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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知绯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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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是妻子,我比听到鬼叫还吃惊。
“你怎么会打来这里?”
妻子咦了一声,道:“这里不是你公司的电话话码吗?”
我嗯一下,顿时答到:“啊,没错,是我刚刚换了号码。”
那边的妻子笑起来,说:“你声音怎么在发抖?”
我连身体都在发抖,女人的心,比毛细血管还要细致。
“你若是偷情,可不要被我逮到。”她调笑般道。
我也笑:“好,我保证不被你逮到。”
“我明天要到一家孤儿院去做活动,你陪我。”
我皱眉:“你知道我从来不喜欢这种……”
她拖长音撒娇:“瑞,我以前也没强迫你同我一起去,可这是在香港,陪我一下吧。”
我点点头,她看不到。
* * *
孤儿院门口,有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牵着我的手,说:“瑞叔叔,跟我来。”
妻子正同几个小朋友做游戏,一身清素,平凡如邻家女孩。
我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向我奔来,孩子们看到我,却都有些畏惧。
我对妻子道:“我说得没错吧,他们怕我。”
妻子说:“你若笑起来哪个不喜欢,孩子也喜欢温柔漂亮的叔叔。”
我看那些孩子一眼,道:“怕是他们心中已经把我叫做伯伯。”
妻子卟哧笑起来,“跟人家比,你的确老得可以当伯伯。”
妻子的眼睛穿过我,向后望去,绽开笑颜,唤道:“非雅,向你介绍我先生。”
非雅从门口向这里走来,手里提着两箱东西,头上还戴着一顶滑稽的小帽,看到他来,孩子们一哄而上,抢过他手上的东西。
非雅对那些孩子笑,似乎没看到我。
我对妻子说:“果然是温柔漂亮的叔叔,你可不要移情别恋。”
妻子拧我胳膊一下,拽着我走向非雅。
非雅抬起头,叫:“段先生。”
妻子问:“你认识他?”
非雅笑笑,我以为他又会说出类似于“段先生谁人不知”,他却说:“我在段先生手下工作过。”
妻子“哦”一声,正欲开口,我抢过来,问非雅:“李老先生身体可好?”
我本以为他会敷衍回答,他却象我请来给李杰的私人看护似的,巨细靡遗地向我报告起李杰的身体状态,从高血压到动脉硬化,连他一天小解几次都说了。
我目瞪口呆,妻子偷笑。
数月不见,这个非雅象换了个人。
比个替身还要假。
我确定他在同我打耍,所以当妻子被几个孩子的打闹支开时,我沉沉地问纪非雅:“是你让她打电话到纪家的?”
非雅说:“她急着找你,到处寻你不在,苦恼许久。”
我冷哼一声。
非雅叹口气:“我无意去利用一个这般单纯的女子。”
我道:“无意?难道你们的相识只是巧合?”
非雅皱皱眉,抬眼看我:“段祺瑞,你认为这世上一切都可以与阴谋诡计联系起来?”
我心道,这是你教我的,你把我拉下水,自己却跳上去,洗得干干净净。
“据我所知你对关怀孤儿幷无兴趣。”
“李杰的养子在这里。”非雅道。
我闷不作声。
“我幷不知道她是你妻子。如果不认识你,我还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我哦一声,反问:“这么说,认识我,你认为她是最不幸的女人?”
非雅摇头,神情象雕零的花儿那样无力:“我不关心这个。”
看他要走,我一把拽紧他的胳膊,喝道:“那你关心什么?”
非雅想甩开我,挣了几下放弃了,不耐烦地看我:“你又想怎样?”
激动一下,又突然失落起来,我的确不知该怎样。
这些日子以来,纪非雅的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我可以将他据为已有,可我不屑于,可以代替他的东西太多,我无须执着。
我的无措,只能归咎于这场相遇的突然,超出我的预料,他不该在这样平凡的午后,平凡地出现。
平凡得让人震惊,将我蓄势以久的力量全部掏空了。
我的心扑嗵在打鼓,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象初恋时一样懵懂亢奋,我捏着非雅的胳膊,终于还是放下。
非雅厌恶地望着自己的胳膊,卷起袖子看我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我心中一阵窃喜,非雅的体质很敏感,淤青和疤痕都很难消去,至少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会如影随形地跟随着他。
可他卷起袖子我才发现,那上面早已经有不止一道的伤痕跟淤痕,令我的怒火腾然冒起,几乎要脱口去质问他,这些都是哪个混蛋留下的。
非雅苦笑着,把袖口卷下来,对我说:“纪非雅这名字已经不能够保护我不受伤害。”
我怜惜,同时恨极了他,不禁讥讽他:“李杰总舍不得让你去种橡胶树。”
非雅被我满口醋意逗乐,笑了起来,他的笑声象病痛时的咳嗽那么痛苦。
我说:“你比李杰更应该进医院。”
非雅摇头,说:“李杰已经出院,他来了香港。”
我挑眉,呵一声道:“难怪会在这里碰到你。”
“我每个周末都会来这里,只是你不来。”
我向妻子确定,她说是,在她知晓这家孤儿院前,非雅就已经在这里做义工了。
这令我忧心忡忡。
* * *
仁心孤儿院建于十九世纪中叶,算是香港资格最老的一家孤儿院,围槛破旧,漏洞无数,时常有孩子从这里钻出偷跑去玩。
我开始瞄准一棵老槐树踢石子,如果我没料错,那上面定有鸟儿筑巢,因为树的枝干很宽阔,足可以让一个小男孩在上面睡个饱饱的午觉。
妻子跟那些孤儿抱在一起,哭哭啼啼恋恋不舍,对这些孩子来说,再多的玩具礼物也不及一个温暖的怀抱。
妻子是不可能成为这个怀抱的,她虽然善良,纪非雅也不可能成为这个怀抱,他连善良都没有。
他只有目的。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亲切的笑脸,后背渐渐生寒。
我点燃一根烟,紧攥在指尖,烟灰抖落一地,清烟将他的背影蒙胧。
妻子闻到烟味,不太开心,把我烟头掐掉,嗔道:“你不是不抽烟的嘛。”
我笑笑,烟不可以解愁,却足以镇痛。
* * *
妻子问非雅要不要一起走,有车方便一些,非雅摇头,说还有些事情未做。我把车子驶离,山路崎岖难行,再好的车子也枉然,一路颠簸,妻子在后座如同腾云驾雾,渐渐支持不住,奔出车去吐起来。
我也急忙跳下车去,扶住她的背轻拍着,她脸色苍白连指尖都是冰冷的,我很担心,这不仅仅是普通的晕车。
我找了一块比较干净的草地让她坐下,搂在怀里,想她休息一下应该会好些。
妻子半眯着眼,嗯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下。
我道:“怎么样了?”
她点点头,说:“好些了,我们回家吧。”
我正欲将她扶起来,眼前却是一股烈浪扑面而来,将我们向后掀翻,轰天的巨响,离我们不远处的车子爆炸化为一个大火球。
我愕然,妻子却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起来,我连忙去扶起她,她捂住腹部表情扭曲,下身血流不止。
刚刚的爆炸虽然可怕,我们却都毫发无伤,她这是……
我打电话到公司让助手开来直升机送妻子去医院,坐在洁白安静的走廊间,还是惊魂未定。
如果我们再晚一点走出车子,如果我们再早一点回到车子里--
死的就不止是一个孩子。
妻子流产了,她难过得要命,因为还来不及将这个惊喜告诉孩子的父亲,我就要承受“丧子之痛”。
其实我幷不是很在乎这个,对于每时每刻都要新生的婴儿,我全无感动,因为这其中大部分生下来就注定要受苦,明知是悲剧,不明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父母要义无反顾。
他们幷不在意孩子想不想出生。
* * *
有人在我的车子里安装了定时炸弹,虽然我不想承认,可这个人想我死。
他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如果不是妻子感到不舒服到车外去吐,我早被炸得灰飞烟灭。
连老天都不想我段祺瑞死于非命,你还能怎样?
若是我这已经死了的家伙突然活生生地出现,岂不是很有趣。
我让助手在香港找寻非雅,他一定奇怪我为何对一个男人穷追不舍,他看我的眼光越来越象看一个变态。
李杰去了码头钓鱼,非雅坐在一旁,在鱼钩上面穿著鱼饵。
我的脚步声大概吓跑了鱼儿,李杰很烦躁地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不去死呀。
我失笑,摊摊手表示我的无辜。
李杰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委屈了他高大的身材,他苍老了许多,以他的这个年纪,保养有方的,会比现在帅多了。
他这样子,倒象非雅的爷爷。
李杰当然猜不到我在想什么,不然以他的脾气,那鱼杆恐怕会向我当头甩来。
再看非雅,他动作娴熟,而且非常专注,完全没看到我。
李杰回头对非雅道:“你的朋友来了。”
非雅这才抬眼看我,却也只轻描淡写地一瞥。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座位上带起来,非雅愤怒地将我甩开,身后几个保镖已经警惕地向我靠近。
我呵呵笑起,对李杰说:“李先生,我们朋友叙旧,您不反对吧。”
李杰回头看看非雅,再看看我,像是开玩笑的说:“完璧要归赵。”
我道声是。
李杰恨我,恨不得将我杀了填海,可他很冷静,因为他知道时机未到。
纪非雅也恨我,恨得毫无理由,至少我认为是这样。
我搂着他的肩膀,轻声问:“非雅,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呢?”
他想赏我个拳头吃,两个手臂都被我箍着。
我用牙齿轻轻咬着非雅的耳垂,他厌恶地把头别过一边,奋力地在我怀里挣扎。
我在心底叹口气,最后还是放弃,松开手。
非雅一脸愤怒,转头便要走,可我牵住他的手,一字一句:
“我在遗嘱上写了你的名字,非雅,如果我死,你就可以得到一切。”
纪非雅惊异地转过脸来,问我:“你有什么目的?”
目的?这个词,最近在我们俩之间流通得特别频繁。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我问。
非雅冷哼一声。
我笑笑:“我只是来告诉你,我还没死。”
他的眼中划过怨恨。
“你还记得纪家那所房子吗,我现在住那里。”我说:“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里还是纪家吗?”非雅问。
我沉吟,道:“是,永远是的。”
非雅呵一声:“那好,段先生不嫌弃,我即日就搬回‘纪’家去住。”
我以为纪非雅只是说说而已,他一定认为那里很脏,很脏。
* * *
自从李杰回到香港,我的周遭四面埋伏。妻子刚刚出院,陷入了极度抑郁的状态,我把她送回欧洲的娘家去,我已经不能够再欠她什么了。
回到家的时候,阿纯正在门口踮着脚尖张望,看到我的车子露出脑袋,急不可耐地扑了上来。
阿纯今天不同寻常地热情。
他死死搂着我的脖子不放,仿佛稍一松手,我就会飞起来,象一只大气球,在空中爆破。
只剩一堆破橡胶,这样他什么也得不到。
我最近的经历是惊险了一些,即使身边保镖环伺,还是有很多次九死一生。我的办公室玻璃布满弹孔,这百层高的大楼,四面没有匹敌的建筑,我怀疑他们是否从直升机上对我阻击。
我的座驾一辆接一辆的爆炸,奢侈得我恨不得乘坐公共汽车上下班,可又怕那一车无辜民众因我而丧生,罪孽深重。
我吃的饭,喝的水都要经过几十层净化。
连正午的太阳过毒了些,都会被怀疑是威胁我的生化武器。
特首都要嫉妒我的重要地位,千万市民,每天晚上都要看新闻确定“段祺瑞还活着”方肯入梦。
看身边的人紧张到肌肉抽筋,是件很爽的事情,他们有时候看我一脸笑容,佩服又吃惊,助手问:“段先生您不怕吗?”
怕?怕什么,怕死?
助手点头。
我将手向四周划过一圈,对他道:“有这么多人的命运与我紧密相连,上帝他老人家不会舍得我死。”
利益是最有效的处方,多年故交也可以翻脸无情,仇深似海也可以锦帛相见。
利益大到一定程度,即使现在声称要将我碎尸万段的李杰,某一天也会绻在我膝下,温顺如家养小猫。
我才不想要这只老猫。
* * *
阿纯一见到我,就扑上来,不停地亲吻我的嘴唇,令我没有办法张口说话,感觉到他周身都在颤抖,我扯过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纯抿着嘴,狠狠摇头,说:“你回家去看看吧。”
我重重舒口气,还以为李杰用导弹轰掉了我的房子,结果一切如往常。
纪非雅坐在餐桌前,轻啜一杯咖啡,面前一份报纸,优雅一如往常。
每天当我从卧室走出来,在暖暖的朝阳下看到这一景,都会感叹生命的美好。
我想,如果这美好是属于我的,那该有多好。
可纪非雅时时敲醒我的美梦。
“你回来了。”他道,幷不抬头看我。
阿纯在身后轻摇我的肩膀,神情有些畏缩。
以阿纯的聪明,一定早就看出这其中端倪,他虽然什么都不说,心里定是怕得要命。
怕我把他赶出去,他知道自己是个替身,而真正的纪非雅已经回来。
如果他们不出现在一起,我还分辨不出来,我还以为自己很成功,因为阿纯已经聪明、漂亮、高贵。然而即使我把这个娃娃包裹的再精致,也不及纪非雅一个眼神的魔力。
单是想象,我已经浑身颤抖。
“李杰终于派出你这王牌。”我道。
纪非雅抬头,眼睛象在笑:“你说什么?”
他装起傻来,我无计可施。那么愚蠢的话怎么可能复述一遍。
“你不是说,这里还姓纪,我随时可以回来。”他笑道,将报纸放下,专注与我对面。
我紧张得手心出汗,不好意思让阿纯发现,将胳膊从他怀中抽出。
“哦。”我应一句,非雅接着说:“我在这里,继承遗产也比较方便。”
我失笑:“原来你是来等我死的。”
非雅呵呵笑起来:“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我无言以对,非雅对我身后的阿纯打声招呼,轻道:“谢谢,你泡的咖啡味道很好。”
阿纯怯怯地应了声,说:“是阿瑞教我的。”
“你的手艺比他好。”非雅评价道。
事实上我的手艺很糟,我的咖啡他根本不屑于尝一口。
前所未有的疲倦袭上心来,我懒懒地对阿纯道:“我累了,想去休息。”
这本是日常对白,却令阿纯很吃惊,他望望非雅再望望我,手脚都不知该摆在哪里。
我拉着他的手,向楼上卧室走去。
* * *
如果有一天我会死,这纪家府邸,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是最适合我的葬身之地。
阿纯在哭泣,他的泪把我的胸膛浸得透湿。
他知道我不喜欢男人哭哭啼啼,所以从不掉泪,他会哭,是真的忍不住了。
我托起他的下巴,吻吻眼角,轻嘲,真是个傻孩子。
阿纯问:“你会离开我吗?”
我以为他该问“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对他而言,究竟哪个更重要?
阿纯把脸侧贴近我的胸膛,听我的心跳,我想起朝田幸二这个测谎仪,也许日本人都有这特异功能。
“他真美。”阿纯说。
我笑笑,说:“你不比他差。”
阿纯叹口气:“可你那么喜欢他。”
我想否认,可心知自己中毒已深,若是撒谎,心脏都会漏跳数拍。
“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我居然脱口问出这话,也不怕阿纯嘲笑我。
“他恨你。”阿纯的回答令我震惊,自己都能听到,我的心重重跌了一跤。
“为什么?”我不服气。
阿纯也认真起来,从床上坐起来,咬着嘴唇说:“他恨你。他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在折磨你,他想让你痛苦!”
我默然。
“你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阿纯断然道。这个男孩子,我从未发现他这么聪明。
“不会的。”我笑,得意非常:“我怎么可能输给他!”
“你以为这是场赌博?”阿纯猛烈地摇头:“这是个天平,而你的那颗心,早就放到他的托盘里去了!”
段祺瑞,你还会有胜算?
* * *
第二天一早,非雅照例坐在餐桌前喝咖啡看报纸,阿纯把我送到门外,与我吻别,晚上我回家的时候,非雅还坐在那儿。
我怀疑他根本没动过。
可阿纯撅着小嘴,碎碎念叨着对我报告非雅一天的行踪,他把纪家每个角落每块草皮都翻遍了,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不由笑起,刮刮阿纯的鼻子道:“那你可要小心看着,他是我仇家派来的奸细,说不定在哪里装了炸弹。”
阿纯信以为真,狠狠点着头,说:“我一定得看好他!这家伙太奇怪啦!”
阿纯对非雅的态度很别扭,非雅对阿纯的态度却恭恭敬敬,我了解他,对谁都笑如春风,至于他心里怎么认为,你打死也猜不到。
周日我在家歇息一天,有机会在白天见到非雅,让我吃惊的是,阿纯没有夸张,纪非雅的行为确实古怪,他在纪家上上下下翻找,像是遗落重要物事。
我跟过去问他:“你在找什么?”
“你不知道?”他侧过脸看我,神情微俏:“我在寻宝。”
“你真是闲来无事。”简直荒谬。
纪非雅笑:“你的阿纯也天天无所适事,你怎么不去管他?”
我望望身后的阿纯,每当我与非雅之间的距离少于三米,他就紧张至极,竖起全身的毛来。
我冲阿纯挥手,他迫不急待奔过来,将我胳膊搂在怀中。
这种宣示占有欲的表演,一天要上演七八次,纪非雅不腻,我都腻了。我对阿纯说,你不必如此,你跟非雅不一样,即使没有他,我仍旧喜欢你。
可阿纯不相信,他说:“可你幷不爱我。”
人总是不知足,我以为空虚是可以填补起来的,可那是个无底洞,越填就陷得越深。
* * *
我问非雅,你为什么回到这里?
有天晚上,我费劲哄睡阿纯,有非雅在,连我的态度也变得温柔起来。
走出房间,我沿着走道,去到非雅的房间,可一推门,屋里空无一人。
我皱眉,开始有不详的预感。
我找到一个手照明灯,打着一路走出宅子,在院中搜寻,自己都感到好笑,这纪非雅,莫不是他祖上真的在这里埋藏了许多珠宝,值得他这么不屈不挠地寻找?
照明灯的光柱处,有一个人迎面走来,幷不嫌光柱刺眼,他走到我面前,几乎撞在我身上。
我仔细一看,非雅眼睛紧闭着,神情十分飘渺。
他在梦游。
这真是太有意思,乐得我几乎要大声笑起来,可我忍住,将照明灯熄掉,跟在非雅身后,看他做什么。
我还以为他若是梦游,想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拿把刀来砍我。
非雅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走着,脚步虚晃,有几次他要跌倒,可我不能去扶他。
他在前面,趔趄如初学步的孩子,这幻想让我感到很浪漫。
因为非雅很少时间那么乖巧,我即使上前去抱住他,恐怕也没有异议。
非雅走几步,突然停下来,也是,在他面前就是围墙的花架子。
他伸出手去,在花藤间摸索着,我把照明灯的光打开,随着他的动作观察。非雅突然蹲下身去,地上捡起个什么东西,宝贝似地戴在手上。
是月光。
月光让我遍体生冷,月光映着他手中戒指上的宝石。
那枚戒指是非雅外祖母的,名字就叫月光。
* * *
我被恐惧占满了,非雅自己回到房间里去睡觉,可我还傻坐在冰冷的草地上。
我将他的戒指抢过来,把自己手中的戒指套在他指间,他幷没有发现怪异的地方。
这我直以为浑圆的人生,终于出现了裂缝,那裂缝从非雅身上延伸扩展,终至可以颠覆世界的力量。
阿纯对我说,非雅他恨我,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因为他未曾爱过我。
我和非雅曾是缱绻的恋人,可他现在对我幷无爱意,幷不是他未曾爱过我,而是在这个世界,我们原本就是陌路人。
当我选择了全新历程的人生,我已经将非雅的爱抛诸脑后,我以为一切可以用物质来填补,我以为我会快乐地活着。
可为什么还要让我遇上他?
这幷不是我的一个梦,这人生近乎残酷的真实。
所有真相都储藏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支离破碎,可遵循一定的模式,他们神奇地衔接在一起,让我分不清虚幻与现实,让我沉沉浮浮,让我的行为失去理智,象一个疯子。
纪非雅感到莫名其妙,段祺瑞为什么要对他纠缠不清,如果这只是追求的一种方式,简直就象发神经。
我可以扔掉以前的所有包袱,那些只会令我屈辱,可我唯独放不下非雅,从他出现,我的灾难就来临了。
我想,大概可以重新开始。
我仍旧是段祺瑞,可我有权有势,有高贵得体的身份,我的周身光芒万丈,我想不到纪非雅有任何理由不来爱我。
可他却真的不爱我。
如果我以前还有让他唾弃的资格,现在则是连瞧也不愿意瞧一眼。
这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我想不通,可非雅却想通了。
他的直觉甚至可以超乎时空的限制,他找到了这枚戒指。
这戒指象一个环,将两个世界紧紧套在一起。
我象一个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那是我和非雅第一百零一次分手时,我怒怒地从纪家宅子里冲出去,发誓再也不要回到这里,我把手中非雅送给我的“月光”摘下来,扔得远远的。
后来我极没有自尊地回到纪家,我不要自尊,只要非雅。
我们再去寻找那枚戒指,却始终找不到,当时我还开玩笑说,算了,如果有一天我们忘记彼此,这枚戒指会帮我们找到对方。
我打死也想不到非雅还记得。
第六章
我吹了一夜凉风,回到房间的时候已是清晨,阿纯还在睡,脸上尽是泪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天天担心的就是遭人遗弃,连做梦都在哭。
我在阿纯身边躺下,浑身虚软无力,睡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手脚却沉得象灌铅,我热极了,想掀开被子,却被一只手拦下。
非雅在床边担忧地忘着我,看来我真的病得不轻,连幻觉也出现。
即使我下一刻就会死,他也不会有半点怜惜。
阿纯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捧着大大小小的药罐。
这不是幻觉,纪非雅的确坐在床前,用凉毛巾帮我擦脸。
他问:“感觉好些了吗?”
我多么没出息,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现实容不得我那么软弱,从床上勉力支撑起身子,我让阿纯去把助手叫进来。他听说我病倒,紧张得要命,还以为是李杰终于得逞,我摆摆手,让他安静。
我说:“我生病的消息不能够让媒体知道。”
助手点点头:“段先生,我请来医生为你看病。”
“不必了,我要休息,不想让闲杂人等来打扰。”
“可是……”助手犹豫不决,半天才说:“朝田幸二先生从日本赶来,专程探望你的病情。”
朝田幸二曾经说过,他很喜欢我,不是胡说。若是早个几十年,他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可惜,相见恨晚。
他看我虚弱须得坐轮椅,大为惊讶,看到阿纯相伴身边,更加惊讶,感怀不已,道:“瑞,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非雅推门而入,看到朝田幸二,楞了下,鞠下身道好。
他跟朝田幸二讲起日文来,还未讲几句那老头儿就满面激动之色,我问阿纯他们说什么,后者紧抿着嘴唇不肯讲话。
我心里叹口气,病来如山倒,看我那么落魄,居然连他也不听使唤。
朝田幸二幷未逗留许久,他是大忙人,肯来探望一番已经给足面子,值得我将来在众人面前称耀一番。朝田幸二要走时,我从床上起身,坚持要送他出门,他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
我对他笑笑,一路送他到门口,看他坐上那辆黑色大轿离开,转过身。
幸而我坐在轮椅上,其实我腿底打抖。
身后几道寒光直逼后背,死神就跟在后面。
朝田幸二不是泛泛之辈,以我俩之交情,没到他要远涉重洋来探望病情的地步,何况他怕死坐飞机,也因此,他这番前来,我可以推掉所有应酬,却不能拒绝他的一片好意。
前提是,他必须是一片好意。
我跟朝田幸二无怨无仇,即使整个东南亚与我为敌,他也不会动下眉毛,可他却来了,虽然见面说不到几句话,却足以看尽他满脸悲苦,定是有难言隐衷。
我的四周防范森严,一根针都插不进来,我在家休养期间,宅邸四周守卫得天衣无缝,除非他李杰能搞来导弹从天而降,否则我尽可以生龙活虎,把这老头儿活活气死。
我闭门不出,拒绝所有人际来往,连医生都不需要,李杰想派人来杀我,无缝可钻。朝田幸二突然来到,我却不得不门户大开、笑脸相迎。
以朝田幸二这般身份的人,跟我一样,走到哪儿都是保镖跟随,一直跟到我家中,现在他离开,可跟随他的保镖却留下,替换掉我的两名随从。
这些家伙们全都一色的黑衣墨镜,辩不清谁是谁,但我可以肯定,跟着我回到屋子里的这两个保镖,已经不是我的亲信。
他们杀气重重。
我不是没有发现,却没办法张口,他们有一千种方法可以让我在三秒钟内闭嘴。
他们现在没有下手,我还有机会。
这纪府上下,还尽在我的掌握之中,方圆百里,有任何异动,谁都别想逃出生天。他们是身怀绝技的刺客,同归于尽自然英勇,可他们幷非刺秦的荆柯,没必要为了李杰的钱舍身忘死。
他们在想如何能妥当地处置掉我,再不动声色地离开。
我把轮椅的速度放慢,缓缓地驶过屋前的草坪,只希望在这短短的距离,可以挂出免死金牌。
屋里走出一个人,向我这边跑来,看着象阿纯,近到眼前,却是非雅。
我有些吃惊。
非雅道声:“他走了?”
我点下头。
他推起我的轮椅,加速向屋中走去,说:“朝田先生与父亲曾经是好朋友,我小时经常去他家玩呢。”
我嗯嗯呀呀应着,猜不透他的心思。
非雅突然俯身靠近我耳边轻道:“你累了吧,回房休息吧。”
我的震惊无以形容,因为非雅居然把我推到他的房间。
他阖上门,我才回过神来,幸而来的是非雅,若是阿纯陪我回房间,那两个保镖也会跟随,我们连作爱都会有人在旁边监视保护,形影不离。可是非雅不一样,谁都知道他在我心目中不同寻常,没人胆敢监视他。一旦将他们俩关在门外,我们有足够时间思考。
我很感谢他的急中生智,却开心不起来,张嘴就是伤人的话,“我还以为你是李杰派来的内应--为什么要帮我?”
非雅莞尔,他连阴险的时候都很美,“我可没说我不是哪。”
我方知自投罗网,这次是连最后的呼救机会也没有。
“李杰究竟下多大本钱,连你都能收买?我可以十倍给你!”
非雅摇头,像是对我十分无奈:“段祺瑞,你还是老样子,以为用钱什么都可以买到!”
我忿然,道:“可那李杰究竟可以给你什么!”
非雅见我狂怒象一只狮子,恨不得扑上去撕破他的喉咙,不慌不忙,瞥我一眼道:“他可以给我你的命。”
我重重向轮椅跌坐下去。
“你可以吗?”非雅挑衅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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