼!”
  由于她喊得如此大声和愤怒,那男孩子止住了笑,用诧异的神情望了望她,接着就把小手枪递过去,安慰的说:“是假的嘛,不要怕!”
  “我才不怕呢!”嘉媛大叫,“我什么都不怕!”
  “呸!”男孩子收回了他的枪,带点轻蔑的说,“女孩子是什么都怕!”
  “见鬼!”嘉媛气呼呼的说,“你敢和我比爬树吗?我们爬最高的!”
  在乡下,嘉媛的爬树是有名的。现在,下了挑战书之后,她不等对方的同意,就向花园里最高的一棵树跑去,以惊人的速度和敏捷,像只猴子一样爬到了树枝尖端,在枝桠上停住,俯身下望,一面对那男孩傲然的招着手。男孩吃惊的张着嘴,呆呆的仰望着嘉媛,一脸惊异和不信任的表情。嘉媛得意了,她摇晃着身子,清脆的笑了起来,一面喊:“上来嘛!那么大的男孩子,爬树都不会!羞羞羞!”
  假如不是表姨的惊呼和母亲大声的呼叱:“下来!嘉媛,你又淘气了!”嘉媛还预备表演一手拉着树枝荡秋千呢!看到母亲的样子,她只有乖乖的滑下树来,表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说:“老天!摔下来怎么办?女孩儿家,摔断腿看你怎么找婆家?”一面对身边那男孩说,“景嵩,还不来见见你的嘉媛表妹!”同时,母亲也拖过嘉媛来说:“嘉媛,叫表哥!”
  “我不要和他玩,他什么都不会!”嘉媛说,仍然记着那一枪之仇。
  “呸!我才不希奇和你玩呢!”景嵩涨红了脸,显然被激怒了。“会爬树有什么了不起?你会不会──”他眼珠四面转着,显然想找一件嘉媛不会的事来难她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他闭起右眼,睁开左眼说:“你会不会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
  “这个谁不会?”嘉媛说,一面尝试去闭一只眼,睁一只眼。谁知这事看起来容易,做起来真难,不是把两只眼都闭上了,就是把两只眼都睁开了。嘉媛努力去试着,眼睛拚命睁睁闭闭,嘴巴也想帮忙,跟着面部肌肉东歪西扯。结果始终失败不说,却逗得表姨、母亲、和景嵩都大笑起来,景嵩一面笑,一面拍着手跳着脚喊:“好滑稽啦!像一只猴子!像一只猴子!”
  “讨厌鬼,讨厌鬼,讨厌鬼!”嘉媛又连声大叫着,气得脸通红,也想不出其他骂人的话来了。但,她这么一叫,景嵩却笑得更厉害了。
  这就是嘉媛和景嵩第一次见面,当天晚上,嘉媛对着镜子,足足练习了三小时的睁眼闭眼,就是无法成功。这以后,她在罗家一住三年,三年中,几乎天天都在练习睁眼闭眼,但始终没有成功过。而景嵩也深深了解她这个弱点,一和她吵架就嘲笑她没这项本事。因此,三年内,嘉媛恨透了景嵩,景嵩也最喜欢逗她,一来就炫耀本事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她面前,扬着眉毛说:“你会吗?”然后学着她的鬼脸和声音喊:“讨厌鬼,讨厌鬼,讨厌鬼!”
  三年后,景嵩举家迁台,嘉媛的母亲却搬进了城里,和嘉媛继续住在罗家的房子里。嘉媛在城内读完了小学,小学毕业那一年,母亲改嫁了,跟着母亲和继父,他们迁到了南方,后来由于时局动乱,他们又到了台湾。当她再和景嵩见面,景嵩已是一个高高大大、十八岁的男孩子了。在罗家的小客厅里,她重逢了这个童年时代一天到晚吵架的小游伴,不知为什么,她竟感到很不自在,好象童年的嫌隙依然存在似的。景嵩却微笑的望着她,她仍然梳着辫子,但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景嵩对她凝视着,头一句就是:“我还记得你小时的样子──你学会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还是不会!”嘉媛说,本能的皱了一下眉头,童年的好胜心依然在她心里作祟,她感到更不自在了。景嵩却纵声笑了起来,他那明亮的眼睛带着欣赏的神情望着她说:“你还是和小时一样!”
  嘉媛咬了咬嘴唇,心想你还是这么喜欢笑人,一声“讨厌鬼”几乎脱口而出。景嵩笑着问:“还爬树吗?”
  “你有意思和我比吗?”嘉媛扬着眉问。
  “不敢!”景嵩说。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但,在嘉媛心里,这个表哥依然是当年的那个顽皮的男孩子,也依然是那个“讨厌鬼”。
  到现在,又是许多年过去了,她却始终讨厌着景嵩,这种讨厌没有什么具体原因,她却根深蒂固。这就是为什么当表姨和母亲躲在房里叽叽咕咕,当表姨望着她眉毛眼睛都笑,当母亲含蓄的要她多到罗家“走走”的时候,她会那么深深的感到厌恶。罗景嵩,她讨厌他的纵声大笑,讨厌他那对会调侃人的眼睛,也讨厌他那高高的个子,和被多人赞扬的那份仪表。因此,在母亲向她明白示意的那天,她竟愤怒得像小时一样大跺起脚来。
  “嘉媛,你的年龄也不小了,我们和罗家又是亲戚,你和景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彼此个性都了解,你表姨已经对我提过好几次了,我看这事就把它订下来怎么样?”母亲开门见山的问。
  “什么?你们倒是一厢情愿,订下来?订什么下来?”嘉媛大叫。
  “订什么?当然是订婚呀!”母亲说。
  “订婚?哈,你怕我嫁不出去吗?我才刚过二十岁,我劝你少操这份心吧!”“话不是这么说,景嵩那孩子,论人才,论仪表,论学问,都是难得的。何况你们是表兄妹,亲上加亲,这事不是很好吗?你知道,你的婚事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病,只要你的事定了,我也安了心了!”
  “算了,别再说!我根本就讨厌景嵩,从他的头发尖到脚趾,就没有一个地方我看得顺眼,这事是完全不可能的!”
  “贫嘴!”母亲生气了,“多少人夸他一表人才,只有你这鬼丫头挑鼻子挑眼睛,像他这样的男孩子你还看不上,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
  “老实说,妈,我宁可嫁给要饭的、拉车的、踩三轮的,等天下男人都死绝了,还轮不到景嵩呢!”
  “你这是怎么了?景嵩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恨得这样咬牙切齿!”
  “不是恨,而是看到他就讨厌,这是无可奈何的!……而且,妈,”嘉媛靠近母亲,挤挤眼睛说,“根据优生学,亲上加亲最要不得,血缘太近会生出白痴儿子的,你总不愿意有个白痴外孙吧!”
  “胡说八道!”母亲说,“我的父母是一连三代中表联婚,我也不是白痴呀!何况你和景嵩是表了又表,不知表了几千里了,还什么血缘太近!”
  “唉!”嘉媛叹口气说,“总之一句话,我不嫁给他!”说完,为了怕母亲继续噜苏,她一溜烟钻进了自己的卧房,同时倒在床上,拉开了被褥蒙头大睡。
  这次谈话后的第二天,嘉媛从外面回家,一进客厅,就发现表姨坐在那儿。见到了嘉媛,表姨就一个劲儿把嘉媛的生活情况兜着圈子问,弄得嘉媛一肚子的不耐烦,最后,表姨总算问到主题了:“嘉媛,你年纪不小了,男朋友一定很多吧!”“哦,多得很,”嘉媛立即说,“让我算算看,李梦潭、王家驹、张立祥、赵文、杨克强……”她背了一大串名字,跟着她的背诵,表姨的脸色越来越不对,母亲却气得在旁边干瞪眼。嘉媛假装看不见,继续说:“这些都是跳过舞,看过电影的,至于进过咖啡馆谈过亲热话的有张鹏,郑云岚、朱子明……”
  “哦,我的天,嘉媛,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这样交朋友的呀!”表姨皱着眉问。
  “表姨妈,”嘉媛慢吞吞的说,“你不知道,现在时代不同了,父母做主的时代早已过去,现在要自由恋爱,您放心,我不会找不着婆家的!”说完,她知道母亲和表姨的脸色一定都不对,为了免得挨骂起见,她故技重施,对着自己的卧房溜去。一走进卧房,嘉媛不禁瞪大了眼睛,原来那个“讨厌鬼”罗景嵩正大模大样的坐在她书桌前面。这还不说,他还捧着一本册子津津有味的读着,嘉媛立即认出是她的日记本,那上面还记载了昨日和母亲谈话的内容!嘉媛不禁抽了一口凉气,在一阵惊诧之后,愤怒立刻统治了她,她跳着脚大骂了起来:“不经别人许可,擅入别人房间已经不对,乱翻别人东西更是可恶,偷看别人日记简直是罪大恶极!你这人根本就一点品德都没有……”
  景嵩站了起来,抱着手静静的望着她,听任她一连串的骂下去,这种冷静而安闲的态度使她更冒火,她搜尽枯肠把能够骂人的句子都找了出来,足足骂了一刻钟之久,最后,当她看到他依然静静的站着,童年的口头语不禁冲口而出:“讨厌鬼!”
  骂完这一句,她安静了,觉得再也没有话可说。景嵩凝视了她一两分钟,才冷静的问:“骂完了吗?”然后说,“如果你骂完了,就听我说几句,擅入你的房间是想和你私下谈几句,至于日记本,应该怪你自己不小心,它正摊开在桌子上,而内容又太吸引我,使我不能不看下去。现在,我向你道歉,不过,我庆幸我看了你的日记,才知道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但,你也误会了我,我并没有意思要娶你,这完全是妈单方面的意思,我从没有转过要和你结婚的念头!”
  “怎么?……”嘉媛呆呆的看着景嵩。景嵩紧紧的盯着她,两道浓眉微锁着,明澈的眼睛看起来深邃难测。
  “嘉媛,”他缓缓的说,“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妹妹,并没有追求你的居心,但也没有料到你会如此讨厌我!”
  嘉媛不由自主的垂下了头,心里涌起了一阵难以描绘的情绪。景嵩走近了她,轻轻的说:“嘉媛,从小到现在,你仔细的、好好的看过我吗?再看看,把我从发尖看到脚趾,真的没有一个地方顺眼吗?真的吗?”
  嘉媛感到脸在发热,心里充塞着懊恼和不安,景嵩那轻缓的、柔和的声音给了她一种压迫感,使她几乎无法抬起眼睛来。室内有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然后,景嵩轻轻的叹了口气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如此讨厌我,这给了我一个教训,我太疏忽,太忽略别人的感情。嘉媛,不要为这事烦恼,没有人会强迫你嫁给我,我呀,”他耸耸肩,脸上浮起了一个近乎凄凉的表情,这表情对嘉媛是陌生的,这完全不同于他往日的洒脱不羁。“我呢,我也再不会来麻烦你,从今天起,我不会来看你,直到你结婚的时候。”
  嘉媛张着嘴,觉得一句话都讲不出来,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到酸酸的,满不是滋味。景嵩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哭的样子,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还是──因为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真的,我觉得很奇怪,我发现我是真正的在爱你了!”
  “见鬼!”嘉媛冲口而出的说。但是,立即,她发现自己被拉到了景嵩的身边,发现景嵩有力的手揽住了她,更惊异的发现自己并没有反抗,而是近乎满意的顺从着他,似乎早已忘记这是一个自己从小讨厌的人。
  “怎样?嘉媛,让我们结婚吧,我教你怎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吗?”景嵩在她的耳边问。
  “啊,你──你这个讨厌鬼!”嘉媛大声喊,一面却满足的阖上了眼睛。
  尤加利树。雨滴。梦
  雨,把天和地连成了混混沌沌的一片。
  梦槐坐在窗子前面,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望着外面被暮色和雨雾揉成一团的朦胧的景物。那条两旁种植着高大的尤加利树的公路,在雨色里显得格外的寂静和苍凉。浴在雨中的柏油路面无尽止地向前伸展着,带着股令人不解的诱惑味道,似乎在对梦槐说:“来,走走看。沿着我走,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她歪歪头,斜睨着那条公路,好象必须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这份“挑逗”。接着,她蹙蹙眉,用手揉揉鼻子。傻气!
  不是吗?谁会愿意在这斜风细雨的天气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
  给幼谦知道了,会说什么?发神经?她坐正了身子,好象幼谦的指责已经来了,四面望望,空空的房子盛着浓浓的寂寞,幼谦还没有回来。向窗子更加贴近了一些,前额抵着窗玻璃,手腕搁在窗台上,下巴放在手背上。雨滴正在玻璃上滑落,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凝聚,视线被封断了。她扬扬头,移开了身子,望着玻璃上那一大片水气。下意识的,她用手指在那片水气上划着字,随意划出的,竟是尘封在脑子里的一阕朱淑真的词:“斜风细雨乍春寒,对樽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才写了上面半阕,一声门响使她陡的惊跳了一下,回过身子,房门已开,幼谦正大踏步的跨进来。她站起身,感到面庞发热,好象自己是个正在犯错的孩子。下意识的,她趔趄着用背脊遮住那写着字的玻璃窗,赧然的凝视着正摘下雨帽,脱下雨衣的幼谦。
  “回来了?”她嗫嚅着从喉咙里逼出一句话来。
  “嗯。”他哼了一声,抬头不经心的望了她一眼,就是这样,她会问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来。“回来了?”当然回来了,否则,站在这儿脱雨衣的是谁呢?他带着份模糊的不满,自顾自的脱下那笨重的雨靴,然后把自己的身子沉沉的扔进沙发椅里,用手蒙住嘴,打了个呵欠。
  “累了?”她又问。
  累了?当然啦!一天八小时上班,从早忙到晚,那么多档案要处理,那些女职员全笨得像猪,只知道搽胭脂抹粉,涂指甲油。他望望靠着窗子站着的梦槐,一张苍白的脸,嵌着对黑黑的,朦朦胧胧的眼睛,她就不喜欢化妆,与众不同!是的,五年前,他也就看上她这份与众不同。可是,似乎是过分的与众不同了!
  “做了些什么?这样一整天?”他问,懒懒的。一天不见面,回来总得找些话讲。
  “没做什么,”她轻轻的回答,转过身子,玻璃上的字迹已经幻散了,窗外的暮色更重了些,尤加利树成了一幢幢耸立的、模糊的影子。“只是看雨。”
  “看雨?”他望了她一眼,看雨,看雨!这就是她的生活。
  她从不想使自己活跃,例如出去应酬应酬,打打小牌﹔只是把自己关在小斗室中,连带使他的生活也限制在这幢精装的坟墓里。
  “雨很好看吗?”
  “嗯,”她哼了一声,又用手指在玻璃上无聊的乱划。雨很好看吗?他何曾真的“看”过雨,透过了玻璃窗,她凝视着雨雾中的公路,那样长长的平躺着,连尤加利树上都挂着雨,一丝丝、一点点、一滴滴,像个梦。
  “今天公司里新来了个女职员。”他的话打破了一份宁静,似乎连雨意都被敲碎了。“是总经理介绍进来的,有后台老板。对谁都是一副笑脸。”
  “嗯。”她又哼了声。
  新来的女职员!他皱皱眉,吴珊珊那副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做得蓬松得像个大帽子似的鸡窝头,画得浓浓的两道黑眉毛,有一句诗说过,怎么说的?对了,“双眉入鬓长!”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双眉入鬓长,眉梢一直飞进了头发里,人工涂过的睫毛,和那张苏菲亚罗兰似的嘴!见了人就笑,“咯咯咯,咯咯咯……”彷佛满屋子都被她的笑声充塞满了。笑起来,连那胶水胶得牢牢的鸡窝头的发丝也颤动不已。从早上到下午,她的笑声就没有停过。
  “喂,”他喊:“今晚吃什么?”
  “哦,”她把眼睛从雨雾深处调了回来,有一抹惶惑:“我不知道,让我去问问阿菊。”
  眼看着她走出房间,他对她的背影发愣。她不知道,一个妻子竟不知道晚餐吃什么。但是,你就没办法对她苛求,这也是她与众不同的地方嘛!可是,她一定还有些地方不对,他愣愣的想着,接着,像灵光一闪,他想出来了,她竟然不会笑!一个不会笑的妻子,这似乎比不会做任何事更糟糕,但她就是不会笑!
  晚餐过后,雨仍然在檐下滴滴答答的低吟,单调得像支没有伴奏的歌。梦槐习惯性的倚着窗子,凝视着窗外的公路。
  尤加利树之间的路灯亮了,一盏又一盏,耸立在阴黯的雨雾中。她几乎可以看到灯罩上所挂着的水珠,可以感觉到尤加利树的枝桠上所垂着的寂寞。路灯平行的伸展,像两串永远环绕不起来的珠链。柏油路面的雨水迎着路灯闪烁,诱惑的味道更浓重了:“来吗?我带你到世界的尽头去!”
  世界的尽头?世界的尽头又在何方?她出神的凝望和凝想,鼻子在玻璃上压挤着。
  “看什么?窗子外面有什么稀奇的东西?”幼谦的声音突然响了,她吓了一跳。
  “哦,没什么,”她怯怯的、犹豫的说:“只有雨。”
  只有雨,那亲切而遥远的雨。仰起脸来,她几乎可以感到雨丝迎面扑来的那种凉丝丝的味道。披上一件雨衣,把手插在雨衣的口袋里,沿着尤加利树夹道的公路,缓缓的向前走,把路灯和树木一株株的拋下。望着两个人的影子从前面移到后面,又从后面移到前面。是的,两个人的影子,还有一个他!那个他,是多少年前的事?记不清了,那个他已不知跑向何方,留下的只是虚虚幻幻的一串影子。
  “让我们这样走,一直走到世界的尽头,好不好?”
  这是他说过的话,于是,他们一起走着,脚踩进水潭里,奏出的是最优美的乐章,尤加利树的枝头,挂满了雨滴,每一滴雨里包着一个梦﹔像相士的水晶球,你可以从它看出未来,每一滴雨包着一个梦,瑰丽神奇,而当它从枝头跌落,雨滴碎了,梦也碎了!就这么短暂,他说过:“这是人生。”
  这是人生?她从不想费神去了解人生,只因为这两个字太过虚幻繁复了,她也不相信他能了解。他是个艺朮家,落魄的艺朮家是世界上最可悲的一种人,因为他们都有那么高、那么多的不被赏识的才华!他们不能像世界漠视他们那样漠视自己,于是,你可以在他们身上找到过多的苦闷的痕迹。他也一样,她还能记得他那件破破烂烂的、藏青色的外衣,晴天是他的工作服,雨天是他的雨衣,上面积满的是各种各样的油彩和各个季节的雨滴。
  “但愿我有一支笔,能画出你的眼睛!”
  他说过,他给她画过那么多张像,却没有一张画的是她!
  “我太平凡,我画不出你!”
  她还记得他眼中的沮丧。于是,有一天,他试着画雨、画尤加利树和雨滴。然后,他凝视着她,猛的跳了起来,像新发现似的抓住她的胳膊说:“我知道你的眼睛像什么了,像两滴雨,每一滴里包着一个梦!”
  每一滴包着一个梦,只希望它永远不要从枝头跌落,让它悬在那儿,梦也悬在那儿。他,那个他!他画不出她的眼睛,但他却找得到她的梦。
  “如果你愿意,把它珍藏起来吧!”
  她几乎脱口说出来了!喉咙里的一声模糊低吟,已使她自己惊跳,回过头去,还好,幼谦正躺在沙发中,一张报纸掩着大半个脸。她感激上帝造人,把“思想”深锁在每个人的脑海深处,不必担心别人发现,否则,这世界是不是还能如此安宁?
  报纸放下来了,幼谦的视线射了过来,她有些惊惶,好象犯了什么过失被他抓到了。但,他只是瞪了她一眼,伸了个懒腰:“雨还没有停吗?”他不经心似的问。
  “还没有。”她低低的回答。
  废话!幼谦想着,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就只有废话可谈了。他努力想着他们有没有谈过不是废话的话,几乎想不出来。除了他向她求婚的时候:“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她答应得那么干脆,那么爽快,使他连后悔都来不及。娶了她,恭喜之声,纷至沓来,那么美的一个女孩子,你幼谦凭什么娶得到手?但是,她不会笑,她只会倚着窗子看雨。如果雨停了,她不知道又会看些什么了。那对眼睛终日恍恍惚惚的,望着你也像没有看你,你就无法明白她是个真的人还是个幽灵!枉她天生就那么白皙的皮肤和乌黑的眼珠,却不会笑。
  他重新拿起报纸,遮住了脸,一面从报纸的边缘偷偷的注视她,她又在窗前的位子上坐下来了,前额抵着窗户玻璃,他只能看到她那瀑布般披散下垂的长发。他怔了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新来的女职员,描得浓而黑的眉毛,唇膏搽得那么厚,但是她会笑,“咯咯咯、咯咯咯……”如果把这样的女孩子揽在怀里,听她笑得花枝乱颤,不知是一股什么滋味!他把报纸往脸上一蒙,闭上眼睛,专心专意的想起那个笑声来:“咯咯咯,咯咯咯……”像只母鸡!
  她继续注视着前面。尤加利树,那么粗的树干,那么茂密的枝叶,两旁伸出的树枝把整条公路遮覆住,雨滴从叶子的隙缝中向下滴落。
  “这是什么树?”她问。
  “梦槐树。”
  “梦槐树?”
  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槐树倒听说过,梦槐树却有些陌生,转过头去,他的嘴边挂着一抹调皮的笑。噢!几乎忘了自己的名字叫梦槐!梦槐树?不像!这树太高大,太结实,自己却太渺小,太柔软!她默默的摇着头,他的手揽在她的腰上,轻声说:“事实上,这树的学名叫大叶桉,又叫尤加利树,是常绿乔木,生长在亚热带,冬天也不落叶,希望你像它一样,终年常绿。”
  像它一样?终年常绿?听起来像梦话。她望着那高大的树木,树下面有一块石头,石边长出一丛小草,她俯身触摸那株小草,这倒更像她一些,柔弱、稚嫩,那石头呢?像他!
  不是吗?坚固、不移。她凝视着他,轻轻的念出“孔雀东南飞”中的几个句子:“君当如盘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
  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屋檐上滴下了一大滴雨珠,滴落在院子里的水泥地上,碎了。多少的雨珠都跌碎了,多少的梦也都跌碎了!“蒲草韧如丝,盘石无转移。”这该是多么遥远的事了。
  “啊!该睡了吧?”
  突然而来的声音又吓了她一跳,抬起头来,她茫然失措的望望那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噢──该睡了。”拉长了声音,她轻轻的答了一句,空洞的声调像跌碎的雨滴。
  天微微的有些亮了,雨,编织了一张大网,把天和地都织在一起。梦槐用手枕着头,听着那雨声敲碎了夜,望着窗子由淡灰色变成鱼肚白,又是一天即将开始了。和每一天一样,充塞着过多的寂寞。
  枕边的人发出了单调起伏的鼾声,她微侧过头,在清晨的光线下去辨识那一张脸,宽额、厚唇、和浮肿的眼睛,他没有一分地方像那个他。他的求婚也那么平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好。”
  有什么不好?他,三十余岁,机关里一个小单位的主管,薄有积蓄,有什么不好呢!反正,嫁给谁不是都一样?他和那许许多多的他,不全是一样吗?她从枕下抽出手来,天亮了,应该起床了。
  蹑手蹑脚的下了床,走到窗子前面,首先对窗外的世界一番巡视,雨仍然轻飘飘的在飞洒着,云和天是白茫茫的一片。尤加利树在雨和晨曦中,那条伸展着的道路仍然在作出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快捷操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温馨提示: 温看小说的同时发表评论,说出自己的看法和其它小伙伴们分享也不错哦!发表书评还可以获得积分和经验奖励,认真写原创书评 被采纳为精评可以获得大量金币、积分和经验奖励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