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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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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辰望注意到长子的细微变化,默默希望此次春试带来的影响会在日后岁月的游走中消磨殆尽。不符合身份的向往,在平民家庭也许不过是孩子成长过程中又一次梦想的幻灭,在皇亲国戚却轻易就可能招致杀身之祸。北辰望当年主动让贤,并非是因为完全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而是深深明白他那怀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两个弟弟,都绝非甘心为臣之人。不论是北辰禹或是北辰胤,都不是北辰望能够招架掌控的对象。与其整日如芒刺在背,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倒不若将龙袍拱手让人,做出一付万事为公,逍然事外的姿态。不论最后的胜利者是何人,北嵎未来的帝王永远不会将矛头对准无心帝位的大哥。
北辰望一生小心,也最重皇室血缘清正。若他的长子北辰伯英真能被立为储君接掌北嵎,做父亲的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只是宫闱幕后盘根错节,纠缠难解。册立储君一事变量甚多,他万不能因为一时贪念浅见,反将爱子推入死地。北辰禹欲立伯英之心固然不假,然而元凰毕竟是他的亲身骨肉,又是众人心中早已确立的太子,真要改立伯英,尚需长久时日安抚朝中百官;再兼北辰禹旧疾难除,近日愈见消瘦,一旦皇上疾患转恶不能亲政,彼时已入宫的伯英必会成为俎上鱼肉众矢之的。更有甚者,元凰背后尚有长孙氏族人,太傅玉阶飞等等,都将是北辰禹改立太子一事上,不容忽视的阻力。
即便是同此事并无利害牵扯,本应处于中立北辰胤,虽一贯与北辰望相善,却对元凰很是疼爱。倘若双龙夺嫡,北辰胤只怕还是会站在元凰那一边——北辰胤虽被北辰禹明升实贬地遣去边关,北辰望绝不相信三弟会就此臣服罢手。北辰胤暗布在皇城之中的势力不知深浅尚不去说;若朝中有变,正给了他还京的好契机。届时王储的废立或许会成为北辰胤同北辰禹光明正大对立的借口,趁势收拢人心分党立派,接踵而至的料想会是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角逐。单是可能为了伯英而同北辰胤交恶这一点,便足以令北辰望忧心忡忡;更何况在那种情况下腹背受敌的北辰禹,是否真能抛开血肉亲情全心推举伯英,也还是未定之数。
北辰望对自己的孩子了解颇深,他知道伯英虽然从来隐而不言,实则心气甚高。他比弟弟仲远更有宏愿,性子却不如仲远随和,胸怀也不比仲远宽广。伯英对比他年幼却得到诸多关注的元凰一贯颇有微词。他一朝入宫,若捕风捉影听到些消息,最终又不能就此被扶为太子,必然愈发同元凰结怨,以他的性格经年难解。而北辰望最害怕看到的,莫过于伯英与元凰如北辰禹北辰胤一般,一辈子为了皇位争夺猜忌,形同陌路。
北辰望无法对北辰禹明言他所有担忧,只望北辰禹能体谅他的苦衷,放下接伯英入宫的心思。另一方面,意识到大哥不曾出口理由的北辰禹,亦明白一旦下了决心,改立太子之事便刻不容缓。且不说元凰背后的牵扯太过错综复杂,恐怕夜长梦多;便是元凰本人,现下还只是个孩子,便有如此犀利细致的心思,独辟蹊径的见解,再过几年,待他意识到自己太子身份的尊贵重要,便决不会束手待毙坐等父皇另立王储。
想到这里,北辰禹拿着奏折的手不由得颤抖一下,喉头涌上一股咸甜的涩味。他亲眼看着元凰从嗷嗷待哺的婴儿一点一点长大。孩子生的可爱俊秀,性子虽然倔强,在他面前却从来都是那么乖巧贴心。元凰刚会走路的时候,每次他前去东宫,小家伙就一颠一颠跟在后头,奶声奶气地仰着头叫父皇。近来他面上虽对元凰多有疏远,孩子为了吸引他注意力而加倍努力背书,他却是一点不错都瞧在眼里。那日春试,明明是他无故发难,后来还是元凰轻声轻气地连声讨饶,生怕父皇就此不理他。
他将北辰胤贬去边关,事前也不曾顾及元凰的感受。直到当日城外送别,元凰拉着北辰胤的手哀哀地不愿松开,北辰胤俯下身去拍他的头,摸他的脸蛋,哄人的话都说尽了,孩子就是不买账,只一个劲追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北辰胤笑笑说很快,元凰跟他拉钩保证,才依依不舍撒了手。后来元凰看着北辰胤在马上的背影愈行愈远,不住地挥手,北辰胤却一直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元凰不死心,想要出声呼喊又怕父皇责骂,小手举在空中不肯放下。他个子小望不远,很快就不见了三皇叔的身影,赶紧费力地踮起脚尖来,强忍着哭声把喉咙都憋哑了,弄得随侍的宫人们也低头抹起泪来。北辰禹这才想起元凰同北辰胤是极亲近的,北辰胤此番一去那么远,元凰心里定是不好受。
上天赐给他这样一个孩子,他身系社稷安危,不及好好疼爱呵护,也便罢了。他却从来不曾料到,在他有生之年,竟有一日会用这种猜忌防备的心理去揣摩元凰的想法。虽说皇宫之内尔虞我诈,纵是兄弟亦不能坦诚相待;他却从不知父子之间血肉相连,也竟会沦落至此。所幸北辰伯英仁慈宽厚,又有他在一旁照看,料想事后定不会与元凰为难。饶是如此,为了北辰家的千年江山稳固,便要这般亏欠委屈元凰,北辰禹心中又怎能无一点犹豫迟疑。他一直以为元凰这般天资,合该生在帝王之家,凌驾万人之上;如今却不由觉得,将元凰禁在深宫内院,诸多束缚加身,着实是折坠了。
北辰禹在不自觉间,指尖太过用力,将随手拿起的奏折捏得不成形状。他心烦意乱起来,将奏折扔回案上,曲起手指,无节奏地敲击着桌面。要换立太子,是他百般思量,终于下定决心的事。作为领掌天下的王者,他深深明白一旦做了决断,就万不能因为情绪的起伏而更改——刺杀北辰胤的失败,便是由他一时心软,留下的难以收拾的残局。
北辰禹思及此处,命人研墨备纸,当下便要起草宣北辰伯英进宫伴读的诏书。此诏一下,便是在无形中宣布了伯英同元凰同有被立为太子的权力,甚至是暗示了皇上有改立太子的意图。朝中必然沸腾,长孙氏族也会有所行动,而只要北辰禹平息了这一波骚动,便自有见风使舵之人会投向伯英,逐渐将角逐的优势移往伯英这一边。
正在他提笔将落未落的当口,外头忽然传报,说是三王爷从边关猎获了一只黑颈皓羽的天鹅,甚为奇特,引为吉兆,特派人加急送入皇城呈现皇上。北辰禹愣了一下,猜不透北辰胤是做怎样的打算。遇获奇珍献上朝廷的事情屡见不鲜,双穗的小麦,雪白的虎皮,乌黑的猎豹,北辰禹都见过两三次。上回民间进贡上来一只能做人言的鹦鹉,他顺手送了长孙皇后的二弟、整天不理朝政只喜欢稀奇事物的长孙佑达。向朝廷献宝虽不是新鲜事,北辰禹却不相信身在边关的北辰胤会有这份闲情雅致。
他放下手中的笔,命人将特使传入。左右呈上宽阔的锦盒,北辰禹打开一看,其间果然是一只硕大的天鹅,通体洁白,只有颈项乌黑,好像是被上好的绸缎包裹而成。天鹅以一种极其安详的姿态横卧在盒中,修长的羽翼被人小心的铺开,片尘不染,支棱毕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只有眼睛被挖去,替换成了打磨仔细的黑晶石。猎兽射目,这是最典型的北辰胤的箭法,天下再无第二个人可以做得如此天衣无缝。
饶是北辰禹见识广博,也从不知道北嵎境内生有如此奇特雅致的鸟儿。他反复打量着盒中的天鹅,闭目眨眼之间,仿佛禽鸟振翅欲飞。北辰禹看着刻意被人铺展开来的健硕双翅,开始领会出北辰胤此举的含义。他的嘴角浮现起一个温和微笑,用左右无法明辨的声音低念道:“‘双翮凌长风,须臾万里逝’——三弟,在边关困得太久,想要振翼高飞是么?”
他顿了一顿,盯住静卧着的鸟儿,长大得同身体不成比例的双翼似乎格外扎眼。猛然间,他忆起汉高祖曾作之《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
汉高祖刘邦晚年,欲立戚夫人之子如意。当时太子刘盈为吕后所生,以厚德为人称道。一日宴会之上,刘邦见到刘盈身后肃立四位白首老者,正是他久欲招拢而不得的“商山四皓”。刘邦遂知太子羽翼已丰,再无法随心废立,即席而作《鸿鹄歌》,言鸿鹄高举,虽备弓箭,射之不得。戚夫人闻之,黯然涕下。
刘邦所作之《鸿鹄歌》,当不是北辰胤原本的意思,却一语点醒了将决未决的北辰禹。“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缯缴,上安所施!”——若不及时裁断,待得元凰长成,悔之晚矣。
北辰禹关上盒盖,示意左右将锦盒撤下,抚掌长笑:“三弟啊,不想今日,你竟助我。”
他话音未落,外头又有人禀报,原来逸云侯长孙佑达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听说北辰胤从边关捎回一只奇异的天鹅,好奇心起,特意赶来宫中以求一观。北辰禹听罢大笑道:“告诉逸云侯,他晚来一步——三弟送来的天鹅,被朕用作午膳,如今已尸骨无存了。”
虽是铁下心肠,东宫易主一事仍须北辰禹从长计议,非是仓促能成。他一面私下屡劝北辰望改变心意,一面在下朝之后,同朝臣议政之时,有意无意提及对北辰伯英的赏识。皇城中人历来最擅闻弦歌而知雅意,在朝中奉职者更是其间佼佼。在大多数人未及体味天子举动真意的时候,少数敏锐的大臣们已嗅出秋初皇城空气中埋伏着的异动同变量,开始以各种隐晦的方式向惠王府投送青眼。北辰望将种种献媚示好限制在自己的书房,决意不让伯英知晓。
即使是身居东宫的元凰也从宫人们躲躲闪闪又忍不住投向他身上的目光中,比往常更隐秘频繁的交头接耳中,以及长孙皇后驾临东宫时候的蹙眉轻叹中,觉出了些许异样。他隐约听说了朝中正在上演的种种,却不知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只是疑惑着,略带委屈地询问玉阶飞,为何只因他在春试上的一次无心之失,父皇便将以往属于他的所有赞美都给了伯英。他觉得自己如果早知道父皇的喜好,一定也可以做到同伯英一样出色。
玉阶飞无事一般地继续教元凰读书作文,在长孙皇后到来的时候每每退往偏殿。长孙氏族虽在朝占中有一席之地,却并不掌有实权。长孙护潜心研佛,长孙佑达心无大志,长孙皇后一届女流之身深居简出,更无立场左右北辰禹的决定。北辰胤尚远在边关,她唯有将最后的希望寄托于玉阶飞。然而皇后言语中求援的反复暗示,玉阶飞只做不知,远远站着,仿佛在观赏戏台上的生离死别。长孙皇后从玉阶飞平静的态度中获得了某种安慰,她不知道玉阶飞是否真能未卜先知,只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已经看清楚了结局,正耐心等待那个时刻的降临。
北辰禹没有多余精力去关心深宫里皇后丁香百结的心思。他在不动声色间铺陈起伯英进宫后的周全安排,准备在数日后颁布宣伯英进宫的诏书。在某个他已不记得时日的寻常夜晚,他同每一日一样,伏案理政直至深夜,直起腰来的时候发现手边的茶早已凉透。
北辰禹端起茶碗轻抿一口,略带惊讶的发现茶中洋溢着过重的苦味,不知是哪个不上心的宫人随手放入了过多茶叶。方才水烫之时尚不察觉,如今茶冷之后,他只咽下一口,浓厚的苦涩便在口腔内徘徊不去。北辰禹骤起了眉,想要唤过宫人新沏一壶,突又想到自己理政时候总是习惯将宫人尽数遣开。他待得片刻,最终自己动手取来案侧一直用小火温着暖壶,倒出里头的热水冲淡了浓茶。大约是由于口中残留的味觉,他又喝了数口,总觉得今日的茶比往日要苦上一些。
才得一刻工夫,北辰禹将茶碗放下,发觉不知为何茶盏竟已变得寒凉,好似冬日大寒光景。这种诡异的凉意顺着他的手指爬上来,好像感染上了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朱笔,让一贯温润的木制笔杆也变得冰冷。舌尖的苦味留恋不散,逐渐渗入喉间,不停歇地向五脏六腑蔓延。
有那么一瞬间,苦涩似乎成了北辰禹唯一能够体会到的感觉。这种难以言表的苦涩并非疼痛,而是更为细微缓慢,从而无孔不入,令他的肺腑都纠结起来。北辰禹连唤数声“来人”,却不见有人上来伺候。宫内灯烛正盛,火影憧憧,他却觉出冷来。喉头涌上一阵腥甜,无可抑制地低头咳嗽起来。他弯下腰,习惯性地抬手遮掩。殷红的血色在已经麻木的青白色的手上扩散开去,聚拢在手心里盈盈一漾,仿佛无间里凝视着的独眼,感觉不到鲜血的温热。他本以为自己会惊慌失措,结果却只是觉得心头骤然凉了下去。
“来人”,王者再次吩咐出声,想要靠着案几站起来,抬头却发觉眼前巍峨的大殿在烛火里摇摇欲坠。光与影混沌在一起,辨别不清,晚蝉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寂静的殿里回荡起不祥的死气。昏黄的灯火里,恍惚间拉出一道颀长的人影,渐行渐近,直到他面前十步站定。从容的影子在灯火投照下没有一丝摇曳,宛若神仙踏浪而至。
“怎么,是你。”眼前的容颜再熟悉不过,却决计不应出现在皇城之内,王者略带困惑的出声询问,方才没有拭尽的血丝随着嘴角的开合溢出来,坠在案上,濡湿了齐整的公文。
眼前之人似应非应地回答了王者:“是臣。”这亦是北辰禹熟悉的声音,在并不刻意压低的时候也带着山中深潭般的安定同自持。
北辰禹无法相信似的睁大眼睛,身上的寒意比方才更盛,浑浊的思绪却在痛苦的刺激下渐渐明晰起来。他开口想要再次询问些什么,却最终汇成了一个没有声响的凄然微笑,“茶里加了牵机。”
牵机是致人死命的毒药,滚水而化,冷水而凝,温水方散药力。此药虽然无法可救,却并非立刻取人性命,而是让中毒者昏迷数日后身亡,不易招致怀疑,也因此成为政治暗杀中的上上之选。药名“牵机”,便是秉承自当年宋太祖赐死南唐后主的毒酒。牵机虽然药效奇特,药力发作的时刻却极难把握,再加其略带苦味容易觉察,很少有人敢于使用。便是北辰禹,也是只闻其名,未曾亲眼见过。
这般怪异的毒药,配合上他常年养成的饮茶习惯,却简直好像成了为他量身定做一般。茶被端上来的时候已经下了药,正好用水的热度将毒剂完全溶化。北辰禹政务繁忙,往往将茶碗搁置一旁便忘了时间,想要饮用的时候,茶到口中才发觉已经凉透。凉茶本就偏苦,牵机溶在其中不会引起注意,他只以为是下人将茶沏得浓了。若他就此勉强饮用,毒药混在冷水中无法起效,便可逃过一劫。只是北辰禹贵为九五之尊,虽没有锦衣玉食的奢华习惯,衣食住行却悉有定制,半点马虎不得,哪怕亲自动手提壶倒水,也万不肯委屈饮用浓苦的冷茶。待他将壶中清水冲入茶盏,盏中冷热适中的水温才让牵机完全发作出来。此时茶水已经冲淡,入口虽尚有苦涩,北辰禹也已失了警觉,全当作是方才浓茶残留下的口感。
这是一场简简单单的鸩杀,没有兵变,没有盗符,没有逼宫,一切华丽喧哗的外表都被剥落,只剩下最终同样冰冷的结局。北辰禹闲时曾想过千百种自己死于非命的可能,全没料到会是这样无声无息的轻巧。只不过这一碗再平常不过的茶水,却溶了多少分毫不差的算计谋划。
北辰禹怔了半晌,麻木的感觉延伸到了肩胛。“果然是你。”他的微笑空虚地掩映在烛光里,缓缓黯淡下去,又一次开口说话。面前的人脸已不甚清晰,他徒劳地动了动手指,不知道是不是该感激那个人对药量恰到好处的把握,让此时的自己还能出声。
“皇上说过的,”北辰胤立在空旷的殿上望向他的君王,北辰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语气平静得好像在叙述明天的天气:“待臣回朝之日,便是皇上身死之时。”
十四 更阑
北辰胤的声音落下之后,仿佛早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似的,北辰禹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他双手撑着案几,再一次想要靠自己的力气站起身来。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止不住发颤,连带着他无依靠的身体也在灯影下微微晃动。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是没有失却北嵎君王的风度,用尽全力稳住身躯,不愿意因为这如酒醉一般的摇晃而让自己失了仪态。
北辰禹的手掌方才染了血,现在拄在案上,一大片血迹便随着手掌的推移转动在桌上模糊开来。掌心被鲜血同冷汗濡湿,用不上力,因而不断从案几边缘滑落。从北辰胤的角度看来,就好像是另有一双无形的手,正拼命要将北辰禹的手拉下桌去。北辰禹同这股看不见的力量僵持着,不肯轻易服输。北辰胤在一旁专心地看,良久也没有别的动作。
又过得一会儿,烛火照常燃烧着,发出呲呲的声响。北辰禹从来不知道火也有声音,他五感似乎正纷纷退化,唯余听觉变得更为敏锐。慢慢地,大殿里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吐纳。殿前北辰禹的呼吸急促短暂,另一头北辰胤的呼吸轻捷绵长。两道呼吸渐渐错落交织在一起,宛如纠结难解的两条烛芯,在北辰禹耳鼓处回荡缠绕,分不清彼此。正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北辰胤莫名其妙地开口说道:“两年不见,二哥竟是清减了不少。”
北辰禹苦笑,仍是倚着案几站立:“朕本已不久于世,你必是知晓的——此番又是何必。”
他似乎听见北辰胤轻笑了一下,无法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想象。接下来,北辰胤用一种几乎是轻快的语调说:“你料不到?”
“朕料不到。”北辰禹承认道。他开口的时候,一股更深更汹涌的寒意涌上来,几乎让他牙关战栗。烛火熊熊的大殿里仿佛一下子失却了温度,每一次呼吸入口的都好像凛冽寒风。
他知道自己输了,却还是想要明白输在了哪里——当年决定将北辰胤遣去边关,他自然考虑过放虎归山的可能。北辰胤虽然领命戍边,却只得两小队禁卫军士随身,抵达边关之后,亲军将士又被当地驻将以种种理由调离身边。边关重地,虽然不比皇城处处暗桩眼线,却也有不少北辰禹的亲信,随时留意北辰胤的举动。北辰禹原来所担心的,是北辰胤在边关收拢人心拥兵自重,或是联络江湖人士暗中发展绿林势力,甚至在时机成熟后起兵叛乱。他安插在边关的部署虽然无法对北辰胤贴身监视,却对军中动向了若指掌,绝不给北辰胤私自调军遣将的机会。北辰禹本以为这样一来,便可完全牵制住北辰胤的动作,却不料他竟然单身一人自边关潜回皇城,还冒这么大的风险,在茶中下入极易被觉察的牵机毒药。
北辰禹不是没有想过,以北辰胤的手段武功,若要寻一替身在边关拖延数日,孤身入宫行刺,那简直如同探囊取物般轻易——只是他一直认为以北辰胤的冷静同智慧,决不会冒险行此只为一时泄愤、却无任何后续好处的蠢事——纵然北辰胤能杀了他,其后也会有元凰继位;即便再退一步,北辰胤又对元凰下了杀手,亦还有伯英仲远两兄弟是太子顺位。千算万算,要想用暗杀这种方法在神不知鬼不觉间得到皇位,在北辰胤而言绝对是无法达成的期望。他若想要掌有天下,除了大大方方的兵变,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然而如今的北辰胤,偏偏就做了这一件北辰禹以为他绝对不屑为之的“蠢事”。北辰禹努力克制住身上同丝茧一样重重包裹起来的寒意,用仅剩的理智思考:“朕料不到——杀了朕,尚有元凰;杀了元凰,尚有伯英——既不是为了皇位……”王者呢喃着,呓语般的猜测他从来也看不透的,北辰胤的心:“你,竟恨朕至此?”
北辰胤没想过要回答北辰禹的问题,他本来以为自己只会站在这个男人面前,静静看他倒下。当北辰禹这样问他的时候,王者昔日挺拔的身体尚未完全站直,仍是伛偻着半扶着案几,他抬起头来看着北辰胤,鬓角的雪丝在烛光反射下格外明显。这样的神情让北辰胤想起曾经那么疼爱欣赏他,却为了北嵎安定而不愿把皇位传给他的先皇。先皇驾崩那年,他正得十六岁年纪。先皇把他唤入寝宫,勉力支起身来,曾经充满慈爱无奈的眼睛变得昏黄混浊,却还是不错神地注视着他。他在床沿来来回回地摸索着,怎么也碰不到孩子的手,最后还是北辰胤伸手过去,握住了父皇。先皇还当他是小孩子一般,紧紧拉住他,絮絮嘱咐道:“朕知道,朕是委屈了你……新皇登基后,你们便是君臣,明白么?——以往做兄弟的时候,任性胡闹,哥哥们会让着你。做了君臣,便万万不能了……胤儿,你可明白?”
其实北辰胤自小懂得谦恭忍让,莫说任性胡闹,便是公然同哥哥们意见相左的时候都很少有。他听先皇这般说着,并不辩解,只是点点头,认真应了一声。先皇听见他答应,松了一口气,握着他的手放缓了力道,身子慢慢滑回榻上。少年乖巧地靠在床边,没有惧怕离开的意思。先皇的眼睛半张半合,再无法将视线凝聚在幼子日渐清俊的脸庞上。他确定自己还握有孩子的手,轻轻地再次开口:“朕不放心把天下交给你,你怪朕吗……”
“不怪。”少年北辰胤迅速坚定地回答,“长幼有序,儿臣从不怪父皇。”
北辰胤不知道父皇是否还能听见他的回答,他见父皇无力地垂下眼睛,胸口的起伏逐渐平息,他明白父皇大限已到,一声不吭地跪在榻前任他攥着自己的手。那只曾蹭过他脸蛋的粗糙大手徒劳地曲了曲,想要把孩子的手握得再紧一点,最终失却了温度僵硬成一个苍凉尴尬的弧形。在御医们奔走相告慌乱成一片的喊声中,北辰胤清晰地听到父皇最后其若游丝的词句吞吐:“……不放心将天下交给你……如今却叫朕……如何放心舍下你……”
少年时候的场景同眼前的大殿迅速重合,北辰胤看着面前勉强支撑的兄长,想起先皇也曾在同一架桌案上审阅奏折。他的心猛地没有防备的柔软下来,将目光从北辰禹身上移走。
北辰禹对元凰的喜欢疼爱,并不比自己来得少,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当北辰禹痛下决心要扶伯英为太子的时候,也许正是怀着当年先皇对自己那种无以排解的矛盾同痛心。他当日将元凰换入宫去,只想到自己的孩子他日定能长成为替北嵎开疆扩土的圣明君主,却没料到冥冥之中早有定数——元凰身为北辰禹的独子,如今竟也落入同他当年相似的难堪境地。
他此番要维护元凰的帝位,却也害了孩子自幼失祜。日后元凰若是得知真相,竟会是谢他多些,还是怨他多些。北辰胤想起两年前元凰在城外送他时候拼命挥手的样子,他硬下心肠不肯回头,分明听到背后的风里夹带着吹来元凰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想到这里,北辰胤有一瞬间失了神,心便一点一点得疼痛起来。
北辰禹见北辰胤忽然移开目光去,神情变得柔和,却一直没有回答方才的问题。他疑惑不解,整顿下呼吸,正要再次开口,北辰胤也在这个时候决定告知王者想要知道的真相。他收敛起心神,用如常的语调淡淡回应道:“伯英继位,不正是皇上想要的么?”
北辰禹一怔,换立太子之事虽然尚未在皇城公布,朝内私下已传得沸沸扬扬,他并不惊讶北辰胤得知此事,却不明白北辰胤为何突然对此事如此在意。他从北辰胤声音的暗示中明了这才是他决意行刺的真正理由,想要理清这其中的关键。他隐隐约约间似乎抓着这了盘根错节的源头,却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从手指缝间挣脱溜走。他的头剧疼起来,不知道是药力的发作,还是本能地想要拒绝即将被揭穿的丑陋事实。
“你是为了元凰。”北辰禹几乎费尽全力才强迫自己艰难地开口,却不仅仅因为身上愈发肆虐的寒冷麻木。出口的已不是一个问句,而是带有绝望无奈的陈述。
“是。”
似乎没有想到北辰胤会如此简单直率地承认,北辰禹又怔了片刻,好像一时记不起想要说的话。他已经完全地站立起来,身体却比方才摇晃得更为厉害。他抬眼看着北辰胤,像厌恶又像恐惧什么似的将目光跳跃开去,盯住北辰胤身后的空凉闪烁不定:“……难道凰儿竟是……竟是……你……”
药力发散得很快,他已经无法将一句话完整地说完。他顿住了声音,不可置信地望着北辰胤,随后悲凉地缓缓摇了摇头。鲜血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无可抑制地涌出来,不是一滴一滴,而是成片的渲染绽放在北辰禹明黄色的袖袍。衣袍上金丝勾勒的数条飞龙被暗红色遮住了双眼,这一次北辰禹再没有力气抬手去擦。
“含荷……”他双唇微启,叫出被自己冷落多年的女人的名字:“你……竟负我……”他的声音低下去,双肩因为用力克制而颤抖,仿佛只要这样轻声说话就可以将心中的愤懑抹杀。寂寞孤单的春庭,百无聊赖的少妇……长在皇家,深宫内的秽乱龌龊他亦时有耳闻,却绝料不到最是严谨自持的长孙含荷,居然行此大逆悖德之事。
北辰胤长眉微蹙,立刻打断了他:“皇上想错了——元凰是我同眉姬之子。当日太子夭折,皇后不敢禀明皇上,遂于我订下李代桃僵之计。”他停顿了片刻,目光转为森冷深贽,又略带叹息悲悯地看着得知真相后,惊讶却又如释重负的王者:“结发十数载,皇上竟能将枕边人想得如此不堪——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
北辰禹神色一黯,却并没有反驳北辰胤的话。他喑哑地咳嗽起来,一面踉跄地想绕过案几走到北辰胤面前,他用一种北辰胤不能理解的,干涩中带着自嘲的语调最后询问:“如此说,那头黑颈天鹅……果是《鸿鹄歌》么?”
废立太子一事,北辰禹最先只同长孙皇后说过,皇后要护着元凰,自然会将消息报给北辰胤知道。他当日千里迢迢奉上双翮并举的黑颈天鹅,并非是求北辰禹给他一展雄才的机会,而是念在兄弟之情,给北辰禹送来了最后的警告,要北辰禹放弃废去元凰的打算。
北辰胤听北辰禹如此一说,神色稍缓,眼中露出微微不解的神情,低下头去轻声叹道:“皇上既知是《鸿鹄歌》,为何却不罢手。”
北辰禹听在耳里,忽地笑出声来。因为毒药的关系,他的笑声嘶哑难听,中间间杂着丝丝的抽气声,回荡在幽森大殿里显得尤为刺耳,全没有往日的温和沉稳。他一直笑到没有力气,弯下腰去,眼角溢出泪水。
这究竟该说是他同北辰胤心有灵犀,还是说他二人注定一生背道而驰。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莫过于北辰胤;而最了解北辰胤的人,除他之外也再没有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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